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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世紀的“三藝”與“四科”

在中世紀早期,相對于“三藝”,“四科”的重要性就不是那么明顯了。當然,算術對于任何需要經營復雜性的組織的人來說都是必須的,因為算術對于各種規模的商業活動,甚至一家一戶的財務管理都是必要的(認為中世紀社會都是以物易物而不是進行貨幣交易,是錯誤的看法)。在多數受過教育的人們的日常生活中,雖然也會用到幾何,但幾何遠沒有語法、邏輯、修辭和算術那么重要。音樂理解起來就要更復雜一點了,因為自由技藝中的音樂不是如何創作音樂,而是如何理解數學術語中的比例和對稱。學者們把幾何看作應用在空間上的算術,音樂是應用在時間上的韻律。而天文學——事實上要比表面上看起來難得多,只要不是用于計算小時、天數和季節,在實際中應用也很少。在中世紀,天文學中的占星術部分事實上只是專業人士才會的范疇。羅馬貴族對音樂學科中研究的節奏與韻律頗為關注,對天文學科的許多特點也比較感興趣,但當我們遠離古羅馬帝國的時空后,“四科”中的最后三門學科開始變得深奧難解,或許更適合專業學者的研究,不再是統治階級教育的必要部分了。而且,在整個中世紀時期,知識領域進一步拓展——認為中世紀文化發展停滯了一千年的看法也是一個迷思,當時的新知識已經不能完全適合被歸入七門自由技藝的范疇了,傳統的自由技藝已經不再囊括人們想要學習的所有知識了。

不難猜測,開始取代“四科”的知識是和中世紀最顯赫的文化機構基督教教會緊密相連的。宗教,作為一個研究領域,之前從未被當作傳統課程的核心內容。早在西羅馬帝國滅亡之前,羅馬教就已經處于動蕩之中,自由技藝被視為沒有明確宗教目的的學科。即便馬蒂納斯·卡佩拉把他的作品命名為《墨丘利與文獻學的聯姻》,但墨丘利作為羅馬神在作品內容中并不怎么重要(這就是學者們不確定馬蒂納斯的宗教信仰的原因之一,他甚至可能是一名基督教教徒,借用羅馬神寫作是為了達到某種效果)事實上,缺乏明確的宗教信仰恰恰是自由技藝長久不衰的主要原因,自由技藝不需要做太多改變就能夠適應新出現的任何宗教。

羅馬天主教會在中世紀歐洲是唯一一個最重要的文化機構,其不僅創建了一系列的社會組織,還創立基督教思想體系,這一思想體系與自由技藝的課程并不矛盾。這一體系的運作需要普及拉丁語,因此“三藝”也是絕對必要的。然而,那時已經是12世紀了,受教育的人們需要知道的和在“四科”中所學到的有一定差距。這一差距隨著12世紀一些文化變革進一步拉大了,當時,說拉丁語的歐洲在與伊斯蘭學者的互動中逐漸開始恢復對希臘語的學習,那個時期的重大文化事件便是希臘、羅馬和基督教哲學的融合。

起初,這一事件的影響主要是文化界的上層階級有所感知,然而,那些被稱為經院學者的知識分子的作品,卻以驚人的速度開始影響整個歐洲的教育內容。雖然經院學者保留了自由技藝的框架,但他們卻仿效亞里士多德,非常重視所謂的辯證法(邏輯)和雄辯術(修辭)。這種拓展了的修辭學事實上衍生了一種數百年后被德國學者弗里德里希·黑格爾定義為“正題—反題—合題”的“三段式”思想。一個人給出一個觀點,另一個人提出相反的論點,隨后兩者進行辯論,直到唇槍舌劍后,雙方給出合題,合題才是事實。

然而,有時人們通過辯論發現事實不充分,比如,人們試圖弄清楚該如何確定自然之神——這是中世紀學者研究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你無法用物理辦法衡量上帝甚至感知他,所以如果想要理性地推測上帝,必須要從其他來源上獲取數據,并換一種方法進行推理。在中世紀發展起來的一種技巧就是運用類比進行論證,你會想,因為一個事物與另一個事物相似,了解了第二個事物,就能知道第一個事物。

例如,如果你確認上帝就像太陽,那么,即便你不能直接收集有關上帝的數據,你所收集的有關太陽的信息仍然可以幫助你推理有關上帝的事情,然后,你會得出這樣的結論,既然太陽的光亮能夠讓我們看見有形的物體,那么上帝一定創造了與光亮類似的東西,讓我們感知神靈。[5]這種類比論證幾乎可以無限拓展,中世紀晚期,許多知識界的辯論,包括一個有名的辯論——“多少位天使能夠在釘子頂上跳舞”[6]——都是建立在一系列非常長的類比推理鏈條基礎之上的。

任何學校的課程設置,就其本質而言,就是對學生在每門課上該花多少時間的一系列決策。如果花在邏輯和修辭上的時長增加了,花在理論知識上的時間也增加了,那么其他課就要讓出時間。與此同時,大學越來越專業化,開始整理學者們的文獻、知識,使之成為課程,進而在某些方面變得專業化,這是舊的學科體系所達不到的。

在中世紀末期,宗教改革、羅馬天主教內的反改革運動,以及之后的法國宗教戰爭都促成了這一動態變化過程,這些都對課程設置的修訂產生了巨大影響。宗教改革給中世紀發展起來的很多文化機制帶來了挑戰,其中不乏批判性觀點,反改革運動對這些批判做出了回應,并努力整頓羅馬天主教堂的文化領域,而后的宗教戰爭又確確實實付出了更慘重的代價。

自由技藝最深刻與最根本的變革,尤其是其中的“三藝”,歸功于各國本土語言讀寫能力的提高(閱讀諸如英語、法語、德語、西班牙語和荷蘭語)和隨之而來的拉丁語重要性的減弱促成的。羅馬天主教堂是學習拉丁語最權威的中心,因此,如果潛在的改革者做任何工作都用拉丁語,那么便會處于劣勢。相反,將《圣經》翻譯成了各國本土語言,促使本土語言寫作突然大規模流行起來,進而轉移了“三藝”的學習重心,人們從學習拉丁語語法知識轉變為提高整體的讀寫能力。[7]雖然人們用了很長時間才真正認可并贊同教育重心轉變到本土語言這一巨大意義,但這就是西方文化巨大變革的伊始。拉丁語對于文化工作仍然非常重要,一直延續到了20世紀早期,畢竟過去每一個重要文本要么是用拉丁語寫作的,要么就被翻譯成了拉丁文。然而,一旦《圣經》這一神圣不可侵犯的文本有了本土語版本,之前的觀念如“所有重要且嚴謹的工作都必須用拉丁語寫作”,就變得沒有意義了。

同時,宗教改革期間,西方基督教分裂成許多相互競爭的教派,這也造成了拉丁語重要性的減弱。新教由此發生的適應性變異導致了教派之間為了爭取更多的信徒展開了激烈競爭,絕大多數的信徒皈依于其信仰的教派會因此獲得更多的財富和權力,這一動力促使教派用本土語言進行傳教。其實,在這之前就一直存在一些用本土語傳教的情況,而且是一定存在的,否則絕大部分人口都不懂得拉丁語,他們又如何理解自己的宗教。然而,卓有成效的傳教(這些教派所吸納的皈依者或者受到啟示的人已經確信不再轉變信仰)所帶來的回報,要比以往豐厚多了。在那幾百年間,用本土語傳教成為歐洲文化生活的一個重要特色,因此,修辭的學習也被推到了課程設置的核心。你越擅長修辭,你的教派就變得越強大,就會獎勵給你更多的資源。這一動力機制給修辭學科帶來了選擇性壓力,使其做出調整以適應本土語。教師們也意識到,如果傳教者不能用本土語有效地寫作或表達,縱使掌握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修辭也無濟于事,所以“三藝”中的語法部分開始在拉丁語學習中強化本土語語法,[8]而且,修辭學科也獲得了進一步發展以適應需要使用修辭的那些語言。來自希臘語和拉丁語的基礎知識仍然保留著,亞里士多德的《修辭學》迄今仍然是學習修辭的關鍵文獻資料,但修辭應用的細節更加具體化,對于特定語言更有針對性了。

這一演變過程一直持續著,經過了宗教戰爭,直至進入18世紀,這就是為什么那段時間會被稱為“修辭的時代”。直到19世紀50年代,尤其在英語國家,資助大學最主要的原因便是這些教育機構把人們訓練成有效的神職人員:他們必須走出去布道,他們的布道要做到教義上正確,修辭上有效,所以他們需要學習各自宗教的神學知識,然而,也需要訓練語法、邏輯和修辭才能組織有效的布道。

需要說明的是,在美洲殖民地和英格蘭,布道是一種大眾娛樂形式。這些布道通常要持續很長時間,內容復雜,深奧微妙,有著強大的情感力量。周日在教堂里,人們常常興致高昂地聽兩個小時布道,然后用那周剩下的時間討論布道的內容。在這個時期的文化中,“三藝”中的許多知識都比較普及,這也是美國開國元勛們在修辭和邏輯上卓越超群的原因之一。當然,他們中許多人都是天才,但是他們之所以能夠文采飛揚,推理嚴謹,論證有力,就是因為他們也是自由技藝的受益者。他們許多人懂得希臘語和拉丁語,雖然那時最初的理科已經開始進入課程設置中,他們學習的核心卻是重點學習“三藝”中的傳統知識。這些知識脫離了長時間存在的宗教束縛,這種情況在美國比在歐洲更加突出,因為在美國基督教有許許多多的教派,沒有任何一個教派處于主導地位。受過教育的人中絕大多數都會堅定地信仰自己的教派,但是,在更寬泛的文化中,他們所有人都共享的卻是傳統學習的“三藝”——自由技藝的核心。

18世紀發生的劇變和革命表明:語法、邏輯和修辭對于慢慢民主化的歐洲國家中作為新起之秀的領導者們是至關重要的工具。君權神授的國王從嚴格意義上說也許并不需要修辭,因為理論上他要發布命令,便會得到絕對的服從(事實上并非如此,因為國王必須獲得他的支持者的贊同,尤其是勢力強大的貴族),那些自由或者相對自由的領導者們之間起起落落確實是由他們的邏輯和修辭技巧決定的。

西方印刷術的發展促成了信息的平民化,進而使個人能夠通過邏輯和修辭觸及更多的權力。在公眾場合下,人們組織、揣摩并且傳達他們的想法,激發他人去支持他們。因此,自由技藝,對于個人來說,較古羅馬帝國時代更加有價值了,因為在社會的許多不同層面中,成功的領導所帶來的回報都在與日俱增。成功的領導是一個人為他/她的社會帶來價值的一件最偉大的事,一位優秀的領導者能夠將數以百計的困惑者或者不團結的人們組織起來,成為不容小覷的力量,打個比方,即便優秀的經理人和領導者讓我們出丑憤怒,我們還是非常尊重他們,因為我們需要他們的領導。優秀的領導者是能夠讓他人信服的人,能夠成就任何偉大事業的人物。遺憾的是,還沒有人想出一個完美有效的方法來甄選優秀領導者,而創造優秀的領導者更是難上加難。但是,自由技藝卻可以為此打下非常好的基礎,因為這些學科教你如何理清復雜、混亂的形勢,這些問題多數情況下只有具有優秀領導能力的人才能應對。在這種形勢下,你沒有全面的信息;相關的人對你撒謊,或者你對于正在發生的一切感到非常困惑,你對整個世界的了解是不全面的。如果你的大腦接受過邏輯訓練,并且能夠用修辭讓他人信服,相比那些沒有接受過這方面訓練的人,你會占有巨大的優勢。這就是各個社會的統治者在認識到了這些技能的價值后,也同樣確保他們的兒女習得這些技能。

那么,科學是什么?誠然,科學學科教給人們有價值的思考方法,這一點從當今世界取得偉大成就的國家的領導人的數量就可見一斑(包括中國和德國),這些領導人接受的是工程師或者科學家所接受的教育。事實上,科學與科學的思維所帶來的益處非常明顯,這使得今天傳統自由技藝的教育不再像一個世紀以前那樣普及。我們認定為是自然科學學科的那些領域——數學、天文學和醫學,就是瓦羅最開始提出的九門學科中的幾門,天文學和數學也是“七門自由技藝學科”中的兩門。然而,隨著“三藝”和“四科”的逐步分離,再加上后來對神學和宗教的重視,尤其是在中世紀末期,這一切打破了七門學科課程設置的連貫性。在這之后,“四科”中的學科就沿著不同于“三藝”學科的其他路徑演變下去,其結果便是,今天我們看到的自然科學與自由技藝的決裂,以及在這兩個大的范疇下許多分支學科的產生。雖然,我相信,兩類知識學科的過度分裂既削弱了自然科學,也削弱了自由技藝,但不同的分支學科的區分又衍生了諸多益處。那么,在為了這個巨大的決裂惋惜或者試圖修復它之前,我們應該明白發生了什么,為什么發生這一切,這就是下一章的主題。


【注釋】

[1] 我很希望有一位偉大的格斗士圖書管理員,但這里的瓦羅不是電影《斯巴達克斯》里那位有名的格斗士瓦羅。

[2] 因為我是英語語言學教授,所以會情不自禁地把文法列在第一位。

[3] 這里使用“他”,是因為自由技藝的重點是,教育那些將要管理自己家庭和古羅馬市民生活的年輕男性,但需要說明的是,年輕的女性貴族也接受自由技藝教育。

[4] 雖然古羅馬貴族會雇用專業的建筑設計師和工人,但他們還是要懂得足夠的幾何知識以確保沒有被欺騙。

[5] 這種類比論證最極端的例子就是,《巨蟒與圣環》中著名的一幕場景——“燒死女巫”,充滿了諷刺意味。作品中那些傻傻的人們試圖通過類比推理來確定某個女人是不是女巫,因為女巫是能夠燃燒的,那么女巫一定是木頭做的,而木頭的性質是能漂浮在水面上。鴨子也能漂浮在水面上,因此可以認為鴨子和木頭有共性,所以,如果某個女人和鴨子一樣重,那么她一定是木頭做的,因此就是女巫,所以必須被燒死。《巨蟒與圣環》這部喜劇的創作團隊中的特里·瓊斯還是一位研究中世紀文學的學者,這也許并不是巧合。

[6] 對于問題的答案,關鍵在于作為超自然的存在,天使究竟有沒有有形的大小,或者說天使只能是非物質的(假設的前提是,天使是存在的)。雖然托馬斯·阿奎奈確實討論過“兩個天使是否能出現在同一個地方”這一問題,但我們依舊不確定,是否真的有人討論過“多少位天使能夠在釘子頂上跳舞”這樣的問題。

[7] 作為研究中世紀文學(尤其是古英語)的學者,我必須指出在9世紀,阿爾弗雷德大帝曾把拉丁文本翻譯成了本土語言,他這樣做并不是因為宗教改革,而僅僅因為北歐海盜在英格蘭殺了所有能夠閱讀拉丁文的人。

[8] 我認為,如果告訴一位受過良好教育的古羅馬人,有一天人們學習的語法不再是拉丁語或希臘語語法,他一定會嘲笑你,并且說:“他們不過是一群野蠻人!他們發出的噪音根本沒有語法。”“野蠻人(barbarian)”這個詞來自于希臘語,古羅馬的作家說,那些不講希臘語或者拉丁語的人不過是在制造噪音,發出“巴拉巴拉(bar, bar, bar)”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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