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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遙遠的可可西里

  • 拉薩河的色彩
  • 王宗仁
  • 15327字
  • 2020-08-20 17:46:11

積雷在流淚

唐古拉山遠遠地立在地平線上,積雪皚皚。太陽很毒,分明要把每粒沙子都蒸透、融化。

沙梁上走來一只沙狼,接著又是一只,兩只,三只……狼走著,掃帚似的尾巴拖在地上。它們站住了,竟然排列得那么整齊,一共五只。狼在沙梁上蹲下,兩只前爪撐在地上,像是要把自己的身子抬起來。那滴溜溜的賊眼悠閑地,卻是貪婪地瞅著不遠處的一個地方。

那兒是戈壁灘,有一簇不算大也不能說小的紅柳,旁邊是一個孤零零凸起來的沙包,如果沙尖上長一棵駱駝草,肯定被野風早就拔掉了。一位藏族婦人坐在那簇紅柳前,她守著一個墳。但是,遠看或近瞧,紅柳前后左右都沒有墳堆。

3小時前,一個五天就夭折的嬰兒,在這兒找到了亡靈歸宿地。是兩個女人掩埋了孩子,其中一位就是女軍人,另一位是她的同事。

她們太了解這里的情況了,野狼會把戈壁灘每一個土包掘開,尋找填充肚子的食物。給娃兒做一個平平的墳,會平安無事地睡在這里。女軍人找到美仁達娃阿媽守護兒子的魂地,“阿媽,勞駕你了,孩子剛離開我還不習慣一個人住在荒天野地里。你就陪他幾天吧!”

“行!我們一老一少在這兒聊天。”

當女軍人拿出500元現金作為酬勞費遞給阿媽時,她雙手推開了。她不會為錢給這個可憐的孩子做伴。她比誰都清楚這個出生才五天的男娃的故事,愿意義務守墳。

沙梁上,那群狼仍在貪婪地望著那簇紅柳,沒有墳包,它們也嗅到了氣味……

深夜12點鐘。坐落在青藏公路邊的江源醫療站里,還有一間房依然亮著燈,這是軍醫胡明的家。他的妻子葉萍是醫療站的護士,他們是出現在可可西里的第一個軍人之家。

不過,現在這個家里只剩下了葉萍,丈夫胡明永遠地走了!

疏星聚成的河流,悄然流墜在空空的戈壁。

整個醫療站像可可西里一樣,被儲藏著寂靜的夜幕籠罩著。每一個置身于這個死寂的人都會感到今晚這兒蘊含著巨大的悲痛。

偶爾傳來獸類的啼叫。

葉萍躺在床上,嘴里不住地念叨著兒子。她很想呼喚兒子的名字,可是他們還沒有來得及給他起名字。

兒子永遠地躺在戈壁灘不會回家了。葉萍傷心地哭了。

這時,美仁達娃慌慌張張地跑進屋。驚呼:“不好了!一群狼沖上來刨娃兒的墳,我擋都擋不住!”

葉萍跟著阿媽瘋了似的跑向戈壁灘……

就在那群狼貪饞地吊起血紅的舌頭正要扒墳的時候,三個開車路過可可西里的拉薩某運輸隊的司機趕到了。他們操起撬棒、鐵鍬,打跑了野狼。

后來,從美仁達娃嘴里知道了孩子的故事。他們心潮難以平靜,自愿捐款,委托阿媽為娃兒修了水泥墳,立起了墓碑,上面刻著:雪山兒女之墓——這當然是后來的事了。

一個剛出生,還沒有得到人間陽光的溫暖,就夭折了的小生命!

雪山兒女連同她父母的故事,隨著三個司機的車輪一傳十、十傳百地傳遍了青藏高原。

故事,得從一個不算遙遠,卻恍如隔世的年代說起。

遙遠的白房子

高高的唐古拉山,終年堆積著厚厚的冰雪,像個臃腫的老人,默默地站立在天邊。漠原上,成群的藏羚羊、黃羊、野驢、野馬……在悠閑地吃著草。汽車偶爾從青藏公路上駛過,飛哨似的車笛拖著余音久久不散,那些野生動物們受驚,撂蹄飛跑向遠處。

車過,笛息。可可西里又恢復了寧靜。這兒是青藏無人區的一部分。

常常有那些汽車兵們因為抵擋不了高山反應的襲擊,把命丟在荒野。于是,荒草中聳起一個又一個墳堆。

很快墳堆上就長起了野草。

這里需要兵站,兵站上才有救命的醫生!

20世紀60年代初兵站倒是建起來了,而且是三個。但是,每個兵站就編制一個醫生或衛生員,根本無法與高山反應抗衡。

荒漠上的墳堆每年都在增加,增加……

有位上拉薩的過路人,望著荒灘上那些很不規則的滿眼墳堆,建議在這兒修個烈士陵園。

在無人區修烈士陵園?笑話!

可可西里終于有了醫療站,取名“江河源醫療站”,這已經是20世紀70年代中期了。胡明和葉萍就是這時候來到醫療站的,胡在前葉在后,都是醫療站第一代人。

江河源醫療站是個不大不小的、沒有戶口的“黑單位”,在部隊的編制序列上沒有它。這,說起來話就長了。

20年前的某年夏天,軍委總部的一位中將來青藏線視察。到了唐古拉山下的長江源頭兵站。將軍破例地在這個一般人都不過夜的地方住了一天一夜,找了不少于50名官兵和過往人員談心。他了解到經常有人在這座“站在山頂雙手能抓天”的地方望而卻步,有嚴重的高山反應,有的甚至把命丟在了這里。將軍還特地走看了那片戈壁墳地,他的眉頭皺成了一團,問:“醫院呢?”回答:“報告首長,這里沒有醫院,有了小病忍著,得了大病要跑800里路到格爾木去找醫生。”將軍的皺眉仍然沒有松開,他罵人了:“什么手掌(首長),我還沒有你們的腳掌高呢!不是嗎?你們的腳下就是5000多米呀!我說這些搞編制的人真他媽的渾蛋,最需要醫生的地方偏不建醫院,白吃飯!我做主了,這兒必須有救戰士命的醫生。當然我沒權批準你們建醫院,但是設個只有十人八人的醫療站總可以吧!”

江河源醫療站便應運而生。

按照將軍的指示,從全軍抽調了一批優秀醫務人員到醫療站。將軍的侄女葉萍就是在這時候,從北京軍醫學院來到唐古拉山下。

醫療站是清一色的平房,在空中懸著。

懸空房?

可可西里雖然地處青藏高原永凍層區域內,但它不像唐古拉山巔的永凍層那樣,終年都凍得硬邦邦永不開化。它是季節性永凍層,到了夏季最熱的日子里,永凍層就會出現一定厚度的冰消雪融層,使地面變得軟綿綿。承重能力下降。又由于早晨、中午、下午太陽光的強度不同。季節性永凍層融化程度也就呈現出深淺不一樣的狀況。這樣在修建房屋時如果將地基打在地面(即凍土層之上),房子就會隨著不平坦的融化層而傾斜。甚至坍陷。防止這種現象的唯一辦法,是掘地三四米,穿過永凍層打地基,之后再筑鑄起一根根水泥樁基。這些樁基支撐著整座平房或樓房。

懸空房便由此而來。

江河源醫療站的兩排懸空房,是最早出現于可可西里的建筑群。白亮白亮的墻壁使它在這片荒原上格外惹眼,幾里路外就能瞅得見。“醫療站快到了,加把勁快走,那是咱們的家啊!”汽車兵們一瞅見白房子總會這樣興高采烈地說,踩著油門的腳底狠勁一踏,車速快了許多。在青藏線跑車的汽車兵們好像在與世隔絕的另一個世界顛簸,在這兒野生動物舉目可見,那些善跑耐寒的野驢、黃羊常常和汽車賽跑。但是想見個人,尤其想見個女人,那是很難的。

汽車兵們從瞅見白房子那一刻起,心就熱乎起來了。不過,他們并不急于進醫療站,而是先在距醫療站5公里處的通天河里把車沖洗得干干凈凈,然后,再把頭埋進水里,撲嚕撲嚕地痛痛快快洗個臉。總之,人和車不帶征程上半絲的煙塵和油膩。因為醫療站上有穿戴整齊的白衣天使,她們那壓在眉梢的白帽就足以讓人推想,如果世間的女人都像她們這樣潔凈,人心肯定會變得沒有一絲污垢。

進了醫療站,這些平日開玩笑開得不可收拾的兵們,這時候一個個變得老實極了,沒有一個人出聲,連走路的腳步都是輕抬慢放。因為他們把在醫療站的這段有限的時間看成難得的一種享受,而任何享受都應該是悄無聲息的。

的確是很有限的。醫療站最初只有兩個女護士,其中就有中將的侄女葉萍,另一個叫“阿袁”。

平平常常也快樂

醫療站的節奏緊張嗎?確實緊張。搶救起病人來,一個人巴不得頂兩個人忙,太陽拽著月亮,可可西里沒有了晝夜之分。

醫療站的節奏松緩嗎?確實松緩。有時候,門前的青藏公路上斷了來往的汽車,沒有人踏進醫療站的門檻,死寂沉重地籠罩著白衣戰士的心。特別是夜晚,整個可可西里蜷縮在夜色里打盹。白房子已經在此時消失了自己的顏色……

熬死人的無人區的晝夜啊!

慢慢地,這些醫務人員終于絞盡腦汁地琢磨出了找樂的辦法:自己做飯吃。

把吃飯作為找樂的事這恐怕只有可可西里能見到。開初,醫療站一間簡陋的小食堂包攬了全站男女的吃飯問題。上頓下頓毫不例外都是一成不變的老三樣:白菜、蘿卜、土豆絲。胡明、葉萍、阿袁是第一個向這種淡而無味的伙食宣戰的先行者。二女一男,自由結社。

他們把這叫單身漢里的“臨時家庭”。胡明是家庭主男,主婦呢?暫時空缺。

第一個“臨時家庭”一亮相,接著,相繼出現了第二個、第三個……

不用說,胡明是廚房的大師傅了,負責炒菜,做主食。葉萍專管淘米、洗菜。剩下的那位女士,什么活兒也不會干,專門負責吃——她從小就很少干家務活,來到可可西里,高山反應比別人嚴重,但無心“補課”。胡明很大度,用能包容一切的口吻說:“阿袁,你也別不好意思,任何事情都是兩個方面,紅與白,閑和忙,合理合法。就拿我們這個家庭來說吧,總得有人剝削別人,也得有人被人剝削。我和葉萍就心甘情愿地受你剝削一次吧。你就放開肚皮吃,吃多少我們都保障供應。”阿袁受之有愧,說:“胡哥,你這是損你的傻妹子吧!等著瞧吧,總有一天我要讓你對我刮目相看,阿袁也有兩只手,絕不坐著吃閑飯!”這是“文革”中的語言,她也學會了。

胡明的突出長處不僅是菜炒得好,而且會幽默,逗你玩。你看,他把鍋端起,抖了一下,菜便從鍋底騰起在空中翻了個跟斗,又落到鍋里,一丁點也不外撒。他說:“別看這一手,我是拜了三個師傅,磕了三七二十一個響頭。又練了七七四十九天,才算馬馬虎虎地能讓菜在鍋里翻身了。對啦,這叫翻身,不叫翻跟斗,孫悟空才叫翻跟斗。”

葉萍哪里信他這一套話,便打破砂鍋問到底:“姓胡的,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師從的是哪三個師傅?”

他十分嚴肅地回答:“我媽算一個,我奶奶也算一個,外加我們隔壁的二大爺,這不是三個師傅嗎?”

阿袁聽了像被針尖戳了一下尖叫起來:“我的媽呀,這都是些什么角色,大老娘們,老少爺們!這樣的廚師用火車皮都拉不完。”

葉萍哭笑不得,從胡明手里奪過炒菜鏟:“就你這兩下。誰還不會?”說著她便端起鍋撂菜,第一下沒成功,又撂第二下,沒想,連鍋帶菜一起扣在了爐子上,“撲哧”一下。滿屋都像著了火,噴散著油煙味。

胡明趕緊收拾殘局。阿袁在一旁抱怨:肚子早餓得咕咕叫了,這一來又得拖延開飯時間了。這陣子她不知從哪兒來了一股勇氣加智慧,索性動手做起了飯菜。

完全可以想象得出,阿袁做成的飯菜是什么樣!菜是半生不熟,又咸又辣。米飯是不稀不稠一鍋糊糊……也完全能想象得出。這一頓飯三個人吃得很開心,很充實,有滋有味。畢竟是第一次掌勺做飯,阿袁得意地還喝了幾杯,葉萍跟著樂,與阿袁對飲。兩人都醉了。

“臨時家庭”好快樂!正是從那一次起。阿袁有了變化,她不再專門負責吃了,而是接過了葉萍手中的活兒:淘米洗菜,做主食。她對葉萍說:“萍姐,讓我干活吧,你歇著,胡明心疼你呢!”嘴里雖然這么說,她的眼睛卻一直望著胡明。她希望能換來胡明幾句話,胡明卻沒哼聲,光是笑。

后來,外面有一種說法:“臨時家庭”有主婦了,她就是葉萍。

葉萍聽了沒表態,連胡明也像沒事似的不說話,只是那么淡淡地笑著。

平平常常的日子繼續平平常常著……

阿袁掌勺炒菜是絕對有先決條件的。只是胡明在場時她才愿意露一手。“為一個男人而活著”——這是她的人生格言。

遺憾的是,胡明太忙了。作為醫療站的業務骨干,許多病人都離不開他,尤其是上手術臺,沒有他幾乎不行。這樣,胡明就經常難以按時下班。做飯的事很多時候是由葉萍和阿袁去完成。這樣的事經常發生:葉萍把飯做好了,仍然不見胡明回來。她受阿袁之托,站在“懸空房”前朝病區方向眺望。當她老遠看見胡明從遠遠的另一棟“懸空房”走來時,便大喊一聲:“阿袁。人回來啦,開飯!”

這時候阿袁才手忙腳亂地圍起圍裙忙起來,給人的感覺她真的是這個“臨時家庭”里的主婦,家里的一切活路都是她一手操辦的。這不叫演戲,這是阿袁真情的自然流露。

沒有人去計較或追究這里面的奧妙,葉萍也好,胡明也罷,包括阿袁自己,都抱著各自做了記號的專用碗,用筷頭不停地往嘴里刨著飯菜。他們吃得好香!為什么不言語?

阿袁的飯量在明顯地減少……

高原軍營單身漢的生活,就是這樣無拘無束,充滿樂趣而又謹小慎微地流逝著。誰都會覺察到這里面有一種顯而易見的,卻又是誰也不愿挑明的難言之痛。

有人歡樂有人愁。歡樂的人有愁,愁的人也有歡樂。生活原本就該這樣。

那是葉萍20歲生日那天,早晨起床后,她還記著今天是她的生日。可是等上班忙忙乎乎地在病房工作了一天,她又累又餓,傍晚下班回到宿舍竟然把生日的事忘得一干二凈。吃罷晚飯,她又沒精打采地坐在了電視機前,熒屏上花花綠綠地放映什么,她全然不知。胡明進屋問她:“晚上有什么安排嗎?”

葉萍不假思索地回答:“這不是已經有事干了嗎?看完電視就睡覺。”

“就這么過生日?”胡明問得很詭秘。

葉萍這才想起生日的事,很不好意思地說:“你看我忙得暈頭轉向,虧你還記著。謝謝!”

說話時葉萍臉頰飛上兩朵紅云,這是她第一次在胡明面前有這種極不自然的表情。難道女孩的心里裝上一個男人就是這樣的表情嗎?

胡明為她解圍,說:“忘了沒關系,再揀起來。改變一下你原先安排的不合人情味的計劃,今晚放松放松,散步去。”

“去哪里?”

“戈壁灘。無邊無際,一直走進昆侖山的懷抱。”

“你真會浪漫!”

深夜,在戈壁灘……

藍天擁抱著明亮的月兒。

極度的靜謐使戈壁灘顯得無限的空曠,今晚因了這一男一女兩個軍人的出現,更加寂寞。

胡明心曠神怡。他覺得這鑲著明月的天空是屬于自己的天空,這鋪著一層銀色月光的戈壁灘也是屬于自己的戈壁灘。連他也奇怪,來到可可西里醫療站已經一年有余了,為什么今天才有這種甜蜜的感覺?

他看看身邊與他踏著同一節拍走在戈壁灘石子路上的葉萍。葉萍低著頭,不說話。

“變成啞巴了?”他問。

“你說話了嗎?”她反問。

倆人笑了,開懷地笑著。笑聲無遮攔地滾動在空曠的戈壁灘上。

葉萍深深地吸了口氣,又長長地吐出。

“缺氧?”他問。

“不,今晚的空氣真新鮮!”她認真地回答。

誰都知道,這里空氣中的含氧量只有內地的一半,何談空氣新鮮?這是葉萍獨到的發現。

月亮仿佛有意地下降了許多,要給這兩個軍人更多的月色。他們踏在碎石地上的腳步聲傳得很遠,也很脆亮,有時不得不產生錯覺:有人從遠處向他們走來了。

“胡明。可可西里的夜真美!”

“是今晚才發現的吧?”

“我從來就沒有在夜里走過戈壁。”

“這就叫不會享受生活。其實生活中到處都有美,包括這個人煙稀少的可可西里。”

“有這份閑心嗎?再說即使有了閑心,也沒有那個膽量。荒涼的戈壁灘狼蟲虎豹多得是,不把人吃了才怪呢!”

“今晚不是來戈壁灘散步了嗎?野狼在哪里,雪豹又在何處?”

“這不有你陪著嘛,把那些野蟲蟲都嚇跑了,躲得遠遠的。”

“葉萍。實話說,是你陪著我,要不我也不敢一個人出來的。”

“真的?”

……

戈壁灘很靜,靜得使此刻走在這里的每個人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深深滲入了地心。

戈壁小路在朦朧的夜色中曲里拐彎地伸向遠方。胡明和葉萍默默地走著,腳踏沙石的聲音更脆了。他倆都有一個心愿揣在心里:小路,變得長一些,再長一些吧!

誰也不說話。

他們踏著無聲的節拍走著。夜在他倆的腳步聲中消失,變長。

突然,葉萍捅了捅胡明的胳膊,說:“聽,有聲音?”

吱啦——吱啦——

聲音由遠而近,由小變大;時而清亮,時而模糊。

倆人站定。兩顆心在加速跳蕩。

夜里,戈壁灘除了動物還會有什么呢?可可西里是動物的樂園,他們首先想到的是狼,或者狐貍。狼,要傷人的。狐貍,這家伙賣騷。到底會是什么呢?

聲音近了。一個黑影。更近了,好像是一個人影。越來越近了……

顯然,對方也發現了胡明和葉萍。

雙方相對而立。默默地望著。他們都已經知道對方是誰了,可誰也不開口。

戈壁灘無限地擴大它的空曠,寂靜……

胡明轉身給葉萍說了句什么,便朝前走了兩步,說:“阿袁,夜里一個人出來不要走得太遠,戈壁灘太荒涼。”

“我非常感謝你的好意,不過我不需要接受你的關愛,難道你不認為自己心里已經裝上了你需要裝的人?”

“阿袁,你心里再有委屈也不能一個人出來亂走。你知道這是在什么地方嗎?”

“什么地方。我當然知道,你也知道。我倒要問問你,你知道你是在對誰說話嗎?她不是需要你關心的那個人。”

“可是她是我的戰友,我的同志,我的好朋友,我有權利不讓她在這荒山野嶺亂走。因為夜里這個地方什么樣的事都可能發生!”

胡明真的急了,阿袁倒顯得平靜了許多。她說:“你就不要為我操心了,有它給我做伴,給我壯膽,不會發生什么事的。”

這時,胡明和葉萍才發現阿袁懷里抱著一團黑乎乎的、還在蠕動著的活物。

胡明問道:“那是什么?”

“藏羚羊。”

“國家一級保護動物,你……”

“我并不打算傷害它,只是讓它陪陪我,解解悶。”

胡明和葉萍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才好……

原來,楚瑪爾河畔有一戶藏族牧民,祖輩放牧,經年累月和野生動物打交道,但從來不傷生。頭些年總有那么些為數不少的黑了心腸的人白天黑夜地在可可西里獵取藏羚羊。老牧民一家看著倒在槍口下的藏羚羊,多次對天祈禱,讓蒼天保護大地上的生靈。善良牧人在草灘上也總會遇到一些受傷的藏羚羊和丟失的藏羚羊小崽子。另外,還有禿鷲,它們常常一連撲到幾只,可是吃掉一只就填飽了胃,就把其他咬傷的藏羚羊扔在草灘上。牧人心疼萬分地抱起這些沒有家園、生命脆弱的動物。專門騰出一頂帳篷做它們的生息地,等它們的傷好了或可以獨立生活了,就放回草原……

阿袁說,她懷里的這只藏羚羊崽子,就是從老牧人那里借來的。

胡明不相信這個“借”字,因為他非常清楚老牧人愛羊如子的性格,他絕不會輕易給別人“借”他這個心肝寶貝的。

“阿袁,說老實話,你是怎么拿到這只藏羚羊的?”

胡明的口氣非常嚴肅,顯然他要發威了。

阿袁也生氣了,吼道:“你不要逼我了,我把它送回去還不行嗎?”

說罷,她就轉身慢慢地走向夜幕籠罩的遠方……

胡明跟了上去。

葉萍原地站著沒動,眼里噙著淚水。

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

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臨時家庭”又像過去那樣運轉著。變化自然還是有的,只是外面的人誰也沒有心思去留意它。唯胡明、葉萍、阿袁他們自知。

應該說阿袁的變化被胡明和葉萍看得越來越清楚了。她好像要彌補什么缺憾,又好像要擺脫什么苦惱似的在改變自己的形象。三個人的吃飯問題,從采購到把飯做熟、盛到碗里,她全包了。下班后她總是火三急四地趕在大家前面回到宿舍。等胡明、葉萍進屋,她已經把飯菜做好了。她很少說話,卻把飯做得很可口。她眼里閃爍著亮亮的東西,莫不是淚花?可她卻笑了。

阿袁,你為什么要變得這樣?各人都在默不作聲地吃著飯,誰也不說話,筷子往嘴里扒拉飯菜的聲音,牙齒咀嚼的聲音,好像比平時放大了好幾倍,很清脆,又顯得很孤獨。

胡明再也不愿讓這種刺人心疼的局面無限拖延下去了。一個周日,他趁葉萍值班時,屋里只剩下他和阿袁,他和她又坐在了窗前。自然是胡明主動找阿袁的,她并沒拒絕。

“阿袁,近來你忙得夠累,該休息休息了。總是你給咱們做飯,我們的勞動權都讓你奪去了。我們很過意不去。”

“我情愿干的事,從來不覺得累。你也不必在意。”

“能不在意嗎?你也像大家一樣,天天忙著上班,日班、夜班,連著干。又是在這個缺氧的地方,再這樣下去身體總有一天會垮的!”

他的這份關心,阿袁突然有些承受不了,問:“胡明,你是真的關心我嗎?”

“那還有假嗎?”

“我看你是假惺惺地說些漂亮話罷了。你心里有誰,我能看不出來嗎?”

“這是兩碼事,我是以咱們臨時家庭成員的身份關心你的,你是我的好同志!”

“留著你的關心吧,會有人接受它的。”

阿袁說畢,一甩手,出了門。

這年年底,阿袁隨部隊一年一度的復退大潮轉業到了地方。具體是什么地方,說法不一,多數人說她在拉薩開了個飯館,當起了小老板。

“臨時家庭”只剩下胡明和葉萍了。按說這一下,他倆該有充足的時間敞開胸懷說說心里話了。誰料,又一個人的出現使事情又趨于復雜化……

葉萍的男朋友從京城來到了可可西里。他是抱著最后的一線希望來的,要葉萍調離可可西里,跟他回京城。

葉萍不會服從他,當然他也不會為難她。她似乎沒有怎么猶豫就把男朋友交給了胡明。

“這不合適吧?”

“沒什么不合適的,你會知道怎么辦。”

葉萍這樣做原因有三。第一,他是“臨時家庭”的戶主,找他是順理成章的事。第二,男朋友在哪里住著實叫她做了難,醫療站沒空房子,可可西里更無招待所,索性讓他和胡明滾在一個床上得了。第三,也是最主要的一條,她心里已經越來越沒有男朋友的位置了,把他交給胡明既可以表白自己這個心跡,又可以讓男朋友從中明白點他應該明白的事情。

胡明不會狹隘到讓葉萍的男朋友覺得高原這個鬼地方的人都像鬼一樣不近人情,他的接待是滿腔熱情的。第一次見面,是在葉萍在場的情況下,兩個男人的手緊緊握在了一起。男朋友馬上就有感覺了:好人!他把心和勁都用在手上了。夜里,兩個大男人睡在一張單人床上,挨得很緊,談得蠻投機,本來兩人睡在床兩頭,后來鼻尖對著鼻尖侃起來。

“胡大哥——請允許我這樣稱呼你,你說說,女人即使美麗得像一朵花,待在這個叫‘可可西里’的地方,也等于插在牛糞上了,還有什么價值?”

“老弟——也允許我這樣叫你吧,我不想就你這個話題說下去,我只告訴你一個事實,雪蓮花只有西北的雪山上才有,除此而外的任何地方都見不著,可是幾乎人們都喜愛這種美麗的高原花。”

“噢,我明白了,你是說一個人的價值大小。并不完全決定在什么地方,是金子總會發光的。”

“你擴大了我話題的內涵,我只是指女人而言。”

“有情人所見略同,咱們想到一塊去了。我就是只想談女人,我此次來高原就是為女人而來,也要為女人而歸。”

“原來你是身負重任上高原。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是要把葉萍背下山的!”

“這只是一廂情愿。恕我直言,可可西里一直被人稱為‘無人區’,別的不說了,單就說水吧,缺得要命。我來的這兩天一盆水用一天,清早洗臉,全天用它洗手,晚上洗完腳才倒掉,又苦又澀的生活!可是我納悶,你們竟然有滋有味地活著,為什么?”

“因為這里需要我們,還因為這里生活著一群男男女女,大家互相牽著,互相掛著,生活就不單調,也不寂寞。你也不是被葉萍牽來了么?”

“我不是被她牽來的,而是要把她牽下山。”

“但愿你心想事成,可是我看也難。”

“我真不明白,像葉萍這樣才貌雙全的女軍人。到哪兒不能施展本事,偏要在這個遙遠的可可西里來耗費年華?”

“你在這里用‘耗費’二字顯得那么欠思量。”

“何以見得?”

“她是個軍人,軍人服從命令的意識任何時候都是第一位的。否則,就別穿這身軍裝,肩上就別扛著幾杠幾星的,這是其一;其二,她是個女人,女人就應該選擇男人最需要她的地方去工作。可可西里不缺羊不缺狼,缺的恰恰是姑娘。葉萍和她的一伙同伴來了,可可西里的山樂了,水笑了。”

“聽了你這番真言,我的感慨有二:第一,我真慶幸自己沒有穿一身軍裝;第二,你對葉萍了解得這么深,這是我無論如何沒有想到的。”

“你沒有穿上這身軍裝,我也為你老弟慶幸,因為每個人的選擇都應該受到別人的理解和尊重。至于你提到我對葉萍了解得深,實在過獎了。她是我們‘臨時家庭’里的一員,我想我應該做的還沒有做好。”

“‘臨時家庭’?哼,據我所知,這個‘臨時家庭’就剩下兩個人了,一男一女,馬上就會變成正式家庭了!”

“我非常佩服你調查研究得細密而又快捷。如果真有你所預言的那一天,我會給你留一杯喜酒。不過,我想這酒你是不會喝上的,因為這是一杯帶醋味的酒。”

兩個男人的對話中止了。滿屋子都是臭腳丫子味。

他們又回到各人原先睡的地方,一邊一個人頭。

沒有呼嚕聲。

但可可西里的夜并不寧靜。

烏鴉也能報喜

也許是男朋友沒有鉚足勁,也許是葉萍腳跟扎得太深,她終于沒有被他拉走。當然,他此次高原之行還是有功勞的,起了催熟劑的作用:胡明和葉萍的終身大事在他離開可可西里的那天夜里,就正兒八經地擺在了日程上。

他們的結婚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完成的。轉瞬間,全醫療站都被新婚的喜悅染得溫暖了;轉瞬間,這氣氛又消失得無蹤無影。一切又恢復了常態,可可西里寂寞得仿佛什么也沒有發生過。

這是為什么?大概因為他們的結婚是那么的簡單,簡單到幾乎沒有什么先例可尋。

舉行婚禮的當天上午,胡明還在手術臺上忙著搶救一個在車禍中受傷的司機。司機的傷勢很重,救活的希望僅有百分之十左右,這大概是胡明能忘記自己喜日的足夠原因。葉萍倒是請假在家——是家嗎?仍然是單身樓里胡明住的那個房間,只是和他住在同屋的另一個醫生搬走了。屋里男人的臭腳丫味,任葉萍把窗戶開得再大,仍然不能完全消散。就在她不知道要做些什么時,忽然覺得結婚得有一張雙人床,可可西里是買不到雙人床的,去格爾木買又趕不上了。她只得把屋里的兩張單人床一拼,得了。然后她才開始布置新房,打掃地面。給墻上刷報紙,貼窗花……

窗花?那是阿袁從拉薩特地捎來的。沒有信,只是一幅喜鵲登枝的剪紙窗花。捎窗花的人說,阿袁講了,她衷心祝賀他倆永遠幸福。

窗花貼在正中的窗玻璃上,陽光灑滿窗欞,那只喜鵲好像活了,正喳喳地叫著,尾巴一撅一撅的。

這使葉萍很自然地思念起了同屋女友阿袁,心中涌上一股憐憫之情,愧疚之情。她便情不自禁地自語道:“阿袁,你回來吧,咱姐兒倆好好聊聊天,我心里有許多話要給你說!”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念頭呢?她也說不清。

不想那么多了,過去的一切都讓它過去吧!生活要從頭開始了——葉萍這么想。那夜,她就是以這樣的心情,撲進胡明懷抱的。

次日早晨,睜開眼來,滿屋通亮。打開窗戶一看,昨晚落雪了。

這時,那幅窗花跳進了兩人的眼里。葉萍心里依然像昨天貼窗花一樣美滋滋的,胡明卻似乎發現了什么問題。他瞅著窗花不換眼地望了好久,眉頭漸漸皺起……

“葉萍,你細細看一下,那是只喜鵲嗎?”

葉萍好像被提醒了似的,急忙細瞧起來……不由得“呀”了一聲,低下了頭。那只在枝頭鳴啼的鳥兒原來是一只烏鴉……

葉萍要伸手去搗碎窗花,被胡明攔住了:“不必生這么大的氣。被人稱作‘生命禁區’的可可西里,能飛來一只烏鴉也是可喜的事情。她阿袁就不懂得這一點!”

月亮、太陽悄悄地在可可西里輪回升落,逝去的日子把醫療站的白房子鍍成了斑駁的硬殼。

貼在窗欞上的那只烏鴉也變成了白色的,如不仔細辨認,很難看出是烏鴉了。

胡明說,它還是烏鴉,一只報喜的烏鴉!

沿著醫療站門前的那條伸入戈壁的路走下去,就會抵達遠方。

遠方的天空,會是什么樣呢?

葉萍凸起的肚子,漸大,漸長,直到體內滲出光芒為止。

母腹中的“孤兒”

人們一直在等待春天,可是收獲偏偏在秋季。

在葉萍懷孕7個半月時,胡明改變了原準備回西安讓她生孩子的打算。嚴格講這并非他的本意,而是領導派他進格拉丹冬隨一個科考隊執行一次醫療保障任務。領導在強調了“任務特殊,組織信任”之類的話后,拐了個彎,說了頗有人情味的話:“關于葉萍生孩子的問題我們不是沒有考慮到,那怎么可能呢?最后之所以下狠心讓你去執行這趟任務,又是去那么艱苦的地方,確實認為只有你才能讓領導放心地做好這個工作。胡明同志,你就委屈一點吧,按時保質保量地完成這次醫療保障任務。到時我們給你戴紅花慶功!只有兩個月的任務,你回來后我們護送你和葉萍回西安。”

胡明不是那種被兒女情長能纏繞手腳的男人,可是,此次格拉丹冬之行對他確有點勉為其難。再有兩個多月就有人叫他“爸爸”了,他怎能不心花怒放?這兩個月他會舍棄自己的一切應酬,好好陪著葉萍,讓小寶寶平平安安在可可西里降生。他要偎在妻子身邊,聽嬰兒的第一聲啼哭!

他就是這時候踏上了奔赴格拉丹冬的征途。應該說他心里有許多話憋著,但是他只能默默地為自己祈禱:早點回到妻子身邊,讓她憂慮的臉上換上笑容。

胡明再也回不了可可西里了……

科考隊執行完任務返回可可西里途中,頭車翻車,車上除司機外其他三人全部遇難,其中就有胡明。

為了早日趕回醫療站,胡明等著坐第一輛車。科考隊一共5輛車,走在前面的車實際上就是探路車。進出格拉丹冬根本沒有路,司機的感覺就是路,汽車輪子碾到哪里,哪里就是路。其實,輪印并不都是路,那一條條輪印里隱藏著探路時留下的多少“陷阱”!

一次,車子在駛過一層泛漿地時,陷進了深深的泥潭里,司機本想掙扎著把車開出去,誰料弄巧成拙。越陷越深,泥漿幾乎沒了車頂……

三天后,駐在山中的解放軍趕到,從泥漿中拖出汽車,還有三具糨糊成了泥棒的尸體……

胡明的尸體是在深夜兩點鐘運回醫療站的。從一定意義上講,這個時間是個掩耳盜鈴式的好時辰。夜幕可能暫時地遮掩住這具鮮活而多情的尸體,起碼在天亮之前這段時間不會讓葉萍發覺丈夫已經不在人世了。

事實是當天夜里,葉萍就趴在丈夫冰冷而泥濘的尸體上哭號了起來。那哭聲像鋸齒拉在鋼板上,又像有人踩踏著碎玻璃碴,整個可可西里都被葉萍的哭聲惹得淌起了眼淚。

哭聲一直延續到次日中午。

沒有人去勸這位要多可憐有多可憐的女軍人。醫療站的人幾乎都趕來了,他們默不作聲地站在葉萍身后,悄悄地流眼淚。

嚴格地講,葉萍新婚的新鮮滋味還沒嘗夠,丈夫就永遠地離她而去了。她是在她最需要也最能接納丈夫柔情愛撫的時候失去了丈夫。即將出世的孩子還沒承受到人間陽光就成了孤兒。

當她明白撕肝裂肺的哭叫再也不能喚醒已經長眠了的丈夫時,終于止住了哭。她開始用大家早就準備好的水為丈夫擦洗身上的泥塵和冰雪。這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次洗澡了,從此刻起他就在另一個世界生活,那兒能不能洗上澡還很難說,她一定要把他洗得干干凈凈。對,要把腳好好洗洗。他一直有個好習慣,每晚都用熱水燙腳。洗著洗著,他常常會情不自禁地呼喊她:“媳婦,來幫我揉揉腳心,今天的手術站了整整6個小時,腳心有些疼。”于是,她會放下手頭的活兒,給他揉腳……

想到這里,葉萍忽然停下了擦洗。丈夫此次格拉丹冬之行,一個月有余,跋涉了多山道水路,他的腳能不疼嗎?對,一定給他揉揉腳心,他又要走遠路了,而且這一回是他一生中走得最遠最遠的路,要讓他輕腳輕心地上路。她開始給丈夫揉腳心了,揉呀,揉呀……她還是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趴在丈夫身上又哭號起來了……

仍然無人勸阻她。

葉萍,哭吧!要哭就哭得徹徹底底,哭得痛痛快快,哭得轟轟烈烈,把心中的苦水和委屈,全部地、干凈地哭出來!

夜在流動,夢在流動,整個青藏高原都在流動,都因了一個女軍人這撕肝裂肺的哭號!

這哭號是一片易碎的薄冰,誰聽了都會陷進冰下的深潭里……

黑色的黎明

戈壁灘駱駝草上掛著瑩瑩露珠的那個黎明,可可西里響起了有史以來第一聲嬰兒的啼哭。它劃破寥廓寂寞的夜空,久不消失地回蕩著,仿佛要告訴全世界每一個人,這兒終于有了新生的第一代嬰孩。

胡明的意外遇難,出其不意地打亂了他們夫妻倆原先回西安迎接孩子出生的安排。葉萍無可奈何地只有在可可西里坐月子。

可可西里什么時候聽到過雄雞打鳴?從來沒有。今天這聲聲嬰兒的啼哭比雄雞的鳴叫更能喚起高原人對黎明的向往,多少人從睡夢中醒來伸長脖子,耳朵貼著窗紙傾聽這比音樂還要動聽的啼哭。

產房里,護士將嬰兒抱到葉萍面前,滿臉掛笑地說:“葉姐,是個男娃。”葉萍聽了,眼淚刷一下就流了出來。兒子的出生使她更容易想起丈夫。胡明多次對她炫耀過,在可可西里這塊寶地上,我不種出個男娃來,還算男子漢嗎?葉萍很快擦干了眼淚。她想,這一刻更多的應該是喜悅,起碼要暫時地忘掉悲痛。她望著兒子粉嘟嘟的臉,足足“欣賞”了半個小時,才把目光收回。隨即,眼里不由得又涌出了淚花。

她怎能不想起胡明呢?胡明在感情上的所有付出和美好愿望,不就是有一天能聽見兒子叫他一聲“爸爸”嗎?可是,兒子倒是來到了人世間,他卻聽不到獨生子的聲音了,也聽不到妻子的呼喚了!

此時,葉萍心中不滅的燈盞便是兒子那雙一出生仿佛就能分辨出親人的眼睛。她要活下去,為了獨生子要活下去!為了長眠的丈夫能夠合上不甘心的雙眼要活下去!

但是很快,命運又一次扼住了她的咽喉,使她又一次絕望。

兒子出生后的第五天黎明,大禍就降臨在這個剛剛睜開眼睛卻還不認識世界的嬰兒頭上。

又一個黑色的黎明。醫生和護士同時被葉萍的驚叫聲喚到了病室:“快來看看,孩子怎么啦,他到底怎么啦?”

醫護們看到,孩子臉色青紫,呼吸急促,身子不時地抽搐著。

葉萍一邊哭著一邊訴說:“昨晚孩子還好好的,到了今天清晨他開始躁動,啼哭,后來就發燒。我很焦急。但總覺得他不會有什么大不了的,心里總是念叨著讓他快快地好起來。誰能想到,他成了這個樣子……”

醫生給孩子做了檢查后說,孩子是因為高山缺氧而得的病。

葉萍忙問:“那現在該怎么辦?”醫生不語,輕輕地搖搖頭。

葉萍又問:“快講呀,我到底該怎么救我的兒子?”

上午8點鐘多點,出生才5天的孩子就停止了呼吸。他走時沒有名字,爸爸先他一步走了,無法給他起名字,媽媽還沒有來得及給他起名字。一個沒有名字的男孩,一個沒有戶口的男孩,一個沒有得到父愛母愛的男孩,就這樣不聲不響地走了!

長江之源的楚瑪爾河,還是那么細細地、淺淺地流著,越流越瘦……可可西里出生的第一個嬰兒,也成了這塊荒原上夭折的第一個嬰兒……

紅柳作墓碑

葉萍懷抱兒子,在產房里呆坐了整整一天一夜,沒吃沒喝,也不講話。你會有這樣的錯覺:孩子沒有死,可她卻坐得入神了。

死亡在活著的母體中埋著。

直到次日清晨,當紅紅的太陽躍出雪山之巔時。她才抱起孩子,吻了吻他的額頭,還有鼻尖。她走出醫療站的大門,徑直向遙遠的唐古拉山走去。具體到哪兒去?她不知道。去干什么?她也似乎不明白。她只是走著,走著,毫無目的地走著。

她好像聽到胡明的呼喚聲,胡明對她說:“葉萍,這么冷的天氣,你把孩子抱到哪兒去?”她止步,那聲音又消失了。當她再次走動時,那聲音又響起了。她自言自語地說:“胡明,我明明聽見你對我說話,怎么看不到你人?你別跟我捉迷藏了。快出來!”

胡明不回答。

葉萍坐在了冰冷的沙石地上,懷里仍然抱著兒子。

她又聽見胡明的呼喚聲了。起身,繼續朝前走。初升的太陽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長很長,那影子也抱著一個孩子。

對影成四人,她不寂寞。

有一個人悄悄地跟在葉萍后面,始終與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跟隨她向唐古拉山方向走去。

連葉萍也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當一簇紅柳出現在眼前擋住了去路時,她才停下了腳步。好像她走這么遠就是為了找到這簇紅柳。

整個可可西里見不到一棵樹,紅柳、駱駝草是這里唯一的綠蔭。

那個一直尾隨她的人也停下了。

葉萍回轉身,發現阿袁站在身后。

“是你?!”

“怕你想不開,出什么事,我來陪你。”

“你是怎么知道我遭遇到如此難以預料的人生大難?你一定覺得自己是個勝者!”

“不,萍姐,你完全說錯了。不要把阿袁想得那么低下,我當初要求復員到拉薩去開飯店,從本質上講不就是為了給你和胡明讓路嗎?當然我當時心里的痛苦是難以忍耐的,因為我太愛胡明了。我這次來可可西里是專門為胡明送別的,說心里話,我從來沒有像愛胡明那樣去愛一個男人……”

“阿袁,你不用說了,我們都是好姐妹,苦姐妹!”

“我來給胡明送別,沒想到你們的兒子……”

“阿袁,別說了,我們一起為孩子送別吧。他出生后就沒有爸爸,現在有你這么個好阿姨,孩子在九泉下也會高興的。”

姐妹倆緊緊擁抱在一起。

她倆將孩子埋在了戈壁灘。紅柳簇旁隆起一個小小的土包。許久,葉萍和阿袁又將小墳包平掉了,不留墳包、不留標志。紅柳就是娃的墳,娃的碑。

葉萍從衣袋里摸出一盒紙煙,抽出一支,點燃,雙腿坐在墳前,吸起來。

阿袁用驚愕的目光看著。葉萍嘴里叨念道:“孩子,媽是在生下你這幾天才學會抽煙的,心里太悶太憋,吸口煙解解愁。沒有人跟媽說話,你爸爸走了,現在你也走了,就剩下媽媽一個人,才學起了抽煙。孩子,你為什么出生5天就要走呢?肯定是爸爸媽媽在什么地方做了對不起你的事,傷了你的心。對啦,生你的時候你爸爸不在我身邊,他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完成領導交給的重要任務去了。他這一去,到現在也沒回家。孩子,你是會見到他的,他已經告訴媽媽了,他在格拉丹冬雪山等你。爸爸說他永遠也不回家,就是為了和你團圓。孩子,見了爸爸替媽媽問個好,就說媽媽很想他。可是要記住一點,千萬不要給爸爸說媽媽抽煙的事,他最反對別人抽煙。如果他知道媽媽成了煙鬼,他會傷心的……”

聽到這里,阿袁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了。她撲上去,抱住葉萍,聲淚俱下地說:“萍姐,你為什么這么苦命,你不要再說了,我的心都被你撕碎了!”

倆人又緊緊地相抱在一起……

將軍來信了

下班后,葉萍急步回到了家。她拆開了叔叔寫來的那封信——

葉萍吾侄:

我不知道此刻你在做什么。哭呢還是蒙著頭睡大覺,或像以往一樣在工作崗位上忙碌著。你做什么,叔叔我都能理解,甚至包括理解你對我的怨恨。你知道嗎?這時我正躺在醫院里給你寫這封信。叔叔今年75歲了,老了!三天兩頭住院。這些年,我自個提筆寫信,這還是第一回。

我心里很矛盾,也無奈。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叔叔對不起你,欠了你還不清的“債”。

想當年,我也是個腳一跺,周圍地面上的不少人都會跟著動起來的風云人物,要不是我說了一句話,可可西里怎么就會出現個醫療站呢?我始終為自己說的這句話而自豪,這是為群眾說話!這個醫療站建立后解決了高原官兵看病難的大問題。這一點我至今不悔。令我深感不安的是你今天遭遇的巨大不幸(你對自己的不幸,至今沒有給我說過一個字,我還是從青藏兵站部一位退休老同志的電話里得知的)。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如果當初我不讓你去醫療站,今天的所有的不幸不就可以避免了嗎?誰的心都是肉長的,不可能不考慮自己的利益。叔叔也一樣。我當初是不是有點太自私了?你恨我嗎?你就恨吧!

這些日子,我半夜里常常從噩夢中驚醒。我沒見過你的愛人,更沒見過你的兒子,可是我在夢里都和他們見了面。他們對我怒目以視,好像仇敵一般。我不明白這是為什么。

孩子,叔叔無能為力幫你一把了,你們醫療站站長能辦到的事,我也不一定能辦成。你有什么委屈可以找叔叔傾訴,有什么要求需要兌現,還得找你的領導。人一走茶就涼,這句話也許我已經體會到它的真味了。叔叔希望你能堅強地挺立下去。可可西里有你的兩個親人長眠著,你是不會輕易離開的。你好好活著,在西部大開發中,可可西里會有美好的明天!

好啦,打住,不寫了。等著你的回信。

你的叔叔

葉萍不打算給叔叔回信,回信又能說什么呢?

但是,她準備回一趟北京,和叔叔好好談談。談什么呢?她不知道。真的,一點兒也不知道!

可可西里有無數條腿在移動。一片踢踏聲。

踢踏出了流水的聲音。

一年一度,藏羚羊從卓乃湖、太陽湖產仔后,成群結隊地返回棲息地。少者數十只,多者幾百只乃至上千只。

藏羚羊的世界!生命躁動的季節。

這時候,葉萍照例會穿著合身而整潔的軍裝。佩戴肩章,以一個標準的中校軍官媽媽的英姿站在兒子墓前,遠遠地瞭望著那一群又一群歡奔而過的藏羚羊。她的心里溢滿欣慰。她知道長眠在地下的兒子也一定很高興。有這么多的藏羚羊,兒子就不會寂寞了。它們是兒子的伙伴,也是兒子的衛士。

算起來,兒子才10歲,他需要這些活潑可愛的藏羚羊。

還有,胡明在這個季節能閑著嗎?他肯定帶著兒子一起跟著藏羚羊奔跑!

葉萍靜靜地站著、看著那些藏羚羊,祈禱它們平安回家!

現在,她特別珍惜生命。

不過,她還是過早地老了。才30歲出頭的人,怎么鬢角就滲出了縷縷銀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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