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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柴禾妞

  • 仲秋
  • 許福元
  • 4257字
  • 2021-06-24 17:32:25

我十年沒回老家了。這次回老家,老家的平房拆了,豬圈、羊圈、兔窩、雞架、柴禾棚子都拆了。代之而起的是回遷的拔地而起的高樓。但我種的那棵泡桐樹,竟被當做古木一樣,保護下來。高高大大,亭亭如蓋,樹干平身一個人環(huán)臂剛摟過來。我不禁感嘆: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母親鄭重告訴我,今天晚上,小耘要請你去飯店吃飯。

我一時楞住了,哪個小耘?

母親說,還哪個小耘?是柴小耘,你弟媳婦呀!

噢,我想起來了,是那個柴禾妞。

柴小耘是我沒出五服的堂弟媳婦,娘家是河北景縣。十多年前嫁過來,我當時隨的是二十塊錢份子,掏二十塊錢拜錢。她低著頭,紅著臉,給我剝一塊糖,全沒叫一聲“二哥”。

有一件小事,她給我印象特深刻。

我和我堂弟是一爺之孫。她家就住在我家前邊。每天早上,我都要從她家門口經(jīng)過,然后出胡同口上街。那天早上,我剛邁出二門子,就看見她正彎腰抱柴禾。本來棒秸已經(jīng)抱在懷里,可回頭一看見我遠遠走過來,就把懷里的柴禾“嘩啦”又扔在地上,腳步“蹬蹬”又緊走幾步,退回到自家的柵欄門內(nèi)。我走過之后,忍不住回頭看一眼。小耘呢,正從墻垛邊探出頭來,瞄我。見我回頭,她的腦袋“嗖”地縮回去了,像小耗子小賊一樣,“嗖”伸出來,“嗖”又縮回去了。

還有一回,她在地里拾柴禾。棒秸尖、棒秸葉和拉拉蔓草,已經(jīng)用三股繩捆好了小山一樣的一大捆。這時我走過去,向她說,我?guī)湍阆破饋怼P≡艆s又急又慌,忙說,不用,不用,您走您的,您走您的。我又不好意思走,又不好意思幫,只好就地看著。只見她急急地先用膝蓋頂了一下柴禾捆,這樣形成一個淺窩兒。然后一伸右胳臂,又一伸左胳臂,這樣兩只膀子都入了柴禾捆的繩子。又左肩墊一把干草,右肩墊一把干草。然后仰面向后挺直身子,一個鯉魚打挺兒,往前一撲,這垛柴禾山就讓她背起來了。

一次說閑話,我和我母親說起小耘早上抱柴禾和地里背柴禾捆的事兒。您說,她都結(jié)婚一年多了,怎么還那樣封建呢?真是個柴禾妞。

母親跟我這樣解釋,尤其河北那一帶人,農(nóng)村風俗,老人古語:寧可在小叔子腿上坐,不從大了伯子門前過。

噢,是這樣。我和柴小耘之間,就是大了伯子和弟媳婦之間的這種關(guān)系。雖然不是一奶同胞的親兄弟。

桌上的座機電話響了,傳來一個脆亮的年輕的成熟女性的聲音,二哥,我是小耘!您下來吧,我的車在樓下等您哪。

我下了樓梯門。果然,一輛黑色的現(xiàn)代車亮著燈光。前門開啟,下來的就是小耘。她一襲風衣,迎上前來。主動伸出溫熱的手,握緊我的手掌說,我都來兩回了,你都不在家,我大媽說你看老同學去了。要不,我還要說你,怎么就臥不住兔兒呢?

我心里準備的戒備、矜持、隔膜的厚墻,都被小耘熱情的握手,稱呼瞬間將“您”改成“你”和一句“臥不住兔兒”給沖得稀里嘩啦了。

她開車很瀟灑。她左手的自動玻璃窗降下,而左臂肘就搭在上面。右手從擋風玻璃下的煙盒里摸出一根三五煙,左手點一下方向盤。右手則伸向點煙器,點著后遞給我。見我搖頭,迅即將煙卷移向自己的左嘴角,然后又用右手扶方向盤。轉(zhuǎn)彎時,就用一只右手四根手指撥方向盤,滴溜亂轉(zhuǎn)。有了煙灰,左手將煙卷往窗外一甩一揚一彈。任晚風吹起她的長發(fā),往腦后飄過去。顯露出她的寬腦門、黑眉毛、高聳鼻、白臉膛。路口等紅燈時,引起臨車的一個小伙子搖下車窗稱贊:這姐們!三點一四,夠派!我心中暗想,這就是十多年前那個背柴禾捆的小黑媳婦嗎?

我問,咱上哪個飯店?她目不斜視,大鴨梨二層。我又問,你現(xiàn)在干什么呢?她反倒問我,我大媽沒跟你說?我這個人還能干什么?跑保險唄!今天,咱們就去參加幾個新險種的發(fā)布會。

我心里咯噔一下,她不是拉我入保險吧?

還真讓我猜中了。小耘在向在座的三、四十位新老保險客戶介紹我時說,今天和我一塊來的這位大哥,別看衣著樸素,但包子里有肉,不在褶上。他手里有一個文化公司,今天簽的保險單,是蠶絲被級別的。

我心里又咯噔一下,她不是拉我入傳銷吧?

傳銷還真不是,她是保險公司的這個項目部經(jīng)理。而且,是個二級講師。

小耘這時脫掉白衣勝雪的風衣,露出筆挺莊重的藏青色西服職業(yè)套裝。她這時將長發(fā)往腦后頭上綰起,顯得身長頸也長。講課之前,她先自我介紹,今天哪,有多一半是老客戶,有少一半是新客戶。無論是新老客戶,我們都為您服務(wù);您不是我們的上帝,上帝誰看見了?卻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我叫柴小耘,柴禾的柴,大小的小,耕耘的耘。意思就是,在莊稼地里辛勤耕耘的柴禾妞。我熱情高,水平低;年齡大,貢獻小。

她的一番開場白,濺起了一片掌聲。

然后,她打開電腦,用幻燈投影屏幕開講。昨天咱講到哪兒啦?哪位聰明的客戶提示一下?這時,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站起,舉手:你不理財,財不理你。小耘馬上伸出大拇指,您真棒!請坐。今天,我先讓大家認一個字。接著,屏幕上打出一個“掙”字。大家說,這是一個什么字?我替大家說了,是一個“掙”字。這個字左半邊是“手”右半邊是“爭”,用自己的雙手去爭錢,競爭,爭工資,養(yǎng)家糊口,容易嗎?肯定不容易,在座的各位體會比我深刻。

緊接著,小耘又在屏幕上打出一個字“賺”,這個字左邊是“貝”,貝殼、寶貝,就是“錢”的意思;右邊是一個“兼”,是兼并、擴張、兼收并蓄的意思。在座的諸位,大冷的天,今天齊聚這里,干什么來了?

下邊一致呼應:賺錢!

小耘手一揮,說一聲,好!現(xiàn)在,就給大家一個賺錢的機會。接著,她連續(xù)地介紹幾種新推出的險種:投資連接型、遞增養(yǎng)老型、保本分紅型、子女上學型、小康之家型、大病萬能型等等。同時,屏幕上有金字塔圖案顯示,有列表說明,有數(shù)字排列組合,還有動漫演示。

人們熱烈討論起來,紛紛尋找適合自己的險種。弄不明白的,自有客戶的保險業(yè)務(wù)員。再有困惑,小耘當場釋疑解惑。

自然,也仍有不少心存疑慮的。一個無名指上戴一顆碩大綠寶石的胖胖的中年漢子說,柴講師,我只有一個兒子呀!

柴小蕓向他伸出大拇指,您真棒,您一個兒子是“建設(shè)銀行”啊,您得投資建設(shè)呀!

這時,又一瘦瘦的中年婦女說,柴講師,我只有一個女兒呀!

柴小蕓又向她伸出大拇指,您也真棒,您一個女兒是“招商銀行”啊,您不投資,怎么招商啊!

在一片笑聲中,還真有七、八個人當場簽單。十萬元以上,獎蠶絲被;五萬元以上,獎電飯煲;一萬元以上,獎電壺。上零保險的,獎大紅福字一對。會后照樣管飯。

小廳里一時熱鬧而有點亂。這時,小耘又一揮手,簽單咱一個險種一個險種的來,客戶也一個一個的來。竹竿捅屁股眼,咱捅一節(jié)兒說一節(jié)兒。

一句話,又把大伙給逗樂了。

最后當然是吃飯,隔壁大屋三桌人。不知什么時候,小耘又將職業(yè)裝脫掉。紅上衣,一枚胸針紅玫瑰;紅裙子,裙子下擺剛及膝蓋。臉色紅潤,額上香汗,活脫脫一個新娘子。

當然還是小耘致祝酒詞:咱們會也開了,單也簽了。簽單的客戶,我們?nèi)w保險公司同仁謝謝您,希望您繼續(xù)關(guān)注我們公司的發(fā)展狀況;今天沒有簽單的客戶,我們也謝謝您,謝謝您來捧場。以后,我們會給您提供更多的險種。面包會有的,我們與您的合作會有的。現(xiàn)在開始,咱不再提保險簽單的事,咱就提喝酒。誰也別膝蓋骨上釘掌,跑題(蹄)。

酒席上的氣氛,更是熱烈。

客戶當中,一半多是女性。她們只能喝一些可樂、雪碧、酸棗汁和少量啤酒;男士這桌,當然主打白酒。小耘挨個敬酒,很有分寸。聲明:只要感情有,喝的都是酒。

幾輪下來,男士們中有的就喝高了。當小耘端著酒杯來到男士一桌敬酒時。那個無名指戴著碩大綠寶石的中年男子,紅紅的臉,油汪汪的鼻子。站起來,端著酒杯,身子有點搖晃,舌頭也有點發(fā)直。眼睛直勾勾地對小耘說,小耘經(jīng)理,小耘,你,你今天,真,真性感。大家聽了,頓時一愣。小耘也一楞,但緊接著一笑,說,李總,您記錯了吧?我姓柴,不姓感。

但這位李總還真是有點像醉貓一樣,開始失態(tài)。端起酒杯,抬起胳膊,對小耘說,你,你要跟我喝一個交杯酒。我,我就跟你簽一個三十萬元的大單,大單。

全場一時寂靜。我心中也不禁為小耘捏一把汗。

小耘又一楞,然后非常平靜。一笑,款款說道,這有什么?只要在桌上簽單,不在床上簽單,象征性地喝一杯交杯酒又算什么。就是我當警察的老公在場,我也敢和您喝,我還感到榮幸。謝謝您看得起我,“恨不相逢未嫁時”。來,干!說著,將高腳酒杯端起,將胳膊肘抬高且彎過來。

可那胖胖的中年男子卻退縮了。連說,別,別,我別乏膏藥,找病。此刻,人群中一片噓聲。幾個保險業(yè)務(wù)員及時盯住他,有大家做證,簽不簽單?弄得他非常狼狽。

小耘此時說道,酒席一開始,我就宣布了酒規(guī):只說喝酒,不提簽單。李總,我得罰您,上一口。那個李總見給個臺階,如何不下?忙說,我干了,我干了。

小耘把酒給李總的杯子滿上后,又說道,李總可是個言必信、行必果的人。剛才承諾的三十萬元大單,肯定不是酒話。現(xiàn)在,我們?nèi)w保險業(yè)務(wù)員,新老客戶,共同敬李總一杯,我先干為敬。

言畢,小耘蕭灑地一仰脖,手捏空杯口朝下。

最后,酒席闌珊時,小耘舉杯提議:白酒隨意啤酒干,各種飲料底朝天。

在回來的路上,我問小耘,你喝了酒,能開車嗎?

小耘說,沒事。咱穿過補花廠和園林公園,就奔濱河路,那兒有路燈,沒警察。

這時,小耘雙手把握方向盤,認真而沉默。我問她,我堂弟當警察了?

小耘一笑,當什么警察?還不是還在大龍建筑公司,拿瓦刀、掄大鏟?我要不用大話“嘭”那個大面瓜一下,他還真要想入非非了呢。

接著,我一陣感慨,提起了她早年早上抱柴禾和背柴禾捆的兩個細節(jié)。她一聽,咯咯笑了,肯定是我,我當初就是那樣的。她也頓生感慨,一個柴禾妞,嫁給農(nóng)村,嫁給農(nóng)民。想法挺單純的,可不就是種點糧食夠吃的,撿點柴禾夠燒的,養(yǎng)個豬,賣個雞蛋夠花的,土房草房夠住的,小日子也挺滋潤。

我笑了,那你現(xiàn)在不滋潤?

不滋潤!小耘說得很堅定:睜開眼,水費、電費、煤氣費、學校收費;閉上眼,房貸、車貨和眼袋。房價嗖嗖地長;養(yǎng)一個車,油價也咣咣地長,比養(yǎng)一個小老婆還貴呢!再說了,我們干保險這行,就是跟各種人打交道。磕瓜籽磕出小王八來,什么人(仁)都有。

我望了望她,你沒有眼袋呀?她說,那不是天天晚上做面膜嗎?

這時我放松地問她,咱們倆可是:大了伯子和弟媳婦之間的關(guān)系喲!

沒有想到小耘甩出這樣一句話:人身體上的零件都一樣。

我問她,你戶口從河北轉(zhuǎn)來了嗎?小耘說,戶藉一松動就轉(zhuǎn)來了,好幾年了。

我又感慨了,那你也是北京人啦!原來你是一個柴禾妞,現(xiàn)在是北京妞啦!

小耘點點頭,卻又搖搖頭,那得再加一個“俗”字,我是“北京俗妞”。不過呢,我還要往上走,當白骨精!

什么?當白骨精?我叫起來。

小蕓卻咯咯一笑,瞧把您嚇的。白領(lǐng)、骨干、精英。

到了我家樓下,她把一床蠶絲被硬塞在我懷里,說,您這個當大了伯子的大編輯得扶一下貧,我這個當?shù)芟眿D的也免不了俗,明天晚上我?guī)е鴨巫舆^來,當著我大媽的面,簽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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