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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哲學教授
她叫李琳。她來之前,這一圈草原上的中年人,不論男女沒有一個戴眼鏡的。剛來時她白得可愛,說話很特別,一言一行都有城里人的那種腔腔調(diào)調(diào)。但過了三周,她就變了,曬成和我們本地人一樣的膚色,行為舉止也變得莽撞。更重要的是,她還成了我繼母。這件事叫我收回了對她的好感,我覺得她心懷不軌,來干一些不可告人的勾當。
她和父親結(jié)婚那天,正好是我的十八歲生日,這沒什么大不了的。那天我穿著一件老式的棕色卡其外套,兩個袖口烏黑發(fā)亮,肘部磨損嚴重,還穿著一條很久都沒洗的牛仔褲,一副寒酸相。我在衣柜里翻找了兩遍,挑出來兩套看得過去的衣服,其中一套是淺灰色定制西服,樣式新穎,是我最貴的衣服,但我沒穿。我覺得我的心情不配穿這套衣服。我的頭發(fā)也因為幾天沒有打理而亂蓬蓬的。比起潦草的外表,我的內(nèi)心燃燒著一團火苗,需要一整個海洋的水才能澆滅。我知道她扮演的并不是一個母親的角色這么簡單,她還占據(jù)了更多的東西。但她剛來時說什么?“我來挖掘你們這個部落的歷史,順便找一個人。”
“什么人?”當時父親離她很近,他們的臉幾乎要挨在一起了,“我們部落怎么了?”
“有人委托我寫一本關(guān)于你們部落的簡史,或者說是部落志吧。”她沒有后退,頑固地盯著侵略意圖過于明顯的父親。她的胸部高聳,但相較于越靠越近的父親,她的胸更具侵略性。她其實很漂亮!
父親最終沒有碰到她的胸。那天父親宿醉未醒,但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誰讓你來的?”
“他說要是有人問起,就說他是部落里的人,姓李。”
父親若有所思:“原來你是老縣長的女兒。”
“我這次代表我自己來,或者代表我的母親。”
“既然這樣,你需要我的幫助,沒有比我更合適的人了。”
“這也是我來找你的原因,而且是他讓我來找你的,我有很多問題要問你。”
“你住在哪里?”
“我沒地方住。”
“既然這樣,你就住我家吧!”父親沒有讓她失望。
我不知道父親這樣說的時候是不是已有預(yù)感:這個女人將會成為他的妻子。或許從看見她的第一眼起,他就已經(jīng)起了這個心思。他在異性面前永遠充滿自信和傲氣。我記得以前我們還在用牦牛作為轉(zhuǎn)場的交通工具的時候,有一年從夏季營地出山,轉(zhuǎn)往一望無際的秋季草場的途中,他和少年時期的玩伴邂逅于著名的大鹽灘。十八年沒有相見令他們唏噓不已,傷感與無奈交織在相逢的喜悅中。時間易逝,歲月無情,一轉(zhuǎn)眼他們都年過半百,牧人特有的蒼老他們誰也沒有落下。那是一個下著綿綿淫雨的下午,九月的雨季如約而至,從祁連山吹來的風抵達這片草原后搖身一變,陰寒入骨,我們都從馬鞍上取下氆氌穿上,至少氆氌在被雨水浸透、變得如鋼鐵般沉重之前還能夠抵御寒冷。他們一邊走一邊訴說各自的生活,打聽那些同樣少有音訊的伙伴們的訊息。說到高興處,他們舉起酒瓶,碰飲歡慶。就是那次,父親重提陳年舊事,說只要他看上的女人,無不一一得手。而他的朋友也帶著既羨慕又憤懣的語氣承認,在這方面,身材高大長相不俗又有口才的父親,占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但他的成功不僅讓他們的少年心蒙受羞辱,也使得父親無形中樹立眾敵,畢竟,哪個少年不爭風吃醋?父親為了女人沒少吃苦頭。
雖然當年的光耀沒有辦法在今天給他提供能量,他老化的容貌也無法再展現(xiàn)出中年男人的魅力,但他一顆爭強好勝之心依然蠢蠢欲動。正好,他古井不波的生活因為她的到來而結(jié)束了。他們相識三天,就已經(jīng)像一對相濡以沫多年的夫妻一樣相處得自在而幸福。父親已經(jīng)不把母親的去世當一回事情,這樣挺好。至少沒有人冷不丁地在我耳邊說起母親。我也不用總是覺得陰陽兩隔是我人生中的一道分界線,可以按照人正常的活法活下去。
他們在結(jié)識的第十五天就結(jié)了婚。婚禮小巧但隆重,儀式舉行得一絲不茍。秉持和父親友誼萬歲的感動,婚禮頌詞人那吉祥的詩句噴涌而出。在那種幸福的氣氛中,李琳和父親彼此含情脈脈,仿佛相愛了一萬年。令人驚訝的是,她這么大個人了居然是第一次結(jié)婚,感動得又哭又笑,一點也沒控制住情緒,真夠可以的。
她冷靜下來后,已經(jīng)對家里所有物品的位置了然于胸。她做的飯非常好吃,我覺得是我們這里的女人所能達到的最高水平了。她第一次以我繼母的身份給我們父子做飯的那晚,餐桌上放著一本書:《哲學的存在形式》。
“這是我寫的書。”她說,“我是一個哲學教授,當然,現(xiàn)在辭職了,但我覺得自己依然是一個教授,因為以后有機會我還是想去教書。”
我很吃驚地看著她,然后看向父親。從他的表情里,我判斷出他也不知情。
“哲學教授?”他皺著額頭,“哪里的教授?你從來沒說過。”
“銀川大學。以前我不說有不說的理由,但現(xiàn)在我們成了一家人,我就有說出來的必要了。還有一些其他的事情,你要是想知道,我以后慢慢說給你聽。”她是對父親說的。我在她眼中似乎可有可無,不足以讓她顧忌。這種感覺她傳遞得很明白,我也接收得十分清楚,但奇怪的是我并不憤怒。我很好奇她哲學教授的身份,她看起來不像。我是說,對于哲學教授這個職業(yè)來說,她好像太漂亮了。我一直覺得,一個人太漂亮,就不適合做哲學教授了。她寫的那本書,我倒是很想讀一讀,但那晚給我們看了一眼之后她便收回了。父親是沒有能力去讀那樣一本著作的,她也沒有問我是否愿意讀一讀。她不說,我當然不會主動去索求。
不過事情總有轉(zhuǎn)機。
一天下午,我從縣城回來,因為一宿沒睡特別困頓。我正要睡覺時,她走進來了。
“你的房間很干凈,我好幾次想幫你收拾收拾,但沒有下手的地方。”她說。
“房間一臟,我就難受得睡不著。”
“真是一個好習慣,你母親應(yīng)該是一個愛干凈的人。”
“就是她培養(yǎng)了我。”
“這本書,”她抬起手說,“如果你有興趣,就翻翻看。”
我接過書問道:“你寫了幾年?”
“三年,斷斷續(xù)續(xù),也算是我博士學位論文的延續(xù)。”
“博士?你到底是教授還是博士?”
“我是讀完書留在學校當講師的,然后才是教授。”
“這些我可不懂。我們父子都不懂。”其實我特別想知道她為什么會嫁給父親,他們存在很大的差距。而且她肯定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但還是像探險者一樣義無反顧。她的目的是什么呢?我實在想不通。
“為什么你房間的垃圾桶里從來沒有垃圾?”
這真是一個有趣的問題,我想了想,也覺得不可思議:“因為我沒有垃圾。”
“你的生活沒有垃圾?這點可與你父親相反得厲害。”她笑笑,然后說:“但這不可能的,每個人都會有垃圾,因為生活的一部分,或者說很大一部分就是垃圾。”
“可能我把那很大一部分清除出我的生活了吧。”我大言不慚地說。
“那你豈不成了無欲無求的圣人?”
我無言以對。
“我覺得你把那些不好的東西都裝在了心里,而不是倒在外面,這可不好。你應(yīng)該學你父親,他在這方面做得特別好,給自己留一個干凈的身體才是明智的。”
“那你呢?”
“我也做不到你父親那樣,但我做得比你好。”
“我想不出我有什么垃圾需要從身體里面清除出去。而且,你說得很哲學,我有些聽不懂。”
她離開房間后,我翻看她的書,反復(fù)研究她說這些話的意圖。我本來要睡覺的,卻捧著這本書讀了一個晝夜。讀完后我感覺好像走了特別遙遠的路,累得昏睡過去,醒來發(fā)現(xiàn)讀過的內(nèi)容一點也沒有記住,可又覺得它們在我的身體里形成了一股力量。
我將書還給她,她沒問一句關(guān)于書的問題。我對她的觀感并沒有好轉(zhuǎn),除開父親這個靠不住的因素,我有理由去防備一個突然出現(xiàn)的女人。但不可否認的是,她的確是一個勤于勞動的人,不但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也把父親收拾得很風光,并且,她也不耽擱自己的調(diào)查,她和父親每星期會有兩三天外出,去采訪,收集資料,做筆記。她來時背著的那個棕色牛皮背包,現(xiàn)在到了父親背上。我聽說她因為有知識,說話既有禮貌又不失風趣,在部落里很受歡迎。她淘到很多珍貴的故事,有不少就連父親也一無所知,托她的福,他才有幸聽到。他有次跟我說起,部落的歷史像戈壁的一口深井,越往下,出現(xiàn)的東西越是寶貴。她整理出來的材料已經(jīng)在他們臥室里的小圓桌上壘起厚厚一沓。很多個清晨,午后,或者是晚飯后的幾個小時,她會在小茶幾上寫作,用一支紅色的鋼筆寫在A4打印紙上。她買了一盞能夠充電的臺燈,紅色的,再加上臥室的沙發(fā)套和床套也都是紅色的,當臺燈亮起來的時候,他們的臥室就處于一種永遠在結(jié)婚的氛圍中。
她把家的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干凈明亮。她的好評在村里逐漸傳開,一些人見到我,由衷地說:你母親真是一個很厲害的人!從他們的語氣中,我聽出來一些發(fā)自肺腑的敬佩和畏懼,仿佛她的一言一行在眾人中產(chǎn)生了震懾效應(yīng)。她用學識和語言營造的氣場時時刻刻提升著她的聲望。在這一點上,父親已經(jīng)遠遠不如她,他雖然也很受人尊敬,但現(xiàn)在有了一個更厲害的老婆,把他壓制得死死的。人們現(xiàn)在說起他來就是為了更好地說他老婆。不過他顯得很得意,仿佛她是他調(diào)教出來的一樣。他這副德行很可笑,讓人覺得很卑賤,還有一種小人得志的荒唐。他為什么會這樣?他原本不是一個庸俗的人。這男人的心思我越來越不懂了,自從她來了以后,他變得又傻又聽話。
當她把部落里幾乎所有的老人都采訪完,她積累的材料就差不多有三尺厚了,她要把這些材料全部輸入到電腦上。不出所料,她的電腦也是紅色的。
有一天她叫住我,說:“我想請你幫我個忙。”
我隱隱猜到了,看了眼那一摞材料。
“我可以付報酬。”她說。
“什么事?”
“你能不能幫我把這些材料輸入到電腦上?我時間有些緊張,因為我還要去其他部落采訪,以印證咱們部落的一些事情,還有那些離開部落的人……”
“我也不一定有時間。”我盯著那一摞寫滿了字的紙,無形中感受到某種信號。
“我不會虧待你,而且,這是咱們自己部落的事情,通過這些材料,我保證,你會發(fā)現(xiàn)一部你并不了解的部落歷史。”
“我對部落的歷史沒有多少興趣。”我撒了一個謊,其實我很有興趣,但我不想被她使喚。
“我有一個核桃木的高級音響,體積有馬頭那么大,音質(zhì)特別好,很貴的那種。我這次回去帶來,送給你。算是我的一點心意,這不算在報酬內(nèi)。”
“好吧。”我說,“但我很久沒有打字了。”
“熟悉熟悉就好了,你有電腦吧?”
她對材料做了簡單排序,但她的筆記很凌亂,而且字跡大得離譜。我數(shù)了數(shù),一頁紙她只寫了八九十個字就已經(jīng)滿滿當當了,所以一個二百頁的筆記本上并沒多少字,這讓我松了一口氣。我抱著一摞筆記本和稿紙回到房間,按照順序打開第一個筆記本,讀起來。這些筆記很零散,對話、感悟、猜測、批評、對人和物的細致描寫等混雜在一起。其中有幾個大段落記錄的是華爾丹老人家里的家具、房屋狀態(tài)以及室外的各種雜亂東西。她用幾百個字描述了華爾丹的孫子將切的一匹棗紅色純種馬,還有和將切的一段對話:
“這是你們的母馬生的嗎?”
“不是。我們的馬是土馬,生不出純種馬。”
“為什么要養(yǎng)純種馬呢?”
“它們比我們的馬跑得快,比賽現(xiàn)在都是用純種馬,已經(jīng)沒有土馬比賽了,土馬怎么都跑不過。”
“那為什么不一直用這里的土馬比賽呢?”
“因為別人的馬不是土馬。”
“所以你們也是被逼的是嗎?”
“也不是,我們也喜歡那些大馬,它們比我們自己的馬好看。就好比外省的女人比這里的女人好看。”
“就好比外省的女人比這里的女人好看?”
“嗯,就是。外省的女人長得又白又好看,就好比那些馬,長得又大又好看。”
“你的妻子是哪里人?”
“是上海頭的人。”
“上海頭?”
“海西州的。”
“那她長得好看嗎?和外省的比起來。”
“你不是看見了嗎?”
……
關(guān)于華爾丹老人的樣貌和言行,反而并沒有詳細的記錄,只見得著寥寥數(shù)語:他長得很堅韌,相信年輕的時候一定是一個十分硬朗的漢子。
對于他們家的擺設(shè),她是這樣描述的:
他們家里到處都有馬,墻上的照片是馬,柜子上的浮雕是馬,一屋子七個擺件中有六匹馬,各種顏色的,有一尊是唐三彩馬,還有一尊是水晶馬,只有一頭紅色的掛著很多細碎吊墜的大象,孤零零地站在馬群中。更多的是馬的相片,我隨便數(shù)了數(shù),有三十多張。
第三十七頁上有一句話讓我很有興趣:“回來的時候,我騎在摩托車的后座上,縮著頭,他的手突然伸過來,一遍又一遍地摸我的大腿。”
我差點笑出聲來,不知道她是不是忘了筆記本上還有這樣一句話?或者她根本不在乎?而我糾結(jié)的是要不要把這句話原封不動地輸入電腦。
一連很多天,我所有空余的時間都花在這些采訪稿上面。我也因此獲得了很多有關(guān)部落的秘密,比如,如今還活著的那些受人尊敬的老人們,在四十年前干過的荒唐事讓我萬分震驚。看看他們都做了什么——
“我們眼睜睜地看著她被強奸,但誰也沒有勸阻,沒有人覺得不合適。”
“為什么?沒有人覺得不合適是什么意思?”
“我們好像都覺得,這也沒什么大不了的,這種事情并不是第一次發(fā)生。”
“你是說以前發(fā)生過?”
“雖然我沒見過(我想他們也沒見過),但聽說過。”
“你們沒有同樣犯罪嗎?”
“沒有。”
“你怎么能肯定,你說了,你們喝酒喝得不知東西南北。”
“我們喝得再多也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這已經(jīng)無可考證了,因為沒有證據(jù)。”
類似的采訪有四個,也就是說有四個人目擊或者參與了這件事。他們的回憶有些出入,除了受害者身份確定,其他地方都有分歧。這個受害者的名字用L來替代。一份幾十年前的回憶不完整,這說得通,但其中一個叫龍丹多杰的老人有一句話很可疑:“我覺得我不該那樣做,我一直很后悔,但她本人后來都不當一回事了,所以我也就放心了。”
這句話后面是李琳寫的一段話:
我想進一步問出細節(jié),但他不說了。我說你是傷害她的人之一嗎?他說他沒有傷害她。既然他沒有傷害她,那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但無論我怎么努力,他再也不說一句話。
但我已經(jīng)可以肯定,就是他們……
后面有很長一段文字,都被她劃掉了。
我耐心地研究劃掉的內(nèi)容,但只能看出七八個分散的字,起不到串聯(lián)內(nèi)容的作用。這些對話,還有其他的各種回憶記錄讓我一時間難以接受,我把筆記本抖抖落落,翻來覆去,好像要確認這些文字的真實性和可靠性。這是一家之言,本身存有懷疑的性質(zhì),但我又想不出她在采訪時編造這些謊言的動機。所以,我更加好奇李琳的身份了:她究竟有什么樣的能力能夠從那些老奸巨猾的家伙口中挖出他們一生中幾乎最不光彩的丑聞?并且,這些丑聞或許會以書的形式出版流傳、公之于眾,他們?yōu)槭裁催@樣做?
因為長時間沉浸在這些有巨大想象空間的故事中,一遍又一遍地讀這些手稿,我進入一種恍恍惚惚的狀態(tài)。一個夜晚,在清醒和迷惘之間,我看見自己走向了他們的房間,那紅到詭異的房間里,他們正襟危坐,仿佛在等我。我問出心中的疑惑:為什么你可以做到?
她背對父親,面對我,說了很多我根本聽不到的話。她的表情令我不安。
第二天,這畫面依然清清楚楚地印刻在我腦子里,揮之不去。在吃早飯的時候,我觀察著父親,他如我昨晚看見的那樣疲憊不堪,神情委頓。他默默無言地吃了她精心準備的早餐,起身準備出門采訪事宜。他們走的地方越來越遠了。
“你是怎么做到的?”我看著她,心里有了一個大概的猜測,從她的字里行間,我發(fā)現(xiàn)了一條線索。我端詳著她。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抬起頭。如果不是曬黑了的話,她算是我們這里最漂亮的女人了。
“因為我有他們不得不說的理由。”
“對于他們而言,其實根本不存在這樣的理由。”
“有的。”
“這些事一旦公之于眾,會有什么后果,你知道嗎?”
“僅僅是一個幾平方公里的震動而已。”
“可我們這些部落人內(nèi)心的波瀾將永不平息,影響的終究是后面的人。”
“我不負責后面的事情。”
“那是誰在負責?你受雇于誰?你采訪的這些,猶如一顆炸彈。”
“你輸入完了?”
“我很后悔知道了這些事。”
“可是,你難道不覺得自己也應(yīng)該承擔其中的一部分嗎?”
“一代人就該有一代人的終結(jié),這些歷史,不該是傳承的一部分。”
“保留真相沒有錯。”
“你有沒有想過,所謂的真相,其實也是謊言的一部分,而且是最精彩的一部分。”
“那天我從南太老人家里出來,看見他家眼前闊達而清的湖面,感到一種拖拽感,仿佛有什么東西在湖里呼喚著我。南太老人說,那是世世代代在湖中安息的生靈發(fā)出的誘惑。你覺得這是什么?是真相中的謊言,還是謊言中僅有的真相?”
父親進來了。在父親擦拭靴子之際,李琳拿來了背包。如果下午的風太大,他們今天就要住在哈勒景那邊了,父親不會在惡劣的天氣中逞能,他怕摩托車被卷入大貨車輪下。
她跟在父親的身后走出房間,掀開門簾時,她回過頭來,譏誚地說:“犯過的罪孽,不會因為時間而抹去。難道你不覺得,他們犯下的罪,應(yīng)該由他們來承擔嗎?”
“到了這個地步,他們?yōu)槭裁锤嬖V你?”
“因為他們也不愿意帶著罪惡離開,如果他們想懺悔,他們可以對我懺悔。面對我,他們便是在面對悔恨,他們不得不坦白。”
“原來如此,這材料中的那個女人,是你母親,對嗎?”
她笑了笑,揮手離開。
風已經(jīng)刮起來了,帶著干燥苦澀的味道。天空被吹得干干凈凈,一碧如洗。父親拉開摩托車風門,啟動了摩托車預(yù)熱。在這兩三分鐘里,父親檢查了輪胎和剎車,順便瞪了李琳一眼。看來父親也知道內(nèi)情,只有我不知道。不過我相信自己的判斷,我不用再去追問,不用再去讀一遍她的手稿,我腦子里存下來的東西組裝成了一幅殘缺不全但有跡可循的圖景,我從這幅圖里看到了她的動機,看到了過去那些歲月里的一些模糊影像……看到了她懷著一份倔強的信念從城市來到枯寂的牧區(qū)。她當然可以做想做的事,我沒有理由阻止她。
我已經(jīng)將所有筆記本上的文字都輸入到了電腦中。62489字。我知道這些文字正在形成一種正義的力量,而我無意中也將成為其中的一部分。
那臺桃木色的音響已經(jīng)擺在我的床頭柜上,幾乎從到來的第一天起,它的聲音就一天也沒有間斷過,有時甚至通宵達旦。在夢里,在早晨我醒來之際,都能聽到它純粹飽滿的聲音,好像在告訴我一些我必須承擔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