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五 毀滅德國計劃

1943年的夜里,英國皇家空軍的蘭開斯特轟炸機準備降落在德國大城市,從座艙望出去,大概就像赤身踏進光線刺眼的房間,脆弱得不堪一擊。轟炸機被交織的探照燈包圍,高射炮打得機身不時翻轉,敵機可能會從上方襲擊;在低于零度的氣溫下作戰,睡眠不足和長期精神緊繃,讓人疲憊不堪;戰斗機奮力運轉,引擎聲震耳欲聾;這些飛行員知道自己隨時都會被炸得粉身碎骨。的確,1943年,超過五萬五千名英國皇家空軍轟炸機司令部(RAF Bomber Command)的空軍在德國喪命。

若能僥幸逃脫高射炮的攻擊,轟炸機飛行員就會看到自己幫忙建造的人間煉獄:硝煙和火焰直沖六公里高。一位目擊現場的轟炸機飛行員說,德國魯爾地區的工業城埃森(Essen)像是燃燒中的大熔爐,就算從兩百公里外望去,也宛如一片紅霞。另一位飛行員回憶道:“我們基督徒所說的地獄,大概就是像這樣吧。自此,我成了和平主義者。”[30]

試想當時被困在德國漢堡或布萊梅陰暗的地窖中的人是何等感受?吸著一氧化碳等氣體,外頭的大火慢慢地把地窖變成了個大烤箱;那些還沒窒息而亡的人,必須承受外頭如臺風肆虐般的熊熊烈火。大火耗盡了空氣中的氧氣,讓人無法呼吸,就算可以吸到幾口氣,肺也會被熱氣灼傷。也可能死于熔化的柏油路上,或是淹死在滾燙的河水中。1945年的春天,戰爭即將結束之際,有多達六十萬人因為人為引發的烈火,遭受灼傷、燙傷或窒息而死亡。

大火肆虐后,這些防空洞的地板變得滑膩不堪,地上長滿手指一般粗的蛆,集中營中的俘虜被迫挖出燒得焦黑的尸體。漢斯·埃里克·諾薩克(Hans Erich Nossack)是少數幾位描寫這些場景的德國作家,他寫道:

老鼠和蒼蠅占領了整個城市,恣意橫行。肥大的老鼠明目張膽,在街頭嬉戲;更惡心的是蒼蠅,那些熒光綠的大蒼蠅,見都沒見過。它們成群地在路上集結,在半倒的墻上集結成一座小山交配,在窗戶玻璃碎片上小憩,懶懶地曬著太陽。當它們飛不動的時候,就跟著我們在縫隙中爬行,我們起床第一個聽到的就是蒼蠅發出的嗡嗡聲。[31]

同樣的事件,不同的角度。

這些受害者,無論是在空中被炸得粉身碎骨的轟炸機飛行員;在地窖中被烤干的平民百姓,或徒手挖掘尸體的俘虜,他們所受的苦難是相等的嗎?最終的死亡是不是抹去了他們的差異?事實更為復雜。當炸彈落在漢堡的工人區漢姆布魯克(Hammerbrook)時,歌手兼詩人沃爾夫·比爾曼(Wolf Biermann)只有六歲,和母親埃瑪一起住在這個地區。為了躲避火焰,埃瑪背著比爾曼跳入易北河,游到安全的地方。他記得看到三個人燒得像是“向希特勒致敬的火炬”,工廠屋頂“飛到空中,像彗星劃過天際”。但比爾曼也知道,就在那一年,父親在奧斯維辛集中營被處死。他在他所寫的《揚·加特之歌》(“The Ballad of Jan Gat”)中說:“我戴著黃色的大衛之星在德國出生,英國的炸彈像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

之后同樣是在1943年,人稱“轟炸機”“屠夫”的空軍上將阿瑟·哈里斯爵士(Sir Arthur Harris)決定把柏林變成下一個漢堡,全力出動轟炸司令部的武裝部隊,將柏林夷為平地。我父親本來是個荷蘭大學生,在德國占領期間拒絕簽署效忠德國的誓言,被送到東柏林一處工廠強迫工作。11月一個寒冷的夜里,第一波皇家空軍轟炸機來到工廠的上空。外國工人只有一條淺淺的壕溝可以避難。工廠被直接擊中,有些工人在第一波攻擊中喪生。不過,隔天早上我父親和他朋友發現皇家空軍并沒有趁亂立刻進行第二波攻擊,大感失望。

歷史記載,聯軍日夜轟炸兩年之后,才將大部分的柏林夷為平地。期間英軍負責夜間轟炸,美軍則是白天,蘇聯則動用被稱為“斯大林管風琴”的火箭炮。哈里斯爵士沒有成功夷平柏林。這個19世紀建造的城市充滿磚造建筑以及林蔭大道,和以木造房屋與狹小巷道為主的中世紀城市相比,較不容易受到祝融之災。因此轟炸持續不斷,我父親和其他幾百萬人一樣,疲憊不堪,長期身處寒冷天氣中,終日與老鼠為伍。

流亡南加州的德國作家托馬斯·曼(Thomas Mann)宣稱德國人是罪有應得。這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及戰后同盟國普遍抱持的態度。沒錯,是德國人先開始摧毀整個歐洲的。在英國皇家空軍尚未放手讓“策略性轟炸”殃及一般德國平民百姓之前,德國轟炸機已將華沙、鹿特丹、考文垂(Coventry)摧毀大半。策略性轟炸又被稱為“區域性轟炸”,目標是摧毀整個城市,而非特定目標物。它是種“精神轟炸”,企圖打擊一般民心士氣。早在1940年,亦即漢堡遭到轟炸前三年,希特勒曾幻想將倫敦炸成廢墟。他告訴建筑師阿爾貝特·施佩爾:

戈林就要開始全面轟炸倫敦了,用數不清、最新型的炸彈,一處都不放過……我們將把倫敦變成不毛之地。等到整個城市開始燃燒時,消防員也無用武之地了。[32]

盡管德國人沒能將倫敦夷為平地,今天英國球迷在足球場遇上德國隊支持者時,仍會一起把手臂張開,模仿前來倫敦的德國轟炸機,而德國球迷至今也從沒抗議過。德國知名學者及作家塞巴爾德(W. G. Sebald)在蘇黎世的演說中,要求德國作家不要再刻意避免德國被摧毀的相關主題。這段后來傳誦一時的演說,出版為《論摧毀的自然史》(On the Natural History of Destruction)。原本對此主題保持沉默的文學界并沒有做出任何回應。“這幾乎是一種自然反應,”塞巴爾德寫道,“它源自罪惡感和想要一挫勝利者威風的心理。因此人們寧愿緘默,視而不見。”他提到一位瑞典記者斯蒂·達格曼(Stig Dagerman)在1946年乘著火車穿過從前繁華而今只剩一堆瓦礫和荒草的漢堡市區。和德國其他地區的火車一樣,車廂里擠滿了人,“但沒有人往窗外看。于是他明白,只有像他一樣的外國人才會往窗外看”。“之后”,塞巴爾德說:

我們模糊的集體罪惡感,讓所有的人,包括本應記錄民族集體記憶的作家們,避開任何讓人感到羞恥的事件印象。譬如說1945年2月在德累斯頓(Dresden)舊城,德國黨衛隊將六千八百六十五具尸體堆在一起燒毀,多虧了他們在特雷布爾卡(Treblinka)集中營的豐富經驗。

雖說德國對于大屠殺的集體罪惡感是在戰后二十年才慢慢發展而來,這個不能說出口的罪惡感,或許是對德國遭受轟炸避而不談的部分原因。但對德國自由主義者、學者、藝術家來說,政治也是原因之一。舉例來說,對德累斯頓的轟炸,長久以來一直是德國復仇主義者(revanchists)以及否認德國戰爭罪行的極右派分子最喜歡的主題。極右派網站及媒體如《國民報》(National-Zeitung)最常用的伎倆,就是將同盟國對納粹罪行的批評,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們大談同盟國軍隊的“轟炸大屠殺”(Bombenholocaust)和對德國平民百姓的殲滅,“只因為他們是德國人”。他們聲稱有“六百萬人”因盟軍的轟炸而命喪黃泉。《國民報》做出結論:“當年也有一場針對德國人的大屠殺,只不過否認納粹罪行會受到處罰,但否認對德國人的大屠殺,卻不會受到任何處罰。”大部分德國人大概都不會想要和這種言論有所牽扯。

雖說丘吉爾事后(相當假惺惺地)譴責德累斯頓轟炸,因為這個軍事行動很容易被安上不良動機,不過和戰爭結束之際,德國人在西里西亞(Silesia)以及蘇臺德地區(Sudetenland)的種族滅絕行動相比,后者的行為更令人發指。因此“德國人才是受害者”這個說法,用塞巴爾德的話說,“是禁忌話題”,但這并不是在旁窺看、不制止轟炸而生的罪惡感,而是不良政治力所帶來的結果。一種極端總會導致另一種極端。為了響應新納粹分子針對“盟軍大屠殺”(Allied Holocaust)的示威抗議,柏林的“反法西斯行動陣線”(A nti-fascist Action)在英國大使館前集結進行“感謝英格蘭”派對,唱著“紐約、倫敦和巴黎,我們都愛‘轟炸機’哈里斯!”[33]

或許作家和前學生領袖彼得·施奈德(Peter Schneider)對塞巴爾德的反駁并沒有錯,他說:“要我們戰后這一代,一邊回憶德國平民和難民的命運,同時還要打破納粹世代對德國崩解的緘默,這真是強人所難。”[34]但塞巴爾德認為德國人已經把這個議題束之高閣太久,倒也是正確的。我們不該讓《國民報》和其支持者綁架了這個議題。

* * *

德國作家約爾格·弗里德里希(J?rg Friedrich)的作品《烈火》(The Fire)重重地打破了這個沉默。[35]這部詳盡、百科全書式的作品,是一個個德國城市被逐月摧毀的紀錄。它在德國成為暢銷書,掀起無數的電視上的唇槍舌劍,報章雜志上的筆戰,廣播節目的討論,有關書籍也相繼出版。德國人似乎沉默太久,需要不斷地抒發壓抑的情緒。

弗里德里希不是復仇主義者,也不是否認大屠殺分子。恰好相反,他是彼得·施奈德參與的“六八學運”的要角。他的記者生涯大部分是在揭露第三帝國的罪行,用放大鏡檢視聯邦德國(西德)是否有任何新納粹主義的傾向。他大概覺得他已翻遍納粹罪行,是時候看看事情的另一面了。無論如何,他對盟軍“士氣轟炸”(morale bombing)的研究和他之前的作品,如《大屠殺百科》(Encyclopedia of the Holocaust一樣,充滿了熱情和正義感。弗里德里希同時也出版了新作的視覺印象集《烈火之處》(Brandst?tten)。這是一本攝影集,收錄許多城市廢墟、焦尸等和轟炸有關的影像。[36]

某些不明就里的英國評論員,不知是否真讀過《烈火》,批評弗里德里希指控丘吉爾是戰犯,認為他借著控訴同盟國來否認德國的戰爭罪行。其實,弗里德里希并沒有說丘吉爾是戰犯,也沒有試圖為德國脫罪。雖然是一語帶過,他的確明白指出德國是轟炸大城市戰略的始作俑者,華沙和鹿特丹是前幾個受害城市。他也提到戈林的空軍部隊在1941年炸死了三萬英國平民百姓。他不斷提醒讀者,“德國成為廢墟是希特勒的行為所帶來的結果”。當然這種說法似乎是為其他德國人脫罪,但這不是本文的重點。

弗里德里希明確區分了以下兩種軍事行動:其一是將轟炸城市作為戰略手段,協助地面部隊。其二是以轟炸制造恐懼和達到全面性毀滅,以贏得勝利。他聲稱,德國人用的是第一種轟炸,盟軍的轟炸則是后者。這兩種軍事行動是否可以像他所說的截然二分,仍有商榷的空間。德國空軍在“倫敦大轟炸”(the Blitz)時,的確鎖定勞工階級地區以打擊士氣,絕對不只是協助地面部隊的戰略攻擊而已。但同盟國將這種做法推向極端,最終導致1945年在長崎和廣島投下兩顆原子彈。

轟炸平民百姓不是什么新鮮事。弗里德里希提到德國齊柏林飛船(Zeppelin)在1915年攻擊英國的行動。五年之后,時任空軍和戰爭大臣的丘吉爾決定起事,用轟炸對付兩河流域。1928年,曾參與轟炸阿拉伯人和庫德族的英國空軍中將休·特倫查德(Hugh Trenchard)提出未來殲滅敵人最好的方法不是直接攻擊軍隊,而是摧毀工廠,切斷水、油料和電力補給,破壞支持軍隊作業的運輸線。這原本是英國皇家空軍在1941年上半年的主要戰略,但這些惠靈頓轟炸機鮮少命中工廠或船塢。只有在白天或是月光皎潔的夜晚,飛行員才有辦法看清目標,但就算看得清楚,也很難準確命中。如此效率極差的轟炸,代價卻很高,超過一半的轟炸機飛行員喪命;五個炸彈中,只有一個會落在目標物方圓八公里內。相比之下,全面轟炸城市地區似乎簡單多了。

早在1940年,當德國軍隊看來堅不可摧時,丘吉爾相信要贏得戰爭只有一個辦法,就是“英國對納粹母國發起絕對致命、極端的轟炸攻擊”。[37]丘吉爾那個世代的人會想出如此極端的辦法,除了戰情危急之外,更是因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慘痛經驗。他們不希望舊事重演,讓戰事延宕多年,軍隊相互殘殺;這件事要盡速解決。

但英國皇家空軍必須等到三年之后才具備這樣的能力,而此時所制定的戰略完全是出于一種無力和失敗感。新戰略的幕后推手是空軍中將查爾斯·波特爾(Charles Portal),當他在1934年派駐于也門亞丁(Aden)時,曾轟炸過當地不聽使喚的部落。實際執行波特爾戰略的,則是另一位曾轟炸過兩河流域,并繼任為皇家空軍轟炸機司令的阿瑟·哈里斯。此時的戰略思想已和特倫查德當初的構想不同;他們認為所有的工廠,包括工人,都應該是轟炸的對象。他們希望平民百姓會因為失去家園和謀生的工具,起而反抗他們的領導人。只要丟下足夠的炸彈,總有一天會令敵方士氣潰散。倫敦人在德國轟炸期間的反應,早就證明這個做法只會適得其反,但波特爾聲稱德國人不像膽大的倫敦佬,非常容易驚慌失措、歇斯底里。

事實證明,德國人完全沒有起而反抗他們的領導人。根據我父親在柏林的觀察,柏林人和倫敦人一樣,反而變得更團結。“士氣轟炸”的實際效果如何很難評估,但至少在德國并沒有什么證據證明這些轟炸讓戰爭提早結束。索利·朱克曼勛爵(Lord Solly Zuckerman)在戰爭期間擔任轟炸戰略科學顧問,大力支持鎖定交通運輸線,反對全面性轟炸,他認為若是采用他所建議的策略,戰爭就能更早結束。[38]但納粹政權在1943年似乎并不支持朱克曼的看法。施佩爾告訴希特勒,只要再發生六次像漢堡那樣規模的轟炸,德國就得投降了。

表面上,朱克曼轟炸運輸線的策略,似乎比哈里斯的恐怖轟炸更為人道。但根據弗里德里希的研究,轟炸運輸中心等戰略目標并不一定能減少傷亡,因為火車站大多位于市中心。盟軍為了準備諾曼底登陸,轟炸了法國和比利時的鐵路線,一萬兩千名法國和比利時平民因而喪命,雖然死亡人數是1942年對德轟炸時的兩倍,但這些轟炸有明確的戰略目的。

只是我們很難明白,為什么在德國大片土地都成廢墟時,還要繼續轟炸德國城市。最晚一直到1945年,美國和英國仍派大量空軍持續空襲已經被摧毀的城市,像是要把廢墟里的每一只老鼠和蒼蠅趕盡殺絕一樣。英國皇家空軍在戰爭結束前的九個月所投下的炸彈,超過整場戰役的一半。從1944年7月到戰爭結束前,每個月平均有一萬三千五百名平民喪生。然而,當時同盟國空軍卻拒絕轟炸通往奧斯維辛的鐵路,認為那沒有軍事價值。為什么?為什么烏茲堡(Würzburg)這樣一個以巴洛克教堂及中世紀建筑著稱,沒有任何軍事價值的城市,會在1945年3月16日,距德國投降不到一個月時,在十七分鐘之內被夷為平地?同樣地,為什么必須摧毀弗賴堡、普福爾茨海姆(Pforzheim)、德累斯頓呢?

朱克曼相信,“轟炸機”哈里斯就是個性喜破壞的人。有可能,但在華盛頓和倫敦,也有人相信必須要狠狠地教訓德國人。美國空軍的弗雷德里克·安德森(Frederick Anderson)將軍深信,德國被全面摧毀的故事會父傳子,子傳孫,這樣德國人就再也不會發動任何戰爭了。這也可能是部分原因。毋庸置疑,純粹只是想報復,或有嗜血心理的,也大有人在。

但一個較為平淡的解釋,可能是官僚系統間的內訌或怠惰。一旦開始執行某項策略之后,想要停止或改變這種做法,都會變得比較困難。朱克曼指出在諾曼底登陸前,高階將領對轟炸策略一事,分成兩派:一邊是哈里斯和美國空軍卡爾·斯帕茨(Carl Spaatz)將軍;另一邊則主張轟炸運輸線,如空軍總司令特拉福德·利-馬洛里爵士(Sir Trafford Leigh-Mallory)。朱克曼寫道:

哈里斯和斯帕茨很快連成一氣,試圖不要讓爵士的“溫和手段”阻礙了他們的“戰略”目標。斯帕茨還有另一層考慮,因為根據轟炸運輸線的計劃,爵士就會變成他的上司,他得服從指揮,無法自主。

這些小爭執帶來了嚴重的后果。弗里德里希幫了我們一個大忙,明確地記錄了這個后果的嚴重性。

就算是錯的那一方,有時也會有正確的見解。雖然不受歡迎的極右派《國民報》大力贊揚弗里德里希的著作,這并不代表弗里德里希是錯的。同樣的,作家馬丁·瓦爾澤(Martin Walser)因為相信德國人不再需要為過去贖罪而飽受爭議,他將弗里德里希的著作和荷馬對特洛伊戰爭的描述相比擬。瓦爾澤說,兩位作者都超脫了將加害者和受害者簡單二分的敘事方式。不過一個企圖征服全世界、根據意識形態做出種族滅絕的國家,和試圖阻止這一切的國家之間,似乎還是有很大的差別。雖說大部分的德國平民或許沒有做出傷天害理的事,但身為集中營受害者,和作為遵從一個致力于大規模屠殺的領導者的人民之間,仍是有很大的差別。

弗里德里希的確沒有緬懷第三帝國的光榮過去,或是否認他們的罪行,但他也沒有和錯誤的支持者劃清界限。首先他選擇在右派的大眾小報《圖片報》(Bild-Zeitung)連載部分《烈火》的內容,似乎刻意針對文化知識水平不高的讀者發言。這些人雖然不是新納粹分子,但相對來說,沒那么通曉時事、態度保守、容易感情用事。更嚴重的是,弗里德里希的遣詞用字和《國民報》的修辭策略不謀而合,如防空洞被稱為“焚化爐”(Krematorien)、皇家空軍轟炸機隊是“幫派”(Einsatzgruppe)、摧毀圖書館是“焚書”(Bücherverbrennung)。我們很難相信這種用字遣詞沒有任何政治意涵。

為什么一位從前研究左派大屠殺、掃蕩新納粹的人,會寫出這樣一本書?人從一種極端走向另一種極端,這并非史無前例。關于德國在戰爭期間所受的苦難,最離譜的一本著作,其作者克勞斯·賴納·勒爾(Klaus Rainer R?hl)本是共產主義者,后來卻走到極右派。[39]勒爾把矛頭指向美國人、猶太“流亡海外分子”和德國1968年學運分子,指責他們一方面洗腦德國人民,讓他們對猶太大屠殺感到羞恥,另一方面卻否認摧毀德國的死亡行軍、恐怖轟炸以及“死亡集中營”。這聽起來像是個失意的極端分子的憤怒之言,從相信烏托邦的左派分子,變成自憐自艾的右派人士。

不過弗里德里希表達的似乎是另一種憤怒。我們可以從《烈火》的最后一章及相片輯中看出端倪。他在《烈火》的最后,不斷惋惜戰火摧毀了原本保存于圖書館及文獻庫的諸多德國書籍。的確,有許多書籍毀于戰火,但把這點當作一本長達五百九十二頁的巨著結尾,似乎是在說失去這些書籍比失去那些人命更糟糕。從亙古綿長的角度而言,這或許是對的,但卻讓人質疑這本書的道德關懷。

《烈火之處》所選的照片,特別是對這些照片的編審,也讓人有類似的印象。從這些照片中,我們看到尸體被鏟起裝進桶子里等人類苦難的畫面,讓人震懾。(書中只淡淡提到集中營囚犯被強迫處理這些尸體,沒有多加評論。)但在弗里德里希的書中,真正的災難卻是美麗的舊城、古老的教堂、洛可可式皇宮、巴洛克風格市政廳、中世紀街道,皆被摧毀殆盡。這本書的前三十八頁,收集了“轟炸機”哈里斯下達轟炸令前的德國照片,完全暴露了弗里德里希真正關心的事。

感傷于逝去的歷史美景,并沒有什么不對。對弗里德里希而言,這就像是失去了德國魂一樣。“那些犧牲性命的人,”他寫道,“離開了他們一手創造、孕育他們的地方。廢墟正代表了生還者的空虛感。”他相信德國人被剝奪了他們“特有的歷史觀點”。書中最后一系列的照片,將德國古老街道的美麗,和之后的丑惡形成強烈對比。

不同的觀點帶給我們不同的省思。弗里德里希不只是針對英美聯軍的“士氣轟炸”感到憤怒,也對戰后德國人拒絕討論這些歷史文化損失,而感到痛心。對災難性毀滅的響應,是去積極建設一個全新現代化的戰后德國,而不去談被希特勒玷污的歷史。漢斯·馬格努斯·恩岑斯貝格爾(Hans Magnus Enzensberger)曾經提到,外人若能明白“德國人是從他們的失敗中記取教訓,他們的成功是來自對過去的漠然”,就可以理解“德國人不知從何而來的精力”是其來有自了。

弗里德里希正是對這種漠然感到憤怒,對“古老城市的無意義犧牲”的冷漠,以及德國人對歷史文化的集體逃避。他或許太過重視物質損失,甚于人員傷亡。但是,他最想表達的是,轟炸讓德國“文化”(Kultur)喪失了一整個世代最聰明、最有能力的一群人;而失去了這一群有教養的德國猶太中產階級,對德國的損失是難以估計的。弗里德里希看似高度保守的言論背后,其實是一個左派分子表達對美國化和西德資本主義的不滿。這正是為什么這位前1968年學運分子會成為德國受難的紀實者。他不僅是要把德國受難歷史的話語權,從極右派手里拿回來,更是要拯救因希特勒十二年萬惡政權而蒙塵的德國光榮歷史。雖然有時弗里德里希難免落入極右派的窠臼,但這樣的嘗試仍是值得敬佩的。

主站蜘蛛池模板: 博爱县| 合山市| 秭归县| 荃湾区| 金华市| 塔城市| 钟山县| 麦盖提县| 中方县| 桦甸市| 海丰县| 呼和浩特市| 和静县| 天气| 哈尔滨市| 苗栗市| 班戈县| 巢湖市| 布拖县| 渝中区| 田东县| 旌德县| 西峡县| 永新县| 峡江县| 永靖县| 龙游县| 长沙县| 青海省| 滦南县| 凌云县| 仙居县| 隆昌县| 南江县| 柳林县| 镇远县| 岗巴县| 新宁县| 宁晋县| 陆河县| 周宁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