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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求娶——江家有女年雙十

01

七年后。

“寧皇后家與蘭貴妃家結親了?”

“蘭貴妃一死,大將軍就被收了虎符困在京城,只能把小女兒賣給政敵了唄!”

“啊?他們家老二不是也還沒……”

“你說那個成日翻墻串街賭雙陸的大家閨秀?換你,你愿娶嗎?”

“噓!小點聲,別讓人聽見了……”

我坐在位置上玩著酒杯,心中極淡地嗤了一聲。

今日兩府定親,祝賀的人來得不少,看我們家熱鬧的卻更多。

我朝舊俗,婚姻嫁娶,長幼有序,下頭的能先定,卻不能先嫁,不過一般很少有人家會這么做,畢竟這會讓大的那個很難堪,名聲也會有損。

我想,大概所有人都在猜,我這個嫁不出去的惡姐姐會不會一時憤慨,在小妹的定親儀式上發難?

——當然不會了,我看上去很閑?

這事本就是我的錯,我這個姐姐一直待字閨中,坑到下頭的妹妹陪著我一起等。這丫頭打小就心氣極高,才華品貌也算小有名氣,一貫眼睛愛往上頭看,卻被我無端拖累到近十七都無法成親,我若是她,我也煩上頭那個嫁不出去的老二。

所以當她握著寧家公子的手,跪在爹娘跟前說“非他不嫁”時,我是真實地愧疚了。

我琢磨著自己的名聲已經不能更糟,不能再害了她,便對著上首誠懇道:“爹、娘,反正也沒人想娶我,不如就……先成全了小妹?”

我爹聽完,沉默不語。

嫁給有謀害自己大姐嫌疑的死對頭家的兒子,也就那腦子進水的丫頭想得出來。當然了,我腦子更有病,我還幫她求情。

眼看著爹是不答應了,那丫頭心一橫,扭脖子就要投繯自盡,滿屋子找白綾,七八個下人都拉不住她。

爹在上面沉著臉看著,娘更是氣得渾身發抖,口中不住地念叨著:“逆女……”

江家孩子都這樣,撞定南墻不回頭,誰勸都沒用,我這種沒心沒肺的,實屬異類。

我怕這丫頭真的一時沖動做出什么傻事來,趕緊“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爹、娘,就先這樣吧,我保證小妹定親之后我就趕緊找個人嫁掉,絕對不會壞了規矩讓你們為難的!”

小妹對我難得有些感動,卻在發現我看著她的時候又把頭狠狠扭了過去:“哼!”

得,死丫頭,你幫她,她還傲嬌。

我娘看著我和小妹如此丟人,不由得怒從心起,抄起一串首飾就對著我們迎面摔來:“江家怎么會出了你們這么兩個女兒?”

……

就在我被聚集的視線燒得手腳皆麻的時候,忽聽廊下傳來一聲響亮的通報——

“御史中丞陸沉淵陸大人到!”

我一時來了精神,挺直了腰背往外頭看。

我倒真沒想到,這兩府定親的喜事,他居然也會來參加。我若是沒記錯的話,賓客名單上好像并沒有他的名字吧?

當今陛下登基已近十載,更是于兩年前依照前朝考試選官的舊制,在此基礎上開科舉,分常科、制科兩類,其中以常科類的進士、明經二科應試人數最多。

陸沉淵,就是從第一屆科考的數萬學子中選出來的進士科第一名,技通六藝、學貫古今,是為狀元。

聽聞游行那日,金秋飄香,坊街兩道,桂花壓枝,新科狀元陸沉淵高坐在紅頭大馬之上,策馬游行。桂花落其肩,紅袖招滿街。

斜風吹鬢,狀元郎的側影匿在黃昏的光影里,只余下一個引人遐想的輪廓,一時間迷倒不少遠處觀禮的未婚少女。

可惜那日我因為跟二哥偷跑出去賭雙陸棋被娘現場抓包,關了禁閉,所以錯過了這一盛況。

不然我倒還真想見一見,這傳說中天底下最有學識的人,究竟是什么樣子的。

此時,通報的聲音已經到了門廳。

“陸大人,您請。”

來了!

腳步聲不疾不徐,由遠及近,軟底皮靴踏在磚石上,響聲幾不可聞。

我定睛一看,不由得在心底倒抽一口涼氣。

原來世間真有如斯人物,清貴得不似紅塵中人。即便是蓬萊仙洲、青云瑤臺,怕是也得耗上個八九百年,才能孕育出獨獨一個陸沉淵。

深緋衣擺,金犀銙帶,腰佩銀魚符,腳踩烏皮六合靴,一套通用齊整的官用常服,穿在他身上卻有如神仙入畫,藏在袖管下的手一抬,平前齊胸,無論是方寸還是姿態,都美好得恰到好處。

然而他一開口說話,我就從云端跌回了凡塵。

“下官陸沉淵不才,斗膽向將軍求娶令千金。”

我聽完這話,嘴里那口菜差點噴了出來,沒想到這陸大人白長一副好皮囊,竟然好人妻?

他在小妹定親宴上說這話是幾個意思,難不成還準備搶親來了?

嘖嘖,畫面太亂不忍看。

席間眾人神色各異,小妹的神情更是有些驚慌,她強作鎮定地坐著,用眼神偷瞄著身邊的未婚夫。

寧小公子的表情倒是很奇怪,自己的未婚妻被人當眾覬覦,他卻不怎么生氣,反而饒有興致地淡淡一笑:“誰?涵兒?”

小妹聽到自己的名字,面色一白,以為未婚夫生氣了,無措道:“寧清,我不……”

我爹倒是蠻淡定,面對即將崩盤的局面,聲音仍舊很穩:“老夫膝下兩個女兒,不知陸大人求的是哪一位啊?”

這問的不是廢話嗎?當然是求那個年輕有才又貌美的啊。

我一雙眼睛盯著站在那里的人,興致勃勃地等待著他的答案。反正不可能會是我,除非他腦子進水了。

陸沉淵一抬眼皮,視線正好跟我對上,淡色的眸子里,平白起了一絲波瀾。天下顏色若三分,當一分入山水天地,一分入筆墨丹青,剩下一分,盡入他眉間眼底。

我在打量著他,而他在凝望著我。

不知為何,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了一絲不好的預感。

陸沉淵對著上首的我爹微微躬身,而后抬起頭來,直視著我的位置,聲音篤定:“江家二小姐,江雨柔。”

“啪”的一聲,我手里的筷子直接滑落在地。

我張大了嘴巴,瞪圓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著他。

完蛋,他腦子真進水了!

次日清晨,陸沉淵向我提親的事順著一道小邪風,刮遍了京城內外的每一個角落。

青年新貴戀上恨嫁老姑娘,清高如陸御史也有為了將軍府權勢折腰的一天。我覺得他們說得挺對,他若真搶小妹的親還能說是仰慕她的美貌才名,向我提親到底是為什么呢,難不成是為民除害?

那他還真是高風亮節。

不過,天上掉餡餅的事情讓我娘欣喜若狂,強拎著我去郊外的佛寺里拜了好幾回菩薩。

“菩薩保佑,讓這丫頭趕緊嫁了人!千萬別再出什么紕漏了!”

“娘,泥塑像管不了這個。”

“閉嘴!你給我跪下!磕頭!”她按著我的脖子,把我的腦袋死死地釘在了蒲團上。

回去之后,我娘就禁了我的足,還往我院子里多塞了好幾個身強力壯會功夫的護院家丁,生怕看不住我。

“柔兒啊,你就安分在家待幾天別惹事,等嫁了人,娘保證,再不管你了。”我娘敲打完我之后,又給我塞了一顆虛假的甜棗。

是啊,嫁了人自然有丈夫管著,何況我要嫁的還是一個言官——執掌風紀、監察百官的言官。

不久,我娘與陸沉淵交換庚帖,測五行,合八字,將定親的日子選在了年底。而我奉娘之命,一心一意,在家中待嫁。

02

江府院中。

雞爪色澤紅亮,散發著誘人的鹵香……

二哥從食盒里夾起一筷子,頗為殷勤地放入了我的碗中。

“來,你最愛的德天樓的吮指雞爪。”

我舉著筷子,半天沒放下去。

二哥不解地問道:“怎么了?”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江雨錚,你要不說實話,我就要去找爹娘了。”我微微一笑,放下了筷子。

二哥與我,從來都是薄涼情意,我拿他頂棍子,他坑我跑路,相親相愛二十余載從未變過。

二哥見我識破,立刻轉了口風,求道:“好妹妹,幫個忙……”

他說他有個紅顏知己,在碧云館習歌,被選進了官樂所,卻不愿入宮,明日已是拖延的最后期限。

我知道他平日里喜歡跟城里那些潑皮游俠廝混在一起,飲酒斗詩、狎妓同游,最混賬的時候,他的墨寶留遍了整條街的歌伎的衣帶上,臊得連爹那么好脾氣的人都想拿鞭子把他往死里抽。

但我真沒想到,他這回膽子能大到這份上,連皇家官樂所專供擇人的碧云館也敢碰。

二哥悵然,吟出一句酸詩:“宮門深重數十載,紅顏寂寞化枯骨。她,不該如此……”

我聽完,深覺大姐活著的時候盯著他后脖子說出的那句“柔兒,管好阿錚”甚是有遠見。

我拒絕道:“爹會打斷你腿的。”

不,沒準兒他動手之前,你的頭就先被人拿掉了。

二哥猛地起身:“我去告訴娘你之前跟人賭雙陸的時候,與男人拼酒……”

“回來!”我大吼。

二哥回頭,三月的春風,蕩漾在他的臉上:“柔兒……”

我告訴自己,我這是去看著他,防止他惹出亂子,是積德行善之舉。

我告訴娘自己想去城外禮佛,保佑將來婚姻順遂。

我娘見我終于開竅,雖然很想與我同行,但奈何定親能不遵長幼,成親卻不行,小妹婚期將近,我的婚期又須得趕在她前頭,故而我娘最近忙得根本抽不出空。

于是,她派了二哥駕車,護我同行。

馬車出了府門,在城門口繞了一圈,又偷偷從小巷拐回了德天樓。

車上,二哥對我說著今天的計劃:“今晚德天樓有官家的大型集會,碧云館的人會來獻藝,到時出樓查身份牌,如娘她會拿著你的牌上馬車,以江家二小姐的身份出城。”

我對他一笑,用手指了指自己:“那我呢?”

“二哥相信你的脫身應變能力……”

我一巴掌甩上了他的后腦勺。

戴著擋臉的面紗報了名牌進去,我被二哥帶著,七拐八拐,在后院的天井旁見到了如娘。

湖藍色的長裙,綰著花苞髻,發尾簪一小柄銀扇墜,面上繞著同色的面紗,我幾乎是一看到她,就馬上明白了二哥打的是什么主意。

在我的記憶里,有一個人也很喜歡做這樣的打扮。

看著她的背影,我幾乎是怔住了,有一瞬間,我甚至以為是大姐回來了。等她轉過臉來時,我放在身側的手指微微有些收緊,像,這張臉看著更像了。

明知當今陛下對貴妃的追念之情,在專供皇家官樂署選官伎的碧云館內,卻出現一個和前貴妃長得如此相像的女人。負責此事的官員,其心可誅。

我用戲謔的目光望著哄騙我過來的二哥,你的紅顏知己?

他沒理我。

對面的如娘看著我,眼中全是驚喜,似乎是沒想到居然還有人跟她長得如此相像。她的眉間全是哀愁,臉上寫滿了弱不禁風。她看著二哥,眼中淚光點點,泫然欲泣,兩根手指頭絞著一塊湖藍色的帕子:“江公子,你居然真的肯……”

我忽然又覺得她不像我大姐了。

我將門江家的長女,何時有過這般弱質無助的風姿?

二哥打斷她:“別那么多廢話,快!”

“……”我知道他為什么還沒娶媳婦了。

如娘和我躲在后院干草垛邊交換了衣裳,她把琴塞到了我手里,歉意道:“再造之恩,無以為報,江小姐千萬小心啊!”

我震驚地抱著手里的琴,望望她,又望望二哥:“喂,我不會這……”

“抱著混人堆里裝裝樣子!”

用來隔開前院的珠簾響了一下,天井旁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二哥又開始坑我了,就跟小時候一樣。

我抱著琴從后院去了前廳,此時門口那邊已經傳來“我”離開的通報:“大將軍江氏親眷已離。”

二哥牽著假扮成我的如娘上了門口的馬車,然后一揮馬鞭,馬動車行,我在樓上看著,頗為辛酸。

他承諾說一把人在城門口放下,就立刻回來撈我,但我總覺得這說辭不太靠譜。

“如娘,你怎么還站在這里?”背后傳來一道清脆的女聲,我回頭一看,是一個同樣戴著面紗的年輕女子,她面色有些慌亂,“教習娘子讓我趕緊來尋你,大人們都快開席了!”

我不敢說話,只好透過面紗,用眼神傳達了自己的疑惑。

“那位大人可是前太傅的孫子,官位又是今日到場的人中最高的!咱們根本得罪不起!”

我一哂,這世間之事嘛,凡是沾了“前”這個字的,就都不值錢了。

我們到的時候,二樓的席已經開了,坐著的人都穿著官服,或湖綠或石青,品階都不高,面孔也很年輕,一個個推杯換盞,戲謔談笑,似乎百無禁忌。

身旁的姑娘拽著我,徑直去了首席,再次強調:“快些!惹怒了那位大人,咱倆誰也擔待不起!”

我皺了皺眉,這是誰家養出來的紈绔公子哥兒啊,排面搞得這么大?

首席的幾案位處正中,離獻藝臺也最近,基本上臺上的人彈錯一個音,按錯一根弦,這里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坐在上頭的人,官階明顯高出了其他桌不少。尤其是首席正中間的那個,一身緋袍,冠嵌玉片,被同坐的幾個年紀稍長的學官簇擁在中心,神色疏懶,好似對這種場合不大感興趣。

我低下頭,開始自我檢討,是我的錯,是我對自己的未婚夫了解得太少了。然后,我就在心里,把二哥罵了千萬遍。

去他的官家聚會,這明明是進士生的期集會!

當著御史中丞的面作假,他是想死;當著未婚夫婿的面造次,我這是找死。

然而牽著我的姑娘并未察覺到我的僵硬,拉著我走到他們面前,福了一下身子:“民女參見各位大人。”

我緊跟著依樣畫葫蘆,只行禮,不出聲。

陸沉淵把玩著手中的杯子,雖然他面上一副不愿參與的樣子,但是全場官階數他最高,他若不發話,旁人根本沒資格讓我們起來。

“起來吧。”他淡淡道。

“各位大人,如娘的琴藝與歌藝是我們碧云館的一絕,席間少樂,愿為各位大人彈奏一曲助興。”

旁邊的學官似乎也對“如娘”的名字十分熟悉,殷切地向陸沉淵介紹道:“陸大人,這位如娘可是碧云館中出了名的色藝雙絕啊,還有人說啊……她和江家二小姐,也就是陸大人您未來的夫人,長得有七八分相似呢。”

陸沉淵瞥了我一眼,淡淡道:“不像。”

四周氣氛一時有些尷尬,尤其是那個學官。

“是是是,您都說不像,那就是不像……”

那個學官用眼神示意了我一下,讓我趕緊開口補救。

我強行啞著嗓子,捏出一副喉嚨被卡斷了氣的調子:“大人恕罪……民女昨日受了風寒,今日這嗓子恐……”

陸沉淵聞聲,握杯的手一頓,方才還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現在他居然抬起了頭,眸光聚焦,細細地在我身上打量。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不會把我認出來了吧?

完蛋,這要是傳出去,我娘非得把我的皮扒了不可。

學官見陸沉淵起了興趣,小心翼翼地問:“陸大人,如娘將來是要送去官樂署的……怎么,大人有興趣?”

陸沉淵盯著我的眼睛:“是有興趣。”

我一驚!

“你方才說,受了風寒嗓子不好……”他沉吟著,“那么便不要唱了……”

我懸著的心剛落下來一半,便聽見他悠悠地道出了下一句:“彈一曲助興便好。”

旁邊的學官笑著問:“陸大人想聽什么?”

“《戰城南》吧。”

我面上露出了一絲古怪。

邊上的學官見我沒動,以為我不會這首曲子,笑著打起了圓場:“陸大人怕是高看她了,這種講戰場征伐的曲子,一個小小的歌伎怎么會彈。再說,這宴飲歡樂之時,彈奏這種悲傷的曲子也委實……”

“如娘姑娘,”陸沉淵打斷了學官絮絮叨叨的解釋,望著我的眼睛,“你會,對嗎?”

他的語調,篤定得令我心顫。

如娘會不會我不知道,但是我會。這是我平生僅會的一首琴曲。

多年前我爹還未回京,在邊境駐守,全家女眷隨軍,大戰結束,全軍哀切之時,大姐就會彈起這首曲子,告慰三軍亡靈。那時我就跪坐在她案邊,她彈一句,我唱一句。

然而,照理說這些事除了大姐和我爹,也就只有關塞上飛著的那些禿鷲知道了,陸沉淵又是從哪里知道的?

難道……他在調查我?

“戰城南,死北郭,野死不葬烏可食。”

我以手按弦,陣陣錚錚,陣陣沉沉,如同戰場上未亡者的傾訴,一時高昂,一時低語,席間不少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杯子,跟著輕輕哼唱了起來。

“禾黍不獲君何食?愿為忠臣安可得……”

我的琴技與大姐是天壤之別,能彈對音,已經是萬幸。

陸沉淵靜靜地凝視著我,指節磕在桌上,輕輕地打著拍子,一副聽得入神的樣子。

我如坐針氈,二哥為什么還沒有回來救我?

雖然不知道陸沉淵為什么會知道我能彈《戰城南》,但是毫無疑問,這廝認出我來了。

一曲完畢,滿座掌聲雷動,送我來的那位姑娘似乎長出了一口氣,覺得這事兒終于算是過去了。

“本官今日令如娘奏《戰城南》,意在告誡在座同僚,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邊疆局勢不穩,駐守軍一腔熱血灑于沙場之上,我們這些安居京城一隅之人,切不可尸位素餐……”

接下來是陸御史的一段冗長的說教,由此可見,京中傳聞他以一嘴之力說走臺院三個快要致仕的老掌故是多么真實可信。

緊接著,陸沉淵轉了頭,望向剛才一臉殷切地向他推薦姑娘引他犯錯的學官,淡然道:“王大人明白了嗎?”

那個姓王的學官這才反應過來這尊大佛是生氣了,一下子連位置都不敢坐了,忙不迭地滾過來,跪在陸沉淵的腳邊:“中丞大人恕罪。”

陸沉淵沒有看他,只說:“大人還是想想,明日該如何去向自己的上峰解釋吧。”

私養歌女,賄賂上司。

這是要往死里彈劾他的意思了。

那學官渾渾噩噩地癱坐在地上,模樣看著有些可憐。

陸大人的較真刻板,在朝廷里可是出了名的,入仕不久,就被陛下一道圣旨送去了御史臺,并命他每日入一次弘文館,掌教皇親子弟學習律科。

……

我望著下面垂頭聽訓的眾人,在心中默念了一句,陛下英明。

都是年歲相差無幾的同級進士,有的人往那里一站就能讓四下噤聲,這種氣勢,并不全與官位大小有關。

“陸大人說得不錯,像這種蛀蟲,就應該好好治治。”忽然,一道冰冷的女聲傳來,打破了全場的寂靜,“本宮明日得閑,不如去皇兄面前替陸大人參了這一本?”

陸沉淵已經站起了身子,雙手齊胸,深深彎腰,對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恭恭敬敬地行了臣子禮。

而此時,樓下通傳已到:“汝陽公主蒞臨此次期集會,樓內下座眾人,起身行禮,迎駕公主——”

我忽然有些慌。

汝陽公主居然來了?她干嗎來了?

“眾位卿家不必如此拘禮,本宮微服私訪,本就低調,不想興師動眾……”公主的聲音還在繼續,樓內的人自覺分開跪在兩邊,給公主空出了一條道。

我望向她身后的宮女舉著的那兩柄足有兩個人高的儀仗宮扇,暗嘆道,皇家的低調,還真是與眾不同。

她的眼睛在四下掃了一圈,果不其然,落在了我的身上:“你,抬起頭來。”

人在屋檐下,就是要聽話。于是,我豎起了脖子。

她望著我,嘴角微勾:“你這雙眼睛,還真是像極了一個人。”

我呼吸一窒,心跳驟停了一瞬。果然,如果我的感覺沒錯的話,有那么一瞬間,我從汝陽殿下的眼神中讀出了殺意。

她想殺我,非常想。

這位殿下是當今陛下的同胞親妹。別的公主無論是皇姐、皇妹還是皇女,成年之后都必須離開公主們居住的鳳陽閣,在宮外各坊內自建府邸居住。獨她一個因著陛下照拂,成親多年還育有一女,卻仍舊可以住在宮中。

幼年時阿姐奉詔從宮中回家省親,曾像講故事一樣與我分享過宮中的一些不涉及朝政秘辛的傳聞逸事,其中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有關汝陽殿下的那一段。

十三年前,當時并非嫡長子的陛下仰仗著皇后母族和我爹一文一武兩大勢力的支持登基,有皇子不服,煽動御林軍反叛圍宮。我爹帶兵趕到解圍之時,陛下和后妃以及宮人們都被叛軍驅趕到一處,困在了宣政殿內。外頭刀劍碰撞,錚錚而鳴,腥血一次次地噴濺在殿門上,暗紅色的小溪順著門板蜿蜒而下。

據說當時我爹人已經到了朱雀大街,喊話要叛軍投降的聲音殿內都能聽見。叛軍們原本打算圍宮逼陛下退位的計劃落空,轉而命人死抵門板,痛下殺手。

整個大殿亂作一團,手無寸鐵的宮人們為保護陛下團團圍住了他,卻全做了祭刀的肉障。

阿姐將門虎女,主動將孱弱的后宮女人護在身后,但奈何刀劍無眼實在有些分身乏術,眼看斜刺里的一刀就要扎向前排縮著的一個寶林。

“啊——”那個寶林嚇得高聲尖叫,閉上了眼睛。

殿內忽然傳來一聲沉重的悶響,即便是在嘈雜的混戰中,仍聽得十分清晰。

寶林等了半天都沒感受到死亡帶來的疼痛,有些驚訝地睜開了眼睛,卻發現偷襲者捂著流血的后腦勺,踉蹌了一步,比她更加錯愕地朝身后看去。他的身后站著舉著一架高腳宮燈,氣喘吁吁的汝陽殿下。

汝陽殿下的身量偏高,踮起腳居然也能夠到偷襲者的后腦勺,這才偷襲成功。

被這么一個小丫頭開了瓢,偷襲者怒了,一把揪起她的衣領。

阿姐急道:“放開她!”

汝陽殿下被偷襲者卡著喉嚨,連呼吸都有些不暢,但還睜著眼睛,沖著剛才死里逃生的寶林訓斥道:“皇爺爺遺訓……凡我皇族子弟,一向是可戰不可屈……你……你在鬼叫什么,丟不丟……咳咳咳……”

膽小的寶林紅了臉,偷襲者的手卻不住地收緊,似乎是想看看她到底能嘴硬到什么時候。

阿姐抽了劍,指到偷襲者的脖子上,冷聲道:“本宮保證,她死,你陪葬。”

虛弱的汝陽殿下望了阿姐一眼,沒有多說一句。

直到我爹率領的援軍趕到,汝陽殿下才被救下。阿姐焦急地檢查著她身上的傷口,卻感覺袖子一重。她低頭看去,一只瑩白的少女的手,牽住了她的衣角。

她看到冷冰冰的小丫頭微紅著臉,倔強地將頭扭向了一邊。

阿姐說,汝陽殿下的生母地位雖然高,但去得早,打小就沒人照顧她,故而她最看重自己的體面,冰冰冷冷的,平時姐妹和宮人們都不敢太親近她。

不過,從這以后,汝陽殿下倒是對阿姐十分親近了。

阿姐微笑著回憶,又低頭感慨了一句,這孩子平時一個人孤零零的也怪可憐,沒想到在那種時候,她一個小丫頭倒是鐵骨錚錚。

我聽完,當時對汝陽殿下很是敬佩,甚至有些心神往之,想去宮里見見她,覺得這京城中居然還有女子如鋼鐵般堅硬。可能是小時候跟著爹在邊境待久了,我本能地欣賞不來京中某些一步三搖的女子。

但是,景仰歸景仰,在這種場合下見到,我還是敬謝不敏的好。

雖不知她是如何得了消息過來的,但我頂著這樣一張明晃晃地寫著別有用心的臉,依著這位公主剛烈的性子,她大約能當眾撕了我。

“竟以為長了一張相似的臉便可以借勢而上……你也配?說!是誰指使你的!”汝陽殿下壓低了聲音,單手托起我的下巴,抬得高高的,手指暗暗發力收緊。

在強大的等級差面前,任何小聰明都成了空談。公主殺歌女,沒人敢也沒人會出聲質疑。

空氣被阻隔,我的雙眼因為呼吸不暢有些充血泛紅,但我仍舊強撐著裝傻:“民女愚鈍……不知……公主在說什么……”

“好了。”忽然,一道清冷的男聲,打斷了我的自白。

汝陽殿下的手沒動,仍舊掐在我的脖子上。她眉梢微挑,回轉過頭去看突然出聲的陸沉淵:“陸大人有何見解?”

陸沉淵冷眼望著我,臉上好似掛了一層霜,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這是在厭惡我:“方才是予你面子,本官才不點破你,但本官已定了親事,所以你不必再做妄想了。”

我被汝陽公主掐得頭皮都在充血發麻,心里還在暗誹著陸沉淵。

他都向我提了親,我一個千金小姐要是被人認出一身樂籍裝束鬼鬼祟祟地在這德天樓里不知作甚,明日就能帶著他那份臉一起丟去城墻外頭去,到底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我心態平衡了,剛對他升起的那半點感激,這會兒蕩然無存。

陸沉淵一向剛直,在朝中從不說謊,如此氣勢下邊上的人幾乎信了大半。就連方才還氣勢洶洶要拿我下油鍋的公主都手勁一松,半晌,才遲疑著問了一句:“這位姑娘……是陸大人的仰慕者?”

陸御史臉不紅氣不喘,微微頷首,算是給我蓋了章。

汝陽殿下轉頭望向我,我被她掐得只剩一口氣,但這會兒仍舊梗著脖子,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擠出幾滴淚,點了點頭,遙望著不遠處的陸沉淵,一副癡戀他而不得的樣子。

汝陽殿下松了手。我“咚”的一聲跌坐在地上,臉色潮紅,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覺著自己在鬼門關走了一趟,終于活了過來。

這會兒有人撈我,我還不順桿爬,我怕不是傻?

此刻在我的心里,江雨錚那家伙已經是個死人了。

說好了最多一個時辰就要回來撈我,這都過去多久了,人呢?

03

陸沉淵和汝陽殿下連著折騰了這么一通,從碧云館帶人來的那位王姓學官被扣下調查,所有碧云館的歌女在現場御史臺官員的監督下核查樂籍身份。

“請各位姑娘配合,摘下面紗。”

我不敢動。

光露一雙眼睛確實是像的,但是一旦摘掉面紗,立馬就露餡了。

于是,我故作柔弱地咳了幾聲,想裝病拖延點時間。

結果御史臺那幾個檢查的官員看著我點了點頭:“你是仰慕我們大人的那位如娘姑娘?”

呵呵。

我順勢立馬抬起了紅著一雙眼睛的臉孔,一副被拒絕了好受傷的樣子。

見我這般,其中一個官員遺憾道:“可惜我們大人說了不納妾,不然你還有點機會。”

我瞳孔一震,兩行清淚簌簌而下。

信你個鬼哦。

不過陸沉淵不納妾這事我知道,二哥當笑話說起過。

本朝有律,七品以上的在京官員在迎娶正妻之前不得納妾,以肅靡靡之風。

本來吧,這種事情大家都藏著掖著也沒人管,偏陸大人事兒多,御史臺下屬察院的一個從六品的監察御史家中無妻,卻偷偷納了自己母親的兩個侍女。

婁子不知怎的捅到了上司面前,被陸沉淵請示御史大夫之后,以監察官明知故犯之名,罪加兩等,在御前彈劾。

聽說那官員最后被貶到嶺南不知道哪個山溝溝里做巡察御史去了,也不知道有生之年還能不能回京。

那幾個御史臺官員見我哭得真情實感,也委實不忍心要我揭面紗,在我心口再補一刀,對視一眼,沖著外頭碧云館的馬車揚了揚手。

“你走吧。”

我暗喜,趕緊腳底抹油,預備著待會兒上馬車的那一瞬間就收腿轉向,然后撒丫子狂奔。

上車的人群就在眼前!

一,二……

“三”還卡在喉管里沒出來,邊上的馬車里就直接伸出了一只手。

我聞到了一陣白檀香。

那只手一用力,就把我整個人都拎了起來,拽了進去。

“嘭”的一聲,我的背撞在車廂上,剛想叫喚,但那車廂四周都鋪了厚厚的毛皮罩子,好像還沒疼到能讓我叫喚出來的地步。

“駕!”

外頭響起車夫的一聲鞭響,馬車已然驅動。拽我入車的罪魁禍首,此刻正坐在我的對面,慢條斯理地用方巾凈著手。

我坐在陸沉淵的馬車上,警惕地打量著四下的一切。

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面前這個人的來路十分奇怪。方才在樓中他望著我的時候,就好像是在透過我看著什么人,但我敢肯定,我從未見過他。

車廂內的空間非常大,熏著白檀香,原來陸沉淵身上常帶的香味就是從這兒沾染上的。

車廂中間釘了一張紅木的小幾,上面擺了些茶具、暖手盅。神奇的是,無論車身怎么搖晃,小幾的搖擺幅度都不是很大。

陸沉淵靠坐在我對面的軟榻上,放下了手中的方巾,揭掉暖手盅上頭燃香的那層,接著用那只干凈的手拎起茶壺,將冒著熱氣的水慢條斯理地往盅底里灌。

此時的他倒是很有一直以來的文官氣質,但是想起他方才拎起我時的那股手勁,我心底忽然有些怵。

他如果現在想滅我口的話,其實是挺方便的吧?

“你……要帶我去哪里?”我試探著問。

陸沉淵把封好的暖手盅往我懷中一擱,手上一暖,我才意識到,自己因為緊張,連手指頭都有些發白。

“多謝陸大人。”我對著他,腰背彎得相當誠懇。

“不必。”他淡淡道。

有點尷尬,我岔開話題:“大人愛用白檀香?難怪身上總有白檀之氣……”

他一頓,凝眸望向我:“為何有此問?”

“咳……小女好奇罷了,大人若是不愿提……”

他開口道:“曾有人對我說……白檀之木,十年成材,百年沉香,故而鐘愛此香,只因等待的時間越久,越顯得彌足真摯。”

我聽出他話中藏著的失意,干咳一聲道:“那說話之人,必定是對大人十分重要之人吧?”

他手一頓,淡淡地瞥了我一眼:“若是已然忘卻,重要又有何用?”

唉……這聽著,倒像是一段蕩氣回腸的情殤過往。

我原以為陸沉淵能娶我,就是一個為了功名沒多少底線的人,想不到當年也曾一片赤誠地被人哄騙過。

但我說的可是大實話,當今陛下還是皇子的時候,就是這么在我們家院子里送東西哄騙我阿姐的。難為我當年翻墻路過的時候聽到了還真情實感地感動過,把這話記得牢牢的,覺著自己將來若是遇到了稱心的人,便也要將這話告訴他。

于是,我安慰道:“此話大人其實不必太放在心上,這話小女在不同的人口中聽了快不下八百遍,可見并非那人原創,約莫是拾人牙慧,臨時講出來誆騙你的。”

陸沉淵的神色難得一怔,繼而看著我,像是自嘲似的說了句:“原來如此。”

陸大人此刻的眼神著實復雜,頗有些戲臺上的小姐看負心漢時的神韻。不過負了他的人也不是我,看我有什么用呢?

我很費解。

于是我掀開車簾,假裝欣賞車外的風景。

遠處有兩盞熊熊燃起的高柱燈,邊上站著兩個守城的士兵。

我頭皮一麻,這不是城門口嗎?

“陸大人,天色已晚,小女該回府休息了。”我放下車簾,假裝正色道,“入夜不歸,家母怕是不會輕饒了小女。”

“有理,”他點了點頭,對著外頭吩咐,“那就回江府吧。”

我的嘴角處,漾起一個燦爛的微笑。

“……如果你想好了穿著這身碧云館的裝束回去見江夫人的話。”他望著我,不疾不徐地接了下去。

我臉上的笑容凝固了,兩眼一抹黑,氣若游絲地吐出幾個字:“別說了……出城……趕緊……”

我們在宵禁城門上鎖前出了城,馬車一拐,直接上了盤山道,我一瞧,正是去京郊佛寺的道。

車在寺外停下,我看到了一臉焦急地靠在門柱邊上的二哥,忍了很久,才沒上去就招呼他一下。

二哥舉著我的胳膊,把我當作個陀螺似的原地扭了三圈,見我頭發都沒少一根才安下心來:“還好,還好,我妹沒事兒。”

我咬了咬自個兒的牙花子:“江雨錚……你妹妹差點就被人打包扔進碧云館了,你知不知道?”

他摸了摸鼻子,眼神有些飄忽。

這廝在心虛!他從小一心虛就這樣!

“沒事兒,別怕啊,你琴棋書畫沒一樣拿得出手,在碧云館待不到三天就會因為吃白飯被趕出來的。”說著,他伸手薅了一把我的頭發,活似逗狗。

“江公子……”陸沉淵在邊上站了半晌,終于開口了。

“喲,陸大人。”

在陸沉淵面前,二哥仍舊是那一副痞里痞氣的二流子樣,我是習慣了他這副德行,但一向端方的陸大人就不行了,忍不住皺了一下眉。

“今日在德天樓內究竟發生了什么,本官還是想聽你解釋一下。”他的聲音在夜風中打了幾個轉,聽上去有些冷颼颼的。

寺院禪房內。

陸沉淵一臉淡漠地坐在上首,我蹲下首,二哥歪靠在我對面的椅子上,迎著我們投來的探詢視線,漫不經心道:“都這么看著我做什么?審我?”

陸沉淵淡淡道:“只是請教。”

二哥望著他,挑眉一笑:“是嗎?”

他說,他是在碧云館聽曲的時候結識的如娘,剛開始只是覺得投緣,沒想到世間居然真有毫無親緣關系卻長得如此相像的兩個人,但慢慢地,他就品出不對了。

只是長得像,還可以說是巧合。

但如果做同樣的打扮,有相似的吃食口味和偏好,甚至連更擅長用琴彈奏沙場之樂這一點都一樣呢?

巧合到極致,就是刻意了。

“不過陸大人,我問個不大明白的問題。”二哥癱在椅子上,吊兒郎當道,“一個小小的八品學官,連面見貴妃的資格都沒有,又怎么可能照著她的模樣和性子造出一個這么相似的替代品呢?”

我聞言一驚!

陸沉淵亦是神色一凜,皺眉不語。

“那你是怎么說動她離開的?”我一字一頓地問,“擁有這樣一張臉,輕易就能換來榮華富貴、錦繡前程,她一介歌女,會這么輕易放棄?”

我用懷疑的目光望著他,說實話,我是不信的。

二哥聽完,坐直了身子,戲謔地望著我:“她是被逼的,自己并不愿。江雨柔,如娘雖出身樂籍,但并不比你低上一等,連你都知道抹黑自己不做替……”

“江雨錚!”我厲聲打斷了他,唯恐他當著陸沉淵這個外人的面,把后頭的話說出來。

他被我忽然拔高的聲音吼得一頓,便把沒說完的話吞了回去,笑了幾聲,又搖了搖頭,重新癱回了椅子上。

“如娘的事我說完了……”他懶洋洋地開口,“至于柔兒你,我送如娘出城后,本想折回去救你,結果人還在城門口,就聽說了汝陽殿下擺駕的事。這時我要再進去,怕是不但救不出你,還要再給你添麻煩……”

我清了清嗓子,打斷了他:“怕死直說。”

“好的,我怕死。”

“無恥……”

陸沉淵沉默地聽著我們兩個一來一往地說著廢話,似乎不屑參與進來。

二哥接著道:“說起來,以前只聽說阿姐活著的時候對汝陽殿下不錯,不過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這份情她居然還記著……”

我沉默了。

當然會記得了,那個人可是江雨萱啊。是邊境上被守軍們和當地人稱為絕巘之地生出的奇跡,荒漠里的蘭花萱草。

在我心中,她就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存在。

那日夜間,我似乎又夢到了阿姐。

“陛下說,‘觀花一時,賞葉終年’,所以他封我為‘蘭’。我與他的感情是細水長流的長存不敗,不是什么一時新鮮的東西就能夠隨便分走的……”

夢中的我那會兒才十歲不到,趴在她的桌案邊,看不懂她為何一遍又一遍地寫著那個“蘭”字,看不懂為什么她明明是那個人的太子妃,最后卻不是他的皇后,看不懂她被淚水打濕的紅葉箋。

那箋,是一個風流俊俏的皇子隔著一道院墻順著水閘漂進院來的,上面曾寫滿了溫柔纏綿的情思。

只是,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上面到底有幾句是真心寫給江雨萱的,又有幾句是寫給當時父親手握重兵的江家大小姐看的。

等到我醒來走出屋子的時候,果然發現陸沉淵已經不在,外頭只剩二哥了。

今日不是上朝日,但他四更不到就走了,陸大人還真是勤謹。

我和二哥收拾了一下,裝作禮佛完了,駕車回家。

離家門口還隔著半條街,我忽然眼睛一尖:“等等!”

正靠在車壁上打瞌睡的二哥被我這一個激靈,直接驚醒:“又……又怎么了?”

我指著家門口并排豎著的那兩柄金燦燦的宮扇,忽覺頭疼到不行:“我覺得,我昨天晚上好像才見過它。”

“在哪兒?”

“德天樓。”

二哥的瞌睡一下就醒了:“不是……汝陽殿下怎么來了?”

進門之前,我和二哥仔細合計了一下,汝陽殿下來,有兩種可能:要么,我被認出來了,她來找我娘告狀;要么,二哥私帶碧云館歌女走的事被發現了,她來問罪。

我們倆都竭力否認對自己有害的那一種可能。

然而一進屋子,我倆就傻眼了。

娘與小妹都不在,正堂上首靠坐著一個一身隆重宮裝的女子,兩個宮人正在一旁替她輕輕打著扇子送風。

她垂眸睨了我們一眼,懶懶道:“別找了,本宮說有事單獨找你們二人,江夫人已經退下了。”

我聞聲帶頭跪了下去,連帶著把二哥一并拽下,接著一個頭磕到地上,畢恭畢敬地問:“殿下有何吩咐?”

汝陽殿下低頭望著我,嘴角帶著一抹笑意:“雨柔啊,昨天在德天樓,你和陸沉淵給本宮演了一出好戲啊?”

我心下暗嘆一聲,還是暴露了。

“小女演技拙劣,入不得殿下法眼,望殿下恕罪。”

汝陽殿下手撐著頭,半邊身子倚靠在椅背上,雙目微瞇:“本宮還說,這堂堂御史中丞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地為了一個小歌女的事勞心勞神……”

我聽得冷汗涔涔,但仍舊憑著良心,努力地將無辜路人甲摘出去:“陸大人是恰巧撞見,約莫是因為臣女乃是他的未婚妻,臣女逾矩,他也受累一并丟人,故而才……”

只見汝陽殿下沉吟了一下,淡淡道:“是嗎?可陸大人也是這么說的,你們兩個各執一詞,是打算讓本宮信誰的?”

我聞言一愣,陸沉淵往他自己身上攬責?

呃……為了表達自己對我是真愛,好在陛下面前洗清攀附的嫌疑?

汝陽殿下卻站了起來,身上的威壓盡去:“起來吧,陸大人已經在理政閣跪過了,不然,私自帶走碧云館詔選入宮的在冊歌女,你們還真以為官樂署的人查不出來?”

我卻并不起身,這事的確不是小事,于是對著她又是一個響頭磕下去:“臣女自知罪孽深重,敢問公主,陸大人是如何平息這件事情的,還有他本人現在還……”

汝陽殿下頷首,娓娓道:“陸沉淵雖吃了一些苦頭,但這件事做得倒也還算聰明……”

紫宸殿理政閣內。

一道折子從上首飛出,徑直砸到下首直挺挺地跪著的陸沉淵額角上。

“陸沉淵,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私自帶走官樂署擇定的歌女。怎么,和大將軍聯了姻親,就連朕都不放在眼里了嗎?”

上首坐著的人雖然語氣十分平靜,但誰都看得出來,他這是真的震怒了。

邊上借著探望名義實則查看情況的汝陽殿下見狀,旁敲側擊著給她的皇兄順氣:“陛下息怒,不如先聽聽陸大人的說辭?陸大人入仕這一年從未做過任何于您于國無利的事,想必此次這般行事,也有他自己的道理。”

上首的人聞言,望著下首仍舊面不改色的陸沉淵,雙目微微瞇起:“好,朕就且聽你說……你今日要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朕可是不但要問你的罪,還要扒了你這身官服……”

汝陽殿下不動聲色地往后頭退了一步,她已然是仁至義盡,接下來如何,全憑下頭的人自己的造化了。

她不勸了。

陸沉淵不慌不忙地拾起地上的折子,平整疊好,擱置在一邊:“奏折上陳軍情下述民生,陛下有火還請對臣發泄,不要遷怒于軍情民生。”

汝陽殿下在一旁瞧見陛下的太陽穴跳了一下,只見他微微一笑,道:“陸沉淵,朕警告你,不要想著在朕面前偷換概念將朕的軍。”

“臣不敢。”陸沉淵的聲音四平八穩得令人氣得牙癢。

“那你便好好說說。”

陸沉淵抬起頭,冷靜道:“敢問陛下,我朝為何要設置官樂署?”

上首的人眉頭微皺,沖他疑道:“你問這個作甚?掌祭祀、明鐘律、正雅音、教習歌舞,故隸于太常寺。”

“既是如此,那為何本朝以來,碧云館選送入官樂署的樂籍女子皆以姿容品貌上者優先?臣已有證據,碧云館學官以畫像選人為由,收取下方賄賂者,不下十數。”

“行了。”陛下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犯事的學官朕已經懲處,朕只想問你,帶走碧云館歌女,究竟意欲何為?”

陸沉淵卻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只說:“陛下會如此在意,只是因為您已經看過學官給的畫像罷了。”

陸沉淵這個帽子扣得好大,接近于指著陛下的鼻子罵他因為好色默許下首官員的賄賂行徑了。

陛下冷笑一聲,猛地從龍椅上站起,周身的氣勢都顯示出,他此刻已經徘徊在震怒的邊緣。

他的神情有些陰惻惻的,逼視著下方的人:“陸沉淵,你給朕再說一遍?”

屋內的氣氛已經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汝陽殿下不動聲色地又往后退了一步,陸沉淵今日怕是要交待在這里了。

她覺得,她的皇兄還是太要臉了,不愿意隨便處置言官落后世口實,不然就按照陸沉淵這樣指著鼻子懟的,不被推出去斬首示眾,也該去慎刑司的釘板上滾一圈再回來。

“陛下,逝者已矣,不要再讓朝野上下有心之人有可乘之機了,望您三思。”

一句“逝者已矣”仿佛一下子戳中了陛下的死穴,他猛地跌坐回了椅子上。

屋內的氣氛驟然緩和。

龍椅上的男人愣怔了許久,才緩緩點了點頭:“你說得不錯……逝者已矣,如若這成為他人晉升之階,死者何安?”

“陛下圣明。”陸沉淵緩緩俯身,以額觸地。

“陸沉淵言語犯上,別的不罰你了,除三月俸,自己去慎刑司領五十下板子吧。”

“是。”

……

“據朱雀門守衛說,陸御史非常講規矩,拖著傷一直沿朱雀大街出了宮門,才準人扶著自己。”汝陽殿下道。

我心下感慨,陸沉淵如斯年紀官至從三品御史中丞,果然不簡單啊……

陸沉淵面上雖挨了打,但當初成為新科狀元之時,陛下便是愛他諍言直諫,如今他這一行徑,更加坐實了這一點。

如此一來,陸大人在朝中的忠貞清流之名,想必會更上一層樓。雖是受了些皮肉之苦,但絕對是賺了。

本與之無關的事,卻偏偏能借題發揮至此,小女佩服。

于是,我叩首道:“多謝殿下告知。”

汝陽殿下走后,二哥揉著生痛的膝蓋站起來,心有戚戚:“這就完事了?”

我見他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伸手把他按回了地上:“完事你個頭!待會兒采辦些東西,我要上人家府上給人家謝罪去!”

04

陸府。

原以為被打了五十大板的陸沉淵會起不來,只得趴在榻上見我,沒想到他居然端端正正地坐在會客廳內,見我進來,便不咸不淡地吩咐下人給我上茶湯。

屋子里點了極重的白檀熏香,但我仍舊從中嗅出了一絲淡淡的血腥味,眼睛不自覺地往他坐椅上墊著的那塊軟墊上瞄,隱隱能看到些紅。

陸沉淵身子一動,擋住了那抹紅,抬眸看向我:“何事?”

我清了清嗓子,將懷中的禮盒往他跟前一遞:“略備薄禮,不成敬意。”

“不必。”他點了下頭,身子沒動,“我原本就想整治學官風氣,那日不過湊巧。”

明明只隔一臂,站起來伸手就能夠到的距離,他卻不接。

我暗笑,屁股被打開花了站不起來了是不是?以前怎么沒發現,陸大人居然如此虛勢?

“小女精心準備的東西,大人不看看嗎?”

他仍不動。

我忍著笑從背后抽出枝條,往他跟前一遞,故意舉到他夠不著的位置。

“小女今日除了備下薄禮外,還預備向大人負荊請罪。”我向他躬身行禮,預備看好戲,“二哥頑劣,害大人受懲,身為妹妹面上無光,特來請罰。陸大人,請吧。”

我原本猜測他大概會說些什么“不懲婦孺”“言之過重”之類的詞來推脫,但我沒想到的是,他居然徑直站了起來,伸手抽過我手中的樹枝。

陸沉淵高我半頭有余,站得近的時候,我都感覺到他撲在我發頂輕微的鼻息。

“負、荊、請、罪?”他在上方,一字一頓地念著,似乎是將這四個字在唇齒中咀嚼了一遍,然后垂眼望向我,眸光晦深,“當真?”

我一愣。

下一刻,一道凌厲的勁風擦著我的發梢,落在身旁的小幾上。

“啪!”

我被這聲脆響驚醒,一時震驚。

嗯?不是做樣子嗎!你還真打?

結果,我還沒來得及惱羞成怒,人家倒先開口了:“你近來這些行徑,可是吃準了我不會對你動氣?”

我不自覺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接著道:“一打你虛意奉承,毫無真心。”

話音剛落,第二下貼著我頭頂猛地擦過,落于梁柱上。

“二打你不予信任,言語試探。”

緊接著,我眼前一花,第三下居然照面而來!

我一時驚怒,再也繃不住平和的假面,吼道:“陸沉淵,你別太過分了!”

第三下,于我鼻前一寸,險險停住。

“然,你今日放肆,我卻甚是喜歡。”

我聞言一愣,恍惚間見他那素來冷情的眼中,居然顯露出半分溫柔。

……

我抱著個暖手盅坐在院子里吹風,至于是熱還是心緒紛亂需要靜心,那就兩說了。

——看不透一人的滋味十分憋屈,被人看得透透的感覺更是難受異常。

正巧這會兒二哥過來了,見我如此怪異行徑,哂道:“又是吹風又是暖手,江雨柔,你到底是冷還是熱?”

我抬頭,送了他八個字:“屋內太悶,屋外太冷。”

他忽地吸了吸鼻子,抬眼一睨我手里的暖手盅,臉上掛著些古怪的笑:“喲,還燒的白檀香,月錢夠足啊你?”

我手一僵。

這是臨走的時候陸沉淵命下人給我的“回禮”——與那天在馬車里給我用的款式十分相近。銀盅子一掀開,還有大半盅色潔紋順的白檀香鋪在里頭,令我震驚,使我仇富。

頓了頓,我頂了回去:“我又不是你,爹娘給的月錢再加上那點俸祿還不夠你的酒錢!”

二哥拿手腕子撐著腦袋,邪笑的臉上明晃晃地寫著“你在鬼扯”四個字。

“真好啊……我妹妹終于要嫁出去了。”

戊戌年臘月初九,乙丑月辛亥日,宜訂盟、納征、請期、會親友。

今日我們兩家聚在一起擇定吉日之后,我和陸沉淵便將正式完婚。

陸府的人一大早就將三書六禮的箱子抬了過來,請定的賓客也陸續到場,貴客者不但有汝陽殿下,甚至連當今陛下也以“送嫁愛妃親妹”的名頭到場親證。

如此恩寵,不光羨煞旁人,更酸壞了小妹那個死丫頭。

“當初我定親之時,怎么不見陛下跟公主來?我難道就不是阿姐的親妹妹嗎……”她酸溜溜地道。

我娘那會兒正喜上眉梢,哪有工夫聽她抱怨這個?我這個不肖女兒,也算是陰錯陽差地讓她長了一回臉,連帶著多年嫁不出去的罪狀,也成了破曉之前暗夜的磨煉。

而今,府中張燈結彩、萬事俱備,只差我這個江家二小姐。

我娘估摸著繞著門廳轉了八圈也沒找著我,終于暴躁:“江雨柔——你給我滾出來!”

我合上祠堂的門,將娘穿透式的怒吼隔絕在外面,往供桌上添了一炷香,雙手合攏,拜了三拜。

最下面一列的正中間,擺著一個做工和新舊度都要高出其他牌子許多的牌子,上書:先蘭孝仁皇貴妃江氏。

字下還有一角鮮紅的御印,以示皇恩浩蕩。

窗欞透進來一道光,打在供桌的牌位上,寧靜得仿佛有人在注視著我。

我從蒲團上起來,轉身向門外走,走到一半,忽然停了腳步,回頭看著上面的牌位笑了笑:“還好陛下下旨讓你破例進了咱們自家祠堂,不然今天我還真見不著你。”

“回見啊,阿姐。”我出了門。

然而,祠堂門一拉開,我便愣住了。

陸沉淵一身暗紋玄袍,帽墜紅珠、金冠束發,負手立于我跟前。今日只是定親,男子不必著紅。

說實話,這還是我第一次在他家之外的地方見到不穿官服的他。

我四下看了看,就他一個,心下疑惑:“大人怎么知道小女在此處?”

“你娘找不到你,讓我來尋你。”他避而不答,只把一只手伸到我面前,示意我放上去。

我眼皮一跳,假笑道:“陸御史,這樣不合適吧?”

陸沉淵極淡地望了我一眼,不容分說地握住了我的手。他下手有些重,手勁大得讓我有些不舒服,我皺著眉頭剛想掙扎,卻被他一句話止了動作。

“陛下已經到了。”

我心頭一緊,強作無事地沖他一笑:“那又如何?”

只聽他平靜道:“努力了這么多年想要擺脫的事,今日想要功虧一簣嗎?”

我臉上偽裝出來的笑容逐漸凝固,阿姐逝世之后的許多年我都是這般嬉嬉笑笑地面對所有的事情,有時就連我自己都不記得我到底是什么樣子了。

時人皆知,七年前蘭貴妃逝世之后,陛下于理政閣后建層觀,肅政之余,時時登樓遠眺貴妃陵墓,以寄哀思。

這些年得寵的女子,十個里有九個是長得和我大姐神似的,有時候就連我娘都忍不住眼紅。

那會兒大姐剛過世沒兩年,我才及笄,她就常對我爹提起:“你就不能找人通融通融,把咱家柔兒送進宮里去?外頭那些山雞,哪比得上咱們家的真鳳凰?”

剛巧那陣子正是我和二哥鬧騰得最勤的時候,我倆的鬧騰范圍,從京外山郊的行俠仗義,發展到京城內的胡作非為,頓時“聲名鵲起”。

滿京城恐怕沒人不知道,江家二小姐的雙陸棋,賭得比男人都好。

我爹抬頭,看我娘的眼神好似在瞧一個瘋子:“宮選第一條就是女德與女行,你覺得憑咱家柔兒在京中的作為,哪條符合?”

我娘被他說得愣怔,繼而開始埋怨起我的不爭氣,讓江家再出一個寵妃乃至皇后的夢想,化為了泡影。

……

這些年我騙過了京中的許多人,甚至連自己都快要騙過去了。

無數次對著銅鏡端詳自己面容的時候,我都在想,江雨柔,你究竟是真的荒唐,還是只是為了躲避成為他人替身裝出來的荒唐?

我的眉間染上一抹數年不見的寒意,若當初陸沉淵剛出現時只是猜疑,現今卻是完全確認了。

“陸大人,你調查我?”我沖他一笑,似是如往常一般平靜,眼中卻藏著無數凌厲的刀鋒,“如此陰險的小人行徑,可真是不符合你霽月清風的外在啊?”

他的眉頭微微蹙起,像是被我看透了心思之后的惱怒,握住我的手指也緊了一分。

我眉梢微挑,諷刺他道:“大人這是被人看破,惱羞成怒了?”

他呼吸一窒,盯著我靜默了許久,終于,握住我的手松了松,好似平復了下來,又恢復了往常那般云淡風輕的模樣:“若你肯聽本官的,便還能再躲上一些時日。”

他說得沒錯,現在我只能靠他,雖然我的確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我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經換上了如常的笑容:“陸大人,請。”

陸沉淵牽著我出現在眾人跟前的時候,著實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雖說本朝民風甚是開放,但也沒開放到未婚夫妻能夠當眾行如此親密之舉,我名聲差慣了無所謂,但連帶陸沉淵也如此坦然,這就不正常了。

陸沉淵松開我的手,上前去向上首坐著的人行禮問安。而我也被不情不愿依禮來牽我的小妹,帶到了女眷們邊上。

幾個看著平日里就閑得沒事做的貴女湊在一起,嚼我們家的舌根。

“雖然被退了許多次婚,但這最終的結局,到底還是比那些不守規矩硬搶著姐姐前頭結婚的要強。”

“是啊三小姐,今日江府定親,你的未婚夫呢,怎么沒同你一塊兒來呢?”

“噓……讓你哪壺不開提哪壺,不是都說昨日人宿在碧云館內,讓御史臺的人給逮個正著了嘛……”

“呵呵,姐夫抓妹夫,倒是有趣……”

陸沉淵整風把寧小公子給抓了?明面上雖是那個紈绔自己作死,但也保不齊是替老爹背的鍋。中書令入閣稱相后,手越伸越長,權勢快要與我爹持平。陸沉淵要想升官,自然得順著上頭的意思先拿中書令的兒子開刀。

小妹聽著她們這些話,面上雖淺淺地笑著,但指甲尖都快掐進我的手心里,恨不得在我手掌里挖個洞。

我吃痛地抽了一大口涼氣,這個死丫頭!平時在窩里橫慣了,怎么在外人面前連聲都不敢吱一下?

“幾位姑娘,這里是江家,你們當著主人的面編排主人家的小姐,是在藐視我們驃騎將軍府嗎?”我雖面帶微笑,說出的話聲調卻有些涼。

幾個姑娘聽完,顯然是怕了,對視一眼,訥訥地閉了嘴。

我壓低聲音對小妹道:“蠢丫頭!在自己家里被人罵都不知道仗勢欺人頂回去,真是白教的你了!”

那丫頭把脖子一扭:“哼,她們說這些還不都是因為你!別以為你幫了我,我就會感激你……”

死丫頭,又開始了。

“你便是柔兒?”

忽然,一道聲音打斷了我和小妹的對話。那語聲聽上去輕柔而又溫厚,但我的雞皮疙瘩卻一下從腳脖子一路起到了手指尖。

“回陛下,是的。”我松開小妹的手,走到陸沉淵站著的地方。

陛下和汝陽殿下身份過于尊貴,占據了上首最高的兩個位置,就連我爹娘也只能屈居下位。

其實自我入內,上首那位的視線便再未脫離過我身上,眼中三分是懷念,七分是震驚,仿佛是從我身上找見了誰的影子。

手背忽然一緊,我偏頭向身旁看去,陸沉淵的視線正對著前方,不偏不倚,好似捏我手的人不是他似的。

汝陽殿下見陛下的眼神過于忘我,輕咳一聲,出言提醒:“陛下?”

他回神,沖我笑著,微瞇著眼,一連說了三個“好”字。

我不愿在這種場合流露出半分的畏懼,坦然地凝視著陛下,似乎沒有聽懂他在說什么,實則手指甲深深地嵌入了陸沉淵的手背。他松了手勁,一言不發地任由我掐著。

我忽覺世事可笑,如今想要逃出虎穴,居然還得依靠豺狼的安慰。

陛下視線一轉,看向我身邊的陸沉淵:“沉淵今日定親,怎么不見陸老太傅?”

陸沉淵答道:“回陛下,臣祖父年邁,金陵路遙,故而不便上京。”

陛下微微頷首,又笑問:“定親之時,當有男女雙親在場,今日沉淵長輩不在,可有不便?”

我心中重重地“嘖”了一下,這種大型不動聲色地耍流氓現場,看看陸沉淵要怎么應對。

“回陛下,依本朝《戶婚律》,準男逾弱冠,女過及笄,經媒妁、定親儀式,然未經一方雙堂首肯,婚約如舊。故臣與江氏之姻,從律無差。”

“難怪滿朝文武,只陸卿一人不但為御史中丞,亦可執教律科于弘文館。沉淵于律禮制疏之精,當朝真是無人能出你其右啊!”陛下雖是笑著,言話中卻似有深意。

陸沉淵卻好似沒聽出來似的,稽首謝恩:“陛下謬贊,臣不敢當。”

之后,陛下沒再多說什么,反而神情自然地跟著汝陽公主,一起主持著我和陸沉淵的定親儀式。

互遞生辰庚帖、納征、請期,把成親的日子定在了明年的三月初。

陸沉淵走時,我按照爹娘吩咐,送他到了門口。

“今日多謝陸大人了。”

他淡淡道:“你覺得你真的躲過去了嗎?”

我喉中一緊,平靜笑道:“躲不過去的話,那就……認了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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