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縣委《內部通訊》下發到各村級各支部。這是第一次批示這樣的發行范圍。批示人就是縣委副書記林瑞晗。
他親自寫了本期的按語,對白榮凱的調查作了推介,要求各級黨政領導部門引起重視。指出,調查報告中所暴露的諸多問題,雖是程度不同地存在,但卻普遍存在著。那些非重災區尤不可無視,必堅持經常性教育,未雨綢繆,杜漸防微是非常必要的,極為迫切的。
白墨村支書墨泯義看過后,鼻孔張合了幾下,把文件合起來往他睡的炕頭一撇,哼了幾聲,點支煙抽著,他那一用力的摔,釘在一塊的紙頁弄得暈頭轉向,嘩嘩嘩倒下了,還在作響。封面弄得鼻青面腫了。泯義越思越想,心里的那股氣煙囪一樣涌出來。這個野小子,我能干活的時候,他還是他大卵子里的清水水,沒裝進他媽的窯里呢,一個臭小子現在真見世面了。才念幾天書,肚子灌了幾滴墨水,竟給老子們尋茬茬。鼻子又哼了幾下。跳下炕,提起熱水壺,在不銹鋼杯捏了半把二毛子送來的淫羊藿還有“偉哥”粉,倒上冒氣的開水,蓋好泡著。又找出巨能神力丸,加大量地吞下,喝完釅釅的淫羊藿茶,周身漸覺熱力猛增,火攻內里,加上強烈的性欲心理,下邊已控制不住地撐起來,他無所顧忌地直走一組仙草家。仙草正把鏡子蹲到外窗臺上,開始梳理那烏黑閃亮的發絲。仿佛是一種神秘感應,她媚笑著故作嬌態,黑瀑布下一張豐潤如脂的臉上,兩只會說話的眼睛,把渴望的全部秘密漾了出來。恨不得把自己全部鉆進那頭騾子的心坎坎,享受個天歡地樂。泯義給了個手勢,仙草在鏡子全看到了。活似動物發情期,公母互相交流一下暗號,異性相吸了。她看手勢知是“老地方”。泯義迅即回到家,捏了那個疼痛得還懵著的《內部通訊》,往腰間一塞,向他的“性宮”走來。
天漸漸地由灰變黑,由黑變為濃重的墨黑了。
“性宮”是泯義特留作的性福樂園——他的舊宅院。鎮上有文規定,新宅修成后,舊宅歸集體所有。但到下邊,文件執行就自由了,上一級只要寫在紙上,發下就完了。文件對村上干部和幾個特殊公民是無效力的。其他村民,自新宅基批下,就收了舊宅。唯泯義和村上干部還都留著舊宅。村方不知是誰用黑漆,在他這個大門扇上寫下“配種站”三字。下邊又有人用鐵釘刻了“配種中心”四字。這個聰明的人怕泯義擦掉就用刀刻了陰溝,把字的輪廓永遠地留了下來。又用刀在門外的幾棵泡桐身上刻了“婊子店”“配種站”等字樣,門扇上的清洗了,字痕無法除去,樹上的隨著樹的發達,字也在蓬勃發育、茁大。樹的文身怎么除去呢?欲除,非得剝皮。誰都知,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沒了皮的樹,還能生存嗎?泯義多次站在樹下想法子,一年多了沒想出個正法兒。這樹不是他家的,他建議人家挖樹,人家怎能忍心挖倒這幾棵樹啊!
泯義先到這里,進得院去,開了正中的房門,拉亮燈,扯開被子,打開電熱毯開關,放到高溫上。燈下,又翻看榮凱疾惡如仇的材料所涉的內容。每項都觸到了他敏感的神經,引發咬牙切齒的表情。
泯義前腳剛到,后腳就飄來一朵彩云,那就是仙草。仙草剛落定,泯義就熱烈地擁進懷中,在那軟嘟嘟的臉上響響吻了幾下。仙草一手擦著涎水,嬌喋喋道:“你的水水給我流到臉上了!”泯義說,你這里香啊,不流這里往哪流!我恨不得吃了你哩。仙草越覺自己又升值了。今晚同支書共床一體,再獻資本,雖不算第一次,可她特覺這次獻身的價值。她一個年輕美麗的女人,憑她比稀土更貴重的資源要為丈夫,為自己的家,換得超過想象的利潤,她用婦道的貞操交易的是什么?泯義最近有個深謀遠略,要甩賣村上的林場了。要賣小學校,要賣原大隊房產等。盡管最近搜騰的賣了吃水溝抽水的全套設備(村上70年代所治家當)和果園,村民一片聲地追問錢的去向。同時,暗查實際所賣的錢數。至今浪聲沒止,鬧緒激烈,他竟眼里不放村民,又無所顧忌地來了個拍賣林場的大動作。他得意地自我表揚:拍賣是農村改革的重大推局,不可擋的歷史潮流。賣林場的消息泯義最先只給村上幾個出名的人物說過。還在一次肉體交易中給仙草說過。仙草回去密透給了男人,男人力決要買下林場。但一想錢,男人白政君說咱哪來那么多錢?就是有錢不定能弄到手?仙草說,這你別多想了。通他的管道我有辦法。你只要愿意就去尋錢。政君說,那就買。辦法靠你了。只要把林場弄到手,咱就有聚寶盆、搖錢樹。兒孫的吃穿都不愁了。于是就有了仙草今晚的不辱使命的干活。今晚,政君在家,為了利益,他心里十分明白,夜里把媳婦送給流氓支書,干什么,不用說了。他愿戴綠帽子,也不要屬于他的靈和肉了。付這個代價他是心甘情愿的,仙草打扮得騷騷,穩坐漂流的船頭,泯義岸(暗)上走,二人心領神會,大膽地往前走,走到熱炕頭!仙草手摸一下炕說,還不太熱啊,再等一會吧!泯義抱住不放,淫腔淫調:“我的小白兔,哥哥真撐不住了。”實際上仙草比他還高一個輩分。他叫姨哩。仙草用纖纖香指點了一下泯義厚得豬皮一樣的臉皮:“你呀,真是只饞貓!”
仙草不是個純騷著不要尊嚴的女人,他的男人也不是個沒頭沒腦愿戴綠帽子的蠢貨。他們夫婦到底投那么大的血本能否達目的?
2
果然,沒出十天,政君順利地包定了村上的林場。
林場的范圍,從吃水溝到狐貍洞前后大小四條溝五道梁,兩個平灘和一個扁平的大丘陵,共多少畝,也沒個準確數。一沒丈量過估計過,二沒計算過統計過,有人說七千畝,有人說八千畝,有人說萬畝不多。村民最記得清的是,從合作化到人民公社,全村人上陣,每年去那里流汗,每年在那里種樹植樹。只用一個“大”來總結。一夜間變成了一個人的私有財富,天理不公。村民又一次為林權而嘩了,嘩不是抵制上邊有關政策,嘩是針對泯義一手遮天,把群眾幾十年辛苦所結的勞動果實,當自家的一頭豬一只雞出售了。他把村民全沒放在眼里!到底賣了多少錢,這錢都準備什么用場?一概不知。然而,嘩歸嘩,一窩蜂而已。找誰呢?到哪一級也不給個完整滿意的解釋。鎮上把皮球踢到村上。村上發生的事,讓當事人怎么處理?村民只能失望又失望。泯義知道群情激憤,意見百條千條。才召開一次大會。說是“大會”,四個村組到會的不到三十個人。其中婦女娃娃占了一半。好些家有人就是不去,不去,不是不關心,而是認為這個先斬后奏,事后做善的事,是玩弄感情。泯義在會上先來個下馬威。機關槍掃射地罵了一通。之后說,包山是上邊的政策,是農村改革的深入,誰不相信,要反對就去北京進中南海問去!冒子、躍進這天去了。他當面問為啥包前不開村民會。包了多少年限,承包費是多少?泯義說,承包和拍賣是一個叫貓,一個叫咪咪,一回事情。叫承包時尚,稱拍賣也沒錯。先是70年,往后到了重孫輩,那我也不知道了。錢是十萬。再問,他不說了。再追問,他反問:“村里誰是當家的?當家的不做主,要當家的干什么?”這事漫漫淡化了。不少人一聲長嘆,說你能行我就能行,反正是大家的利益,均各戶有多少油水!也就不了了之。
政君自從弄到了林場,整天騎個摩托車在村邊巡查。一月后,背上多了個電鋸,車子往塬邊一家院子一放,上鎖后就下溝。以蓋校為名賣給木頭販子推了光頭的林從根也發了起來,幼林籠罩了山溝野坬。政君先伐水渠兩岸的大楊柳,后伐林中粗刺槐,扛木頭是雇人的。家里周圍粗細長短不同的木頭堆得山一樣,隔幾天就有幾輛汽車來運。有人說礦柱是上了火車,運往銅川、山西、內蒙,其他木料是運往大型什么廠了。幾個村民眼紅,看全村人的汗水讓私人獨吞,不服。去問泯義:“你就這樣當支書?賣大家的血汗,袖筒賣貓哩!你見了多少好處?”
泯義理直氣壯:“你們知不知道,先讓一部分人富起來的政策?少數人先富起來才能領軍多數人共同致富!……”村民怒氣突冒,指著臉罵:“羞你先人哩,你就這樣理解那句話!那勤勞致富怎么講?”
拍賣林場一事,雖說誰也不能阻止支書,而茶余飯后眾人聊話主題,都是以“一手遮天”“獨裁斂財”批評泯義。人都知道政君獨攬林場是用女人性賄才得手的。但有人就反駁,你們傻頭背上知道個什么,政君的媳婦是金的銀的也不行,那里邊還有人所不知的秘密呢!鬼是不走干路的,林場那么大一塊肥肉能讓政君一個人吞了?三歲娃也不信的。泯義參份子不說,政君不滲渠修路給好處行嗎?國玉他們也不大干凈的。這話傳到國玉耳中,國玉冤得跳起來,發咒賭咒地說他一分也沒見。只是跟上吃過幾次酒。還發咒:“如果誰見了好處,就把一家人死光,連孫子也搭上去。”為這,在班子里引發了地震。
后來知,國玉聽到賣林場已成事實,找過泯義。泯義說,拍賣山林是深化農村改革發展的新事物,不可抗拒的潮流。科學發展觀咱不是不知道,只有包給私人才能發展。國玉說,是包或是拍賣,咱幾個人也得先通氣啊,認識統一了,還要交給村民討論。林是大家造的,財富是集體的。包也得光明正大地來包,你一手搞,村民不知情,后面怎么能不亂說呢?我跟著挨罵,挨了個莫名其妙,冤枉得很!泯義說,人上十口,七嘴八舌頭,上千口人,各有各的說詞。就算會召集了,如何統一呢?要那樣的民主,不如我來集中好了。家有百口,主要一人,對吧!
國玉說:“那我當這個主任是擺設了!算個球!”
泯義站起來原地轉了幾個圈兒,很不以為然地說:“縣市當擺設的位子多得是,咱這小小基層算什么!”
國玉:“你把林場捧手給政君,村民說這說那的,我耳朵也塞不下了。泯義無所謂地笑了幾聲,這幾聲全是從鼻孔發出的。他說,那些貨愛說什么由他去,別理!現在做事,你把他放到碟子了,還以為自己是山珍海味呢,其實是上不了席的野菜罷了!”
國玉:“村民說得不是不在理。去年咱說過想承包山林30年。村民有幾個想要,咱說開會定。人家打算出20萬,咱初步提了30萬,人家松口了,25萬可成交。只是在年限上咱只給30年,人家才擱淺了。這次呢,你一人做主只10萬又是70年。這怎么給村民交代!70年咱孫子都成老頭了,這么幾個錢,近萬畝林場,不是白送了嗎?全村人造了幾十年,辛辛苦苦的,許多人連個榾柮把也沒安過,你說他們心理上能容忍嗎?30萬元和10萬元相差太大了。原先20到25萬就成交,現在才那么幾個錢,給誰都會懷疑里邊有鬼呢。”
泯義順便說,30萬是咱心想的,人家還要愿給哩。……他媽的,我裝我腰包了是嗎?
國玉也睜大了雙眼,臉上的肉控制不住地跳起來,嘴唇也抖得厲害。泯義,你罵誰,你是罵群眾還是罵我哩!
泯義說我是罵那些想吃屎怕糊嘴的!我問你咱是代表一級權力,合同簽了,反悔行嗎?是女人頂著手巾說話對吧!
你倆喊啥哩!有話不好好商量。元魁撲騰從院子進來了。
國玉說,你說能商量嗎?我是說賣林場的事,他一人做主,瞞著村民,也把我撇二鬢坬里。我跟上挨罵,被懷疑。老支書,你說我該不該來問一下情況?他罵我是好吃屎怕糊嘴。我能吃上什么屎!有屎讓貪吃的連底攤也舔了呢!
泯義這陣子裝著,不反駁也不強調自己的理。
元魁向著泯義說,這件事,你就是違民意了,你把大家知情權全奪了。我也想不通這個承包或拍賣。承包或拍賣這個政策其他地方也有例,得以群眾利益為先,權利為先,把群眾放在眼里,通過合理合法手續。說到這份上他再沒延伸,截住了話頭。問泯義,你們到底賣了多少錢?錢是怎么付的?錢準備做何公益?群眾得有知情權啊,人說,捉豬娃豬婆也哼哼幾聲哩!林是集體財產啊!大家幾十年的血汗!
泯義沒馬上回答。沒馬上回答是因為他沒有現成的能說服人的理,他正在想“怎么說”。他看著元魁,元魁又問:“政君一次能付那么多錢嗎?他的家庭狀況誰不了解。”
泯義才說:“錢是分期付的。”
元魁說:“怎么個分法?”
泯義說:“10萬元分三期付清。”
元奎問:“是你定的?”
泯義:“……”
國玉:“這和白送了有什么區別?和皮包有什么區別?人家已伐木多次了。賣一茬給你付些,賣一茬給你付些。咱還不是用自己的骨頭煮自己的肉,人家攤啥本來,再說這錢零來零去了,能為大家辦個什么事?”
泯義譏笑地對著國玉,你這個主任今天怎么又成大家的貼心人了,把大家利益放第一?我問你,調整地你心公正嗎?你沒私心嗎?弄得屄上都是屎,讓我給你擦,今天你還頂我的茬,呵!他狠狠地嗆了國玉一下。
國玉:“誰在這事上心里有鬼自己清楚,比誰都清楚!”
元魁:“對咧,對咧,都要以大局為主,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總之林場的事做得是不得民心的,村民罵也罷,議也罷都能理解。這事可能還要發酵呢!”他問泯義:“懷東在這件事件中態度呢?”
國玉:“懷東他大聽村民一片聲地罵村干部,把兒子痛罵了一頓。懷東也怕扯進自己,遲早碰上個運動,說不清,洗不凈。干脆把賬一卷,封起來,出去給煤礦燒鍋爐去了。每月2600元,還清閑。”
元魁:“當干部做事,尤其是牽扯民眾利益的事,慎重是很必要的!就是一個家庭,幾口子人,家長也不能主觀獨斷,漫不說咱這千多口人哩。這件事,你們都要想想,怎么給民眾交代!不交代不行,這是遲早的事!泯義!我今天再重重說你一句,咱白墨要壯大起來,不能只想著吸血,必須想法造血才是,不造血就永遠好不起來!”
泯義從來就是這樣。自己要想做的事,誰也阻擋不住的。他用“青蛙呱呱,擋不住河流”說明自己的主宰力。不僅僅是林場一件事。國玉的話、元魁的話他這個耳朵進去那只耳朵就出去了。根本沒放心里去。連個過站也不打。他手越來越長。弄錢源頭有限,就打動腦筋,廣開源流。他為什么要打著為大家謀福利的旗子拼命撈錢?后來確知,有這么幾個因由:第一,他年齡已大,其他村子漸換上了有文化有知識的年輕一代,他想他攬權的日子不會太長了,所以對掌權時間很有危機感。第二,全縣一二期社教已過,第三期即到,就包括白墨村。他從民心民意判斷,這次社教鳳凰落架,就是他的終點站了。在運動還未來之前,甩賣集體化留下的殘余攤子就成了他整日的用心。用村民話說,他是“狗吃屎忘不了舔底攤子”,他是在舔底攤啊。他從經驗而知,經濟問題只有“毖后”而沒“懲前”,這是他自己給自己壯膽的底氣。
3
冷眼看花,方可透察花的本色,抿住嘴巴欣聞,方可驗出花的真香。
人生在世,就似一枝花,花開花落,遵循自然。紅是紅不了幾天,凋謝是個必然。誰也逃不過零落成泥碾作塵的結局。有的人終生保持著節操,紅時紅紅火火,把溫暖饋贈于他人。老了雖到最后那么一小段了,“殘枝猶有傲枝俏”,活得價值!有的人,紅著的時候,如“一團茅草亂蓬蓬,驀地燃燒驀地空”,進入到壯年老年,越是變本加厲地污染社會,危害他人,活得臭烘烘,人見人厭。所謂“輕于鴻毛,重于泰山”之別也!
元魁曾同他的前任和前前任,憶聊過自己昔日任職的功與過,得與失,聊起目下村上的事,無不憂慮。今日受他們的囑托,要和泯義談談村上連連發生的一些事,嚴正地指出他生活作風的惡劣影響。元魁決心要勸他別再踩油門,趕快剎車。要力阻他懸崖勒馬。
他來到泯義家。泯義正面朝天,八字形睡著,不知想什么。見前任來了,以尊重的態度接應坐下。他知道元魁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元魁已戒了煙,他只讓老婆提來壺給泡了茶。杯是一次性的,茶是鐵觀音。二人寒暄了一陣子觸皮不觸肉的話。之后,元魁拉開本腔,問:“你今天有工夫嗎?”泯義說,有。有啥事就說。元魁說,有工夫咱就多拉拉。泯義悅色著說,好啊,咱倆老搭檔好長時間再沒諞閑了。元魁說,不是閑聊,是說正經事。今天咱倆坐下來,面對面。從私說,咱是爺孫倆,從公說,是兩個黨員。不論怎么說,算是兩個大人交心吧。
元魁說,我犯錯誤后,自知不合格了。你接手,我抱希望。我當時就給你提過醒。不知你還記不記得了。我希望你超過我,為村上辦幾件好事實事。群眾已不給我權了。我特希望你能嚴格要求自己,檢點不良行為。你呢,開始還行,對提醒的有些改色。不久,就像沒曲好的籠鋬,又彈回原轍了。不是我用舊眼光看你,你的作為自己也清楚。
泯義截住話頭說,都是村上那幾個瞎慫給我造的謠,臟的瞎。那些王八蛋個個沒安好心。
元魁目光似火,對著泯義眼睛,說,你這樣認為就太不對了。群眾是以一個黨員標準要求你,以一個支部書記的標準要求你。這一點絕沒錯。而你以一個普通民眾看自己,怎么能說是造謠?你聽到也見到了那些順口溜了,哪句不是事實啊!
泯義口氣很硬:“我看存心不良!”
元魁:“你的不承認主義是錯誤的。主帥不正,手下怎么能勤政為民呢!這是我干村上工作十多年后的醒悟和教訓。今天想來也愧對父老鄉親了。我干不下去了,群眾不再信任我,不再給我權。我想在人前說些公正有良心的話也沒勇氣。覺得說出口,村民也認為我沒資格說。所以就多有沉默。過去,我們那屆吃拿卡要也夠嚴重的。咱倆搭著班子,這你知道。而現在呢,風更盛了,這不怪村民痛心。村民們強烈反感,正說明了他們覺悟。”
泯義好像有天大的冤屈,重重地嘆息道:“當干部的都沒好下場。我看透了。在位子上把力出了個盡,心費了個扎,路跑了,虧吃了,罵挨了,下臺了眾叛親離,成了臭狗屎一堆。人見人惡,有時狗屎不如。”
元魁說,我不這樣認為。為大家謀利,干下了實事好事的干部,群眾心里并沒忘記,也不會忘記,全縣樹的那幾位先進村支書、村主任就是例子呀。
泯義說,我就是準備當臭狗屎的。
元魁:“人,既要長腦子更要長德行長記性的。不要聽民眾評價不好就爛罐子爛摔!你何不做個香草包,為自己留個好口碑。”
泯義長長嘆了聲說,我已經明了,再表現得好,還說我是個豆腐渣,不信任!
沉默,沉默……
元魁看著泯義。
泯義說,我就是那么一弄,誰有本事誰就上!
又重重地放了一句:“我看村上還沒出下那個人!”
元魁說,村上不是沒人,一代更比一代強,這是個真理。不要總認為姜還是老的辣!辣過了口味,就不行啊!元魁放過這個話題說:“當今,論資排輩不興時了。你想過沒有,懷東走后你用的人,為什么他們家里極力不讓干,人家就是怕跟著你再懂麻達,把自己陷進去。現在,留那些卷卷賬,遲早有清算的時候,那時,你打算咋辦?”
泯義不在意地說:“誰卷誰往清的說吧!”
元魁說,人常說零吃瓦子躉屙磚,到時屙不出愁不愁?社教馬上到咱村,可能要牽涉些人呢!件件事恐怕離不開你!當然,有些也涉及我呢。
泯義說,有鐵扇公主,哪有過不了的火焰山。
元魁嘲諷道:“那你等著吧,恐怕你沒孫悟空的本領!”說到這,元魁忽然想起了榮凱反映的那些事,他問:“榮凱這娃寫的文章,聽說縣市非常重視,都有好評,發到村一級,這還是第一次見。說明上級很重視目前農村出現的問題了。你看了咋樣?”
泯義一聽榮凱這個名字,臉上成色忽兒不對了,彈簧蹦起的那樣,身子聳了聳,從牙縫射了幾句話:“別提那個碎龜兒子了,凈搜尋了些雷管,想把我們炸死在堡壘,居心不良!”說著說著,聲音有些顫,咬牙切齒的恨。
元魁見他強詞不認理的態度。用手按他坐下,說,你先別激動。我認為不是人家娃安心要炸毀堡壘的。他是以敏銳的觀察力,在審查堡壘上每塊磚是熟的還是生的、半生的。如果說是炸彈是雷管——當然不是有意——有何不好?巨響一聲,是塊好磚好料必堅固完好,是塊殘磚必經受不了震撼,經受不了考驗。當本相顯現,方能整修加固,讓堡壘成銅墻鐵壁,你說這不是大好事?哪塊磚合格,哪塊磚不合格,在試金石前是跑不過的,忌什么?
泯義含著嘲弄的口氣說,你下臺后覺悟得那么快,沒看出真成了馬列主義者,真成無產階級先進分子了!我的覺悟比你差十萬八千里。我認為榮凱這小子太狂妄了!囂張得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不知姓甚為老幾了!
元魁聽完了泯義一番挖空心思的發泄,并不生氣,也不見怪。他覺得自己苦口婆心地說了半天,泯義全打了折扣,聽進的幾乎沒有。好像心是絕緣的。但他還是要勸要開導。他說,孫娃子,你不要鉆牛角尖兒。我不是宣揚老子英雄兒好漢的血統論。這娃出生在一個光榮老革命家庭,他是烈士的后代,我不知他清楚不清楚自己的家史。以我的觀察、判斷,這棵苗子生長還是健壯的、有望的,沒失老前輩的本色。少年強則國強。他能面對現實,心懷憂患,敢為光明開道,敢向齷齪挑戰,書又讀得好,人做得正,我看是青年一代中最有出息的!
泯義嘻嘻地說:“有出息!有出息就一心念書上大學好了,跑農村搞什么調查,他是在搗亂,大鬧天宮!”
泯義自見了榮凱的文章,對榮凱就產生了忌恨,像吃了葡萄又喝了醋,水火不容之心已生。現在元魁又在他當面夸贊這小子,歌頌了這小子,一聽見這名字,他如對著壇子放屁,鱉氣得不得了。王八吃秤砣,他鐵心要和那小子對陣。他敏銳地意識到元魁在支持榮凱。這小子是潛在的危險,對他已形成拆臺的威脅。
泯義說,你今天原來是專來給我上政治課的!我看出了,你是撂過扁擔就打賣柴的!突然成了黨的忠誠戰士,覺悟高得超乎想象了。
元魁對泯義的挖苦諷刺仍然沒有生氣。他知道一個人理智到了失控的程度,到了無理可占的地步,必然失態。他說,我并非是掄起扁擔在打你,請你不要誤會。說到覺悟嘛,我也是在跌倒后才清醒的,是事實教我反省的……
泯義抓住話尾說:“那你是不是也要讓我栽一個大跟頭,再反省?”
二人語言上的沖碰已發出響聲,思想的裂口越來越大,因此,暫斷了繼續交流下去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