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星光閃爍
- 白墨繪
- 馬宇飛
- 13382字
- 2020-08-20 17:48:29
1
世上的人形形色色,千面孔萬面孔,誰也無法探究各自內心的秘密。不過,什么年代,平凡人總是極多數,而拔萃者就是在平凡中發現,平凡中成長起來的。這是合乎自然的規律。
白墨村活在世上的人,掐指細算已六代人了。文貴和大善人是年齡最大的,已到耄尊之年了。輩分也在祖爺爺的尊位上。最小的就是上幼兒園年齡的嫩苗苗。這幾輩人里頭,從政的,經商的,為農的,打工的,參軍的,上大學的,還有做賊的,坑蒙拐騙的,按古之說,七十二行,行行沒有空白。
白榮凱,屬村中第四代。貨真價實的草根后代。在接受教育上,從“紅幼班”起一直走來,上完了高中。在高中三年,曾任校團委會組織委員,年級組團總支副書記,班團支書,還是學生會籃球隊一名主力。三年六學期的高中,蟬聯“三好”,學習期滿,師生眼里他是文科最尖的。高二時他就參加黨課學習。向校黨總支送上入黨申請,班主任黨老師一帶一地培養,高三已成一名光榮的共產黨員。高考預選,全縣報文科的680名,預選指標是370名。他是第二名,與第一名只差0.28分,學校根據歷年統考錄取線,認定他在正式考試中潛力大于第一名那位同學。只要在這距統考的7月只剩二十來天里再加把勁,臨場發揮好點,不但沖刺一類(現在稱“一本”)沒問題,而且達到全國重點如北大、清華、人大、復旦、同濟的分數線不會沒可能。黨老師和幾位主課老師對他滿懷希望,充滿信心。都在找奧賽題,單灶提高,獨場練兵。靠他為學校為班級爭光,為代課老師爭榮。
學校每年到這學期,高三班主任和科任老師都要向學校簽保證書。把學生排隊分等,分析估計出各類(大學的一、二、三類學校)可考的具體學生、總人數。黨老師不例外,他胸有成竹地第一個在保證書上寫了黨國秀三個字。學校向教育局,教育局向縣政府,一層層簽有此類書。在“升學第一”的擂臺賽上爭霸。在全市檔次上超越他縣。
參加全國統考學生中,中等以下學生流失十個八個無所謂,不影響大局,但保優秀生猶如保護大熊貓,當政治任務做好。若重點學生流失一名,學校整個神經就痛,引發骨痛肉痛。這與學校、縣里有成文的獎罰制度有關。其實行時,條文中的“罰”最后悄悄忽略了。只給個不點名的批評。而獎是真金白銀的。考一名北大、清華生,班主任代課老師、學校都有不菲的獎金和崇高的榮譽。各科也是一樣的。哪一科成績優秀,也有應得的獎金標準。9月10日教師節,上臺戴大紅花,被縣電視臺采訪。學校如果考得名落孫山,早早矚目的全縣人民,會毫不客氣地傳來一片責備聲。問教育局長是怎么當的,校長是怎么當的,教師是怎么教的……
這就是學校、老師、班主任連鎖關愛優秀生的內在原因。但是誰也沒有料到,預選錦榜在校門口,在東西南北四大街和十字口貼出后。榮凱卻三天沒來校了。有關老師也沒在意,認為是娃娃考乏了,休息休息是正常的,一張一弛,勞逸結合是科學的。而到正式考試訓練和輔導開始后,他也沒參加。在自由復習的幾天里,黨老師突然得到一個震驚全校的消息,白榮凱放棄高考了!
黨老師不信,科任老師不信,學校更不相信,都不相信這是真的,都不相信會是事實。都不相信他會放棄陽關大道,去當苦農當傻瓜,除非腦子進水了。知識能改變人生。黑色的七月,就是千軍萬馬爭搶獨木橋改變人生命運的激戰歲月。不少有為青年從這天開始了人生輝煌!連當今的農民都知道的。榮凱這樣水平的學生,腳已踩上鋪著紅地毯的殿堂臺階,別人金錢難買的圓夢良機,他怎么能輕率地退卻而不去圖,不去進擊了呢?真讓人難以理解!黨老師懷著復雜的心情,親自到榮凱家里去了解真相。他一來,榮凱就知道是為什么。師生直言不諱,老師推心置腹,把最能打動感情的話說了一大堆。個人利益、家庭利益,然后是國家利益的動員、啟發、甚至以鵬程、以名譽、以地位誘導,然而都沒點亮榮凱心中執拗的那盞燈。榮凱恭恭敬敬地向親愛的老師深深鞠了三躬。說,謝謝老師的好意。我會終生記著您對我的厚愛,也絕不忘卻老師三年的悉心教誨。我已下定了決心,初心必須堅守的,我要在我可愛的家鄉實現我的價值,把文章作在家園這片熱土上。請相信,我絕不會為學校,為您丟臉的。
黨老師大失所望,但還沒到絕望的邊緣,心中的那股信心最后又鼓起來,說,榮凱,你不要后悔!到想起時就無法彌補了,你還是慎重為好。須知上大學是更高層次的深造,出來一樣是會報效家鄉的!榮凱毫不猶豫,很干脆地回答老師:“尊敬的黨老師,我既能下這個決心,我就不會后悔。雖然我放棄了考大學的志愿,我照樣可以拿到大學文憑,甚至比大學更有含金量的文憑。成才的路寬得很。農村能學到好多好多書本上沒有的知識。”正說著話,榮凱他大進來了,接著他媽也進來了。他大是個憨厚的農民,說話有禮有節,一板一眼的。他說,黨老師,你倆的談敘我全聽到了,這娃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好干干不上了,是不是在校有甚麻煩?他媽也眼淚不干地說,娃書念得不錯。獎狀得的墻上貼滿了。念不成的話我就不強逼了,他能念咋突然就不想念了呢?碌碡拉到半山滾下溝,多可惜啊!榮凱不說話。
黨老師插了句:“孩子在校什么麻煩也沒,學校和老師都很器重他的!他是最優秀的學生,名校的陽光選手啊。”
他大說,不念了有啥辦法,看他自己作何打算。我原本想,我還能干,哪怕多困難,我一定供你大學出來。榮凱才說,你身體也不好,農業社搞水利傷了腰至今后遺癥常犯,媽媽也是個病身子。我不能自私地只為自己。黨老師聽了說,榮凱,你對父母的孝心我全能理解,而父母望子成才的心你咋慰藉?如果單考慮經濟困難,在大學四年里我可以資助一部分,大學還有獎學金,照你那樣的成績和家庭狀況,享受補助又得獎學金,學滿是不會有問題的。畢業后即使不考研,也一定能分配到重要部門的。榮凱感激得熱淚盈眶,握住了老師手,“黨老師我向你表白的全是一片真心。再說人生大展宏圖不只是大學一條路。”
黨老師苦口婆心的啟導,終未挽回這艘飄蕩在茫茫大海中的孤舟。他最后把本不想說也不好開口的那句心底里話說了出來:“榮凱,不是老師說你怨你,你腦子是否受到什么刺激了吧!”
榮凱他大聽了老師掏心窩的話看著兒子,頭搖了幾搖,低了下去。媽媽眼里也水汪汪的,轉過身去抹。
黨老師把一片真愛灑到榮凱心上,榮凱還沒回心,心里似乎也難受。老師不愿就這樣失敗而歸。榮凱確實是個人才,在距大學咫尺之遙了!只要稍作鼓力,就能躍到一片嶄新天地。他又去做其父母的工作。榮凱的父親曾也當過六七年民教,是低標準時期吃菜咽糠過來的中學生。民教減員清退,他主動提出辭職回家了。因為他有幾個孩子的負擔,整天守在學校只給個工分,家里許多活干不了,于是毅然回家當了徹底的農民。他本有讓唯一的兒子上大學的夢,也有讓兒子補自己大學夢的雄心。但“八九”風波,至今讓他對兒子政治前途懷有擔憂。誰知他會放棄升學呢!得知兒子放棄考大學的機會,老兩口幾夜沒合一眼。后來心也想開了,天高任鳥飛,海闊任魚游,就由著他吧!榮凱他大把自己的想法、態度全亮給黨老師。黨老師也不好再努力了。“方舟”開到面前,他的弟子拒不上船,非要沖浪就讓沖去吧!
黨老師以失敗的心緒回校了。
榮凱真的要安心于家鄉,腳踏實地,如一粒飽滿的種子落地生根,茂盛枝葉,欲結豐碩的果實。他已把自己種在了生他養他的白墨村。
2
榮凱留農村了。這是真的!無怨無悔!
村里冷言竊議雖不是席卷卻也不少。按說,這年代高中畢業返鄉不算奇,不是像50年代和60年代初,高小畢業的韓梅梅當農民也成新鮮事。而現今已是普通又普遍的事,本不算多大新聞的。卻在白墨有人高興,有人憂。高興的是村方基層民眾,他們對榮凱抱一種厚望,憂慮的首先是泯義,他對他早有敵意,認為他不是個安分分子。榮凱的回鄉為什么有那么大的反響呢?因為他在校學習優秀已在村上出名了。大家一致認為他應該上大學。所以產生了像新世紀50年代小學畢業的韓梅梅回鄉時的輿論。不過,這種種議言和風語只一陣子就過去了。有眼光有頭腦的人卻點贊:現在大學生回鄉創業的也不鮮見了,榮凱回來就回來吧!是大好事!有眼光,有大略。而村上那位最顯赫的帶頭人卻擔心起來,擔心拆臺、頂班,擔心自己的位子安全……
榮凱不管是支持他的,還是有相反看法的,都概不管它。聽而不聞,毫不在乎。想自己當想的,干自己該干的。他剛回來就和他大一塊上地干活,見了村民就和普通農民一樣,一起說笑一起趕集,一起逛農貿市場,了解農業產品行情。這一切如在校聽鈴聲上課、下課一樣的平常。
一個月過去了。還有些愛說話,多管事的人感嘆著說,榮,你看人家娃娃考大學的通知書都來了,你不上大學不是把你大你媽的心血白勞了嗎?
軻亮不熱不冷地當面說,你這個大知識分子,再上一步就算是高級知識分子了吧,回農村這沒出息的地方,恐怕太違心了!不管新式農民、舊式農民,背的還是農民皮!榮凱均以笑謝之。他想這些人雖然話不太好聽,卻無惡意,心還是希望他進步的。所以在第二次當面說時,他就笑著說,謝謝關心。以后再無人向他耳里說這類話了。
是的,榮凱是已站到接受高等教育殿堂的門口了,卻決然放棄了夙愿,安心在農村這苦地方。以農村為根據地,拓展用武平臺。他究竟想要干什么?有智者言,這小子有“野心”,而且是“野心勃勃”!他要潛入地下泥土中,吃泥、化泥,打出一個通道!把忍受著黑暗煎熬的白墨這只蟬蛹,盡快催蛻成渴望枝頭歌唱的蟬,自由享受大自然恩賜的蟬。這觀點準不準,拭目以待吧!
3
令榮凱十分高興的是他并不孤立,并不會孤軍作戰。可喜有他的同路人,他們以“粉絲”的熱情撲塵而來,緊隨在了他的周圍。有近屆高中畢業錄取到“三類”或“委培”或“代培”的他們,有打算重讀待來年再考的,也學了榮凱。他們說,榮哥,咱們搭幫吧,你歡迎不歡迎呀?榮凱說,你們還是去上學吧。不繼續上學,只要出自真心,不會后悔,不再見異思遷,也不被任何優惠所誘惑而動搖,真的是顆種子,就如愿扎根吧,我有啥權利反對呢!我舉雙手歡呼!
這些人是白肖肖、白鯉兒、白大鵬、田禾,還有初中畢業的七八位。這是一只朝氣蓬勃的生力軍!大鵬說,榮哥,咱村上就靠你拯救了!你是早晨八九點鐘太陽,你是塊磁石,我們是磁屑!
鯉兒說,話不敢這么講,大形勢這么好,無限風光啊,又不是在水深火熱中,誰拯救誰?救農民只能靠改革開放的好政策,靠自己的智慧和努力。咱這些新型農民只要懷一顆熱忱之心,駕馭大舟沖浪,隨潮前進!
肖肖說,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你一回來,我們這些高中生、初中生就群龍有首,能撐起世事了!
田禾說,都在這廣闊田野上龍騰虎躍,擺龍門陣,誰有甚能耐就都大顯出來。
鯉兒說,我肚里墨水清清,學本事就依師父榮哥了。今后學農業是一方面,我還想跟你學文,深入生活哩!
榮凱笑笑,還沒看出,你志向蠻大的!學柳青深入生活是嗎?想當作家還是詩人?那好,就從蚊(文)末子做起吧!我一回來,像進了又一個陌生的課堂,還是一個小學生,一個學徒!大家都是徒。咱們的父母,咱村上的鄉親才是咱的老師。村上的土地、地里的五谷、果園就是學校,是教材是課堂是作業。我建議咱們每人應有一本《我的父老兄弟見聞錄》,把父老的艱辛,社會的動態,人心的變遷,生態的發展和泛起的沉渣等全記錄下來,好不好?
大家齊呼:“好!”
大鵬說,有條件了,咱也可辦個廣播站啊。田禾說得一口標準普通話,是學校播音室的主播,鎮農建工地她也被請去播過幾次。不用說,回村了,是難得的人才!田禾說,只要把站辦起了,我當仁不讓。榮凱說,我們目前還談不到這個。待條件吧。田禾聽著,溫柔地笑了。那笑在這氣氛里變作一股快樂旋律,滋潤在每顆年輕的心田!她向著榮凱說,你也學得官腔官調了,回來了就得實實在在的,說農民愛聽的能聽懂的話,干農民愿干想干的實事。
榮凱暢然笑道:“大家聽聽,田小妞說的什么?一開口,就掄起帽子了,說我官腔官調。民何來官腔官調啊!”
大鵬本不善開玩笑的。田禾一來,他就興奮起來。今天特開笑口說,小美人聞到男人味,鼻孔都開竅了,是不是想榮凱了?一日不見,如三秋兮!田禾瞅了榮凱一眼,秋波蕩漾。她跑過去拍了大鵬一把,“我警告你。要管好嘴巴。”然后演講式地講:“咱都是摻進父老隊伍里的新分子。物理變化不算變,要起化學變化哩。”肖肖插話,那催化劑呢?田禾說,當然是政策,是國家的政策。社會上講官二代、富二代什么的,咱是什么代,是農二代、農三代。肖肖又插話,你的這二代那二代,別讓人誤解為作物種子了!大鵬說,其實咱就是種子。榮凱說,咱本就是種子,要落地生根的嘛!
鯉兒是個樂天派,開玩笑逗樂是個行家。他上前站在榮凱和田禾中間宣布:“咱們都得聽好了,都把自己的嘴擰過去,讓田禾把香嘴給榮凱!”榮凱紅著臉笑說,你說句文明話行不!大家都開他二人的玩笑,不是無風起浪。他倆是青梅竹馬,從小玩尿泥到紅幼班到小學、中學都相隨著。上高中幾年,感情如兄妹,又不是兄妹,旁觀者看出了點意思。所以都給缽底加熱,促其反應。田禾特長畫畫,也寫得一手美術字,文章寫得也不錯,文采飛揚,所以鯉兒又說:“那就讓田禾成為咱們中的丁玲、冰心或鐵凝吧!”
田禾和榮凱初中三年是同班,還當過兩學期同桌,高中湊巧也分到一個班,到了高二分科,榮凱學了文科,田禾去了理科。預選考試,田禾因偏科,作為備錄的三人中第一位。雖有參加高考的資格,卻沒多大錄取的指盼,所以她為自己擬了兩條路,一是跟著正式高考練一次兵,取些經驗,復習一年再戰;二是,學榮凱回家鄉當農民。媽的意思也是這個。媽念叨說,娃,你年齡也不小了。花能開幾日紅嗎?雞能叫幾日鳴?何必一條路走到底?不是上大學的料就別自找苦吃了!打工掙錢過一兩年定終身事。田禾開始討厭媽說這種話,后來默認,把秘密裝心里。榮凱回來了,她隨之下了決心。
榮凱避開扯談田禾和他的那些事,說,既然咱們志同道合,就從今日起攜手共進!
幾個人談興正隆,大偉和冒子來了,真是物以類聚!大偉和冒子年齡能大幾歲吧。大偉高中畢業,冒子初中畢業也幾年了。他倆在父母早婚觀念逼迫下,都做了爸爸。婚后出去打工時間不長,有了孩子,媳婦從心理上怕出去學壞了,就不讓出去。農村幾年鍛煉已適應了農村,染上了農民的顏色,練出了農民的身板。他倆對村上不合理的事當學生時就常出頭露面,為“真理而斗爭”。村民因為他倆的正義,口碑較好。他們剛去了勝勝那里,又談起對閑置學校如何利用的事。經過這里時,聽榮凱家熱鬧就來了。他倆被招呼坐下,每人吸支煙,不時地笑。
榮凱接著對大鵬和鯉兒說,你倆都曾是班上的巴金、艾青。文學社的活躍人物哩,離校后又走南闖北經了些世面,算體味了人生一點坎坷。我有個新想法,說出來你倆看,符不符合農村實際,如果行……他還沒說是什么想法,大鵬問:“是什么餿主意,你快說出來吧!”
榮凱說:“我想辦個《芳地》或《農村天地》,是不定期的墻報,先設在村中腰那個十字口。如果辦得好,可用落后的刻板油印。我到表兄家去,見他家有弄傳單的鋼板和幾筒蠟紙,油印機都閑著,還有幾盒黑油墨。歷久了,我驗過還可用,可興廢利舊。油墨完了再想辦法。”
大鵬說,不是吹哩,憑咱幾個的力量,不說辦這么個小報,就是辦個印刷大報也不成問題。問題是與政治零距離還是遠距離。要辦勢必涉及方針政策,涉一些有權勢的人,弄不好成了“裴多菲俱樂部”,我們可就慘了!
榮凱說,言論出版自由,這是有法可依的。但總原則還是堅持黨的輿論宣傳的導向。只要公心在胸,服務大眾,促經濟發展,會開辟出一塊陣地,會有一片藍天的。
一群年輕人,有緣相聚。共商村是,情投意合。正是: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指點江山,豪寫春秋。
他們從著榮凱的思路去努力。
榮凱任總編,大偉任副主編,大鵬、鯉兒、田禾任編委。每個人都是撰稿人又是編稿者。肖肖說她跑外服務,跟著見習。
冒子聽出了眉眼,問:“我干什么呀?”
榮凱說,算顧問吧,顧得了就問問。顧不上就忙你的去。說笑哩,哪里需要哪里幫。
大家都笑了,新鮮的笑聲縈繞到整個村子里。讓人感到了一股活力,一種幸運,一種力量。
4
白墨不是小腳女人,
她并非病病懨懨,也無臭裹足緊纏。
穿著厚實的千層底手工鞋,
抬起的是一雙矯健的大腳板。
已建起了開啟民智的草根艦隊,
開始走艱難的路,越嶺攀山。
腳已抬起,步已邁開,
前導有旗幟,裝點嬌家園。
不能再猶豫,不可再徘徊,
選擇哪條路,最需是果敢、實干。
跟著領頭羊,跟著挑燈漢,
跟著握斧手,跟著砍荊男。
看,年輕一代上來了,上來了,
在太陽升起的天邊!
大鵬回到家,心情激動,提筆在報紙上寫了這幾行詩,記錄了他的心感。
榮凱看了,激動得熱淚滾動,重重拍了一把:“好男子,好樣兒!你真是只大鵬!咱們當農民的就是不要瞧不起自己。不要瞧不起農村,這才是最可貴的!”榮凱送走了大鵬,思緒萬千。他想什么呢?
鄉村——城市,區別在哪里?
城市——鄉村,劃分有歷史的根源。
鴻溝深深,深似淵,
誰填,誰填,應是一代一代的青年。
鄉村不可自卑,空巢正待產蛋。
城市也別傲慢!
五千年文明,史可鑒,
沒有農村,農業,農民,一切都會成煙。
年輕人的使命感,在于改變鄉村的古老命運,
掃蕩污穢浮渣,加速毀滅
歷史的偏見。
貧窮不可怕,最怕的是愚蠢,
工農要正名,不能視為低賤;
瞧不起自己,不是農民本色。
挺起脊梁吧,新型的農民最有資格說
看我們后繼的一代新軍。
鄉愁正在年輕人心里蔓延,
何日把白墨繪成錦繡,
團結,苦斗,
團結,苦斗!
榮凱也把他此時的感想和抱負記了下來,把心中的夢變藍圖于眼前。西方人跟著摩西,一路地走著,多個世紀過去了,還踏著摩西的腳印不舍。東方人跟誰?各敬各的神,各跟各的主,有信仰就有光明,有夢想就有春天!那么農村——現代的農村,具體說白墨村跟誰?榮凱想來想去,跟紅旗,跟鄉愁。愁,即憂患,憂患方能振奮起改變她的決心毅力!
榮凱就是這么一個年輕后生。思考好了當干的事,堅決要去做,去實現,他毅然決然地回到農村懷抱,絕不是一時的沖動,也非心血來潮。更不是為標新而作秀。當幾個志同道合的同學欣然相聚,暢談了一番理想抱負之后,所發的一點頗具經驗教訓的感觸,也讓他思索了好幾日。來在這個世界上,他已走了二十個年頭的路。二十年里,是“長在紅旗下”的幸福的一代。由于農村的貧困,農民生活的艱辛,他作為農民之子,活得并不那么快活。童年一晃就箭出弦那樣地過去了。從懂得世道、人生,一步步地攀過高山,穿過峽谷,鉆進荊叢,當然,也在坦蕩的廣場舞過蹈過,盡情放歌了心中的歡快。在學校寫過像樣不像樣的詩,市級報刊上發表過。那油墨之芳香,如今還能聞到。
5
這天榮凱吃過早飯,來到村中間人常聚集的幾個地方,仔細觀察了可制作墻報的最佳處。最后定在學校教學樓東側的墻面。這里是東西一條南北一條,兩條大路交成的十字口。恰好這里有棵大中槐,樹冠龐大,夏日陰涼,冬季避風,又能受到夕陽晚照。平日幾個村子趕集的人,本村幾個組上的人都必經這里。這面墻上往常有各種牛皮癬一樣的野廣告貼著。經過的人都要站著看一看。現在換作墻報,再好不過了。閑聚的人傍晚最多,傳道聽途說的新聞,拉東家婆媳關系,議西家兒女不孝。墻報制在這里,全天都能起到宣傳的效果。榮凱順手拾個瓦渣,墊起腳尖畫了個長方形輪廓。剛轉過身子,肖肖她大騎自行車從南過來,見到榮凱下了車,一手扶著車把,一手按正眼鏡,問:“榮兒,你在這里干啥?”榮凱告訴他,想選塊風水地辦宣傳欄。肖肖她大說,這才是個人事兒,叔支持你。這樣吧,泥墻報,要水泥,墨汁,要花不少錢的。至少一袋水泥,還要沙子,還得有技術的人。沒技術,那水泥還使喚不住。就是有技術做好了,娃娃們糟蹋,風吹雨淋,難長久,我家有兩個雙人床板,閑著無用,我抽空給你們搗一下,弄得光光的,刷一刷就現成。榮凱高興地說,有現成的就好極了。他眼里笑出了兩道光,“叔,木匠叔,那就謝謝你了!三五天行不?”木匠笑著說,“哪能要三五天。你等著我今天就做。到時你弄些墨汁就行了。走,到家看看,順便看看新聞。”
時間已近傍晚,榮凱隨著去了。
肖肖她媽去了舅舅家,已兩天了。說給大表兄結婚。榮凱問“肖肖呢?”她大說,大鵬叫去了。這時,肖肖的小弟弟蹦著回來了。《西游記》動畫片剛開始。他把遙控搶到手準準地一按就到央視少兒頻道。他大拿過遙控器按到陜西一臺,這陣正是《秦之聲》戲迷大叫板,陳愛美主持,正演《三對面》,黑包爺上場了。他大哄小子說,我只看這一折,肖肖弟趁不防,又奪過遙控器,說誰愿聽那掙破嗓子的瘋吼怪嚎,這時肖肖和她媽回來了。肖肖用手按著看中央的文藝臺、體育臺。換臺時,不知什么電視劇,幾個只遮“三點”,其余全露的青年女人,扭著盆大的屁股,向幾個肌腱發達的男子挑逗。接著擁抱相吻,肖肖也沒再換,想看看是什么玩意兒。肖肖弟說,媽,快看呀,那幾個人吃嘴哩。他大喊,悄悄坐下,小娃娃家胡說什么?爺爺從外邊也進來了,一瞥不對,吭吭吭重重咳嗽了幾聲,返回去了。榮凱和肖肖也跟后回到小屋里。她大她媽也一個跟一個出去了。只小弟弟一人看動漫。興奮得咯咯咯笑一陣又一陣。肖肖她大她媽又出來,到電視劇前坐下,叫榮凱坐了邊看電視邊說話。肖肖從弟弟手中要過遙控,按出北京臺。正放廣告。榮凱說,木匠叔說你家有兩塊大床板給咱辦板報哩。肖肖說,有,閑著。那天咱研究辦刊,我沒想到那板。她大這時起身,開了院子一間小廈的門,拉開燈,指給榮凱看。榮凱看了十分高興,說雪中送炭啊,叔幫大忙了!
電視廣告是最后一個,是賣保健品的。畢了,電視劇又“連續”了。已到第十一集,是個抗日片。有國軍,有解放軍,激戰打得白熱,隆隆的炮聲,噴著火舌的機槍聲,沖鋒的呼喊聲,地下天空火藥味和血腥味濃烈地散著,坐電視機前都能聞到嗆味兒!然而頭戴青天白日的幾個男兵,和幾個女通信兵躲在幾間破屋里,難舍難分地捏捏揣揣,摟摟抱抱地騷情,一時又激動得狂跳起來。木匠叔氣得拍著椅子罵:“這伙狗東西,前線打得你死我活,這里狂得你死我活,啥慫樣子。像脫韁的叫驢,軍人皮白背了。”差點兒跳起來。說,怪倒咧,現在恁大個娃壞眼眼開著,這么宣傳教育下去,娃娃從小不瞎才怪哩。榮凱,你看這電視劇整天教的是什么?榮凱嘴微笑了一下,笑得很澀。老木匠的一番氣話,進到他心里像喝了青皮核桃汁。以往在校功課忙看不上電視劇,現在看了幾個電視劇,差不多都有言情,都有幾個丑陋鏡頭,有的長達幾分鐘。這讓人必然產生教唆的嫌疑。榮凱說,叔,有看法,遇這些片段,可以跳過去,不看就是了。
從看電視,榮凱發現一個全社會值得注意的,萬萬不可忽視的問題:宣傳教育向導的重要。人的正確思想是在現實生活里,通過反復的潛移默化而漸之向健康修正、鞏固和發展的。如若忽視甚或放任就會向惡性循環發展了。現在寓教于文藝作品中的主導,相當的既是“中和”著美與丑,善與惡;卻也不乏誘惑(導)著不良的循環。這種慢性毒藥滲入意識形態,社會秩序不能不令人憂慮了,難怪木匠叔這樣的人氣罵哩!
回到家,燈下走筆,很快寫了一篇小品文,《電視劇里的情愛怎么看》。寓情寓理于事中,引導青少年正確對待不健康,不高尚,低級庸俗鏡頭故事。
他把稿修改交予大鵬,再看后定稿。由田禾畫報頭,刊于第一期。板報共兩塊。寫得滿滿實實的,除過報頭畫,又插了兩幅漫畫。圖文并茂地出現在大路十字一旁,吸引了不少雙眼睛。看的人說說評評。有的說好,有的非議。有人問是誰辦的?卡通人說,我能有這個肚才,就不在陽光下烤皮膚了。一男子問旁邊叫卡通人的那位說,你能寫嗎?肯定是榮凱寫的,我見他那天在這里看過地形,說是要辦報的。他是高中生,寫這么個小文章對他說當耍的,小菜一碟!
群眾對文章的爭論評說反饋到榮凱耳里,他聽了非常滿意。他的目的就是要讓父老鄉親有個是與非,正確與錯誤之識辨能力。
6
榮凱又寫出了一篇短文。這是針對村子亂臟差衛生現狀為實材寫的。五天后作為第二期刊了出來。題目是《不講衛生是陋習》批評了一些人亂倒垃圾,堵住大路,堵塞了水道,污染村上環境的不文明行為。批評了村容村貌臟亂差現狀。文字里也批評了無人管理環境的不作為,提了五條治理建議。這次“指點江山”的激揚文字,看的人比上次多一倍。吸引人的地方,不是大道理大議論,全是身邊的人身邊的真事情。看過的都說,這文章寫到了點子上了。早該捅一捅村上那些不顧大局的人。夏季垃圾堆臭得人都過不去。娃娃們還在那里拉屎撒尿,真不像話,可笑的是這些垃圾堆正在刷寫著“講究衛生,預防疾病”“人人講文明,村村樹新風”的標語下。垃圾竟連標語也埋住了。恰給了只說好話不干實事的人一個極大諷刺。更是一記響亮的耳光。村上干部常從這里過,躲著繞著行,看見當沒看見,開會也不說……
大家議得正熱火,話語像蒸鍋的熱氣,沒邊沒沿的,有火氣無顧忌的人,直指村上那幾個主要干部。泯義國玉這兩個人,一個是“黨”,一個是“政”,黨政不管村上事,誰管?說這話的青年叫白義軍。他指著板報說,支書主任辛辛苦苦,整天腳不挨地跑哩。旁邊幾個人大笑說,腳不挨地咋跑呀!是神仙了?義軍說,坐車吧。自行車、汽車、摩托。接著又說,當干部是管大事。那衛生呀,環境呀,雞毛蒜皮的小事,管了,低身份!掉價!
正說著,村西頭鞭炮震響,波浪夾卷著濃濃的火藥味來。忽然,一輛小車從這里經過。到了眾人前,車停了。車門打開,泯義下來了。大家看是二組墨九九開的車。九九頭伸出看了看,又縮回去穩坐著。泯義問:“都聚在這里湊什么熱鬧?”誰也沒回答,誰也沒理。泯義向前伸了眼睛,才知是看板報。他明白了,再沒問。于是屈駕下車看了幾分鐘,問:“這是誰辦的?”義軍說,搞宣傳還要審批嗎?泯義又問:“誰辦的就寫明呀!”義軍又說,宣傳精神文明嘛,又不圖名,不為獎,注什么名?泯義斜了一眼繼續看。當看到“農村環境衛生到底誰抓”時,臉上滾動起烏云。烏云過后是雷霆!無政府,自由化!瞎放的甚炮?泯義亂轟炸了幾句,手一揮說,走吧!上了車,車門沉重地碰嚴了,風馳電掣著開向鎮上開去。
有幾個問:“不知支書今天又干啥‘大事’?”
義軍向東去的轍印看了看,從鼻孔眼兒里笑了一個難聽的調兒,說,村民的事沒大事,書記的事沒小事,他整天還有什么干活?誰家買了車,誰家開了門市,誰家訂婚結婚,誰家娃滿月,誰家老人祝壽,誰家立柱上梁,他就是座上客。今天九九是給小兒子訂婚,你看咱支書坐車上老岳丈那么牛氣!我們都為他的胃擔心啊!
三組辰生淡定地說:“書記的健康就是大家的福,他是全村的主,一個村官,吃百家,有啥奇的怪的!”
義軍知是反話正說,又加了幾句:“人家的胃是老天給特制的,多少東西都裝得下,多難消化的也能消化,是鐵也可化為水的!吃飽了喝足了,還要尋歡作樂。”
眾:“他哪來那么大的精力?”義軍:“嗨,他比別的男人多條腿,三條腿呀,高興了就……哈哈哈……”
這些人沒爺廟里發泄了一通,就散伙了。
7
這天晚上,支書“請”去了榮凱,榮凱以為給他有什么宣傳任務,就清理了一下腦子,高高興興地去接受新思想、新任務。
榮凱去時,主任國玉和阿平在座。電視開著,幾個人抽著煙,眼睛沒在熒屏上,話說得熱烈,互不諱言。阿平和支書一左一右坐在單人沙發上,國玉拉了把小椅在電視一米遠的地方面朝這二人。他們見榮凱進來了,都轉眼看了一下。國玉和阿平沒說話,只有支書用手示意了一下。榮凱就坐在長沙發上,聽他說什么。他們三人截止了對話。國玉這時轉向電視上。支書還沒向榮凱開口。他和阿平談得非常融洽、投入。阿平內心難控高興地點首、掬笑!榮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看泯義態度是一副要修正他的架勢,好像正醞釀情緒。國玉看電視入神入迷的樣子,味不盡然。然榮凱一眼看出,他的心沒在電視故事里,而在一件什么事的思緒中。榮凱被晾著,成多余的摻雜似的,勉強地等待著,他站起來,邊看墻上那一張張輝煌的模范黨員干部獎狀和獎牌,邊聯系泯義在村上的“功績”,進而想象評那獎的劇場。支書大概看榮凱耐不住性子,才開口笑著,又燙又冷地說:“你回咱村這么長時間了,我還沒顧上和你拉話。”榮凱笑應:“你工作忙啊。”阿平這時起身,又給國玉和支書各遞了煙,再給榮凱。榮凱說,我不會。阿平說,你們有事我就走了。他把剛拆封的一包阿詩瑪煙,順手放到泯義眼目下的茶幾上。支書用手把煙盒推了推,和榮凱說起話來:“你雖是咱村上的人,整天在學校里,村上的實際你還黑著。村情復雜得很,什么工作都難開展,向前一步實在太艱難,想要辦幾件好事更不容易啊!村上就有那么幾個人瞎戳騰搞分裂,大局攪得難安定團結。”他說著說著頗費心的樣子,摸了一下小腦袋,那只生來就不太周正的左眼睛眨巴了幾下。“你問國玉叔(泯義和榮凱在村上是同輩)我說的是不是?”國玉頭沒回,盯著電視,點頭嗯了一下。泯義又說,現在你回村上來了,一個高才生嘛,村上多了個新生力量,很是歡迎。你在咱村就目前說算是文化程度最高的了。正需你這樣的人來接班。他稍停了一下,二十秒后由淺入深地繼續上課。今天路過,我大概看了一遍你們辦的幾塊板報。已到第二期了,可惜一期沒看上。這種宣傳形式很好。搞精神文明建設嘛,人人當做貢獻。文章寫得入骨入髓,針對性很強,——他語氣一轉,鋒芒直指地說,不過有的箭射得……唉,怎么說呢!傷害了不該傷害的。當然……當然,批評了村上的工作,我誠懇接受。榮凱聽明白了。這時不想退讓,笑笑說,沒有調查研究就設有發言權。毛主席這樣教導過。我們調查不全面,研究也不夠深入,所以不敢冒昧地批評,那也不算是批評,只是就事說事地提了幾點參考意見而已。榮凱知道這個人多年跟著風,學得很會說話。辦事也有他成熟的“套路”。到底怎么應對,還琢磨不出個恰如其分的詞。為了不讓誤解,稍作了解釋:“支書,咱們村群眾文明意識,說真的和形勢要求差距太大,臟亂差的存在有目共睹啊!比如,公路兩邊住幾十戶人,沿線長,那么的臟,那么亂,太影響村上面子。這和一個人一樣,思想意識怎樣,初接觸看不清,可是你臉不洗、發不梳、衣著臟就不體面了。你說是不是?村民的衛生習慣,不是一兩天就能養成的,既是長期養成,要糾正過來也必有個過程。當然,責任全不在村委會,要人人提高認識,靠自覺。不自覺,是個問題啊!如果不自覺,照常的陋習就得教化。我覺得宣傳是我們應有的責任。我們沒有別的意思!”
泯義說,這小兄弟,你批評得尖銳,我不會計較的,要不了命吧!前邊我說了,村上一直不安定,一直像在地震中。這時候,你們不正面宣傳光明,只挑剔毛病——多健康的人讓醫生都能說出一大堆毛病,一個好人也會說成一個大病人的。——不是正長了那股“反對派”的志氣,扇了他們的勢焰了?瞎起哄,說三道四,下車伊始就發議論,是當三思的,對各方面都沒好處。他看了一眼榮凱,笑聲中帶了幾分嚴肅。你能寫,人都知道的。你的那個農村調查,全縣全市全省都出名了。我提醒你,往后不要拿筆傷人。像以前,你寫在縣委宣傳部那個什么“內部”通訊上的材料,有些事有些話太過分了,那些現象其實放農村算什么,很普遍的,能犯什么大政策,大原則!坐不了牢吧。放在公務員中,和為官為臣的貪腐相比,不是小巫見大巫嗎,其實呢,小小村干部,連什么小巫也算不上,何足掛齒!墨水不是白費了嗎?
榮凱這才悟到了泯義特叫他來的本意。先禮后兵,先軟后硬,又擰又拉,又拉又打。在批評中征服,在征服中利用,才是他的本策。泯義把對他的成見,今天說了出來,是敲警鐘。再給個下馬威,看你在我管轄下,能蹦出如來佛的手心!泯義說,咱都是黨員,黨員要服從組織,這是原則。榮凱正要用黨性來交鋒,泯義提到了話頭。榮凱即接上說,你說對了,咱都是黨員,你是“老”黨員,我黨齡才開始,但都一樣地要遵守黨章,嚴格要求自己。黨內都是平等的,沒有特權黨員,我也不會成這種黨員。咱都別做那種黨員。黨齡長的不能倚老賣老,擺資格,黨齡短的也不要以新生力量而自負自足,了不起。黨員不自律,不清廉,只說不干或不說也不干,當那種干部說話誰聽,辦事誰從?群眾是通情達理的,群眾是好群眾,至于不同意見,他們能提就有提的道理……
聽話聽音,泯義想,我想教育這小子,他反教育我了,給我上政治課,你還嫩!
榮凱感到有些話還是要說明的。以前寫文也罷,這次登板報的文也罷,我毫無野心、私心和壞心。是為文明為環保,為我們共同的健康的環境。一個醫生,只有把病人的病診確了,指出病人的病因所在,才能對癥開處方,病人服了才有療效!醫生的責任也才算盡到了!這就是“救死扶傷”!這就是“人道主義”,你說咱村上的不文明要不要救扶?
一直在聽而未插話的國玉把凳子挪個方向對著榮凱說,醫生也有開錯藥的時候。拿著開錯的藥方吃,也會吃死人的!
榮凱笑說,那是不負責任的庸醫,肯定是庸醫。又笑了幾聲,說,不早了,我要回去,你們忙你們的去吧!
榮凱走后,泯義說,這小子是頭野驢,戴不上籠頭,真還不好對付哩!
國玉說,有文化的人不像腦子簡單的人那樣吃硬!慢慢磨,多利的棱角也能禿的!
榮凱回到家,把泯義今天的言行、訓導的態度認真回憶了一下,默默思考著的情緒又被那可怕的“政治”陰影攏亂了!——權力,權力!
榮凱走了,國玉仍留著。二人就阿平提出的那件事交換意見。這時,各留一手,即好又怕。好的是從中可獲一定的個人利益,而且為他們的“政績”多加光環,多增幾分價值。怕的是毀壞了耕地政府不答應,村民不答應。反倒把自己弄到火山口,下不了臺,脫不了身,身敗名裂!
泯義先說話:“這件事辦成了,的確還是件好事,對全村有利啊。”
國玉:“現在地全承包到了個人名下,恐怕不好解決。”他又思量了一會兒,說,咱不了解土地政策到底開不開綠燈!
泯義說,是啊,這都是首先要搞明白的。辦磚瓦場,用地面積大,面積大就牽涉面廣,搞不周全,深層次的矛盾就會帶出來,感冒會誘發多種癥,咱要好好想想辦法,促成這事!前邊咱出了一連串問題,每每都遭村民反對。這次的動作比前還大,也得更加審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