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

韓愈

纖云四卷天無河^〔1〕，

清風吹空月舒波^〔2〕。

沙平水息聲影絕，

一杯相屬君當歌^〔3〕。

君歌聲酸辭正苦，

不能聽終淚如雨。

洞庭連天九疑高^〔4〕，

蛟龍出沒猩鼯號^〔5〕。

十生九死到官所，

幽居默默如藏逃。

下床畏蛇食畏藥^〔6〕，

海氣濕蟄熏腥臊^〔7〕。

昨者州前槌大鼓^〔8〕，

嗣皇繼圣登夔皋^〔9〕。

赦書一日行千里，

罪從大辟皆除死^〔10〕。

遷者追回流者還，

滌瑕蕩垢清朝班^〔11〕。

州家申名使家抑^〔12〕，

坎軻只得移荊蠻^〔13〕。

判司卑官不堪說^〔14〕，

未免捶楚塵埃間。

同時流輩多上道^〔15〕，

天路幽險難追攀。

君歌且休聽我歌，

我歌今與君殊科^〔16〕：

一年明月今宵多，

人生由命非由他，

有酒不飲奈明何。

【題解】

張功曹，指張署，曾任監察御史。唐德宗貞元十九年（803），韓愈與張署以上疏觸忤德宗，同時被貶謫南荒。兩年后順宗、憲宗先后即位大赦天下，韓愈從陽山（今屬廣東）、張署從臨武（今屬湖南）分別來到郴州（今屬湖南）待命，結果因權貴作梗，兩人都只是就近改移江陵（今屬湖北），韓愈為法曹參軍，張署為功曹參軍，俱是品級低下的州官屬吏。內心不平，故作此詩。

詩作起首四句點“八月十五日”題面，以下二十句復述張署悲歌，最后五句為韓愈答辭。雖是借張署吐訴不平之鳴，其實詩人自身的遭遇和悲慨也與之相同，實是借他人酒杯澆胸中之塊壘，結尾不過是故作達語。全詩賓主相映，一唱三嘆，表現了韓愈“以文為詩”的特色。

【注釋】

〔1〕 纖云：纖巧如絲的云。 河：銀河。

〔2〕 月舒波：是說月光如水波向四方舒展。

〔3〕 屬（zhǔ）：傾注，這里作勸酒解。

〔4〕 洞庭：洞庭湖，在今湖南北部，長江南岸。 九疑：山名，又作九嶷，即蒼梧山，在今湖南寧遠。

〔5〕 鼯（wú）：鼯鼠，又叫大飛鼠。

〔6〕 藥：指一種用毒蟲制成的害人的藥。

〔7〕 濕蟄：潮濕之地蟄伏著毒蟲。 熏腥臊：蒸發出腥臊之氣。

〔8〕 槌大鼓：唐代發布大赦令時要擊大鼓告知四方。

〔9〕 嗣皇繼圣：皇帝的繼承人登上皇位。指唐憲宗登位。 登：任用。 夔皋：上古帝舜時的兩位賢臣。

〔10〕 大辟：死刑。

〔11〕 清朝班：肅清朝政。

〔12〕 州家：州的長官刺史。 申名：將名字申報上去。 使家：指朝廷派往各地訪察吏績民情的大員觀察使。 抑：抑制，壓住不報。

〔13〕 坎軻：又作坎坷，困頓不得志。 移荊蠻：指調到江陵任職。江陵古代屬楚，楚為荊蠻之國。

〔14〕 判司：對諸曹參軍的統稱。

〔15〕 上道：指往京城長安。

〔16〕 殊科：不同類。

【譯文】

薄云向四周飛散，銀河卻難以認辨，清風吹凈天空，讓月光盡興鋪展。湘水靜依著沙岸，聲影俱安，舉杯勸飲，朋友你該高歌一番。你唱了，聲情哀苦，內容辛酸，還沒有聽完，我已是淚眼潸然——洞庭無際，九疑山高插霄漢，這里蛟龍出沒，猩猩和鼯鼠叫聲凄慘。經歷九死一生，來到貶官的地點，沉悶失意地幽閉著度日，像逃犯一般。下床怕蛇咬，進食怕被蠱藥麻翻，南國的瘴氣、濕地的爬蟲，處處腥膻。前不久郴州衙署擊鼓召集百官，憲宗皇帝繼位，將進用一批才干。大赦的詔書迅即傳布到四方荒遠，除了死刑，其他罪人都能從寬。降級的追回原職，流放者得以回還，蕩滌朝廷積弊，整頓行政機關。州郡申報了下官姓名，按察使卻加以為難，命運不濟，只得受職調往荊蠻。當一名功曹參軍，低小不值一談，伏在地上挨打的懲罰也在所難免。一起被流放的官員大多已召回長安，天路暗昧危險，難以隨之追攀。別再唱下去了，讓我的歌把你打斷，我的歌詞，全然不同于你的郁郁寡歡。一年的明月，數今晚中秋最滿，人生命運由天，而與其他無干。此時有酒不醉，待天亮了又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