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微服調研
書名: 白墨繪作者名: 馬宇飛本章字數: 10917字更新時間: 2020-08-20 17:48:29
1
縣委副書記林瑞晗桌上擺著宣傳部剛送到的一份《內部通訊》稿。部長已看過了。說可配合當前中心工作刊發。請主管書記最后批示。林書記是從市委組織部調任的,已來年余,具體分管組織、宣傳。符合宣傳工作導向,傾向性、敏感性的重要稿件,必由主管領導簽審方可刊布。
這份稿子的題目是《寒寒的安良劍啊——農村的黨組織整頓刻不容緩》。
林書記看過吸引人的標題后,先翻到最后看署名。年月之下寫著白榮凱三個大字。接著他仔細看過了內容。重點是反映目前中國農村最嚴重的問題:掌權的黨支部書記和村主任共同執掌著兩把鑰匙:一是經濟。亂收亂支,不建賬,混賬;二是作風。工作作風,生活作風,已經而且生產著極壞的影響。一句話:工作浮而躁;經濟不干凈;作風很腥臭。
林書記又攤開來看第二遍,看到最后一頁,目光又落在白榮凱三個字上。這篇材料語詞犀利,事實具體,有的放矢,指點直坦,激揚之情,溢于字里行間。他腦屏上即排出一行明晰的文字:少數村級干部作風敗壞伴隨經濟不清,已成惡性膨脹局勢。稅不納,費不交,水電費也由村民攤負,農民養的老爺!書記心底在檢討自己的官僚時,全身感到寒意侵襲。他合上材料,一頭初生之犢雄站眼前。其小小年紀的憂患意識,觸動了他整天注重光明,注重成績,而忽視陰暗和不足的心靈,他感到對人民有愧。一個黨的領導干部如果眼里只看成績,只看光明而無視現實中的問題,猶如一個癌癥病人初期不把自己當病人一樣可悲可嘆!他馬上打電話叫來宣傳部的一位干部。指著材料上的名字問:“這個白榮凱哪個單位的?他怎么對農村的事那么知底?”回答很干脆:“這是縣中高三一位文科學生。”林書記問:“他的政治表現你了解嗎?”答:“他是預備黨員,班上團支部書記,校團委委員。高考預選文科第一名。學校望他為縣創記錄攻讀北大,清華!這篇文章是他畢業社會實踐調查報告。”林書記知道高中學生畢業都得有社會實踐調查報告的。因為他的閨女去年畢業時也寫過。她寫的都是社會上七彩風光的剪影。鶯歌燕舞,鳥語花香……他向這位宣傳干部點頭,表示知情了。這位干部說,全文七千多字,有名有姓,實話實說,無學生腔,無官話套話,句句似火,字字中的,讓人震撼。限于篇幅,根據部長的意思,結合當前農村真實情況,依據通訊要求進行了重點縮寫,大約兩千余字。
林書記:“你見過本人嗎?”
干部:“稿子是他親自送給部長的。”
林書記:“他認識部長?”
干事:“部長原是縣中的書記。白榮凱就交給他老師了。部長看過后認為文中所列事件典型,也正反映了當前農村種種實情,決定選用。部長還和榮凱作了交流,聊了一些細節。小白說,他去年至今年利用兩個假期跑過四個鄉鎮,十三個大小村子,風里雨里才弄到一手材料的。材料一稿給現任東坡鄉鄉長,即他娘姨夫看。姨夫嘩嘩嘩翻著瞥了一遍,然后拍著他的肩膀說:‘好娃哩,好好念你的書吧,世風每況愈下,那些病不是一天兩天得上的,國家領導人也很難管。我們也是睜一眼閉一眼的。你一個學生能管得了嗎?你寫的那些東西多是陰暗方面的,誰敢公開承認呢?中央電視臺,人民日報文章也起不了大作用,點名寫出能怎么樣,一是惹人,二是無人理。等于白忙乎了。說不準還要挨罵。’榮凱咋回答的?他說:‘我自知人小言微,是管不了。但只要是共產黨領導著,肯定有人管,管到底!’”
林書記站起來,在房里踱了幾步,面對陽光明麗的窗外說,這小將一言中的,只要有共產黨領導,必有人管!后生大望,后生可畏!
林書記說:“此稿本期就刊發。不要刪縮太多,能再充實一下更好。不要怕長,只要有真實的內容。犀利鋒芒!現在有人寫文章越來越八股,文風越來越瘴,吹,拍,盡挑好聽的往一塊堆!美麗的詞語往高的壘,把個好好的社會往瞎塌的吹!”
早飯后,司機開來了車子,帶著要來的原稿,林書記裝進包里,他要下鄉去。宣傳部小計又來見。他見書記忙著要走,就把帶來的市委《黨內資訊》第20期、21期、第23期呈于書記,說這上邊還有白榮凱的幾篇材料摘編,幫你進一步了解他。林書記進了車,即打開20期。目錄上找到頁碼,尋到第八頁:《皺紋里的淚痕與希望——我看改革中的農民問題》,文后幾行黑體字注明此文獲省級《改革前沿》一等獎;23期的一篇是《論新時期的農村基礎工作——我對農村基層黨組織的憂思》。這篇文后小字注明:此文分別刊在市省“內部參閱件”中。轉載收于《陜西省重點中學校長會議資料選匯》。匯編時題目改為:《目前農村工作的幾個嚴重問題》。林書記看到這里,給正發動車的司機說,再等半小時吧,說著打開門又到辦公室去,他戴上一副老花鏡,聚精會神地研讀了以上幾文。他感到文字結構嚴謹,論點鮮明,觀點正確,論證服人。水平遠遠超過一個中學生。令人佩服的是他睿智的視角、敏銳的覺悟和論述的筆力。讀著讀著完全忘了考查撰文的作者,而是沉思在農村一堆的問題里。
林書記的目光被火辣辣的情感,沉憂的文字所吸引:“高原上強勁的西北風塑造了那一張張布滿皺紋的臉,清瘦的臉龐是濃重的褐色和黃土色的混合,沉陷的眼角邊老掛著抹不去的淚痕。”
“中國的農民是怎樣一個群體啊!土地是他們的搖籃,又是他們的墳墓,幾千年的辛勞耕耘,伴著低沉的呻吟,重復著貧窮與落后,如今中華欲騰飛,農村也不再沉默。希望隨著改革的陣痛降臨了……改革開放的光輝成效在東南沿海和內地大中城市郊區的農村發展良好,而身處內地的廣大農村仍然在溫飽線上徘徊。加之重稅苛費,農民的呻吟聲越來越擊痛人心……”林書記眼看著黑唰唰像是瞅著他臉在問什么的文字,眼里不覺溢出了淚花。輕輕合上材料。又讓小計去中學找到那本《選匯》,他要帶上去下鄉。小計也被喚到車上,一同下鄉。林書記在榮凱坦蕩的文章中,第一次看到當代小青年大膽用了“猖獗”一詞,這是用來描述目前“三亂”的。一件件舉例,說明已成病灶的農村政權中,極為重要的萬不可忽視的問題。綜合起來看,大有農村包圍城市之勢了。材料用典型的鄉村具體人和具體事,鞭辟時弊,分析了潛在的危險,指出這種危險正在損害著黨和政府的公信力。強烈指出“官僚化”“濁水衙門”正在直接腐蝕著黨的戰斗堡壘先鋒作用。
林書記懷著沉重的心情,同縣委辦一名副主任、小計直去了白榮凱的家鄉——北新鎮白墨村。
2
車子進到村口公路旁一個土圍墻的土門停下。步行進一戶人家。
這戶人住在公路南邊,距路有十多米。他們幾個人步進圍墻土門。看到一個地窯。聽見下面有群雞在呱呱呱地噪,站邊上觀看,地坑院子里,這些不知今日為何日的東西,是快樂還是互為仇敵,相互追逐,相互啄咬。膀子扇得煙山土霧,細羽飄飛。有位半老的人披著件灰色夾衣,端著個篩子從一個窯洞出來,順洞子上來直接進到崖背上兩小間矮屋。他只顧低頭走,沒注意到這幾個人。進去窸窸窣窣了一陣又出來,取了個木墩墩向回轉時才發現有人,同時發現了小車。知坐小車的非一般人,所以站定注意了周圍。
“你們要買雞嗎?”他問。
“不,我們是路過這里看看。”縣委辦副主任隨聲回答了一句,隨后也進了屋。就在幾分鐘前,書記讓司機和小計出外,在路旁小商店那里打聽,這是不是一個養雞專業戶。是的話想看看規模,了解一下發展狀況,看是否有困難要幫。司機回來說那是個收雞的,村方人稱“雞客王”。書記覺得有意思,說,那就進去聊幾句吧。
他們推開半掩的柴門,里面很亂,一亂就更顯不寬敞了。靠南邊的小斗窗下是只能睡兩個人的土坯炕。沿炕迎門這邊從頂到地,掛一蛇皮袋串綴的大簾,幕布一樣遮吊著,“雞客王”見來了人,順手正向一邊攏。炕外的三分之二,空間正面墻上掛著大小不同的三桿秤(大點的兩桿,一是賣雞時用。一是收雞用。),挨墻有一輛舊白山自行車。車后座處一左一右搭兩個竹筐。車把處插一個染得花紅綠葉的雞毛撣。地下放兩籮筐各色雞毛和半成品雞毛撣子。另有兩個加蓋的大筐里圈著幾只吼著搗亂的公雞。這一切已向客人介紹了這個“雞客王”的人生事業——他的財力,他的生意和怎樣做著生意。
雞客王剛把那簾子攏在右邊的木勾搭上,背向里從光線的反映,他已感覺到又有人進了屋。他沒轉身就問:“你們買雞還是買撣子?”副主任陳正廉說,我們就是剛才那幾位。雞客王笑笑說你們不像是和我做生意的。您看我這又臟又土的窩坷多齷齪,也沒個坐的地方。說著從炕上取了笤帚掃腳地,尋小凳。書記說,老人家!你忙你的,我們站站就走。
這怎么行啊?說著從炕背后取了兩個玉米皮編的草墩,撣了土請坐。書記說,不打擾你,順便站著就行。雞客王從地下的大筐里拉出一死一活兩只雞。放到炕上篩子里,就盤腿坐在炕上。說,那就委屈你們了,只能站著。我干會兒活還要串村收雞去。
他雙腿盤著夾住那只死雞,手一挦,那死雞咯兒叫一聲,手一挦,那死雞咯兒叫一聲,幾個人看了很新奇。小計向前幾步問,老人家你在干什么?他回答:“我拔毛。”他仍低著頭專心一意地把那只死公雞脖項和尾部的漂亮羽毛拔了下來,捋好,認真地擺進原筐又繼續拔。這次是拔那只活的大公雞。這只公雞爪是綁著的,雞客王還是先選中脖項,后是雙膀和后尾,三個部位上那油光閃亮的迷人長翎拔了下來。他不是全拔而是分開挑選最漂亮的拔。每拔一下,這不屈不撓反抗到底的雞就尖嚎狂動。它不理解主人如此殘忍手段對待它的道理。“士可殺不可辱”,雞好像以為這樣喊會得到慈善心的。誰知任何作用也不起,主人繼續著拔。有的毛拔下來還帶著血帶著皮。副主任不忍看便背過身去。書記也遠離了一步。小計對這活拔毛的做法接受不了,上前拿了幾羽。那剛放進篩的羽翮的根還冒熱氣。血皮軟乎乎一股腥味撲鼻而來。脖上的翎拔過后,雞已丑陋得看不得了。雞的眼睛紅得火一樣亂轉,像哭但無淚。小計問,大叔,毛這樣拔了咋賣?雞客王無所謂地笑著說,奇怪吧,這就叫活拔毛。雞是稱著賣的,幾撮毛影響不了重量。隔三架五拔了好毛,這樣一撫弄(他示范著給大家看)不注意是發現不了的。宰殺加工廠不會在乎的。
書記說,要么殺了它,咋活拔毛,讓雞活受罪?雞客王把該拔的都拔了,下得炕來把已不漂亮也沒原先洪亮吱叫勁頭的公雞塞進筐,說,我們這行大都是這樣。吃肉的東西嘛!小計問,你拔的這毛作何用?老人嘿嘿笑著說,扎雞毛撣。一個撣子十幾二十元哩。
雞美是羽毛,女美是盛裝。這只被活拔了身上最閃亮羽毛的雞,在筐里驚恐不已地東張西望著外面殘酷的世界。像一個卸了妝的馬戲丑角。雄雞的風采一去不復,如一只土丟丟斗敗的禿斗雞!雞客王在車后的污兮兮破毛巾上擦了幾下手。拿出個旱煙袋讓他們幾位,幾位都表示不會吸,他才在袋里挖了一鍋,吧嗒吧嗒地吸著了,幾股白煙從三個孔往外冒。他津津有味。涎水順著黑刷刷的胡茬子流下,一小股順煙桿流下,問:“你們不買雞,來這里弄一身腥圖個啥?”
陳主任問:“你收雞,這是個不錯的生意吧,一天下來賺多少?”
雞客王從嘴里拔出煙鍋嘴,鞋幫上撣了撣。掛到墻上。然后說:“唉,我做重活干不了啦,是混自己呢。你這么問,我沒法回答,賺這種錢,白雨似的。不瞞你說,搞得好,一月賺個五六百,不好,就是個三二百元。碰運了一天就上百元的凈掙。去年有幾個月雞得禽流感,各村的雞死的到處撂。半死不活的都提著來,數個兒買,多少給幾個錢就賣。他們說比撂溝里強。一只給幾毛,最多一元。幾天就收半地窯炕子。賣,按市場價,一斤八九元。好運帶來好利!”
司機說,死雞咋敢賣,把人吃病了咋辦?
雞客王哈哈笑著說:“誰管哩。死雞我們有辦法。殺了弄成白條雞看不出來。”司機問都賣哪里了。
雞客王:“一是給燒雞店了,一是直接給酒店了。”他又補充道,大都是賣燒雞的屯積了。他們加工上色直接上市或送酒店。
“我看你們幾個都干干凈凈的,不是捉公家事的就是城里當啥老板的。我說了,你們別指罵我沒良心。
“這些雞肉全讓吃公家飯的那些人吃了。我們和燒雞店、酒店生意上已不是一年兩年,有八九年十年的關系了。燒雞店處理后全送給酒店。上大酒店吃雞鴨魚什么美味的,都是有錢老板和當官的。百姓沒口福,吃不起。說真話,我們賺這沒良心錢,比那些當官受賄的得到的黑錢干凈十倍百倍。至少是自己辛苦勞動的,我們秤星上克,錢上克,病雞死雞虧人,賺多了能怎么樣?村上給群眾挨悶乎,說不清也不敢清的名目就攤上了。辛辛苦苦多日,又虧人又黑心弄幾個,不夠人家一耙子摟。他們成群結隊上門硬收,裝糧、抬家具、抱電視、和我活拔毛有啥區別?該給國家貢獻的錢哪去了?問不出去向。誰收誰花,吃了,喝了,嫖了,賭了。村上這伙子人誰管哩。毛主席那時,每年還清賬,現在是一鍋漿子,真正的糊涂賬,百姓心里黑乎乎的,全被當猴子玩了。”老頭兒說起來,氣得臉變色,越說越起勁,像給包青天訴狀。幾個人直看著,書記示意,才進入正題,讓說吧,說個完。
雞客王繼續說,群眾受不了,質問村干部。你們估村干部他們咋說?他們把自己任所欲為推個干凈。比如夏季征收,他們理直氣壯說,這是鎮上分的任務,鎮上是按縣里任務攤的。越推越上,還要推到市里省里,推到中央去。說他們只是跑腿下苦的。村民能說什么?還能尋江澤民去?村民說你們把嘴少到食堂蹭幾次,百姓就燒香拜佛了。好你們幾位哩,不知咋稱呼。世事害怕得很,街上幾個大酒店吃遍了,都掛著賬,弄得四海倒騰云水吼,百姓看不下去了,說,解放臺灣還用什么槍炮,派一排村干部,要不了多久就吃垮了!
幾個人相互看著難堪地笑了笑。唯有林書記沒笑,臉上只疊出幾個苦澀的影子。雞客王抹一下嘴角的白沫,繼續說:“你們沒到農村生活,不知家都在哪?我這個村子現在的自來水、電都是上邊為民辦的好事,積德了。可村上幾個主要干部,整天光為自己謀利呢,水電不出錢地浪用。他們沒辦幾樣好事。唉,不說了,說著說著肚子里的氣像椽戳,縣老爺坐衙門喝五喊六的,哪知他們領的下面這幫子人干什么?猴年馬月能等大官下到民間來?我每看包公戲,就想,包青天能活到現今,多好,狗頭鍘鍘了他們!”
雞客王真名黃利仁,刀子嘴能諞能說,說熱了,什么也不忌諱都向外放,一股腦兒掏著往外撂。撂的都是大實話,句句落地砸個坑。
他繼續說,我剛才說的你們幾個聽了怎么樣?我不是在沒爺廟里放光,我就是在支書主任面前也敢罵敢說。因為他們缺德,缺理嘛。我這邊站的是多數,是所有的百姓們。
“我干的這行,叫生意也行。明人不說鬼話。多是損人利己,狼吃良心的事。這條塬上干這行的我知道就有八九個,我們這些貨都是和婆娘娃娃打交道的,能少給就少給幾毛,秤上也不公平,用的大秤,還在分分厘厘上克呢,人家四舍五入。我們是五舍四入。啥叫五舍四入?就是我付你錢五舍,你給我斤兩,我五舍六也舍!這一舍就少開錢嘛,你找我錢四也入。”
司機問,你們把死雞病雞真的賣給大酒店了?
雞客王又來了精神,說,別看那些四星五星的十幾層高樓大廈,里面的東西并不全放心!全讓那些穿得人五人六的人吃了。
你想,都是做生意嘛!奸商、奸商,他們也是為了錢,不奸咋商?何不便宜買貴賣呢?這就為我們銷路多開了渠道。我們直接不上他們。我們和賣燒雞的有交易,賣燒雞的和酒店老板又是老關系。這樣就自然形成一條鏈。人上世,只要有口氣兒,不是你哄我,就是我哄你,你哄他。哄來哄去的都是靈人哄了悶人。比如我們白墨村干部,明知我雞的來路,卻常來要雞吃。有時逮去活雞自宰。有時我給收拾加工。我那病雞煮時調料下重,他們吃著贊著。至今還欠我三百多元雞肉錢要不下。收攤派,我要抵賬,他們說豇豆一行,茄子一行。嘴從石灰窯出來的,想白吃!
小計問,你們收的雞有問題的能占多少?
雞客王:“好的當然是多數呀!那些瘟雞是看季節哩,差不多每年都有一兩月雞瘟流行。國家叫禽流感。那病流行時,我們有的人也到溝里去拾,坑里去刨。我敢當著日頭說,我沒干過這種傷天害理事,至于來賣的,是娃娃們從溝底拾的,還是從坑里挖的,我就不知道了。你看城里賣的燒雞顏色好看得很,肉不定是好雞。可是賣的還快。農民說城里人見屎也吃!鄉里人看不上的拿去都賣了。聽說大酒店連灰條條菜也當名貴了,你們知道這種野菜哪里長?大都是鄉里人從茅子周圍摘的!”他越說越放肆了!幾個人聽得惡心,肚里開始翻江倒海了,頭皮也麻酥酥的。主任也耐不住跑出去了。
雞客王:“看看看,我說這個腥地方你們受不了,受不了!對吧!”
林書記這期間一直是聽著,想著。這陣兒從想村干部轉而又想食品衛生、想檢疫……他反思為政一方的方方面面,看了一下表說,走吧。再不要打擾老人的事了。
雞客王:“不要緊不要緊!我又沒上班下班規定,自由人。無收無管的自由人!”
3
幾個人心情都沉郁著出來后。車行一小段,見兩個電工正在電桿上抄表。林書記說停停。下了車,他讓把車開到偏僻處熄了,一行走著。書記站定了,手遮涼棚仰望桿上工人,提醒說,太高了注意安全!工人師傅說,有安全帶保險著。書記問:“你們每月一次吧?”桿上的說,是,每月底抄一次。地下作記錄的那位說,月底到村上設點清費。書記問:“順利嗎?群眾有何反映?”工人回說:“縣上統一規定,照明每度0.4983元,我們按0.50元收的,另外每戶不論用多少得加一度損耗,這樣還對不上總表。只得每度按0.60收,不然……”
問:“為什么?這合理嗎?”
答:“明知也不合理,有什么辦法,不這樣我們管電的就得賠上老婆了!”
問:“耗在哪了?”
答:“哈,我咋回答你?”
問:“給群眾總有個理由吧!”
答:“每個村子都有幾個主要干部。他們家里用電都不交費。有的還耗粉碎機、磨面機、榨油機等非照明用電,不交或不按使用量交。我們剪了他們的線后,來村上辦事什么也得不到支持。只得采用加損辦法彌空。轉嫁誰呢?當然是村民了。村民問我們評理,我們就模糊著過。”
問:“干部電費真的不交?”
答:“是。白墨村墨支書至今還欠460元。主要是磨面機費的。原電工收時也怯火,兩人罵過幾仗,后來村上就不要他干了。所以,欠費至今還在電管所賬上。后來統一取消了各村自管自收辦法。改電管所統一管理。”
問:“難道再沒辦法了?”
答:“辦法想盡了,可有的村干部就是厚著臉皮扛!”林書記不問不知道,問了心驚嚇一跳!真的村干部就這么牛嗎?他們幾個人多走了幾戶以證實,知電工說的全是大實話。在路過一戶門口時,里面傳出了吵鬧聲:
“我家三口人,水表上不過兩方,為什么要收三方錢?”
“都是這么收,不是你一家這樣!”水管員說。“不照表結,安那垂子頭弄啥哩!……水損,水損,你說都損到哪了?就說加吧,用十方八方加一方,兩方三方也一方,合理嗎?凈虧人!”一個女人尖聲傳出來。
書記讓主任進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主任進去,水管員往外走。二人碰上面,主任問:“你們和這家人吵什么?”管水員是外村的,叫劉九九,他面帶難色說,一言難盡啊!淘氣得很。水上沒辦法的辦法,統一加損,各戶一方,已是多年的老規矩了。我接這個村子管水才三個月,每月收費都得幾次跑,有的人還日娘叫老子的罵。九九撓頭皮說,縣上統一水價2.80元時按3元收,每戶還加一方的錢。下月可能按新價3.5元收。還得加,不加又補不平賬。唉!
問:“為什么?”
答:“干部不交啊!”
問:“為什么不按原則辦?”
九九又面現難色。“好領導哩!你是鎮上新來的吧?”他低聲說,“差不多的村干部害一個病,他家基本不自覺交費,即使交也是象征性的!現在的村干部都有果園,每次打藥按最少的600斤算,打10次呢?三五畝地10次呢?一個村掌大權的按三人算,全年各戶吃的,洗的,果園用的用多少水?這些錢不從加損解決,我們賣了老婆娃娃也抵不清啊!”
書記生氣地說,把黨和政府的臉丟盡了,難怪百姓怒聲強烈得很!
4
多半天的走訪,因為沒和村干部接觸,疲倦不用說,連喝的熱水也沒見。司機在小賣部買來幾瓶純凈水,幾個人在路旁的樹下歇了會兒,又去了隨近幾個村子,得到的結果是大同小異。
午飯是在北涼村吃的,是小計找到一個遠方親戚的家安排的。吃飯間,知這個村原支書撤職的事。這家人說,老支書每年公社(群眾習慣叫法)交稅費返還的獎金,不論多少全公私分明地按戶所交多少代分了。自新手上去,效法白墨村,干部私分了。上邊給了多少群眾不知情,反正一分也不見了。支書和主任還驢踢馬咬拴不到一個槽上。你想拉套還能走一個轍嗎?林書記問老支書犯什么錯誤撤職。
這家人不愿說。書記說你說無妨。他才說,這是已過兩年的事了。公社每年夏收征稅費,要按規定日子完清村上任務,在限定的幾天里完不成,影響了鎮上在全縣的排名,就得上會檢討。村上只得納息貸款,把拉腿的那些戶給清了,保了村上先進。保了鎮上的排名。后來這些戶中的困難戶還是交不了。交不上來,貸款就還不清。到了下年,新任務又來了,比往年又多了不少。討舊債的追支書,支書沒辦法就把新收的倒手還了債,準備再貸。鎮上說他挪用國稅違法,當即就撤了職。老支書冤得三天沒出門。這個冤案至今無人管。
小計問:“稅費怎么村上收?”這人說,近年,糧站用錢倒,群眾大都是交現金的,因為麥子沒碾打完,也沒曬干啊!村上為了速度就集中收,統一辦理。
書記只聽,沒有表示意見和看法。他覺得縣上每年實行評比,實行獎罰,做法大弊,才造成上行下效的。看來縣上也該改變工作方法。但這事他一人是沒法扭轉的,得把這情況向書記和縣長反映,以引起重視。
下午,又走訪了幾戶。這一整天走了四個村子,接觸群眾27人次,不深入不知情,一深下去嚇一跳。許多當解決而未徹底解決的問題,已在黨群、干群、上下級間筑起了隔膜,看似不見,實則頑固得很。本來的魚水之情淡漠了,魚兒在池中看似暢游,只是擺著鰭子掙命。
榮凱調查報告所列舉的事實,程度不同地普遍存在。這是頑性的“皮膚病”,然又非皮膚病。明顯著卻忽視著。放任著也就自然蔓延著。誰敢肯定不會發展成皮膚癌呢?誰能保證不會危及心臟呢?這是無聲的殺手啊!不即以特效藥救治,發展到一定程度,必危及性命!
回到鎮上,林書記要去見黨委書記、鎮長。書記見縣委林副書記來了,熱情有加,茶水呈敬,水果招待,他以為是來檢查工作的,腦子開始考慮匯報要點。林書記沒提走訪之事,簡要提了對農村工作的意見。首先問他們對村支書、主任的情況了解知多少。田書記說,林書記,我們就領著那么幾個兵,兵是強兵,將是強將,招之即來,來之能戰。林書記平靜地聽他流利的夸贊之后又問,你們每年夏季稅費獎勵金如何執行?有沒有具體文件,是專獎干部的還是給百姓的?問到實際問題,田剛說,秦鎮長你給書記匯報這個吧!鎮長說,沒有形成文件,實施實踐證明,設這項獎對加快繳納進度還是大大有效的。說不上立竿見影,卻是重獎之下有勇將!至于錢下去,干部拿了還是怎么了,沒多干涉。有的村干部分配給納稅人了,有的村干部可能分了。干部拿了也利于調動積極性!村民分了也有理。
林書記嚴肅地聽著,之后嚴正地指出:納稅的主體是廣大老百姓,干部催交,是本身職責。他們有補貼工資嘛,給個表揚或集體榮譽也是可以的。那么大的數額,由幾個人私分了,恐怕不合情理。這和貪污、吸農民血汗有何區別!現在不正之風,群眾反感聲浪不斷,你們還是這樣搞,要搞也得有個具體的細則。不少村是干部分了。這不是又在助長不良風氣嗎?田書記說,這的確是個問題,我們得很快研究出一個方案來。
林書記又嚴正提了農村兩委主要干部特權問題。林副書記當著鎮黨委書記、鎮長嚴肅指出:村級兩委主要干部是你們直接帶領的“兵”,是你們認為的“強兵”“強將”。帶兵要善用。不能在你們手下慣壞了。他們中不少人,水費、電費不交,轉嫁給群眾。吃喝風盛行,亂攤亂派,不建賬目,該負擔的義務不擔當,等等,尤其是亂倫,道德敗壞,影響十分惡劣,難怪群眾強烈反感。問題在于他們不自律。在于我們監管不嚴。如果不引起高度重視,黨和政府的凝聚力哪來?許多利民福祉,廣大民眾如何感受得到?所以監督教育時刻不可放松。田書記連連應諾。
林書記要走了,車子已發動。鎮上幾位領導端端莊莊地站在車旁,送林書記坐好了,點頭揮手的熱情勁不用提了。
5
離開北新鎮,林書記一直在想著裝滿腦子的事:今天群眾給我上了一堂生動的課啊。
晚上,林書記把從縣中拿來的文件選匯上榮凱的文章,還有其他幾篇調查又看了一遍,他對辦公室主任說,對于黨政干部,百姓的眼睛是看你做什么,怎么做和為誰做,不是看表演花拳繡腿。百姓企盼的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實惠,而不是動聽的宣言和許諾。但我們中的一些同志偏偏就善搞這些,所以就涼了百姓的心。主任說了他在書記面前第一句也是第一次的真心話:現在玩動聽的行話,成了不少單位領導者的強項,所以我們無法得到下面的真情,得不到百姓的好感!——不接地氣啊!
第二天,林書記一行又走訪了西原一個全縣最大的山區鄉。所謂山高皇帝遠,以前下基層依安排路線,坐車看到的全是五彩繽紛的興盛景象。只聽下屬的好話、假話,必然與底層百姓兩張皮。如此觀花,最多是看花了眼球,怎知那花是真是假?是香是臭?能說準嗎?下車伊始,說幾句好聽的了事。這樣下基層不負責任的態度,怎能做百姓貼心人?只能讓百姓敬而遠之,離心寒心。這一次,把百姓的事真當回事的放心上,入戶親民,傾聽心聲,誠懇交流,聽其所訴,了解真實民情,知廣大民眾疾苦,知民之樂好,民之所企。兩天下基層,最大收獲是全面深入地證實了榮凱那來自最底層的調查的價值:這對于治黨律干,促進勤政為民誰能說不是一劑良藥呢?
林書記上班來一坐下,就沉浸在深思之中。——人心!凝聚人心就是農村黨支部的作用,帶領廣大民眾向富裕進軍就是農村黨支部的作用!
我們農村的黨支部,在民眾中起了啥戰斗作用啊!他們的所作所為與黨的方針政策多有違背,有違背就寒民心。民心一旦寒了,什么信仰啊,擁護啊,熱愛啊就潰了根基!這次下鄉,他沒驚動鎮村領導們,直接融入百姓。百姓都是本本分分的農民!老實巴巴的農民!他們身上保持著中國傳統農民的質樸本色。他們說話不投機,一句一個坑,真金白銀,沒有粉飾,全是珍貴的治家利國良藥!
林書記提筆正在宣傳部送來榮凱的材料上批道:此稿苦口良藥。勿大縮大刪,當保留其文字鋒芒,保留其熱忱精神。速交刊印,下發至村黨支部、村委會。征集反映,送縣委辦。
他寫完了,思緒仍在兩天來調研的民情中,他憂思重重:我們共產黨人若無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思想,麻木地例行公事,何來后天下之樂而樂呢?他打開工作手冊將所記要點和建議,作了整理。結合中央提出“三講”,提了以下幾點:①提議召開縣級機關和各部門負責人會議。②縣委縣政府聯合成立“治亂辦公室”。③各鄉鎮組織清查多加于農民的負擔,向縣委報告。④加強食品監督,肉食檢疫。對所有酒店職工進行一次食品安全和道德教育,對個體戶必須進行“生財有道”教育,牢固樹立“誠信為本”的職業道德。⑤民辦教師工資由鎮發放改為教育局統發。⑥水電必須嚴格執行物價標準,不許亂加損耗,堅決糾正農村干部特權。⑦農村財務必先自查自清。⑧縣委對農村支部書記有計劃地定期進縣委黨校培訓學習。
同時向縣委縣政府提出:
1.所謂市政建設收費,到底用于專項的是多少?至今縣城七八萬居民沒個活動場所,沒一片綠地更說不上公園了;而各鄉鎮仍是舊街舊巷臟亂差;政府有關部門當重視。
2.教育附加收費是否專用于改善教學條件了,錢的流向呢?
3.農民的稅、費(包括烤煙稅),不能無區別地按人或耕地下指標征收。林特稅應該準確丈量,以有果產入的面積交納,煙也當如此;
4.國庫資金應嚴格審批手續,有鋼用于刀刃上。……
這幾條提出后,兩個正職都沒積極表態,而且表現出不太高興的樣子。大書記說,“建議”都是值得重視的問題,我們以后在常委會上討論吧。“以后”指的是哪年哪月?消字靈消了。——大書記一心想的是地方財政稅源,至于民利民惠,他當然也得思考思考的。孰輕孰重,這就在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