二、從勞作的身體到休閑的身體:休閑文化興起的另一個機制
到了19世紀,伴隨著生物學的興起,人學觀念出現了另外一個轉折:在新的知識型中,勞動、生命、語言聯結起來,“生命之生物學”牽連出有關勞動主體的分析。(28)于是,“勞作的身體”這一意象開始凸顯,人被承認為物質性的主體(physical subject, 又譯為肉身主體),生物學和主體性兩個領域開始銜接起來。正是由于這兩個領域的疊加,有關休閑的言說獲得了合法性證明。
在2010年出版的《休閑研究》(Leisure Studies)叢書中,馬克思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片段)被選為收卷開篇之作。(29)這部手稿探討了身體、勞動、消費之間的關系,觸及了休閑誕生的生物學和政治經濟學機制。它把勞動定義為人類身體與自然界的物質交換,因而推出了“物質主體”概念。(30)這個“物質主體”不是別的,就是身體。身體可以直接改造感性的外部世界(sensuous external world),是物質勞動的承擔者。(31)勞動是身體的生命活動(life-activities),是它的自我實現,理應帶來豐盈的生命感受。然而,當時的工業大生產卻破壞了身體與勞動的積極關系:“勞動,生命活動(life-activities),對生命本身的生產,卻首先成了滿足需求即維系肉體生存的手段。”(32)這種現象被他命名為“異化”:在勞動過程中,勞動者與自己相對立。由于“異化”的存在,工人不得不回歸生存的生物學維度:只有在“吃、喝、居住、裝扮”時,他/她才感到自由和快樂。(33)于是,馬克思無意中提到一個事實:當從勞作的身體轉變為休閑的身體時,個體超越了謀生狀態,可以享受更豐盈的生活,體驗自由的可能性。雖然馬克思的著眼點是批判,但他卻初步揭示了身體—勞動—休閑三者的關系:(1)作為有機體的人需要吃、穿、住,必須與自然界進行物質交換,而勞動就是滿足需要的生命活動;(2)勞作的承擔者是身體,是獲得了自我意識的有機物,是“物質主體”;(3)當異化現象出現時,勞動本身可能淪落為重負,休閑則意味著快樂。如此言說的馬克思可能并未意識到休閑文化的興起,但卻提供了對后者的合法性證明:作為“肉體的(corporal)、有生命的(living)、現實的(real)、感性的(sensuous)”的存在,人需要在勞作和休閑之間尋求平衡。(34)在討論工作與休閑的關系時,他援引了一系列生物學詞匯(如無機自然、動物、有機體),無意中凸顯了人的內在需求:勞動的承擔者是有機體,是能夠感受到苦、怒、哀、樂、疲倦的物質主體,因而其生存應該具有緊張—松弛的節奏。當他使用異化勞動一詞時,有關休閑的吁求也已經獲得了初步的表達。在他看來,即使異化勞動消失了,后者也是人的內在需要。這不是休閑文化的原初宣言嗎?事實上,馬克思的這部手稿的確對應著西方休閑文化的興起:在19世紀中葉的工業革命時期,大機器生產提高了勞動效率,業余時間逐漸增多,西方掀起了社會改革的浪潮,開始建立現代公園并鼓勵游憩運動,休閑隨即升格為一種文化現象。(35)事實上,手稿中也以反諷的語氣提到了當時的休閑時尚:“你自己不能辦到的一切,你的貨幣都能辦到:它能吃,能喝,能赴舞會,能去劇院,它能獲得藝術、學識、藝術珍品、政治權力,它能旅行,它能為你占有這一切;它能購買這一切;它是真正的能力。”(36)這是否定性的言說,但卻敞開了這樣的可能性:當越來越多的人擁有較多的貨幣時,對于休閑的享受就不再僅僅屬于少數階層(leisure class)的特權,相反,普羅大眾也逐漸樂在其中,最終成為休閑活動的主要參與者。根據高曼(Robert Goldman)和威爾遜(John Wilson)等人的研究,最初的大規模休閑活動皆服務于“勞作的身體”,如為員工提供娛樂(recreation, 又譯為游憩或休養)項目,建造公園、游樂場、游泳池等。(37)隨著這種趨勢的擴展,普羅大眾眼里的休閑也被當作主體的正當行為,被視為值得羨慕的生存狀態目標。到了20世紀,后工業環境使“休閑機會逐漸增多”“勞動的身體成為追求欲望的身體”,服務行業變得越來越重要。(38)最終,休閑升格為日益具有普遍性的生活方式,身體則開始改寫其主體形貌。
從“生命之生物學”和“勞作的身體出發”,馬克思無意中證明了休閑的正當性。除此以外,《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還塑造了理想的勞動者形象:后者是“現實的、肉體的、堅定地站牢固的基礎上呼出和吸入一切自然力的人”,他/她通過對象化活動實現自己的本質力量。(39)那么,休閑是否具有同樣的功能呢?手稿沒有展開這方面的闡釋,但后來的研究者給出了肯定的答案:休閑是業余時間中的非強迫行為,人們可以專注于自己喜歡的事,享受其中的成就感和樂趣。(40)恰如一些西方學者所指出的那樣,處于休閑狀態的人可以實現“自由提供的偉大機遇”。(41)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嚴肅休閑(serious leisure)或游憩(recreation)。“休”并非被動的憩息,“閑”也不是無所事事。這是本真可能性的實現:人暫時脫離了固定的社會角色、范型、義務,可以自由地塑造自己。在這種狀態,個體進入了自我決定的場域,休閑的身體(leisured body)升格為創造的主體:“你可以運用你所有的能力,你感受、想象、理解此前以效率為導向的工具化生存所忽略的東西。”(42) 于是,休閑/勞作的二分法失效了,身體得以展示自己的不同面相。事實上,許多當代休閑活動(如鍛煉)都具有勞作的屬性,需要耗費體力和時間,但卻由于其自由品格而備受歡迎。從這個角度看,“勞作的身體”和“休閑的身體”絕非不共戴天,相反,它們完全可以合二而一。
到了20世紀,關懷“勞作的身體”漸成潮流,休閑被視為必需品(necessity):“所有人都具有從工作中獲得緩解的積極權利”,“休閑必須足以使身心獲得休息”,“一個人必須有時間進行嚴肅的思考、想象、甚至做夢”,否則,“人類就不可避免地變得更差”。(43)受此影響,宗教對待身體和休閑的態度也出現了轉向。譬如,“基督教不再單純地倡導苦行,而是關注身體被世俗實踐‘滋養’的可能性”(44)。于是,休閑文化最終影響了信仰的實踐,并因此反過來改變了日常生活的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