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迷局——禁苑重提當年事
- 佳偶天成
- 薇薇一點甜
- 19760字
- 2020-08-17 18:16:18
01
定親儀式結束三日之后,一道御令下到了江家大門口。
“江家長女,溫淑冶容、才情廣茂,擇選入鳳陽閣,為汝陽公主幼女伴讀。”
我們一大家子接了旨、謝了恩,起身之后相互望望,我妹與我娘皆是一副“我被金元寶砸了腦袋”的樣子。
“就算是去伴讀,也合該是我才對。”小妹憤憤道,“若論琴棋書畫,滿京城的貴女,哪一個比得上我,怎么會是姐姐入宮?”
我深以為然。
爹拍了拍我的肩膀,一言不發,回屋了。
我抱著圣旨研究了三遍,深覺這黃紙黑字,沒有一處不透著荒唐。且不說那兩個與我無關的形容詞,就說這命令一個快二十并且即將要結婚的女人去給自己妹妹十歲不到的女兒做伴讀,我就覺得陛下真的很敢想。
都不怕給小郡主整出童年陰影嗎?
或許在陛下眼中,大概比起培育下一代這種遙遠的事情,他更看重自己當下的需求。
我爹去理政閣旁敲側擊了好幾回,都被陛下一句“君無戲言”給堵了回來。
自那之后,爹的心情就變得很壞,回京之后被御史臺的言官們參得又忍不住將放下的酒杯拿了起來,經常躲在書房里喝得酩酊大醉。
我入宮前一日的傍晚,爹又把自己鎖在書房一整天,娘沒好氣地把膳食盒子塞到我手里:“他現在估計看見我這個老太婆也沒什么好臉色,給你爹送去,都一大把年紀了還跟我斗氣!”
我提著盒子在書房門口站定,吸了吸鼻子,屋子里只有熏香的味道,看來爹今天沒喝酒。
“你來了。”爹見我進來,放下了手里的東西,反蓋在桌上。
那是一幅卷軸裱的字,軸邊上拓著暗銀色的盤錦滾云紋,不用看內容,我也知道上面寫的是什么。
十三年前,新皇于太極宮宣政殿正位,新皇后入主清寧宮,四妃中位分最高的蘭貴妃入住蓬萊殿。
蓬萊殿,是后妃中宮殿位置距離帝王議政的紫宸殿最近的一處住所。
與此同時,蘭貴妃生父輔國大將軍江泰加驃騎大將軍,位列從一品,兼兵部尚書。一時間滿門顯赫,榮寵甚至超過了皇后母族。
大姐依旨賜下大批賞賜,以及她親手寫下的這幅字。
上面只有四個字——守持正固。
爹見我盯著它看,把它拿了起來:“還記得它?”
“當然記得。”我像小時候那樣,把放盥手盆的凳子抱到桌案對面,一屁股坐下來,支著個腦袋望著他的桌案。
那會兒爹教二哥讀書,我總是背著娘偷偷跟著一起聽。娘進來尋我的時候,我就躲到爹的桌案下頭去,趴在二哥腳邊上等娘走了再出來。
爹用手指著那卷軸上的四個字問我:“此為何意?”
“語出《周易》,附于坤卦:用‘六’數利于永久,守持正固。”
“何解?”
“為君子者,當堅守本心,不為外物所阻。大姐賜下這幅字,是在告訴陛下,無論何時,無論在任何位置上,江家都會恪守忠誠,絕不做叛臣。”
可陛下怎么可能會信這些呢?
他還是收走了爹的兵權,將爹困在京城中,將爹唯一入仕的長子送去了邊關戰場。十年之間,只知生死,不見歸家。
爹望著我,嘆了口氣:“我不該答應你大姐入宮的……”
“進宮多好啊,光宗耀祖的,要我是個男人,肯定給爹考一個狀元回來風光風光!”我沒心沒肺地笑著,本來是爹安慰我,結果反倒成了我來安慰他。
“雨錚跟我說,之前碧云館里有一個跟你長得很像的姑娘?”爹抬眼看我。
我的眼中流露出了一絲驚恐:“爹您可千萬別告訴我,您在外頭還有個失散多年的親女兒?娘知道了會拆了房子的!”
爹差點被我嗆著,咳了好幾聲才抬起頭,皺眉瞪著我,似乎是在琢磨自己一世英名,怎么會生出我這么個不著調的女兒。
我干笑了一聲,給自己做了個噤聲閉嘴的動作。
他繼續道:“雨錚的意思是,如果非要召你進去的話,讓碧云館中的那個姑娘代替也未嘗不……”
我聽著聽著,眉頭擰了起來。
“爹!這么好的機會您怎么能不給自己女兒而便宜了外人?大姐都可以進宮,為什么我就不可以?”我一副生氣了的樣子,重重地哼了一聲,“您也太偏心了吧!”
爹見我這個樣子,嘆了口氣,低頭去吃自己的。
“算了算了,你們兩個我都管不了……”
屋內沒了說話的響動,連極輕微的杯盞碰撞聲都聽不到。在邊境那會兒吃東西桌上可沒那么多講究,爹這還是回了京之后,在御宴上被御史們一次一次參出來的用餐本事。
我見他不說話了,就默默地抱著盒子起身:“那爹您慢慢吃,我先走了……”
“決定好了?”背后傳來一聲輕嘆。
我微微偏了偏頭,向后問道:“爹,皇命如天,若我不是您的女兒,不是名門江家的大小姐,我今日可還有這般選擇的機會?”
身后一片沉默,我躬身退出了屋子。
次日一早,陛下賜下一乘小轎,停在我江府正門口。只等時辰一到,就起轎接我入宮。
我朝規定,只有天子與后妃才可乘轎輦出行,除非御命。
此時我正坐在花園的小亭子里,邊等時辰到邊回想著下人們向我描述那頂繡著五彩金鳳的流蘇紅綢轎子時亮晶晶的眸子,想著想著嘆了口氣,覺得自己還是不要再往深處想了。陛下什么意思,明眼人心知肚明。
——多想無益,還惡心。
“如此盛寵,江姑娘卻在唉聲嘆氣?”一個不速之客闖進了我的亭子,還攪亂了我難得的清靜。
我抬起頭,端著滿臉的假笑望著他:“這一大清早的,寧小公子您怎么來了?是來找小妹的?”
寧小公子,名清,字守正,中書令之子,也就是我小妹的那個未婚夫。不過,這位小公子在京中的風評可不太對得起他的名字,和我二哥是一丘之貉。
不同之處在于,江雨錚荒唐得比較坦蕩,說他狎妓也好酗酒也罷,他能半點臉皮都不要地全認。至于這位呢?人家就是直接被從歌女屋子里逮出來,都能平靜地穿戴好,說我就是大半夜來欣賞一下這位姑娘的歌喉琴技。
只是,我本能地覺得他今日似乎有些不同,至少……與他風評中的形象不同。
對面的人搖了搖頭,沖我笑著作了一揖:“非也,是為你而來。”
那眉眼風流俊俏,眼波流轉間凈是款款深情,就如同京中各大歌舞坊中口耳相傳的那般,他若是盯著一個女人一直看,沒有不對他動心的。
小妹大概也是這么栽在他手上的吧。
他見我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完全不上鉤,終于“哧”地笑了一聲,收起了那令人不適的目光。
“寧小公子還是有話直說吧。”我低下頭開始玩起自己的指甲。
他笑了:“既然江姑娘是個痛快人,那我就直說了。”
“請講。”
“當日如娘被江姑娘和陸御史遣送走,我還可惜了好久,尋到這么一個女子可是費了我好長時……”
“是你做的?”我端不住了,猛地抬頭望向他,眼神凌厲。
他的神色居然還有些無辜,望著我淡淡一笑:“江姑娘不是要我直說嗎?”
看來那日在寺院禪房內,我們三人所想的不錯,那個被抓的學官背后還有別人。只是我沒想到,那個所謂的別人居然會這么輕易地就主動招供了?
“為何要告訴我?”
“失掉一個如娘,自然就得再找第二個。”
我聽得失笑:“寧公子不會是指望我入宮替你賣命吧?”
他頷首:“不錯。”
我仔細地想從他臉上尋出半分玩笑的痕跡,卻發現他居然是認真的。誰敢相信他居然是認真的?
他們害我阿姐身故,死后還要找人做她替身,令她九泉之下都不得安寧!今日還要厚顏無恥地問我這些,他居然敢,他怎么敢……
“哈哈哈哈哈……”我沒忍住,徑直笑出了聲,邊笑邊嘲諷他,“寧小公子莫不是今晨沒睡醒就來了?我幫你?憑什么?我可不是什么無依無靠的歌女,就你這么一個騙人感情的渣滓,我沒扒你皮都是看在小妹的面子上,你還敢……”
他打斷了我:“江姑娘先別笑,凡事還是等聽完再做決定的好。”
我止了笑,淡淡地望著他。此時他嘴角上翹,似乎是勝券在握:“你若幫我,我便幫你查清蘭貴妃死因的真相,查出證據,助你報仇。”
我一愣。
“寧小公子,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我若想報仇,必定把寧府掘地三尺,”我盯著他,一字一頓道,“連、根、拔、起,寸、土、不、留!”
他點了點頭:“沒問題,隨你。”
我詫異了,家族都不要了?他到底想干嗎?
他見我愣怔,又笑著補了一句:“七日后,弘文館內,等候江姑娘的答復,到時一切具體事宜,悉數告知。”
說完,他轉身欲走。
我終于從一大團彎彎繞繞的線團中拎出一根清晰的線條,高聲問道:“為何是弘文館?”
他頓了頓:“姑娘到時便知。”
寧小公子再未停留片刻,沿著石頭小徑走出了花園。
半個時辰后,我坐上了抬往宮內的轎子。小妹沒來送我,說是寧小公子來了,陪未婚夫君去了。
我暗暗嘆了口氣,此時我倒真希望她那個情郎只是個不要臉的普通渣滓。可惜,那小子看上去比渣滓可怕多了。
轎輦穩穩當當地繞道掖庭宮,從一扇偏門進了西內苑,公主們居住的鳳陽閣,就設在那一排水榭邊。
自入西內苑起,我便依律下了轎子,跟在宮人的身后由她引著走著。
她絮絮叨叨著,口中不住地向我介紹著宮內的事宜,我卻有些心不在焉,滿腦子都是寧小公子那捉摸不透的一段話,總覺得此次進宮難搞的怕不止一個陛下。在暗處,似乎還有無數雙意味不明的眼睛正盯著我。
“砰”的一聲,走神間我好像撞上了一個什么軟趴趴的東西,低頭一看,卻是一對圓溜溜好似紫葡萄似的眼睛,正好奇地望著我:“真好看……”
我被夸得莫名臉熱。
引路的宮人此時已經跪在地上了:“奴婢參見郡主殿下。”
我剛想跟著一起跪,那小手卻忽然拽住了我的袖子,硬扯著我就想往前頭跑。我怕她摔壞了,我得掉腦袋,只好匆忙跟著她。
小郡主一路小跑到了水榭邊臨湖的穿廊上,遠遠地我便望見了兩柄熟悉的宮扇,不得靠近,我便老老實實地松手止步了,跪在廊外磕頭:“臣女參見汝陽殿下。”
小郡主幾步跑進了穿廊,撲進了宮扇下的女人的懷里:“娘!”
汝陽殿下把她抱在膝上,轉頭向我道:“起來吧。”
我依言起身:“謝殿下。”
小郡主揚手一指我:“娘!我不要那個什么江姑娘做我伴讀,我就要她!”
汝陽殿下睨了自己女兒一眼,平靜地點了點頭:“哦。”
那張望著母親的小臉有絲絲迷茫:“娘,你今日為何這么輕易就答應瀟瀟了……”
汝陽殿下淡淡道:“你問問她叫什么?”
小郡主茫然地望向我。
“臣女……江雨柔。”
“……”
伴讀的事情就這么定下來了,汝陽殿下達成目的,郡主本人也很滿意。
“本來陛下是要你給他的小公主伴讀,本宮能做的也只能是找借口把你要給瀟瀟。”
我明白她的好意:“多謝殿下。”
“不必。”她冷淡道,“雖說是個掩護,但瀟瀟是本宮唯一的女兒,你既然做了她的伴讀,本宮希望你能真的幫她學到一些好的東西。”
我頷首:“全憑殿下吩咐。”
……
汝陽殿下真不愧是我朝第一奇女子,她居然力排眾議,成功說服陛下將小郡主放入了皇子勛貴們才可入學的弘文館,開本朝之先例。
“公主殿下今日在理政閣內可威風了呢!當著那么多反對男女同堂讀書的老臣的面,一句接著一句把那些已過花甲之年的老臣頂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也不全是反對吧?陸大人不是也支持殿下的嗎?他還說什么民間早有女私學開設,朝廷不可落后于民間,我朝天威上國,一向為鄰國小邦效仿,自該拿出包容開放之態,以顯陛下開化之德……”
想不到這個裝腔作勢的野心家,居然也有能說出幾句能聽得入耳的話的時候。
“那么小郡主入弘文館,我不必跟著吧?”我開口問道。
郡主是郡主,我一介外臣之女要是放進去,那些老臣還不得把理政閣的天花板都給吵翻了?
說話的小宮人像變戲法似的從身后拿出一個托盤,上頭疊放著一身世家公子的衣袍。
“公主殿下說了,七日后,郡主入學,江姑娘您也跟著去,只不過您的身份得保密,對外不可說是江家二小姐,只能說是江家的二公子。殿下說,這樣也好少一些流言蜚語。”
這也行?
算了,正好寧小公子也是約的七日之后的弘文館,如今女扮男裝名正言順,正好省得我費心……
我臉上的笑容忽地凝滯。
他不會早就知道有這一出了吧?
02
七日后,弘文館內。
我望著側身過來對我笑著打招呼的寧清小公子,忽然心累。
“真巧啊江公子,我們同席。”他笑得意味深長。
我的臉抽了抽:“是啊,真巧,呵呵……”
弘文館收兩類人:皇子,二品及以上官員和勛貴家的子弟們。
寧小公子老爹是中書令,在弘文館里讀書也是理所應當。都怪二哥那個渾蛋死活不肯進來讀書,不然我怎么會把這一茬給忘了?
小郡主回過頭來望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可憐兮兮。
除了扮成男人的我,整間屋子里就她一個小姑娘,結果她只能一個人坐在第一排的獨位上。畢竟,那幫老學究的容忍度還沒提升到可以讓一國郡主與男子同席而坐的地步。
至于稱呼,汝陽殿下只用了一盞茶的時間便把小郡主從“江姐姐”糾成了“江哥哥”,代價是三個漂亮的小金棗。
我遙遙地給了她一個撫慰的眼神,示意她不必驚慌。
邊上的寧清瞟了眼那邊盯著我的小郡主,又“哧”地笑了一聲:“江公子不會還想尚郡主吧?”
他這一句倒是把我一下子點清醒了。我現在腦門上可還頂著二哥的名頭呢,要是對小郡主表現得過于親近,會不會對這小丫頭名聲有損啊?
我一下子坐得筆直,目不斜視,心底卻在疑惑汝陽殿下到底想做什么,要我進來照顧小郡主,卻又給了我這么一個不能與小郡主走太近的身份?
“這位可是驃騎將軍府的江二公子?”
皇子們都沒動,但幾個世家公子觀望了一會兒,還是圍到了我身邊來。
雖然有扮男人賭雙陸的經驗,但我還真沒正兒八經地和世家公子們打過交道,現在該怎么著?先作揖還是先問好?
身旁的寧清忽然抬手,平前齊胸,抵在額前,向著眾人躬身問禮。
幾個世家公子連忙齊齊回禮:“寧公子雖久不來學堂,但年長,與我等也不是初見,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當然不必,他是行給我看的。
我學著寧清的動作,也向眾人問了好,學著男人的調子粗著嗓子對眾人道:“雨錚初來,還望各位多多照料。”
我十三歲那年從禁苑回來后,因高燒昏迷了多日,據大夫說,就此燒壞了嗓子,嗓音變得比尋常女子低啞了不少,不然這男人我還真裝不下去。
二哥曾幸災樂禍地說,我一定是在禁苑內做了什么對不起人的事,或是欠了什么債,老天這才給個提醒,讓我別忘了。我聽了,回給他的只有一個白眼。
“哼!江家這是想做什么?”門口處忽然傳來一句冷哼,屋內閑聊的聲音登時齊齊一頓。
“送一個女兒進來還不夠,還想把兒子也塞進來?”那個聲音頗含惡意地停了一下,“想做什么?難不成是尚郡主?”
小郡主卻渾然不知自己也被拉進了唇槍舌劍的旋渦中心,她順著聲音飄來的方向,朝著門板一伸脖子,驚喜道:“太子哥哥!”
我頭皮一陣發麻,太子,乃皇后之子,簡而言之我阿姐死對頭的兒子。
算算這孩子剛生那會兒,正趕上我阿姐最受寵的時候,小時候約莫留下了不少陰影,故而他看我不順眼,天經地義。
我忽然想到二哥死活不肯進弘文館,是不是還有這么一層原因在里頭?
一只鑲著黃龍玉片的烏皮靴跨過了門檻,邊上的世家公子們立刻像栽蔥似的倒了一地:“臣等參見太子殿下。”
緊接著,門內閃入一襲緋色,不疾不徐地跟在太子身后。那幾個沒動的皇子也從位置上起來了,老老實實地鞠著躬道:“陸夫子好。”
陸沉淵走到上首講堂的位置上,淡淡地對著下面點了點頭。
我朝講求尊師重道,便是皇家,也是重師禮的,故而弘文館內只有師生,沒有君臣。
太子負手走到小郡主的身邊,指著我冷冷道:“瀟瀟,你記著,離那個人遠些。”
小郡主疑惑地望著他,不解道:“可是娘親說,讓我有什么不懂的東西都要問江姐……江哥哥啊!”
太子斜睨了我一眼,涼涼道:“這么快就把皇姑姑拿下了,本宮倒是小瞧你了,還說你那個妹妹像那個女人,本宮看你也沒什么差別嘛。一個大男人長著一張如此女氣的臉,還真是一家的魑魅魍魎……”
我告訴自己,他在罵江雨錚,不是我。
自始至終,我都是木著一張臉跪在那里,假裝自己是個樹樁子。
我還沒傻到當眾頂皇帝他兒子的嘴的地步。
“好了,”上首站著的陸沉淵終于開口,終結了太子的冷嘲熱諷,“課堂清靜,請太子歸位。”
太子雖然一副尾巴翹上天的小孩樣,但是對陸沉淵倒是挺尊敬。陸沉淵一開口,太子就立刻老老實實地走回了自己的位置,雖然路過我位置的時候,還是沒放棄狠狠瞪我一眼。
“散學后你給我等著。”
我如蒙大赦,起身坐好,暗自揉了揉膝蓋。
邊上的寧清注意到我的動作,沖我低笑一聲:“剛來就被太子盯上了,江公子運氣真不太好。”
我呵呵一聲:“從進來見到你開始,我就知道今天出門沒看皇歷了。”
寧清又笑。
上首的陸沉淵朝這邊掃了一眼,我猜他肯定是知道我身份的,自那日在定親儀式上撕破臉,我也懶得再與他虛與委蛇,直接挑釁地沖他揚了揚眉。
他收回了目光,淡淡道:“堂上禁交頭接耳。”
整個課堂的目光都聚集過來了,似乎對我破壞課堂紀律的行徑頗為不齒。太子更是回過頭來,不屑地望了我一眼,仿佛在說,不學無術之徒。
“……”陸大人,公報私仇是吧?
我微笑著坐直了身子。
那我可真要好好聆聽一下全天下最有學問的陸大人的教誨了。
陸沉淵奉命教習皇族勛貴子弟通曉律例,最近講的是《戶律》部分,開課之前照例要對上一堂課的內容進行考校。
他越過了第一天來的小郡主,按照順序將下頭的人點起來考他們問題,有幾個世家孩子書背得還不錯,很容易便過關;有些就慘了,別說融會貫通,連書上的原對詞都答不上來。
陸沉淵皺眉道:“《戶律》一部,關乎民生事計,絕不可輕慢待之。”
很快,按照考校的順序就到我了。
我正準備好好向他“討教”一番,誰知陸沉淵的目光直接越過了我:“下一個,劉云澤。”
我搶在那個姓劉的學子起身之前站了起來,對著上頭笑道:“陸夫子怎么越過了我?”
他目不斜視道:“你同郡主一樣,今日第一次來,不必考校。”
“早就聽聞大人才學,一直心生仰慕,雖見過多次,卻從未有過機會向您討教。”我盯著他笑,“今日有幸入課堂,大人不會不愿給雨錚這個機會吧?”
“既有此意……”他淡淡地睨了我一眼,頷首,“好。”
我忽然覺得后脖子有涼風拂過。
只聽他問:“諸脫戶者,分別徒幾?”
這個問題容易,我笑著答道:“家長徒三,若無課役則減二;女戶者,再減三;若一戶內,則以家長為準;若犯它罪,則罪由其所犯之法定;若犯者為官籍子弟,則以雙倍論,并算入親律論處。”
四下一片翻書聲。我聽到自己身后那個躲過一劫的劉姓學子小聲地嘀咕:“不是說這江雨錚不學無術嗎,這些陸夫子都還沒跟我們講到呢,他怎么就會了……”
我抬眼望著陸沉淵笑,似乎是在告訴他,我書讀得比他想象中多多了,他考不倒我。
也不知是為何,平素我并不是個喜歡出風頭的人,然而今日我卻好似被迷障蒙了眼,滿心都是要壓倒陸沉淵,似乎看到他敗下陣來,我心情就能變好。
眾目睽睽之下,陸沉淵點了點頭:“記得不錯。”
我臉上的笑容蕩漾開來,那是自然。
“正好本官缺一個人督促眾人溫書,既然你記得不錯,此任便委與你。”
嗯?
“每日開堂前與閉堂后,需面見本官,告知今日眾人溫書情況,記住否?”
我蒙了:“不是,等等,大人……”
“不是你說要討教嗎?”他抬眸,淡淡道。
我被他說得一愣,剛想開口回絕,那淡色的瞳仁已經對上了我。其實他那眉眼原本生得極好,挑眉細長,斜飛入鬢,上揚的眼角本該自帶桃花,卻因著那冰冷的瞳仁,總給人一種寡情感。
不知為何,每回他看我的時候,我總有一種他要吃了我的錯覺。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又恨又怕吧。
陸沉淵見我許久沒吭聲,就當我默認了,跳過我點起了下一個。
我坐回了席上。
肘邊忽然一動,我回過頭看去,寧清目不斜視正專心聽講,我的胳膊底下卻多了一小片宣紙。
我伸出手指,偷偷地將紙扒拉過來,在掌中偷偷攤開,只見上面寫道:
七日之約,望君莫忘。
我收攏手掌,將紙攥于掌心之中,回頭再看身邊的寧清,只覺得他那柔和的側臉上,忽然染上了一層重重的蔭翳。
03
弘文館后門靠近將作監的穿廊,寧清背對著我,站在一處假山旁。
“你果然等在這里。”我開口道。
他回頭,笑著問道:“如何尋到此處?”
“太子已說了散學要堵我,大門必然不能去;后門往左直通秘書監角門,我要是想去陸沉淵辦公的地方觸他的霉頭,估計才會往那邊去;而這里背靠將作監,都是宮中犯了事的人在這里受罰,那些大臣勛貴平日里是不會到這邊來的,人最少。所以,我猜你就在這兒。”
寧清聽得連連點頭,笑道:“不錯。”
我扯了扯嘴角,把手中的字條摔還給他:“故意不寫地址來測我?你現在考查也考查夠了,可以不用再故弄玄虛,告訴我你到底希望我進宮幫你做什么了嗎?”
他淡淡一笑,答道:“七年前,蘭貴妃隨陛下于驪山禁苑游獵,染病,后加重,藥石不治,病逝于禁苑寢宮內。一個時辰后,遺柩運回宮內,鳴鐘發喪。”
我的手指微微收緊。
七年前阿姐病逝的日子和我從禁苑內被撿到的日子是同一天,也就是說,在我昏迷的時候,阿姐其實是死在了我的眼皮底下?
“那場圍獵,禁苑之內,大約有三撥人。”寧清伸出手指,對我比了個“三”,“第一撥,以陛下為首的皇族眾人,因是出宮圍獵,所以隨行的并不多,除了宮女外,后宮眾人中只有寧皇后和蘭貴妃隨行。”
我冷冷一笑:“寧小公子,你那位皇后姑母即便是有問題,我也沒有能力進到她的清寧宮里去找證據吧?”
他含笑點頭:“江姑娘聰明,這第一撥人,明面上確實查不出些什么。”
“繼續。”
“第二撥人,是隨行的鴻臚寺卿和眾儀官、工部下屬虞部司曹,以及太醫署眾醫官,負責禁苑射獵之禮、菜蔬薪炭供給,以及隨行眾人身體狀況,此處有一人值得深究。”
我皺眉:“何人?”
“取藥之人。當日貴妃病重,用藥之中摻雜了不少西域珍品。外邦貢物,基本藏于負責處理外賓事宜的鴻臚寺中的四方館內。那一日的用藥,便是從鴻臚寺中取來,取藥之人,便是鴻臚寺中一員。然那日不久之后,鴻臚寺肅清,那一批官員大多身故或遠調,故已無人知曉取藥者是誰。”
什么肅清,分明是有人想要借機將知情者清除,隱瞞真相!
“那藥有問題?”我問道,想想又搖了搖頭,“不對,為了防止有心人毒害,皇族用膳用藥之前,都會命宮人在自己面前驗毒,若是藥汁里摻了毒,試毒的銀針怎么會試不出來?”
寧清反問道:“若是本就無毒呢?”
我蹙眉:“什么意思?”
“宮中傳聞,當日貴妃服藥之后,忽然手腳皆抽搐,狀似瘋癲,不到一盞茶的時間便暴斃。太醫署的隨行醫官們徹查了一個多時辰,卻毫無結果,最后陛下只得以病故之名將貴妃遺柩拖回宮中發喪。然而就在遺體被運走后的一個時辰后,有一人來到禁苑,驗出了這所有醫官都沒能驗出的毒。”他頓了頓,“此人,便是當日的第三撥人,也是你目前唯一可能接近的線索……”
“此人是誰?”
“當今弘文館律科博士,御史中丞,陸沉淵。”寧清道。
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我的大腦有一瞬間的空白。
陸沉淵?怎么會是他?
我不解道:“陸沉淵今年不過二十余四,七年前他不過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未及登科,為何會出現在驪山禁苑之中?”
寧清笑了:“看來江姑娘對這朝中各高門中的軼事,的確知之甚少。也罷,今日不急,我便把暗訪當日老禁軍告訴我的所見所聞,一一講與你聽……”
七年前,驪山,禁苑。
那一日的天幕是純黑色的,近十年都不曾有過的暴雨洗劫了整片大地,肅穆的驪山上,升起層層雨霧,仿佛是天地在哀悼一個靈魂的逝去。
一個時辰前,最受陛下寵愛的蘭貴妃忽然暴斃,禁苑內的醫官們跪了一地,可就是沒人知道貴妃到底是怎么被害死的。
遺體被運走的時候,看守前門的兩個禁軍,看著從里頭出來的一個個臉上掛彩的內侍宦官,跪在雨地里嚇得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只得在心里祈禱:老天爺保佑,這會兒陛下心愛的女人死了,他正在氣頭上,別讓咱再進去觸他的霉頭了!
然而,上天似乎并沒有聽到他們的祈禱。
半個多時辰后,雨勢稍小,他們剛要松下一口氣,身后的驪山山道上,卻忽然傳來一陣“啪啪……”聲響,像是有什么重物一下一下地砸在青石板上,急促卻有條不紊,兩個禁軍不自覺地回頭看去。
好似籠罩著薄紗般的山道云霧中,漸漸顯現出一個人形輪廓。居然是人的腳步聲!
驪山之上……為何會有人下來?
兩人就那么直愣愣地看著那個人影漸漸走近,少年青衣簡衫,那張臉不似玉色,更近白瓷,顯得溫潤細膩。黑色的是細長的挑眉,殷紅的是雨水染過的唇色,只是那道唇線緊緊抿著,眉眼間再多的精致,都融在冷淡的神色中了,叫人看了不免可惜。
“帶她進去。”少年掀開了手臂遮掩著的披風,聲音飄散在漫天的雨絲中。兩人這才注意到,他的懷中居然還抱了一個睡熟的小女孩。
那女孩看上去最多不過十二三歲,兩彎秀眉緊緊地絞在一起,紅腫著眼睛好像剛哭過似的,一只手揪著他的衣襟,另一只手死死地扣著少年的一根手指,都捏得有些發白了。少年低下頭,附在她耳邊說了一句:“到家了。”
女孩眉頭一松,手掌漸漸放開,少年淡淡一笑,仿佛一顆石子墜入冰湖,攪動了滿池死水。
兩個禁軍在這邊駐守多年,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景:“你……你是何人?”
一枚玉令橫在了二人眼前,令上刻著一只栩栩如生的獬豸。
“去稟告陛下,陸氏子求見。”
其中一人見到獬豸玉令,捂嘴驚道:“驪山禁齋的傳聞……居然是真的……”
另一人卻早已沖入了禁苑內部,一路奔跑如風、腳步不停,被殿外執事的金吾衛一把扯住的時候,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快……快進去稟告……就說,驪山上的那位,下山了!”
得到通報的那位金吾衛顯然對這些傳聞并不清楚,進去的時候還在猶疑不定,似乎是在怪罪驪山禁軍的大驚小怪。但,等到他再出來的時候,神色間已染上了幾分肅穆。
“陛下有旨,宣陸氏子覲見。”他沉聲道。
那位禁軍按照少年的要求將小女孩帶入禁苑中安頓好后,便將人帶入了內殿之中。里頭為貴妃試藥的太醫署眾醫官,還在地上跪著,背影有些瑟瑟。
少年脖子一動,好似視線在殿中逡巡了一圈,然后彎了膝蓋,跪在了醫官們身邊:“草民陸沉淵,參見陛下。”
剛失了愛人的君王此刻倒也從悲傷中暫時清醒,冷冷地睨著下首跪著的人:“當初陸氏與先祖約定驪山禁齋十年才準開齋門一次,你是朕登基那年上去的,至今不過六載有余,為何提前下山?”
“送人。”他答得不卑不亢。
陛下龍目微瞇,帶著些探究:“哦?何人?”
一旁候著的禁軍豎起耳朵,想要探聽那個小女孩的身份。謫仙般的少年,違背禁令也要送下山來的姑娘,究竟是什么人呢?
少年沉吟不語。
陛下盯著少年望了半晌,忽然松口道:“也罷,正好朕也一直好奇陸氏一族究竟有何過人之處,能讓先祖在皇家禁山上賜下書齋,供每代陸氏子弟閉關讀書。不如今日,沉淵便與朕一賭?”
少年抬頭:“敢問陛下,賭注為何?”
龍椅上的男人似乎是在垂頭苦思,指節無意識地敲打著桌案。熟知帝王心性的那位禁軍心頭一緊,擔心地望向那神色淡漠的少年。
唉……傻孩子!陛下這般舉止,便是要拿你泄怒啊!
果然,陛下沉思半晌后,忽地對著下頭高深莫測一笑:“不如……就賭沉淵你的命如何?”
少年抿唇不語。
陛下卻仿佛來了興致,朗聲道:“陸沉淵,你違背先祖召令提前下山,本就是死罪。今日朕開恩給你一條生路,若你能做到,朕便當你今日從未下過山,如何?”
“陛下請講。”
龍椅上的男人拍了拍巴掌,半碗已經徹底涼掉的湯藥被從外頭端了進來,擱在了跪著的少年面前的龍案上。
“兩個時辰前,這碗湯藥被貴妃飲下半數,不久便暴斃身亡。朕的太醫署查了快一個多時辰也沒查出半點結果,若你能查出這藥中的問題,找到貴妃死亡的真相,朕便饒你一命。”
將太醫署那幫行了大半輩子醫的行家都束手無策的事情,甩給一個還未及冠的孩子,這哪里是給他一條生路,分明就是尋個名正言順的由頭殺了他!
那位禁軍不由得惋惜,想來這個謫仙般的少年,今日便要殞命于此了。若陛下能開恩留這孩子一具全尸,他便行個善,將人好好掩埋了,也算是給他個安慰了。
少年動了。
他一掀衣擺,從地上爬起,站直了身子,徑直走到龍案邊。
陛下眉梢一跳,抬眸望著他:“可以開始了嗎?”
“請陛下恕草民失儀。”說著,少年上前一步。在殿內眾人尚不及反應時,他便端起那碗放在龍案上的藥,一飲而盡。
“你……”離他最近的陛下也愣了一下,繼而一笑,“藥里有毒,你不怕?”
少年伸手輕輕拭去唇邊的藥漬:“若是立刻見效的劇毒,太醫署內眾大人的銀針不會驗不出來,故而草民此舉,有驚,卻無險。”
陛下笑問:“那么沉淵如此冒險,可有結果?”
“草民敢問陛下,此藥貴妃服用了多久?”
“一月有余,”陛下探究地望向他,“如何?”
少年頷首:“那么已有結果。”
禁軍偷偷往上瞟了一眼,陛下笑了,他看向少年的眸中,顯然已多了幾分欣賞。
但這時邊上跪著的太醫署官員們不干了。如果這個乳臭未干的小子真的把他們一群人絞盡腦汁都搞不定的事情輕輕松松就解決了,豈不是顯得他們太過無能?
于是一位年長的醫官便開了腔,言辭鋒利,矛頭直指少年:“小兒莫要信口雌黃!我等行醫多年,用盡蒸鉑藥皿也未能得出結論!你空口一嘗便知結果?莫要為了保命,隨口胡說!”
少年垂眸望向他:“先帝三年十月,慈恩寺塔內西行傳道的法師圓寂,留下一本《西域記》,其中記載了無數邊地奇花異草,敢問太醫署內,可有大人讀過?”
老醫官冷笑一聲:“哼!西域珍藥?太醫署并鴻臚寺四方館典藏柜自是條條方目,登載詳細,用劑多少,效在何處,更一目便記一目,老夫不敢說對其心如明鏡,卻也通曉明白。黃口小兒莫要以為多讀了幾本雜書雜記,就能到老夫面前充行家!”
老醫官左一個“黃口小兒”,右一個“信口雌黃”,少年卻好似全然沒有聽到,神色無波無瀾。
他淡淡道:“若是非入藥之物呢?”
老醫官一愣。
“西域沙漠中有奇物名烏羽玉,取其頂端所生花蕊與根莖一同搗碎煎水,聞時有輕微肉食腐爛的味道,嘗時味與黃連相近,微苦,多食會導致頭痛腹痛,重者致幻瘋癲。這碗藥里,便摻了烏羽玉。”他伸手拿起桌案上的碗,遞到了老醫官跟前,示意他聞。
老醫官湊上去,深吸了一口氣,仔細斟酌了半晌,沉吟道:“的確隱隱有肉食腐爛之味……”
上頭的陛下饒有興致道:“陳大人,他說的什么烏羽玉,可是真的?”
老醫官已經徹底沒了方才高漲的不服氣的氣焰,低頭道:“回陛下,臣曾看過此物記載,確實與這小……陸公子所言相近。”
“那你們太醫署的銀針又為何驗不出?”
老醫官的臉皮已經徹底漲成了紫紅色,行醫多年卻被一個十幾歲的孩子當眾比了下去,丟人哪!
少年平靜道:“回陛下,此物無毒。西域不及我大國上邦,無麻沸散,便用它止痛。然對于體虛之人,多用,則損心質,加重其原有病癥,貴妃服用湯藥一月有余,乃心力衰竭而死。”
老醫官的臉已經臊得貼到了地板上,訥訥道:“不……不錯。”
陛下面上的表情一下子變得高深莫測,雙目都瞇了起來,打量著下首眾人:“這么說……貴妃之死是有人蓄謀已久所致?”
殿內的氣氛一下子緊張了起來,人人都不由自主地擔心起了自己脖子上的那顆腦袋。送人進來卻無端被卷入的禁軍暗嘆一聲,今日吾命休矣!
禁苑之內出事,下手的必為皇親近臣。蓄意謀害貴妃,自然是要徹查,上至取藥用藥的鴻臚寺與太醫署,下至負責監管遞送的掖庭宮人和禁軍守衛,一個都逃不過,想必是都得脫掉一層皮了。
這時,少年卻忽然開了口:“草民有事啟奏,還請陛下屏退眾人。”
陛下頗感意外:“哦?何事?”
少年抬頭,朗朗聲音在殿內回蕩:“草民已知毒為何人所下。”
……
寧清說到關鍵處,忽然止了口。
我一時急道:“然后呢?下毒之人到底是誰?”
“不知道。”
“不知道?”我深吸一口氣,合著他講了半天,最關鍵的點卻還沒講出來,一時怒極反笑,“寧小公子你耍我?”
“江姑娘莫動氣,”寧清道,“的確是當日陸大人說完那句話之后,陛下便將殿內眾人屏退,只留下陸大人一人。二人在殿內密談了約莫一個多時辰,再出來時,塵埃落定,貴妃以病逝為由發喪。當日殿內眾人全部被遣散發配,病的病死的死,我找到這個老禁軍的時候,他已成了乞丐,雖勉強逃過一死,但雙目全盲,舌頭也被人割掉了,只能筆述……”
我聽得背脊陣陣生寒,當年在殿內,陸沉淵與陛下究竟都談了些什么?
“明明已查出是毒害,為何要改口,又為何要封住在場所有人的口……”我百思不得其解。
“究竟是為何,就要靠江姑娘自己從陸大人那里把話套出來了。”寧清探究地望著我,“登門提親……陸大人似乎心悅江姑娘?”
我沒忍住,對他翻了個白眼:“定親那日我才剛被他威脅過,你還不如說他更愛我爹的官位。”
寧清一愣,繼而沉思道:“竟是如此……”
“老禁軍的故事里,陸沉淵當日不是還抱了一個姑娘嗎?你若是找得到她,估計比我有用多了。”
寧清含笑道:“也有可能就是江姑娘你呢?”
我無語,別過頭去,這寧小公子又開始胡說八道了。
“總之,你的線索我收到了,那么作為回報,寧小公子希望我做些什么呢?”
“我的目的已經告訴江姑娘了,想辦法接近陸沉淵,”寧清的目光越過我,仿佛投向了什么幽幽的遠方,“當年之事,我與姑娘同有所求。”
04
我沿著穿廊往回走,心里暗自咒罵著寧清:什么寧小公子,分明就是只寧小狐貍!
當我問到他對當年之事所求為何時,那家伙只回了我一個高深莫測的眼神,然后對我笑著說:“江姑娘,你先想辦法取得陸大人的信任,我們再來談下一步行動也不遲吧?”
可以,夠奸詐。
穿廊到了盡頭,眼看前頭就是弘文館的后門,我整了整身上的衣服,長舒一口氣,踏進了門。然而,我的腳跟還未落地,眼角的余光已然瞥到了一角緋色衣袍。
那個身影背對我站著,涼風習習,他衣服上的六紋章路如水波般滾動。
我神色一僵道:“你怎么在這里?”
他轉過身來,神色平靜:“每日開堂前與閉堂后,需面見本官,告知今日眾人溫書情況。剛吩咐完,這便忘了?”
我暗松一口氣,沒有聽到我和寧清說話就好。
他用眼神示意我跟著,然后轉身自顧自地往前走。
我咬了咬牙,這要擱之前,我是肯定不會搭理他的,然而眼前這人是大姐被害一事的唯一線索,如今有機會得知真相,無論如何,我都想還大姐泉下一個安寧。
我跟在他身后,走出了弘文館的后門,然后回身向左轉,進了一扇小角門。我的腳步忽然一頓,停了下來。
此時已過申時,白日辦公的時間已過,整座院內空蕩蕩的只有我和陸沉淵兩個人,我清楚地看到正對面最大的那處殿門的名字。
——秘書監殿中蘭臺,又名御史臺,御史中丞的辦公地。
陸沉淵為什么要帶我來這里?
不過陸沉淵沒有進那扇門,而是拐到了旁邊一處稍小的院落,推開院門,回身對我淡淡道:“進來。”
我滿腹狐疑地跟了進去。
跨過院門,眼前一片豁然開朗,我被陽光刺得瞇了瞇眼。宮中殿樓均建得高大,尤其擋光,所以我一時間有些適應不來。
“嘩啦……呼啦……”
耳畔有松風聲,居然還有竹林間清冽的味道,我睜開了眼,驚訝地望著面前的竹屋,蒼如點翠,古樸風雅,一時間腦中恍惚閃過幾個零碎的片段。
竹屋,茶爐架子,翻動書頁的人影……
我閉了眼,想把這些讓我感到頭疼的畫面從腦海中驅趕出去。
“怎么了?”
我睜眼,神色恢復如常,對站在臺階上的陸沉淵笑道:“陸大人好風雅,不愧是寵臣,在宮中還有這么一處自在的地方。”
他抿了抿唇,回身一言不發地走了進去。
我跟在后頭,邊走邊自我檢討方才沒管好自己的嘴。這般夾槍帶棒地說話,他能信任我才有鬼呢。不行,我得采取懷柔政策。
竹屋里頭擺設很簡單,一個煮茶的架子,一張擺了文房四寶的桌子,桌角上整齊地摞了幾本書。唯獨惹人注意的,只有案上的一個點著熏香的銀絲博山爐,和他送我的那個暖手盅看上去像是一家的工藝出品。
我吸了吸鼻子,想起上回在馬車上說人家哄他的那番話:“大人還在用白檀香?”
他已在桌案前坐了下來,正伏案寫著什么字,沒有抬頭:“已成習慣,不愿再換。”
不是不想,而是不愿。
白檀之木,十年成材,百年沉香。嘖,這陸沉淵還真是個癡情人。
一張紙被遞到了我跟前,他說:“明日的抽查內容。”
我接過一看,上頭密密麻麻寫著今日堂上他所舉的示例,一字不差,我臉一抽:“你都記下了?”
“嗯。”
簡直是妖物!
“明日抽查完畢之后,記得將結果告訴本官。”他撂下一句話之后,把頭低了回去。
我站在原地呆了半晌,道:“我……可以走了?”
“出去帶上門。”
我點了點頭,轉身往外走,門關到一半的時候,忽然停了下來。
不對啊,這家伙還真把我當他手下的侍官使了?
于是我又折了回來,雙手一撐腦袋,賴在他桌子邊不走了。
正在翻書的陸沉淵見我去而又返,抬了抬眼皮:“何事?”
我笑瞇瞇地望著他道:“大人缺研墨的人嗎?”
“不缺。”他說完這句又閉嘴了,似乎不大想搭理我。
我便自顧自地繼續騷擾他:“啊……叫大人實在是有些生疏了,既然咱們都已經定親了,我看不如換個親近些的稱呼吧?”
“……”
沒反應?
我接著道:“我想想叫什么好呢……陸郎?陸君?沉淵?”
“……”
還是沒反應?
于是,我再接再厲道:“這幾個都不喜歡?那么,淵淵……唔!”
兩根手指,一上一下卡住了我的兩片嘴唇,我憋紅了臉掙扎半晌,到底抵不過陸沉淵手勁大,只得拿眼睛瞪著他,示意他趕緊松開。
他把我的臉拉近一些,低聲道:“想知道定親之后男子會做什么嗎?”
我沉默半晌,果斷搖頭。
他松了手,淡淡道:“那就管好你的舌頭。”
……
我跌坐回了桌案旁的軟墊上,口中呼吸如常。
這個陸沉淵,威脅我都快成他的家常便飯了吧?
次日清晨,寧清一見我便開口笑道:“昨日蘭臺一游,觀感如何?”
我冷笑道:“寧小公子你監視我?”
“江姑娘,我通常管這種事情叫作監督。”他看上去神清氣爽,這令我非常不爽。
“此舉非君子所為。”
“寧某從未說過自己是君子。”
什么時候江雨錚的臉皮也成批發通貨款了?
寧清似乎看出我在腹誹他,一笑:“江姑娘莫急,蘭臺一游,日后若是摸清其中門道通路,便可助你取到第一樣線索。”
意識到他在說正事,我也神色正經起來:“什么東西?”
“自然是那本記載烏羽玉出處的《西域記》,”寧清道,“陸沉淵知曉秘密卻仍能在眾人中間保命升官,手邊不會不留個底吧?”
……
即便知道寧清是在明目張膽地利用我,我還是只能老老實實地按照他劃定的路子往下走。畢竟,除了他給我的線索之外,我自己目前毫無頭緒。
“今日的抽查結果。”我站在桌案前,把一張紙遞給了陸沉淵,遞完,沒忍住,又揉了揉自己的腦仁兒。
弘文館博士的侍官這事兒還真不是人干的。那幫皇族世家的小子,還真是個頂個的難對付。
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抽背考查,有如小郡主那般對著我淚眼汪汪慘兮兮叫江哥哥的,有如幾個勛貴家的孩子那般塞錢收買的,更有甚者是以太子為首的幾個皇子,干脆直接把書甩到了我臉上。
“陸夫子博聞廣識,又是師長,我們自然聽他的,你算什么東西,也敢命令本太子?”
蒼天見憐,那幾個小渾蛋再多來幾次,我的臉都要被他們甩毀容了!
“太子他們的結果呢?”陸沉淵放下紙,抬頭問道。
我沒好氣道:“身份不夠,管不動。”
“用腦子。”
我心底呵呵一聲,帶著笑開口道:“太子今日扇了我左臉,我要不要發揚風格,明日把右臉也送上去給他一并扇?”
他抬眸注視著我:“你若與太子有嫌隙,宮中行事,怕是艱難。”
我被他盯得臉一僵,假笑道:“行事?我在宮中能有什么事可行?”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嘖,這個小陰謀家不會發現了我和寧清的計劃吧?那我還怎么偷他那本《西域記》?
這時,屋內忽然傳來“哐當”一聲巨響,把我嚇了一大跳。
竹墻的中間裂出一個豁大的口子,磨得油光水滑的竹筒應聲骨碌碌滾動,向兩邊散開,露出了里頭鋪了一整面墻的書籍卷軸。
我沒忍住,贊嘆了一聲:“這是……機關?”
他收回了扭動博山爐底座的手:“弘文館所用課授典籍皆在此處,你若有需要可隨意取用,無須再經本官同意。”
看了一眼那滿柜子的藏書,我在想,我最想要的那本《西域記》會不會在里頭呢?
不過……即便有,我也不能拿了。
我猜那日陸沉淵應該是聽到了我和寧清在弘文館后門的對話,他今日此舉難道是在警告我,我的一舉一動皆在他的掌握之中,不要輕舉妄動?
望著那個坐在桌案前的身影,我越發覺得他捉摸不透,至此,這廝在我心中的危險級別再度上升兩把叉,直接登頂。
05
“江姑娘今日看上去臉色不太好?”寧清一邊整理著手臂上的護腕,一邊對我道。
我揉了揉自己眼底因失眠生出的黑圈:“我昨晚夢見陸沉淵變成了一只青面獠牙的鬼,結果嚇醒了。”
寧清笑了幾聲。
我斜睨了他一眼:“《西域記》沒戲了,你還笑得出來?”
“車到山前必有路嘛。”他低頭看了眼我手中正在擦拭的弓箭,“不過比起鬼神迷信,今日江姑娘倒是有個現實難題要解決吧?”
今日弘文館內動用了正院中內設的校場,教的是射。
《禮記》有云:射選諸侯卿大夫士。以射選士的制度自周代起便為各朝所沿襲,本朝也不例外。皇族世家子弟在此地求學,要的就是技通六藝、學貫古今,此方面我們的陸大人可以被奉為個中楷模,進士科第一,射策也是當時的頭名,收獲無數仰慕。
館內教射的宋教習,也是他的仰慕者之一。
“聽說今日秘書監值休,陸大人白日里若是無甚公事,不如留下來看看這些學子的本事?”宋教習為人爽直,主動叫住了正穿過正院往大門外走的陸沉淵。
我往那頭看去,他今日的課是早上第一堂,散學之后若是沒什么事就能回自己府上歇著了。
聽到宋教習這一提議,院內頓時激起一陣熱烈的起哄聲。
“射頭箭!射頭箭!”
“陸夫子留下來給我們做個示范吧!”
“對啊!讓我們也見識見識狀元的射藝!”
宋教習也樂得配合學子們的愿望,頗為君子地沖著陸沉淵抬手,讓出半步:“陸大人不必客氣,請吧!”
盛情難卻,陸沉淵也不太好再推辭,淡淡道:“也罷。”
話音剛落,陸沉淵伸手摘下頭上的獬豸官帽,露出了里頭素白色的束發帶。他信手一抽,帶落發散,似濃墨潑灑在空中,織就成一匹黑練。
小郡主看得“哇——”了一聲。
持箭的袖口被發帶用力一束,箍緊,他戴上扳指、護臂,靜靜提弓,高舉過頭頂,一手抓弓一手拉弦,同時用力張開拉至滿月。半邊側臉掩在散發之下,陸沉淵凝神靜氣,待箭水平之時,眼神忽而一銳!
“嗖!砰!”
弓繃弦響,眾人只覺一股勁風擦面而過,額發掀翻,臉頰被刮得生疼,竟是連個虛影都不曾看到過。
只是一眨眼,對面的計數官已然拔下了箭靶上的那支黑羽箭,高聲喊道:“中靶心一矢!得十點!”
場內一片鼓掌高呼,宋教習帶頭稱贊道:“果真名不虛傳!”
小郡主站在她的幾個皇表兄身邊,拍著巴掌蹦了起來:“好厲害啊!”
陸沉淵擱了弓,抽下系在臂上的發帶,重新將發束好,戴好官帽,淡然道:“不敢當,沉淵獻丑了。”
然而他這一箭之后,眾學子卻是連宋教習都不顧了,竭力央求他留下來,都私心想著看看今日能不能得到狀元的指點。
宋教習倒是挺大度,對他笑道:“今日看來陸大人是走不了了。”
陸沉淵緘默,站到了宋教習的身邊,估摸著是不走了。
“你們誰先來?”宋教習開口,問下頭的眾位學子。
眾人皆面露怯色。
對面的靶心上已然貫穿了一個小小的圓孔,光滑齊整,而又那么令人望而生畏。珠玉在前,誰人甘做其后的木櫝?
忽然,場內憑空爆出一聲:“他!”
我循聲望去,太子站在他那幾個皇兄皇弟跟前,得意揚揚地把手指向我,面上還掛著一絲未散的冷笑:“早就聽聞大將軍驍勇善戰,力能開一石弓,都說虎父無犬子,本宮想,江公子的射藝應該也不差吧?”
我聞言眼角一抽,我爹力開一石弓?那怕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至于二哥,他還開弓呢,徒手開個核桃都夠嗆!
于是我沒動。
太子了然地笑了笑:“怎么,你不敢?”
寧清低聲笑道:“江公子,若是不行就算了,拒絕總比失敗了下不來臺要好收場。”
“寧小公子,你當真覺得當眾拒絕太子的要求會比失敗了來得好?”我拎著弓箭往場中走去,譏諷地回頭看了一眼寧清,頓了頓,又對他一笑,“再說,你又怎知,我不精于此道?”
寧清聞言,眼中閃過一絲訝色。
太子見我上鉤了,笑看著我:“本宮十分期待江公子技驚四座。”
宋教習替我做著最后的弓弦調整,我見他掃了一眼我的虎口和食指槽,那里平整光潔,沒有半分繭子,看上去就像是個連弓都沒握過幾回的人。
然而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是習過箭的,而且時間還不短。
早些年,我的虎口和食指槽也是有弓身箭桿擦出來的厚繭的,但隨著年歲漸長,我娘見同齡女子皆出嫁,唯我不行,便開始思考各種原因。
她說,江雨柔你看看你這手!老繭厚重,粗糲不堪,哪里像個千金大小姐的手?
我被繳了弓箭,逐出了爹在家中設的校場,每日用藥浴泡著手,用珍珠粉一遍一遍地研磨,那仔細勁兒總讓我想起宰殺之前用開水脫毛的家禽,最后終于剝離了那些讓娘覺得礙眼的存在,成為一個讓人看著順眼的小姐。
——起碼明面上能看得過眼的那種。
礙于太子在邊上,宋教習什么也沒說,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
“量力而行。”說完,他面向眾人,沉聲道,“開始吧。”
方才的計數官又一次在箭靶旁邊嚴陣以待,我舉起弓,許久未曾碰過弓箭了,且這弓分量不輕,我的手臂有些顫,心頭一緊。
“嗖——”
第一箭出去,偏了。箭身貼著計數官的頭發擦了過去,幾縷發絲飄落在地上。
眾人大驚!
計數官看上去卻是早已習慣了這種情況,撿起落在地上的箭,回報道:“偏一矢,不計點數!”
太子嗤笑一聲。
“江公子,悠著點兒!可別靶沒射中,先把人給射死……”他正笑著,忽然臉色一變,“陸夫子!你……”
我察覺到肩上一重,清冷的白檀香縈繞在鼻尖,兩只手托住了我有些發抖的胳膊,分擔了一部分弓的重量。
“屏氣凝神,手別發抖。”他低聲道。
我半貼著背上的那股熱源,恍惚間好似回到了年少時在邊境阿姐和爹手把手教我射箭時的日子,一晃竟是十多年過去了,心神一蕩,失手一松,兩指捏著的箭身脫離了弦!
“嗖——”
“中一矢!得五點!”
我放下弓,眉頭微皺。雖射中了靶,但還是偏離靶心太多,更何況這還是在陸沉淵的幫助加持下。
太子這會兒已經認定了我在射藝方面就是個糊不上墻的爛泥,嗤笑道:“江公子啊江公子,看來你們江家的射藝也不過如此嘛。”
校場內傳來陣陣竊竊私語:
“大將軍的兒子連箭都不會射?”
“唉,京城里不是一直都傳這江二公子不學無術,就是個廢人嘛。”
陸沉淵松開我,淡淡發問:“何故走神?”
我往后退開半步,彎腰向他行禮致歉:“抱歉,學生失態,連累大人了。”
“不必。”
我直起了身子。
路過我身邊之時,他用只有我們兩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太子再難應付,終究也只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
我一怔,他這是……在提點我?
待我回過神來,他已經站回了宋教習身邊,神色疏淡,仿佛剛才只是好心下場教助了一個箭術初學者。
我深吸一口氣。
對,陸沉淵說得沒錯,太子再難搞,也就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而已,再加上他喜怒好惡全都寫在臉上,的確不像是一個心機深沉的人。
這樣的人,其實最好對付。
太子不以君臣之儀去壓陸沉淵,反而一口一個“陸夫子”叫得畢恭畢敬,這是為什么呢?因為陸沉淵文武全能,因為他是開科第一位登頂的狀元,因為他強到讓人啞口無言。
所以,若想要太子這樣的人改變成見,我只能明明白白地告訴他,我比陸沉淵更強,更值得他敬畏。
我重新握緊手中的弓箭,用力舉到平肩的位置,穩穩當當,不動分毫,我對著眾人朗聲笑道:“許久不射箭,難免技藝生疏,太子可否準鄙人再試一次?”
太子不屑道:“困獸之斗……行,本宮便再準你射一次。”
我轉身向著對面的計數官道:“請大人幫我一個忙。”
“江公子請講。”
“請大人將陸大人射中的第一箭,重新插回到箭靶之上。”
計數官一愣。
人群中有人驚道:“你不會是想射穿陸大人那一箭吧?”
“開什么玩笑呢?”
或許是我周身的氣勢有些變了,太子明顯遲疑了半晌,但繼而又恢復了嗤笑的表情:“行,咱們就依了他!本宮倒要看看,兩箭出去都是不入流的水準,他這第三箭,還能翻出花來不成?”
計數官得到太子指令,不再遲疑,將那支早就拔下的黑羽箭,重新插回了那個小圓洞中。
“十五年前,鄙人隨父親駐守邊境,父親曾將箭頭對準大漠中翱翔于天的兩只雄鷹,告訴我說,那畜生飛得高,警覺性又強,故而一箭出去,力道不夠或是準星偏移,都不會再有第二次的機會。你要獵的那只鷹一定會飛走。”
眾人聽我忽然開口,俱是一愣。
我記得那時爹剛說完那句話,一只雄鷹便應聲而落。與此同時,幸存的那只鷹立刻拔高起飛,身旁阿姐的一箭堪堪擦過鷹腹,掉落在遠處的沙丘中間。
她嘆了口氣,扔掉手里的弓:“唉,最近胭脂水粉碰多了,反應變慢了。”
爹拍了拍她的肩膀,寬慰道:“所以說,把握時機很重要。”
……
我其實并沒有十成的把握,即便要穿透的只是竹制的箭桿,仍舊需要極快的速度。
強弓硬弩之下,我力氣不及爹和阿姐,也射不中高速飛動的雄鷹,但若是拼盡一切,不怕斷手,倒也不是沒有可能。
車到山前必有路。所謂把握時機,就是抓住一切機會去賭。
我舉弓于頭頂,凝神靜氣,拉動弓弦,箭尾處傳來“吱呀”的變形聲,隔著護指的玉扳指,壓力不斷加強,由線至刀,“咔嚓咔嚓”在我的指骨上越碾越重。及至臨界點之時,箭在弦上,指也將繃裂。
我慢慢沉下手臂,箭頭水平對準那邊的準星。
“嗖!砰!”
弦鳴箭嘯,弦端變形的一瞬間所產生的強大爆發力,讓箭在破風聲呼嘯而去,如裹萬頃之力!精鐵箭頭直接削掉了靶上箭尾端的黑羽,破開箭桿,一劈兩半,露出了里頭削平了毛邊的竹竿。
“啪嗒……啪嗒……”
我好像產生了幻覺,居然在一片喧鬧中聽到了輕微的滴水聲,我疑惑地低下頭看去,卻發現是從指尖處傳來的。
滴滴答答,血如珠落。
“當啷!”
手中的弓再也無力拿穩,脫力滑落在地,抵弦的那根手指頭軟趴趴地垂落著,眼前陣陣發黑。
第一箭,脫靶。
第二箭,偏離中心,只中五點。
第三箭,孤注一擲,直貫紅心!
而現在,我連提弓的力氣都沒有了。
四下寂靜了一瞬,隨即有人往箭靶那頭沖。
“裂了……裂了!真的裂開了!”有人顫聲道。
太子的譏諷臉色一下子被驚訝所取代,目光帶著幾分猶疑不定,遠遠地瞥了我一眼。
成了!我嘴角的笑容正待揚起,卻忽地聽到校場內傳來幾聲突兀的拍巴掌的響動。
“果然虎父無犬子。”
我頭皮一炸,身體比意識反應更快,膝蓋一彎,直接砸到了地上,耳畔眾人的山呼聲已經響起:“臣等參見陛下——”
誰也沒想到,陛下居然會在此時來到校場。
“眾卿平身。”陛下開口道,神情不怒自威,“方才朕在院外,讓他們不要驚動里頭的人,這才看到了一出如此精彩的比試。”
我正待從地上爬起來,視線內卻出現了一只金絲繡龍的黑靴,龍頭咆哮,口中吞云吐珠,銅鈴大的眼睛瞪著我,仿佛要將我生吞活剝。同時,一只手伸到了我跟前,手的主人示意我拉著它起身。
我抬起頭來,直視天威,陛下的臉上一片了然之色,低聲道:“你跟她……還真是超乎朕想象的相似。”
也是,汝陽殿下能把女扮男裝的我塞進弘文館,怎么都是要經過上頭這位的許可的。
我沒有別的選擇的余地,只得把那只未受傷的手放了上去。
陛下將我從地上拉了起來,轉身對著身后的內侍吩咐道:“傳朕旨意,江家子射藝出眾,賞烏檀紋金云御弓一副。”
“謝陛下。”
太子失聲道:“父皇不可!那弓可是您御獵時用……”
“皇兒不必多言,”陛下打斷了他,“寶馬配金鞍,良弓贈英杰,朕相信朕的這張寶弓落在江愛卿手中,必然能發揮出更大的效用,是嗎,江愛卿?”
說著,他龍目一轉,定格在我臉上,里頭帶著隱隱的壓迫。
我在心底冷笑一聲,又是捧殺!十三年過去了,這男人的手段卻還如當年那般老套!
“回陛下……是。”我藏起心中的厭惡,低頭恭順道。
那頭傳來太子冷冷一聲不屑的低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