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殘酷劇場:藝術、電影與戰爭陰影
- (荷)伊恩·布魯瑪
- 7683字
- 2020-08-20 18:04:58
四 柏林之光:賴納·維爾納·法斯賓德
阿爾弗雷德·德布林(Alfred D?blin)的巨著《柏林,亞歷山大廣場》(Berlin Alexanderplatz)出版于1929年,以戰前柏林工人階級的特殊用語行文,是一部難以翻譯的著作。譯者大可以忽略這些用詞,用白話英文翻譯,但這么做就失去了原著本來的風味。譯者也可以用模擬的方式,譬如翻譯成布魯克林式美語,不過讀者大概會覺得這比較像是美國作家戴蒙·魯尼恩(Damon Runyon)的紐約,而不是德布林筆下險惡的柏林。[25]貝托爾特·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及庫爾特·魏爾(Kurt Weill)就成功地把約翰·蓋伊(John Gay)的三幕歌劇《乞丐歌劇》(Beggar's Opera)改編,成為經典之作;不過這不是翻譯,而是將時空場景從18世紀的倫敦,完全置換到魏瑪時期的柏林。
德布林小說中的英雄弗蘭茨·畢勃科普夫是個皮條客,本性不壞,但偶爾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故事中一個名叫伊達的女孩就是被他拿攪拌器打死的。不過德布林的史詩巨著并不是這樣開場的。故事一開始,畢勃科普夫剛從柏林的特格爾(Tegel)監獄被釋放,對于要在大都會這個煉獄中重新出發,內心充滿恐懼。他遇見了一位蓄胡子的窮猶太人,試著用猶太教的智慧格言安慰他。而讓他精神為之一振的,是他和伊達的妹妹匆匆一次交合。他很快又勾搭上一位名叫莉娜的波蘭女孩。這回他對自己發誓,弗蘭茨·畢勃科普夫會當個正人君子,不再走回頭路。但他做不到。德布林說(由筆者翻譯成英文):
畢勃科普夫想要相信人性美好的一面,但他所熟悉的柏林,也就是無產階級群聚的東柏林亞歷山大廣場附近的幾條街,卻讓他陷入險惡的深淵。他承擔了輕信別人的后果。
畢勃科普夫的命運是一連串不幸事件的總和:連續幾次見不得人的交易、酒后鬧事、偷拐搶騙以及謀殺等通俗小說或低成本電影里出現的場景。故事的關鍵場景,是他被好朋友背叛。奧托·呂德斯,也就是莉娜的叔叔,讓他成為事業合伙人,挨家挨戶兜售鞋帶。畢勃科普夫和一位悲傷的寡婦客戶發生了關系,她說他長得像是她過世的先生。為了感謝他的陪伴,寡婦給了他一筆豐厚的小費。他把這好事告訴了呂德斯,呂德斯便決定去寡婦家搶劫。畢勃科普夫得知這個消息,喝了個酩酊大醉。不過他仍然信任他的朋友,幫派小弟賴因霍爾德。賴因霍爾德沒辦法和同一個女人交往超過一兩個星期,總是堅持把她們交給畢勃科普夫拉皮條。畢勃科普夫漸漸對這些女孩心生好感,于是告訴賴因霍爾德他不要再做這種買賣了,這讓賴因霍爾德覺得很沒面子。
不久之后,畢勃科普夫卷入一次搶案,賴因霍爾德用力將他推出接應的車子,想讓他被車撞死。畢勃科普夫大難不死,但斷了一只手臂。新女友米澤與他同居,把她拉客賺的錢交給他。賴因霍爾德出于惡意、忌妒和輕侮,想要帶走米澤。她抵抗賴因霍爾德的侵犯時,被賴因霍爾德勒斃。畢勃科普夫被控謀殺女友,暫時精神失常。最后他被判無罪,人也理智、清醒些,但也變成一個無趣的人。有人給他一份差事,在工廠擔任警衛。德布林只簡單扼要地說:“他接受了這樣的安排,他的人生差不多如此。”
德布林小說的偉大之處,不是在故事情節,而是如賴納·維爾納·法斯賓德在一篇文章中說的,在于他說故事的方式。[26]弗蘭茨·畢勃科普夫是現代文學中,表現人性心理最復雜的角色之一,如同沃伊采克(Woyzeck)、奧布洛莫夫(Oblomov)或包法利夫人(Madame Bovary)Ⅰ等,讓人印象深刻。我們不僅知道他的外在特質——臃腫、力大無腦,柏林的工人階級,喜歡杜松子酒、啤酒、女人,不懂復雜的人際關系,流連于亞歷山大廣場附近的酒吧和便宜的舞廳。我們也透過一連串的內心對話、夢境、焦慮、內在矛盾、希望和想象,了解了他的內心世界。
世人經常將德布林和喬伊斯(James Joyce)相提并論,認為《尤利西斯》(Ulysses)是他的創作雛形。德布林否認這點,他寫道:
他的確在動筆寫作《柏林,亞歷山大廣場》之后讀了喬伊斯的作品,他說這位愛爾蘭作家的作品讓他“如虎添翼”。[27]其實兩位作家皆活躍于弗洛伊德和榮格的年代,也都在做相同的嘗試:透過探索他們小說英雄混亂的內在世界,找到他們有意識的外在行為和潛意識動機之間的關系。
譬如說,畢勃科普夫對自己說:
除了畢勃科普夫之外,所有的主要角色,包括賴因霍爾德、米澤、呂德斯、一個名叫梅克的幫派混混、埃娃、畢勃科普夫的舊情人等等,我們都可以讀到他們混雜著柏林粗話的內心聲音。讀者不只可以讀到角色毫無掩飾的內心話,進入他們的潛意識,甚至可以進入柏林這個大都會的深處。亞歷山大廣場是由一幅幅隨機映入眼簾的影像交織而成的,像是讀者坐著電動車在小巷穿梭,看到廣場附近的廣告標語、報紙頭條、流行歌、酒吧、餐廳、旅館、霓虹燈、百貨公司、當鋪、廉價旅館、警察,讓人側目的勞工、妓女和地鐵站等等。法斯賓德說得好:
用各種片段印象交織成現代大都會樣貌,并不是德布林所獨創的。瓦爾特·魯特曼(Walter Ruttman)1927年的實驗紀錄片《柏林:大都會交響曲》(Berlin: Die Sinfonie der Gro?stadt),正是用快速剪輯顯示出城市本身快速喧鬧的步伐。19世紀初期德國達達主義畫家喬治·格羅茲(George Grosz)不只是簡單地用各種影像拼湊出柏林的樣子,而是讓城市居民變得透明,讓觀者可以一窺他們最私密,通常與性和暴力有關的渴望。畢加索、喬治·布拉克(Georges Braque)的做法有些不同,不過大體上來說,都屬于切割視野的立體主義。
德布林權威式的聲音穿插在角色的言談、歌曲、警方報告、內心想法、廣告等大城市的噪音間,無所不在,他的觀察和筆下的角色一樣復雜:有時他疾言厲色,像布萊希特的角色一樣愛說教;有時又像個醫師理性分析他的病。德布林本人其實是個在柏林執業的精神科醫生,在這里他聽聞了很多第一手的犯罪故事。他的語調時而諷刺,甚或挖苦,經常引用圣經闡釋故事形而上的意義,這些故事包括《約伯記》,以及亞伯拉罕將自己的兒子艾薩克獻祭給神的故事。犧牲,是德布林重要的主題之一:置之死地而后生。
德布林出生于今日德國、波蘭交界的城市什切青(Szczecin)Ⅱ,父親是猶太商人。1941年,德布林流亡美國期間,改信羅馬天主教,據他說這是讀了克爾凱郭爾(Kierkegaard)以及[出人意料]斯賓諾莎(Spinoza)的結果。宿命、自由意志,以及人處在被各種自然、科技、政治等不知名力量控制的宇宙中,這些都是貫穿畢勃科普夫的墮落以及最后救贖的主題。
要怎么把這部內涵豐富的著作變成一部電影呢?1931年德國導演皮爾·于茨(Phil Jutzi)做了第一次不算簡單的嘗試,還和德布林一起合寫了劇本,且由當時最受歡迎的男演員海因里希·喬治(Heinrich George)飾演畢勃科普夫。于茨的《柏林亞歷山大廣場》和魯特曼的紀錄片有些類似,取景都非常好。但德布林的多層次表現主義小說,很難被壓縮成一部八十九分鐘的劇情片。喬治演得很好,電影本身是一部珍貴的紀錄,讓我們能一窺德布林筆下的柏林,但小說的豐富性卻不見了。
當法斯賓德在1980年將《柏林亞歷山大廣場》拍攝為十五小時長的電視迷你劇時,德布林當年筆下的城市,已經歷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盟軍轟炸、蘇聯和東德的炮火。尚存的東柏林卻被柏林圍墻圍起,法斯賓德和他的劇組無法跨越雷池一步。想要拍一部紀錄片是不可能了,而且就算能夠重建亞歷山大廣場,法斯賓德也認為:
所以他用舞臺布景的方式重建了整個城市,只在慕尼黑的電影棚搭建了幾個室內場景,包括畢勃科普夫的房間、他常光顧的酒吧、賴因霍爾德的公寓、一個地鐵站和幾條街。因為沒辦法拍攝城市全景或是長鏡頭,法斯賓德將鏡頭帶過各個細節、運用特寫,拍窗緣、閃爍的霓虹燈、酒吧桌子、玄關等。這是我們所熟知的電視肥皂劇常用的技巧,如《宋飛正傳》中的曼哈頓就是在好萊塢外景棚搭建的。
其實法斯賓德的電視劇是用十六厘米底片快速、低成本拍制的。桑塔格指出,電視劇分為十四集,將小說恰當地切割成十四部短片。觀眾和讀者一樣有足夠的時間熟悉故事情節和角色,身臨其境。減少拍攝地點的數目(原著中,畢勃科普夫住過幾個不同的地方,經常造訪的酒吧也不止一個)也是肥皂劇的特征。一段時間后,觀眾就會熟悉這些場景,如《宋飛正傳》中宋飛的咖啡店或公寓,就像親身造訪過很多次一樣。就許多層面而言,肥皂劇的濃縮演出比較像是舞臺劇而不是電影。這可以是個優勢,就像法斯賓德的作品一樣。高度形式化的做法讓戲劇效果得以結合親切感,非常符合德布林敘事的口吻。
法斯賓德本人對這個故事則是再熟悉不過了。他第一次讀德布林的小說是在十四歲那年,他稱那時正陷入“難熬的青春期之際”。他對自己的同性戀傾向感到十分困惑,加上父親早逝,常活在青春期的各種擔憂之中。《柏林,亞歷山大廣場》對他來說不只是小說,而是一本能幫助他面對焦慮的書。正因如此,看完第一遍之后,他將整個故事歸結成一個主題:畢勃科普夫和賴因霍爾德之間充滿暴力、虐待,卻不失親密的關系。這主題的確出現在小說里,但可能不像法斯賓德所想的那么重要。法斯賓德看到了畢勃科普夫對他朋友付出單純的愛,這愛單純得太危險,甚至到了令人害怕的地步;也或許因為如此,或許因為他所受過的折磨,更需要有人來珍惜這份愛。這樣的解讀讓年輕的法斯賓德得以面對自己心中的恐懼。在現實人生里,或是電影中,法斯賓德的愛常常和暴力糾結在一起:他的兩位情人皆以自殺結束了生命。
畢勃科普夫這角色,在某些方面很像法斯賓德自己,都在這個丑惡的世界中尋找真愛和尊嚴。法斯賓德的前幾部電影中,也數次提到德布林的小說。在他的第一部劇情長片《愛比死更冷》(Love is Colder Than Death,1969)中,法斯賓德自己飾演一名叫作弗蘭茨的皮條客。妓女喬安娜(漢娜·許古拉[Hanna Schygulla]飾)是他的情人,但他對一個小幫派混混布魯諾(尤利·隆美爾[Ulli Lommel]飾)卻用情較深。劇中,各種操弄控制情感的手段、忌妒、愛的殘酷和配角復雜的內心世界,都讓人聯想到《柏林亞歷山大廣場》。
弗蘭茨也出現在《瘟瘋之神》(Gods of the Plague,1970)中。和畢勃科普夫一樣,這個由哈里·貝爾(Harry Baer)飾演的弗蘭茨在出獄之后也勾搭上幾個女人。但一樣,他最激烈的關系則是和另一位男性,一位綽號“大猩猩”的暴力幫派分子(君特·考夫曼[Günter Kaufmann]飾)。法斯賓德少數公開討論同性戀的電影《狐及其友》(Fox and His Friends,1975)中,他自己飾演一位名叫弗蘭茨·畢勃科普夫的游樂園員工,贏了樂透卻被親戚、情人和朋友欺負、剝削。這部電影的德文名稱“自由的自衛權”(Faustrecht der Freiheit)直接地點出貫穿德布林小說的一個主題:在一個“人吃人”的世界,有人仍努力活得不失尊嚴。
法斯賓德大可以在《柏林亞歷山大廣場》中親自飾演畢勃科普夫,但他卻找來古特·拉姆普雷切特(Günter Lamprecht),造就了影視劇史上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演出之一。首先他長得就像劇中人:身材高大、步履蹣跚、活像一頭馬戲團里表演的熊,臉上滿是困惑,無法克制的暴力習氣,以及一顆赤子之心。電影有許多特寫,深刻地傳達了隱晦的情緒。一位將搶劫犯視為英雄、毆打情人的皮條客酒鬼,乍看不是個討喜的角色。但透過拉姆普雷切特的表演,法斯賓德讓我們看到畢勃科普夫感性的一面。故事本身是很殘酷,但法斯賓德說故事的方式卻充滿溫情。我們學著去愛這個人生失敗的角色。
如果說畢勃科普夫像圣經中的喬布一樣,接連不斷受到各種不幸的考驗,那由高夫萊德·約翰(Gottfried John)成功飾演的賴因霍爾德,就是如撒旦一般的角色,是個令人著迷、甚至充滿誘惑的畜生。法斯賓德給了約翰許多特寫鏡頭,通常是從下往上拍,帶出他狡猾邪惡的一面。就像在現實世界里一樣,他有輕微的生理缺陷:口吃;這反倒讓他有種致命的吸引力。在原著中,賴因霍爾德被形容為瘦弱、衣衫不整,眼神悲傷,一副“瘦長蠟黃的臉”,走起路來“腳總是打結”的樣子;在電視劇中,約翰駝著背、躡手躡腳地,像條蛇一樣,讓人覺得他隨時都會發出嘶嘶聲。
巴巴拉·蘇科瓦(Barbara Sukowa)所飾演的米澤則是第三個令人驚艷的角色。這個鄉下女孩來到柏林“開開眼界”,最后成為畢勃科普夫的妓女。她的行為舉止,如手指沾上口水來整理眉毛,輕佻地坐上畢勃科普夫的大腿,打情罵俏,突如其來一陣歇斯底里的尖叫,都帶著一種天真蕩婦的情調——假如世上真有“天真的蕩婦”存在的話。她身穿白衣,看起來天真無邪,正等著成為這個邪惡世界的祭品。賴因霍爾德將她拐到柏林郊外一處森林,那里像童話故事《糖果屋》里的森林一樣陰森、詭異。兩人散步時,賴因霍爾德把上衣脫了,露出一個鐵板的刺青。她問,為什么要刺鐵板?“因為有人要躺在上面。”他答道。她不解,又問:“那不刺張床就好?”“不好,”他說,“我想鐵板比較接近事情的真相。”“你是打鐵的?”她問。“算是吧……沒人可以靠我太近……一靠近就會被燙傷。”她的確被燙傷了。她先是和賴因霍爾德打情罵俏,然后咒罵他,賴因霍爾德在盛怒之下將她勒斃。
在這么多情緒中,很難在暴力和魅力、甜美和冷酷、天真和狡詐之間拿捏得宜。法斯賓德和他的演員最為成功之處,就是能夠在一個結構緊密、正式、充滿美感的作品中,表達出所有這些情感。法斯賓德像畫家一般,設計了每一個鏡頭;像傀儡大師一樣,操控他的演員。幾乎每一個場景,都是人工打光:昏黃的街燈,濃霧彌漫的夜里閃爍的車頭燈,擁擠地鐵站的灰綠及熒光綠色調,公寓內各種昏黃色彩的光線。唯一能穿透這片愁云慘霧的,是閃爍的霓虹燈標志。陽光很少出現。為了讓光線模糊,制造出如導演斯登堡電影中20世紀20年代的氣氛,法斯賓德用絲襪套住攝影鏡頭;森林是透過一片陰霾拍攝的;室內場景的打光是用一層能反射光線的物質,用風扇進一步模糊、柔化光線。
法斯賓德將他的角色放到局限的空間,由窗戶或鐵條構圖,充滿家具和各種物品的擁擠房間,或是鏡中倒影,營造出一種密閉窒息的感覺,人像是被關在大都會的籠中之鳥。法斯賓德的偶像,德國導演道格拉斯·塞克(Douglas Sirk)也經常使用類似的技巧,或許法斯賓德就是從那里得到靈感的。另一個靈感來源可能是德國畫家馬克斯·貝克曼,他畫中的人物經常擠在狹窄的閣樓或是擁擠的舞廳里。畢勃科普夫發瘋之前的最后一個鏡頭,是他終于知道賴因霍爾德對米澤所做的事。我們透過鏡頭看到,屋梁下吊著鳥籠,畢勃科普夫站在鳥籠后面,歇斯底里地大笑。(原來住在籠中的金絲雀已被絕望的畢勃科普夫掐死了。)
法斯賓德親自擔任旁白,他的聲音溫和、諷刺、帶著詩意,忠于原著的精神。法斯賓德飾演的不是畢勃科普夫,而是德布林。不過這部電視劇并不只是一部原著小說改編的劇作,法斯賓德把它變成了自己的故事。首先,他加入一個原著中沒有的角色:巴斯特太太,一個對畢勃科普夫始終如一、善解人意、無條件地愛著他、充滿母性溫暖的房東太太,她的存在讓人安心。但她也很多管閑事,總是原諒畢勃科普夫,為他收拾殘局,做好各種安排。法斯賓德和他創造的畢勃科普夫一樣,深深為母親般的角色所吸引。他的生母,人稱莉蘿(Lilo)的莉瑟蘿特·潘蓓(Liselotte Pempeit)出現在他的幾部電影中,在《柏林,亞歷山大廣場》中飾演幫派老大沉默的老婆。1970年,他和他的繆思女神歌手英格麗·卡文(Ingrid Caven)結為連理。朱麗安·洛倫茲(Juliane Lorenz)則是他最后一位信賴的女性,幫他打點日常雜貨、剪輯影片等大小事情。
不過和原著差距最多的,是法斯賓德試圖讓男性角色間多了些激情,特別是畢勃科普夫和賴因霍爾德。法斯賓德在他的文章中明白寫道,這兩個角色在德布林的原著中“并不是同性戀,就算用最廣義的角度,他們也完全沒有這方面的傾向”。但在最后狂亂的幾集中,當畢勃科普夫在精神病院、賴因霍爾德在獄中時,賴因霍爾德和他的波蘭獄友墜入情網。法斯賓德做了原著當中明確不存在的詮釋。在原著中,賴因霍爾德對這位波蘭獄友有很深的情感,但卻非身體上的吸引。然而在電視劇中,鏡頭卻充滿欲望地在波蘭獄友赤裸裸的身體上徘徊,同時兩人正在床上接吻。
在故事的尾聲,原著描寫了畢勃科普夫正經歷如煉獄般的內心世界,他看見死神用斧頭砍下他的頭顱。在電視劇中,賴因霍爾德打著赤膊、穿著黑色皮靴,手持斧頭;有一幕,賴因霍爾德手持皮鞭,鞭打畢勃科普夫,一旁一個金毛怪獸正鞭打一名跪在地上的男子。這場景與其說是德布林眼中的地獄,不如說是20世紀70年代柏林皮衣酒吧的雜交派對。法斯賓德在此用的不是他常用的佩爾·拉本(Peer Raben)的憂郁旋律,而是70年代歌手婁·里德(Lou Reed)及詹尼斯·喬普林(Janis Joplin)的音樂,這音樂在接下來的電視劇中余音不斷。而躲在半掩著的門后偷看這種性虐待屠殺場面的,是戴著深色墨鏡、穿著皮夾克的法斯賓德本人。毋庸置疑的,這是為了賦予電視劇時代性,法斯賓德認為,無論是在70年代或20年代,政治腐敗及性暴力都一樣普遍。只是實際拍出來的效果沒有跨越時空的普遍性,反倒有點過氣,像是法斯賓德60年代剛出道的地下劇場作品。
或許法斯賓德將這迷幻式的尾聲做得太過,但即便如此,他也做得很勇敢,火力全開。他的一些視覺創作貼切地詮釋了德布林自己的想象。舉例來說,原著中充斥的宗教意象,實際上就是在描述耶穌受難的過程。法斯賓德則用自己特殊的角度,在電影的最后呈現出這個意象:畢勃科普夫被釘在十字架上,所有被他殺害或拋棄的女人都瞪著他看;賴因霍爾德戴著荊棘冠;在一幕讓人印象深刻的場景中,巴斯特太太像是圣母瑪利亞一樣,哄著手臂上戴著納粹臂章的畢勃科普夫人偶,或許這在暗示等畢勃科普夫神智恢復正常之后,會完全退化成一個普通人,用法斯賓德的話來說,“絕對會變成納粹分子”。
德布林不可能預知德國在這本小說出版幾年之后所發生的事,但納粹的影子卻已在書中出沒。畢勃科普夫和他的朋友十分輕蔑政治,特別是社會民主黨(Social Democrats)的政治論調,認為他們只是抓住魏瑪共和的尾巴不放。書中所描述的無政府主義者和共產主義者的政治集會,充滿著暴力的陰影。法斯賓德當然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事,他安排在畢勃科普夫神志不清的最后幾幕中,出現身著褐色制服的納粹突襲部隊行軍的場景,暗示德國的未來。我們也聽到人們同時唱著納粹黨歌《霍斯特·威塞爾之歌》和社會主義的《國際歌》(“Internationale”),很不協調。這是電視劇最佳的結尾。至于原著小說,法斯賓德說:
在他這篇1980年所寫的文章中,結語是“為了讀者,為了生命”,希望有更多人讀到德布林的偉大作品。我也作如是想。能閱讀德文原著是最幸運的,有困難的人也可以欣賞法斯賓德的好電視劇。但也該是時候為這本書找到一位出色的譯者,能有足夠的創意將它翻成英文。當然要完全譯出原本的味道是不可能的,但仍然值得一試。[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