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俄國革命史(全三卷)(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
- (蘇)列夫·托洛茨基
- 14333字
- 2020-08-21 18:25:52
第十三章 軍隊與戰爭
早在革命爆發之前幾個月,軍隊的紀律就已經嚴重動搖了。我們可以從當時不少軍官所發的牢騷中挑選一些來加以證明:士兵不尊敬長官,以極為惡劣的態度對待戰馬、軍中財產甚至武器,軍用列車中秩序一片混亂。雖然事情并非到處都同樣糟糕,但是都在向同一個方向——瓦解發展。
現在又加上革命的震蕩。彼得格勒衛戍部隊發動的起義不僅沒有軍官參加,而且是反對他們的。在緊急關頭,指揮官也不顧體面地把頭縮了起來。2月27日,十月黨人杜馬代表希德洛夫斯基同普列奧布拉任斯基團的軍官進行了交談,目的顯然是試探他們對杜馬的態度,可是他發現那些貴族近衛軍官根本不理解所發生的一切。不過話又說回來,這也許一半是假裝出來的,因為所有這些人都是嚇破了膽的保皇派分子。希德洛夫斯基講述道:“次日早晨我在街上看見整個普列奧布拉任斯基團軍容嚴整地列隊行進,軍樂隊在前面引路,卻沒有一個軍官。當時我是多么地驚詫……”固然有些部隊與本部隊的軍官一起來到塔夫里達宮,假如要說得準確一些,是把他們帶在自己身邊去的。軍官們覺得自己像俘虜一樣身處盛大的游行隊伍之中。身為在押者的克萊恩米赫爾夫人目睹了這場戲劇,她表達得更加明確:軍官們像一群被帶向祭壇的公羊那樣行走著。
不是二月革命在士兵與軍官之間制造了不和,革命只是使它們暴露出來了。在士兵的意識里,反對君主制的起義首先就是反對全體指揮官的起義。那些天還穿著軍官制服的立憲民主黨人納博科夫回憶說:“從2月28日早晨起,出門是危險的,因為有人開始撕下軍官的肩章。”新制度的第一天,衛戍部隊里的情況看來就是這樣。
蘇維埃執行委員會關心的頭一件事就是讓士兵跟軍官實現和解。這除了表明要部隊服從以前的指揮官以外,再沒有別的意思。用蘇哈諾夫的話來說,軍官回到團里就必定能預先防止“普遍的混亂或者那些居心不良和紀律敗壞的士兵長官的專制”。這些革命者也像自由主義者一樣害怕士兵,而不是軍官。其實工人和“居心不良的”士兵擔心的所有災難正是來自那些派頭十足的軍官一方。因此和解是不牢靠的。
斯坦凱維奇在描述士兵對革命后回到他們身邊的軍官的態度時這樣說道:“紀律遭到破壞以后,士兵不僅是在沒有軍官同行而且……在很多場合是在反對他們的情況下走出兵營的。他們甚至無情折磨正在履行自己職責的軍官,原來他們是在完成解放的偉大功績。如果這也算是功績,如果軍官自己現在也肯定這一點,那么他們為什么不帶士兵上街——要知道這樣做對他們來說是相當容易的,也是沒什么危險的。現在勝利成為既成事實以后,軍官們也參加到偉大事業中來了。然而這會是真誠與長久的嗎?”這些話教益更大,因為說這話的人自己就屬于那些并不想帶領自己的士兵上街的“左翼”軍官。
28日清晨,在薩姆普索尼耶夫大街上,一個工兵部隊的軍官對自己所部士兵解釋說,“為大家所痛恨的政府已經被推翻了”,建立了以李沃夫公爵為首的新政府,這就意味著必須像以往那樣服從軍官。“而現在我要求你們待在兵營原地不動。”有幾個士兵高聲回應:“甘愿效力!”而大多數人不知所措地望著:總共就只這些嗎?卡尤羅夫偶然看到了這一幕。他感到渾身發緊,“請您讓我說一句話,指揮官先生……”還沒等應允,卡尤羅夫就提出了疑問:“3天來工人在彼得格勒大街上流血難道是讓一個地主接替另一個地主嗎?”在這里,卡尤羅夫抓住了問題的要害,他提出的問題涵蓋了最近幾個月斗爭的內容。士兵跟軍官之間的對抗就是農民和地主之間敵對關系的折射。
在外省的指揮官顯然都已經收到了指令,他們按照一致的口徑講解事件:皇上因為為國操心而積勞成疾,所以只得把治理國家的重擔轉給自己的兄弟。士兵的反應在臉上就可以看得出來。一個在克里木半島偏僻角落服役的軍官發牢騷說:不管是尼古拉還是米哈伊爾反正都是一樣的。可是,當次日清晨這位軍官被迫向全營通報革命勝利的消息時,據他所說,士兵完全改變了態度。他們的疑問、姿勢和眼神清楚地證明了:“某些人堅持對這些愚昧的、平庸的以及不習慣思考的頭腦所做的長期而頑強的工作見了成效。”那軍官的頭腦不加多想就適應了彼得格勒的最后一封來電,而這些士兵用自己粗糙的手掌對事變進行獨立的掂量,因此他們盡管很艱難然而還是誠心誠意地確立了自己對事變的態度,雙方之間存在著多么大的鴻溝啊!
高級指揮官表面上承認了革命,總之還是決心不讓革命蔓延到前線去。大本營總參謀長命令各戰線的總司令,在革命分子的代表團(為省略起見,阿列克謝耶夫將軍給這類代表團起名為那幫家伙)出現在他們的轄區時,要立即把他們逮捕并就地移送戰地法庭。第二天,還是這位將軍以“他的殿下”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大公的名義要求政府“制止目前在軍隊后方發生的一切”,換句話說就是要制止革命。
指揮部盡量拖延把革命的消息通知正在作戰的部隊,這與其說是出于對君主制度的忠誠,不如說是出于對革命的恐懼。有些戰線真的建立了隔離防疫制度:從彼得格勒寄來的信件統統不讓遞送,扣押外來人員,如此一來舊制度從永恒那里竊得了幾天額外的時間。革命的消息傳到前線陣地的時間不會早于3月5—6日。到底是通過什么途徑傳來的呢?我們大概已經聽說過了,大公被任命為最高總司令,沙皇為了祖國退位了,其余一切照舊。在很多或許甚至是在大多數戰壕里,從德國人那里傳來的革命消息比從彼得格勒傳來的還要早。對于士兵來說,能不懷疑所有的長官都在陰謀掩蓋真相嗎?士兵們能對這些兩三天后佩戴了紅色領結的軍官還有哪怕是一點點廉價的信任嗎?
黑海艦隊參謀長說過,有關在彼得格勒所發生事件的報道起初似乎沒有對水兵產生明顯影響。但是隨著第一批社會主義報紙剛從首都送來,“一眨眼工夫,各分隊的情緒就變了。有人開始集會,形同罪犯的鼓動員從縫隙中鉆出來了”。這位海軍將領確實不理解在他眼前發生的事情。不是報紙引起了情緒的改變。它們只是消除了士兵對變革深度的疑慮,并且讓他們公開表露自己的感情,而且不擔心來自長官方面的懲罰。還是上面那位作者用一句話便說明了黑海艦隊軍官其中包括他自己的政治面貌的性質:“艦隊大部分軍官都認為沒有沙皇,祖國將會毀滅。”民主派則認為,不把這樣的燈塔返還給黑暗中的水兵,祖國就會毀滅。
陸軍與艦隊的指揮官本身很快就分成了兩派:一部分人力圖維持自己已有的地位,于是去適應革命,報名加入社會革命黨,有人后來甚至企圖鉆進布爾什維克。另一部分人則相反,他們怒不可遏,力圖去反對新制度,但是很快就在某一場尖銳沖突中失敗了,最后被士兵的洪流沖刷掉了。類似派別分化的事是如此自然,在一切革命中都曾反復出現過。擁護法國君主制度不肯妥協的軍官,用他們當中一個人的話來說,就是“還能斗爭的時候就進行斗爭”。他們因士兵不服從自己所遭受的痛苦,還不如因高貴的同事的屈膝行為所遭受的痛苦深。到最后,大多數舊軍官被清除和鎮壓,只有不大一部分因思想意識得到了改造而被同化。軍官們只不過是在一種戲劇性形式中共享了與自己相同出身的那些階級的命運而已。
一般說來,軍隊乃是其為之效力的那個社會的復制品,不同之處就在于它給各種社會關系賦予了集中的特點,并且使這些關系正面或負面的特征得到極端的反映。戰爭沒有讓俄國任何一名軍人贏得聲望,這絕非偶然。高級指揮官群體的形象被他們當中的一個人淋漓盡致地描繪出來了。“多余的是冒險僥幸、愚昧無知、妄自尊大、陰謀傾軋、投機鉆營、貪得無厭、庸碌無能和毫無遠見,”扎列斯基將軍寫道,“奇缺的是知識與才干,以及拿自己甚至自己的舒適生活跟身體健康去冒險的意愿。”作為首任最高總司令的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與眾不同的僅僅是他高大的身材和至尊的粗魯。阿列克謝耶夫將軍平庸無能,像個部隊里的老文書,整天忙忙碌碌的。作戰勇敢的指揮官科爾尼洛夫的崇拜者甚至也認為他是一個頭腦簡單的人,后來克倫斯基政府的陸海軍部長韋爾霍夫斯基談論科爾尼洛夫時說他是公羊的腦袋獅子的心。布魯西洛夫和海軍上將高爾察克在文化與知識方面比其他人要強一些,不過也是僅此而已。鄧尼金并不是一個沒有性格的人,但是在其他方面根本也就是一個讀過五六本書的尋常軍隊將領。其后就是尤登尼奇、德拉戈米羅夫和盧科姆斯基之流,不管他們是不是講法語,也不管他們喜歡淺酌還是狂飲,但他們終究全是些微不足道的人物。
不僅貴族的俄國,而且資產階級和民主派的俄國的確都在軍官團體里找到了自己的眾多代表。戰爭把成千上萬小資產階級青年吸納到軍隊里來了,他們充任軍官、吏員、醫生和工程師。這些人幾乎毫無例外地站在把戰爭進行到勝利的立場上,覺得有必要采取一些大范圍的措施,可是最終還是屈從了反動的上級。在沙皇制度下這樣做是出于恐懼,而在革命過后則是由于信念,就如民主派在后方屈從資產階級一樣。軍官中的妥協派分子后來分享了妥協派政黨相同的厄運,不同之處就是前線的情形要激烈得多。在蘇維埃執行委員會,還可以長時間保持模棱兩可的態度;在士兵面前,這樣做就比較困難了。
民主派軍官和貴族軍官之間的敵意與傾軋不可能讓軍隊得到革新,它只會給軍隊增加一個瓦解因素。舊俄國決定了軍隊的面貌,這是徹頭徹尾的農奴制面貌。軍官們依然認為恭順與唯唯諾諾的農村小伙子是最優秀的士兵,因為在他們中間人的個性意識還沒有被喚醒。倚靠原始耕作、農奴制度和農村公社的“民族”傳統即蘇沃洛夫傳統就是如此。18世紀,蘇沃洛夫用這種材料創造了奇跡。在自己塑造的普拉東·卡拉塔耶夫這個形象身上,列夫·托爾斯泰帶著貴族老爺的憐愛把毫無怨言地屈從上天、專制與死亡的舊式俄國士兵理想化了(見《戰爭與和平》)。法國革命開創了個人主義對人類活動所有領域進行大規模干涉的先例,從而把蘇沃洛夫式的軍事藝術釘上了十字架。從法國革命到俄國革命之間的19世紀以及20世紀期間,沙皇軍隊作為農奴制軍隊難免總是打敗仗。在這種“民族”土壤里成長起來的指揮人員的特點就是蔑視士兵的人格、清朝式官僚消極的精神狀態,對自己職業領域的一無所知,以及英雄氣概的徹底缺失和大行其道的狡詐奸猾。維持軍官的威信靠的是掛在外衣上的勛章,下級尊敬上級的禮儀和懲罰制度,甚至要靠約定的特殊語言。士兵對軍官回話時得用“正是這樣”、“的確不是”、“不能知道”這類奴隸式的專用語言。沙皇的統帥們口頭上接受了革命并且對臨時政府宣了誓,從而很便利地就把自己個人的罪過推給了已經垮臺的專制王朝。他們慷慨地同意宣布尼古拉二世是為過去的一切承擔責任的替罪羊。不過他們再也沒有前進一步了!他們哪里能明白,革命的道德本質就在于那些人群的精神煥發,而他們曾經把自己的全部幸福建立在這些人群的精神呆滯之上。被任命擔任戰線指揮官的鄧尼金在明斯克宣布:“我完全無條件地接受革命,但是軍隊實行革命以及把蠱惑宣傳帶進軍隊的行為對國家來說是毀滅性的。”這真是將軍式冥頑的經典公式!至于說那些普通的將軍,那么他們正如扎列斯基所說的只有一個要求:“不要招惹我們,其余都與我們不相干!”可是,革命不會不招惹他們。出身特權階級的他們什么都不能贏得,反倒要失去很多。威脅他們的不僅是指揮特權的喪失,而且還有土地所有權的喪失。在效忠臨時政府的掩護下,反動軍官對蘇維埃展開了越來越猛烈的斗爭。就在他們確信革命不可阻遏地向士兵群眾和宗法農村深入滲透的時候,他們在這里看到了來自克倫斯基、米留科夫甚至羅將柯方面聞所未聞的背信棄義行為。至于布爾什維克,那就什么都不用說了。
艦隊的生活條件與陸軍相比,其孕育活生生的內戰萌芽的程度總是不知要大多少倍。士兵被強行塞進鋼鐵盒子一待就是好幾年,他們的生活與苦役犯人一直沒有什么區別,甚至在飲食方面也是如此。貼近水兵的軍官多數出身于特權階層,他們根據自己的志向選擇在海軍服役,這些人把祖國與沙皇,也把沙皇與自己視為一體,卻把水兵看作是軍艦上最不值錢的部分。形同陌路的雙方和各自封閉的兩個世界卻同處在一個緊密接觸的環境里,誰都避不開對方的視線。艦隊船只的基地設在沿海工業城市,那里有為建造和修理艦船所必需的大量工人。此外,軍艦本身的機械操作船員與技術人員的隊伍中也有不少熟練工人,這些就是把海軍艦隊變成革命水雷的條件。所有國家的革命和軍事暴動當中,水兵都是最有威力的爆炸物。只要一有可能,他們幾乎總是無情地鎮壓本部的軍官,俄國的水兵也不例外。
在喀瑯施塔得,伴隨革命發生了針對指揮官的流血報復,后者因為自己過去的作為感到膽戰心驚,進而竭力對水兵隱瞞革命的消息。理應讓人痛恨的艦隊司令維倫海軍上將成了首批犧牲者之一。一部分指揮官被水兵拘押了,仍然自由的軍官則被收走了武器。
在赫爾森福斯和斯維亞堡,直到3月4日晚上海軍上將涅佩寧都不允許任何來自彼得格勒的消息傳進來,同時用懲罰措施恐嚇水兵和步兵。因此那里的暴動也就更為猛烈,持續了一夜又一天。許多軍官被捕了,水兵還把最使人痛恨的軍官沉到了冰下。對“居心不良當兵的”絕不寬容的蘇哈諾夫寫道:“根據斯科別列夫對赫爾森福斯當局和艦隊當權者行為的介紹來判斷,此類無法無天的行徑竟然如此之少,這必定叫人感到大惑不解。”
但是陸軍部隊也并非沒有發生流血鎮壓,而且它經歷了好幾次浪潮。起初,這種懲罰是對過去,對粗暴侮辱士兵行為的報復。各種回憶錄中并不乏類似膿瘡那樣的痛苦事件。從1915年起,沙皇軍隊正式實行用樹枝抽打士兵的紀律處罰。軍官可以肆意鞭笞往往是一家之主的士兵。可是事情不總是僅僅與過去有關。在全俄蘇維埃代表會議上,有個報告人就軍隊問題指出,早在3月15—17日間,關于對士兵施行體罰的命令就下達到了作戰部隊。一位從前線回來的杜馬代表講到,軍官不在場的時候,有哥薩克對他說:“您說說看,這就是那個命令(大概是有名的‘一號命令’,后面還會提到它。——托洛茨基)。命令是昨天收到的,可是今天指揮官還打了我嘴巴。”布爾什維克也是如此頻繁地四處勸阻士兵不要采取過激行動,正如妥協派分子所做的那樣。不過,這也像射擊時后坐反沖力一樣,流血報復同樣是不可避免的。不論怎樣,自由主義者把二月革命稱為不流血的革命,除了革命讓他們和平取得政權外,再也沒有別的什么根據了。
有些軍官居然利用紅領結挑起激烈的沖突,而紅領結在士兵心目中是跟過去決裂的象征。蘇梅團團長就是因這事被打死的。有一個軍長由于要求新增補的人員摘下紅領結而被士兵抓了起來并且關進了禁閉室。不少沖突是因為沒有從官方場所取下沙皇肖像而引發的。現在還在掛沙皇肖像是表示對君主制度的真誠嗎?在大多數場合它只不過是不相信革命能持久穩固以及出于個人保險起見罷了。但是士兵在沙皇肖像后面看到了舊制度隱藏起來的幽靈,這并不是沒有根據的。
不是上層深思熟慮的措施,而是下層的突發運動造就了軍隊的新制度。軍官執行紀律的權力既不是被取消的,也不是被限制掉的,它在3月頭幾個星期簡直就是自行崩潰的。黑海艦隊參謀長說:“假如一個軍官要嘗試對士兵實行紀律處罰,那么他是沒有能力執行這樣的處罰的。這是很清楚的事情。”真正的人民革命的標志之一就在這里。
隨著執行紀律權力的喪失,軍官事實上無能為力的處境不管用什么都是掩蓋不了的。斯坦凱維奇——既不能否認他的觀察,也不能否認他對軍隊事務的關注——從以下這一點對指揮官們做出了令人沮喪的評論:操練還在按根本不適應戰爭需要的老條令進行,“干這種差事不過是為了鍛煉士兵的耐心與服從而已”。不用說,軍官企圖把自己無能為力的過失推到革命身上去。
對無情鎮壓顯得急躁的士兵同時又充滿了幼童般的輕信與不能自已的感激之情。在一段短時間內,身為神職人員和自由主義者的杜馬代表菲洛年科向前線戰士展示出自己很像是一個解放思想的體現者,一個革命的牧師。陳舊的教會觀念跟新的信仰古怪地結合起來了。士兵把這位牧師抬了起來,把他舉過頭頂,小心翼翼地把他扶上雪橇。后來高興得喘不過氣來的他向杜馬報告:“我們真是難舍難分,他們親吻了我的手和腳。”這位代表以為杜馬在軍隊里享有崇高的威望,其實是革命享有威望。也正是革命把令人目眩的反光投射到了個別偶然得勢的人物身上。
古契柯夫在軍隊上層采取的象征性清洗——撤換了幾十名將軍——絲毫沒有使士兵感到滿意,而同時卻在高級軍官中招致了不滿情緒。每個人都擔心出現不合時宜的事情,大多數人隨波逐流,左右逢源,卻又露出了藏在口袋里的拳頭。與士兵面對面發生沖突的中下級軍官的處境越來越不妙了。這里還根本沒有來自政府的清洗。有一個炮兵連的士兵尋求合法途徑,他們致函蘇維埃執行委員會和國家杜馬告自己指揮官的狀:“弟兄們……我們最恭敬地請求把我們內部的敵人萬切哈扎撤職。”由于沒有得到答復,士兵們開始像往常一樣用自己的方式——不聽指揮、排擠甚至拘捕——行動起來。只是在此之后,長官們才猛然醒悟過來,他們裝作沒有看見有人遭到逮捕和毒打。有時他們也企圖懲罰士兵,但更常見的是通過放棄處罰來避開士兵,目的是不讓事情變得過于復雜。這就給軍官們造成了一種極為難堪的處境,同時又不會給士兵的處境帶來任何確定性。
就連許多嚴重關切軍隊命運的作戰部隊軍官也堅持有必要對整個指揮員隊伍進行全面的清洗。他們深信,不這樣做就別想恢復部隊的戰斗力。士兵向杜馬代表提供了不少令人信服的理由。以前當他們受到凌辱時,他們必定向長官訴過苦,而后者通常是不會怎么注意的。如今事情又怎樣呢?要知道長官還是原來的長官,這就意味著訴苦的命運依然如故。“要回答這個問題很困難。”有位杜馬代表承認說。其實這個簡單的問題掌握著軍隊的全部命運,也預先決定了它的未來。
軍隊內部的相互關系在全國范圍內,在各個軍兵種以及在各個部隊之內不一定是相同的。不是的,形形色色的差異是很突出的。如果說波羅的海艦隊的水兵是用鎮壓軍官來響應第一個革命消息,那么就在它旁邊的赫爾森福斯的衛戍部隊直到4月初的時候,軍官還在士兵蘇維埃中還占據著領導地位。一個威風凜凜的將軍還代表社會革命黨在蘇維埃舉行的一次慶典上發表了演說。這種仇視與信任的反差現象并不少見。但是整個軍隊畢竟是一個由互相連通的管道組成的系統,步兵和水兵的政治情緒在不斷向同一水平看齊。
在士兵還抱有會發生迅速而確定的改變的希望時,紀律尚能勉強得以維持。用一位前線代表的話來說就是:“然而當士兵發現一切仍然是老樣子,無論壓迫、奴役、愚弄還是侮辱都沒有改變的時候,騷亂就開始了。”沒有想到用忍辱負重武裝人類大多數的造物仿佛是出于故意又給了士兵一套神經系統。革命的作用就是為了時刻提醒這雙重的疏忽。
像在前線一樣,有些意想不到的理由在后方也很容易引起沖突。士兵獲得了“與全體公民平等”自由進入劇院、會場、音樂廳以及其他場所的權利。許多士兵則把這解釋為免費看戲的權利。部長向他們解釋說,“自由”應當理解為一個抽象概念。可是,起義的人民群眾任何時候既沒有表露出傾向柏拉圖主義,也沒有表露出傾向康德學說。
在不同的階段,紀律這塊已經用破了的布在各衛戍部隊或其他部隊以不同的方式撕成了碎片。指揮官總是錯誤地以為,在某些報紙和鼓動人員從外面進來之前,他率領的團或者師一切都是好好的。而實際上這是更加深刻的和不可抗拒的力量工作的結果。
自由主義杜馬代表雅努什凱維奇從前線帶回了一個結論:在由莊稼人組成的“不成熟的”部隊里,秩序混亂的情況更為嚴重。“在更為革命的部隊里,士兵同軍官能很好地和睦相處。”紀律實際上在兩個極端維持得最久:一個是由富裕農民組成的特權騎兵,一個是工人與知識分子占比例很高的炮兵,總之是技術性兵種。害怕土地革命的私有者哥薩克堅持得更久一些,因為土地革命只會讓他們中的大多數喪失利益,而不能得到什么。個別哥薩克部隊在革命以后還執行過鎮壓任務。但是總的來說,所有這些差異都只體現在軍隊瓦解的速度和期限方面。
在暗中較勁兒的斗爭中,有其自己的漲潮與落潮。軍官們竭力掩蓋自己的真實面目來適應。士兵們則再次開始等待。可是經過一段時間的緩和,經過幾天和幾個星期的休戰,瓦解著舊制度軍隊的社會仇恨達到了更高的緊張程度。它越來越頻繁地爆發出悲劇的閃電。在莫斯科的一個馬戲院里,舉行了一場有殘疾的士兵和軍官一起參加的會議。一位殘疾發言人在講臺上厲聲咒罵軍官,結果抗議聲、跺腳聲、手杖和拐棍的敲擊聲響成一片。“軍官先生,你們不是用樹枝和拳頭欺凌士兵很久了嗎?”這些外傷、內傷與重傷致殘的人之間也樹起了一道互相對立的高墻,殘疾士兵與殘疾軍官、多數與少數、拐杖與拐杖之間的高墻。在馬戲院這座噩夢舞臺上,已經在醞釀行將到來的國內戰爭的猛烈風暴。
像整個國家一樣,籠罩在軍隊各種關系與矛盾之上的問題只有一個,它用一個簡短的名詞來稱呼那就是——戰爭。從波羅的海到黑海,從黑海到里海,更進一步深入到波斯內地,在無比遼闊的前線,分布著68個步兵軍和9個騎兵軍。以后它們的命運將會怎樣?戰爭結果又將怎樣?
革命開始之際,軍隊的軍需品供應領域已大大加強。國內的戰爭所需物資的生產提高了,同時從盟國經摩爾曼斯克和阿爾漢格爾斯克運進來的軍用物資,特別是大炮增多了。步槍、大炮、彈藥的數量比戰爭初期增加了不知多少。好幾個新的步兵師正在完成擴編。工程部隊也得到了擴充。據此,幾位不太走運的將軍后來力圖證明,俄國當時已經處在勝利的前夕,而阻礙獲勝的唯一因素就是革命。12年前,庫羅帕特金和利涅維奇以同樣的理由斷定,是維特阻礙了他們去擊潰日本人。到1917年年初,實際上俄國離勝利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遙遠。1916年年底,與作戰物資供應不斷增加同時出現的是軍隊的食品供應嚴重不足。斑疹傷寒和壞血病導致的死亡比戰斗還要多。運輸的混亂使軍隊調動變得越來越困難。單是這一點又使得與大規模重新部署兵力密切相關的戰略布局化為烏有。此外,馬匹的嚴重缺乏往往又讓大炮動彈不得。然而根本問題還不在這里,而是軍隊的精神狀態變得無可救藥了。可以這樣斷定:這支軍隊已經不成其為軍隊。失敗、撤退還有掌權者的骯臟行徑徹底毀掉了軍隊。這不是用行政措施能夠修復過來的,就如不能用它們來修復國家的神經系統一樣。現在士兵望著成堆的炮彈就像看見成堆長蛆的肉一樣,感到極端惡心。他覺得所有這一切都是不需要的和沒有用的東西,都是欺騙和偷竊。軍官也無法向他們說出有說服力的理由,也不敢擰他們的臉頰了。軍官認為自己受了上級指揮官的騙,同時在士兵面前往往因自己是他們的上級而覺得有過錯。軍隊已經患上了無法治愈的疾病。不過它還是有用的,那就是在革命中發出自己的聲音。可是就作戰而言,它已經不復存在了。誰也不相信戰爭會取得勝利,軍官跟士兵一樣,同樣很少相信這一點。誰也不愿意繼續打下去——無論軍隊還是人民。
高級辦公室里的人確實在過著特殊生活,出于慣性他們還在那里大談重大戰役,大談春季攻勢,大談奪取土耳其海峽。為了實現最后那個目標,甚至在克里木半島集結了大量兵員。有報道稱登陸的任務交給了最精銳的部隊。為此還從彼得格勒調來了近衛軍人。不過,據一個同他們一起執行任務的軍官2月25日(即革命爆發之前兩天)講述,新補充的隊伍真是糟透了,在這些人淺藍色、暗棕色和灰黃色的冷漠眼神中,看不出有絲毫作戰的意愿……“他們的全部想法,他們的全部企求只有一個——和平。”
類似的證據還有不少。革命只不過展現出了在其發生之前就已形成的局面。因此,“打倒戰爭”的口號成了二月危機的主要口號之一。它是由婦女的游行示威、由維堡區的工人,由近衛軍的營房喊出來的。
3月月初杜馬代表在前線巡視期間,士兵特別是老年士兵免不了總是發問:“關于土地他們說了些什么?”代表們閃爍其詞地回答說,土地問題要等將來的立憲會議來解決。此刻便有人會喊出一般深藏在內心的想法:“說到土地——假如我人都不在了,還要土地干什么?”原來這就是士兵最基本的綱領:開始是和平,然后是土地。
在3月月底舉行的全俄蘇維埃代表會議上出現了不少愛國主義的自吹自擂。一位戰壕里的士兵代表十分真實地報告了前線是怎樣領會革命消息的:“所有的士兵都在說,感謝上帝,和平也許現在就會降臨。”戰壕還委托這位代表轉告大會:“我們準備為自由獻出生命,但是,同志們,我們仍然希望結束戰爭。”這是反映現實狀況的痛切之聲,特別在委托報告的后半部更是如此。如果需要的話,我們還可以忍耐忍耐,不過,但愿上層的人趕緊去謀求和平吧。
在法國的沙皇軍隊(這對它們來說完全是十分別扭的環境)為同樣的感情所激發,也經歷了軍隊在本國同樣的瓦解過程。“我們一聽說沙皇退位了,”身在異國的一個年逾中年的不識字農民對軍官表白,“馬上就想到,這等于說戰爭已經結束了……要知道是沙皇派我們來打仗的……如果我們還得在戰壕受罪,那我還有什么自由可言?”這是正版的士兵革命哲學。它不是從外面灌進來的,如此簡單明了而很有說服力的話是任何一個鼓動員都想不出來的。
事情過后,自由主義者和半自由主義的社會主義者企圖把革命說成是愛國主義的暴動。3月11日,米留科夫對一群法國記者說明:“俄國革命的發生就是為了掃除在俄國通向勝利道路上的障礙。”在這里,口是心非與自我陶醉是并肩而行的,盡管口是心非的成分想必要多一些。有些露骨的反動分子看得更清楚。馮·司徒盧威是德國出身的泛斯拉夫主義者,由新教徒改宗的東正教徒,從馬克思主義者變身的君主主義者。雖然使用了反動派的仇恨語言,他還是差不多找到了發生革命的真正根源。他這樣寫道:“既然參加革命的是人民群眾,其中也包括士兵群眾,那么革命就不是愛國主義精神的爆發,而是通過肆意妄為的破壞性復員來直接反對繼續戰爭。也就是說,革命是為了停止戰爭而發動的。”
這些話固然含有正確的見解,但同時也含有誹謗誣蔑。破壞性復員實際上是從戰爭中產生的,它不是革命造成的,相反,革命甚至阻止過它。革命前肆無忌憚的士兵逃跑現象在革命后頭幾個星期減弱了。軍隊在等待。士兵們在革命能帶來和平的希望中并沒有放棄用雙肩撐住前線,因為不這樣的話,新政府便不可能締結和約。
3月23日,擲彈兵師師長報告稱:“士兵表明了觀點,說我們只能防守,不可能進攻。”各種各樣的軍事報告和政治報告都在不斷重復這種看法。老革命家和未來布爾什維克的最高總司令克雷連柯準尉也證實,在士兵看來,當時解決戰爭問題要遵循的公式是:“戰線應該堅守,但不發動進攻。”用更莊嚴而又最坦率的語言來表達,這里的意思就是捍衛自由。
“刺刀不能往地里扎!”在躁動和抵觸情緒的影響下,那時士兵往往聽不進布爾什維克的話。或許是因為對某些比較蹩腳的演說印象不好,他們便以為布爾什維克不關心如何保衛革命,也可能阻礙政府締結和約。士兵比社會愛國主義的報紙和鼓動員更加相信這一點。雖然有時不讓布爾什維克出來發表意見,但是士兵從革命的第一天起就斷然否定了前線進攻的主張。對首都的政治家而言,這像是一個誤會,如果好好地對士兵加點壓力,它是可以消除的。為戰爭而開展的宣傳鼓動一時間又甚囂塵上了。數百萬份資產階級報紙大肆渲染革命的任務就是要把戰爭進行到勝利。妥協主義者附和這類宣傳,開始時聲音還壓得比較低,后來就比較大膽了。革命爆發之際,布爾什維克的影響還很微弱,當數以千計的因為罷工而送往前線的工人離開軍隊時,其影響就更小了。這樣一來,對和平的渴求恰好就在那些需要把這種渴求表達得更為迫切的地方,它幾乎沒有得到公開和明確的表達。對于尋找聊以自慰幻覺的指揮官與特派委員來說,這種狀況有可能使他們辨認不清事情的真相。在當時的文章和演說中,這樣一種武斷說法并不罕見:似乎士兵們拒絕進攻完全是由于沒有正確地理解“不割地和不賠款”這個公式而造成的。妥協派分子毫不珍惜自己,他們解釋說防御戰爭也允許進攻,而有時還要求發動進攻。事情仿佛陷入了經院哲學的爭辯!進攻表示要重啟戰端,前線的觀望堅持則意味著休戰。士兵們關于防御戰爭的理論與實踐就是悄悄地,后來則是公開地同德國人達成協議的方式:“請不要招惹我們,我們也不觸犯你們。”除此之外,俄國軍隊已經再也不能做得更多了。
然而,士兵越來越不聽信好戰叫囂的訓話,因為反動軍官借口準備進攻露骨地試圖把韁繩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士兵的日常生活中出現了這么一句話:“刺刀是對付德國人的,槍托是對付內部敵人的。”不論何種場合,刺刀也有防御的功能。戰壕里的士兵并不去想什么海峽。對和平的渴望在心底里匯成了一股威力無比的洪流,它定將很快往外迸發。
米留科夫并不否認軍隊在革命前就已經“顯露出”消極現象,可是在革命過后相當長一段時間里,他還力圖堅持軍隊有能力完成協約國給它指定的任務的斷言。身為歷史學家的他寫道:“布爾什維克的宣傳遠不是很快就到達了前線。革命后頭一個月或一個半月內軍隊仍然是健全的。”全部問題都被認為是出在宣傳方面,似乎歷史過程是宣傳所完成的。米留科夫在與布爾什維克(他顯然把一種神秘力量附加在布爾什維克身上)展開為時已晚的斗爭的幌子下,實際上是在與事實展開格斗。我們已經看到,軍隊實際上是一副什么模樣。現在讓我們來看一看,革命過后最初幾個星期甚至幾天內指揮官自己是怎樣評價軍隊戰斗力的。
3月6日,北方戰線總司令魯茲斯基將軍向蘇維埃執行委員會通報說開始出現了士兵根本不服從指揮當局的情況;為了讓軍隊得到哪怕是稍稍的安定,有必要請有名望的活動家到前線來。
黑海艦隊參謀長在自己的回憶錄中是這樣說的:“在我看來,戰爭無法再打下去了,它已經輸了,這事從革命的第一天就很清楚了。”據他說,高爾察克也有同樣的看法。后者之所以還留在艦隊司令的職位上,那也僅僅是為了使全體軍官免受暴力侵害。
在近衛軍隊內官居高位的伊格納季耶夫伯爵3月致信納博科夫說,務必要讓自己看清楚,戰爭結束了,我們現在不能今后也不能繼續戰斗下去了。聰明人應該想出無痛苦結束戰爭的辦法,否則將會大禍臨頭……也是在這個時候,古契柯夫告訴納博科夫,他也收到了很多這樣的信件。
有些表面看來比較正面的評論難得一見,卻往往又被附加說明抵消了。第二集團軍司令達尼洛夫說:“軍隊仍然保留著對勝利的渴望,在有些部隊甚至還加強了。”然而緊接著他又指出:“紀律渙散了……進攻行動最好拖到緊張局勢緩和下來(1—3個月)時再說。”接下來又補充說:“補充的新兵員只到了一半;如果日后他們繼續這樣漸漸消失,繼續這樣不守紀律,要指望進攻取得成功是不可能的。”
作戰勇敢的第五十一步兵師師長報告:“我師完全有能力勝任防御作戰行動。”旋即卻加一個補充說明:“讓軍隊擺脫士兵代表和工人代表很有必要。”可是事情根本沒有這么簡單!
第一百八十二師師長向軍長報告說:“為一些看起來是小事而實質上是大事發生的爭吵日見頻繁,士兵尤其是軍官為此越來越焦躁不安了。”
這里所列的暫時還只是一些零星分散的證詞,盡管它們多極了,然而就在3月18日那天,大本營召開了一次高級軍官會議,討論軍隊的現狀。各個核心機關得出的結論是一致的。“最近幾個月不可能向前線補充所需數量的兵員,因為所有后備部隊都發生了騷動。軍隊正在經受病痛。本來軍官跟士兵的關系只要還過兩三個月就能調整好。(將軍們還不明白病痛只會逐步加劇。——托洛茨基)可就在此刻,軍官隊伍中出現了精神頹喪的情形,部隊里鬧起了風潮,許許多多的人開了小差。軍隊的戰斗力降低了,這時候指望軍隊向前挺進是很困難的。”結論:“現在就執行春季擬定的進攻行動是條件所不許可的。”
這幾個星期過去以后,接下來的形勢繼續迅速惡化,其證據真是不勝枚舉。
3月月底,第五集團軍司令德拉戈米羅夫將軍寫信給魯茲斯基將軍稱:“戰斗情緒低落。士兵不僅絲毫沒有進攻的愿望,就連防御所需的那種一般的抵抗精神也降低到了威脅戰爭結局的程度……廣泛支配軍隊一切階層的政策……迫使全體軍人都在等待一件事——停止戰爭回家去。”
反動的大本營中堅人物之一盧科姆斯基將軍對新制度十分不滿,革命初期他轉任軍長。據他本人所說,他發現只是在炮兵和工兵部隊紀律還得以維持,因為那里有很多骨干軍官和士兵。“至于那三個步兵師,正在走向全面的崩潰。”
革命之后出于希望而一度有所緩解的開小差現象,在失望情緒的影響下重新泛濫起來了。據阿列克謝耶夫將軍通報說,4月1—7日的一個星期內,大約有8000名士兵從北方戰線和西方戰線逃跑了。他還致信古契柯夫說:“我以極其震驚的心情閱讀那些不負責任的人提供的關于軍隊情緒‘良好’的報告。目的是什么?德國人不會受騙的,而對自己卻是致命的自欺行為。”
必須指出的是,前面幾乎沒有任何地方談到布爾什維克,大多數軍官簡直還沒有領會這個可怕的名稱。如果說報告中提高調門談論到了軍隊瓦解的原因,那么它們不外是報紙、鼓動人員、蘇維埃、“政策”,總之一句話,就是二月革命。
還可以見到其他一些希望一切都將平安過去的樂觀主義長官,更多的則是為了不引起新政權的厭惡而故意閉眼不看現實的人。不過,與此相反,相當多的指揮官特別是高級指揮官有意識地夸大了崩潰的跡象,以便爭取當局采取堅決的措施,可是他們自己不能或者說不敢直接說出來。然而基本情景是沒有什么爭議的。在對重病纏身的軍隊實施突然打擊以后,革命使軍隊不可挽回的崩潰瓦解過程具有了政治的形式,這種形式一個星期比一個星期更清晰地顯示出它的殘酷無情。革命不僅把對和平的強烈渴望,而且一般說來也把士兵群眾對全體指揮官以及對整個統治階級的仇恨推向了極端。
4月中旬,阿列克謝耶夫親自向臨時政府提出了一份關于軍隊情緒的報告,而且看來他不惜加以大肆渲染。“我清楚地記得,”納博科夫寫道,“籠罩著我的是何等恐怖和絕望的感受。”可以猜想得到,米留科夫出席了聽取報告的會議(它只能在革命后頭六個星期內舉行),極有可能正是他請來了阿列克謝耶夫,企圖以此恐嚇自己的同僚,繼而通過他們來恐嚇自己的社會主義朋友。在這以后,古契柯夫確實與蘇維埃執行委員會的代表進行過討論。他大發牢騷說:“極其危險的停戰行動開始了。直接抗命的事件也記錄在案了。命令須在軍隊組織和公共集會事先展開討論。有些部隊沒有人愿意聽有關發起進攻戰的言論……”古契柯夫還不無根據地指出:“當人們希望明天就要得到和平的時候,那么今天不可能讓自己獻出頭顱。”這位陸海軍部長由此得出結論:“必須停止高聲談論和平。”正因為革命教會了人們大聲說出以前只能暗地里苦想的東西,所以這就意味著:必須結束革命。
當然,從戰爭的第一天起,士兵就既不愿死去,也不愿打仗。不過他這樣做就像炮隊的馬匹不愿意拖拽著沉重的大炮在泥濘中行走一樣。也像馬匹一樣,士兵并沒有怎么想如何才能擺脫壓在他身上的重負。原先在他的意志與戰局之間沒有任何聯系,革命為他建立了這種聯系。對于數百萬士兵來說,它開始表明過上好生活首先是過上普通生活的權利,讓自己的生命遠離子彈和炮彈之害的權利,同樣還有使自己的身體遠離軍官的拳頭的權利。前面已經就這方面的問題說過,軍隊的基本心理過程就是喚醒人格。有教養的階級把往往采取無政府主義形式的個人主義火山爆發視為對民族的背叛。其實,一個用毫無人格的史前粗糙材料做成的民族只有在士兵的激烈發言中,在他們無法遏止的抗議中,甚至在他們流血的過激行為中才能成熟起來。如此仇視資產階級的群眾個人主義的廣泛傳播,恰恰是作為資產階級革命的二月革命的性質激發出來的。
可是,這不是它的唯一內容,因為除開農民和他們當兵的兒子以外,參加革命的還有工人。他們早已意識到了自己的人格,他們不僅帶著對戰爭的仇視,而且帶著與之進行斗爭的想法參加戰爭。于是對他們而言,革命不僅意味著單純的勝利事實,而且意味著他們的思想取得了局部勝利。推翻君主制度對他們來說只是登上了第一個臺階,而他們不會停留在這個臺階上,他們要急于向另一個目標前進。對于他們來說,全部問題就在于士兵和農民到底在多大程度上繼續支持他們。“假如我都不在地球上了,我還要土地干什么?”士兵問道。“假如通向自由的鑰匙掌握在老爺手里,我還為什么要自由?”跟著工人站在不讓他進去的劇院大門口的農民說。于是,透過二月革命的極度混亂,十月革命鋼鐵般堅強的特性已經顯露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