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序

從歷史的發展來看，《周易》有一個由卜筮之書到天人之學的發展過程，換句話說，《周易》本身蘊涵的無限意義并不是隨著卜筮同時呈現出來的，它有一個逐步開顯的過程。《漢書·藝文志》云：“易道深矣，人更三圣，世歷三古。”即已言明《周易》非一時一人之作，乃是在較長的歷史中形成的，在這一過程中《周易》實現了由卜筮之術到天人之學的轉變。

而對這一轉變起到關鍵性作用的人物就是“三圣”之一的孔子。孔子與《周易》的關系乃學術史上一大公案，雖然《論語》《史記》與《漢書》等古籍中俱有孔子學《易》之記載，但千百年來，學人們因《周易》為卜筮之書不合于儒學精神而強為辯解，甚至認為孔子與《易》無涉。長沙馬王堆漢墓帛書的出土，為我們澄清這一歷史謎案提供了新的證據。帛書《要》等篇中不僅清楚地記載了孔子與其弟子論《易》之事，而且突出地記載了孔子關于《周易》“術”與“學”問題之看法。孔子曰：“《易》，我后亓祝卜矣，我觀亓德義耳。”孔子指出他習《易》的目的并不僅是學習卜筮之術，而是體察其中涵具之“德義”。《周易》在孔子那里獲得了全新的意義，并實現了一種詮釋視域的轉變，由卜筮之用下的向外探求、訴諸神靈的人生向度，轉變為“觀亓德義”下的向內探求、訴諸自我德行的人生向度。《左傳》《國語》中雖已有以德解《易》之記載，但逮及孔子方真正達到了一種德性之自覺，為《周易》由術到學的學術品格提升，邁出了關鍵的一步，借此《周易》也被納入儒學思想系統。帛書《易傳》的出土更進一步證實先秦時期多種解《易》文字的存在。正是這些佚名的解《易》之作，一步步地將《周易》的無限意蘊呈現出來，傳世之《易傳》“十翼”是其最為杰出之代表。在《易傳》那里，不僅建構起《周易》古經卦爻畫與卦爻辭之間互詮互顯的解釋義例，從理論上將象辭間的關系清楚地昭示出來，而且將《周易》古經內蘊之意義闡釋為天、地、人三才之道，賦予其生生不已、隨時變易的理論特色和人文化成的價值理想，最終將《周易》詮釋成了一部“致廣大而盡精微”的天人整體之學，完成了《周易》學術品格之遷躍。后世治《易》，無論象數派還是義理派，均在《易傳》之基礎上層開，無有能超越者，此為《易傳》之偉大意義。

自《易傳》之后，歷代學人治《易》總不出象數與義理兩派。《四庫》館臣云：“《易》之為書，推天道以明人事者也。《左傳》所記諸占，蓋有太卜之遺法。漢儒言象數，去古未遠。一變而為京、焦，入于機祥，再變而為陳、邵，務窮造化，《易》遂不切于民用。王弼盡黜象數，說《易》《老》《莊》，一變而胡瑗、程子，始闡明儒理，再變而李光地、楊萬里，又參證史事，《易》遂日啟論端。此兩派六宗，已互相攻駁。”此“兩派六宗”之說頗合史實。象數派形成于西漢之時，以探析《易》之象數為治《易》第一要務，重在梳理《易》之象數性內涵，造其極則孜孜于昭示經傳字字句句之象數學根由，致使巧說彌甚，旁搜曲引，天人大道遮蔽于象數網幕之中；義理派則以王弼易學為其誕生之標志，以揭示《易》之義理為治《易》第一要務，重在闡釋《易》之義理性內涵，造其極則汲汲于發揮經傳字辭間之義理內涵，致使空言泛說，游而無根，天人大道湮沒于語言游戲之內。我們看來，象數與義理實為易學之一體兩面，可以說象數是體，義理是用。離開了象數，易學就失去了其為學之根基，不足以稱為易；離開了義理，易學就失去了其為學之指歸，不足以稱為學。《易》學史上象數、義理兩派之分亦是舉各自之特色與側重而言，非是判然不相容者。就其作為派別而言，兩家各有長短，在易學發展史上交相輝映，各放光彩。以今日之眼光觀之，易學宗派之紛繁，正可見易道之廣大。宋儒胡瑗稱《易》“極天地之淵蘊，盡人事之終始”，不僅道出了易學之宏大學術視域和學術宗旨，也可以視作易學發展史之整體特質。古人創造了光芒燦爛的易學，將精微之易道層層詮釋，上及形上天地無窮之域，下及形下人生日用之間，將對宇宙、社會和生命的真切體悟貫注其中，既有總體宇宙之關懷，又有終極人文之關切，其流傳于今天者皆非無病呻吟、空泛之論，實乃其當下宇宙生命之真切顯發。

易學在過去之所以能夠保持旺盛的生命力，是與其能范導、影響中國過去時代之進步分不開的。易學在現代及未來，如欲仍然保持其生命力，就必須對現代及未來所發生之一切，做出很好的回應，并持續不斷地從現實中汲取營養。與現時代多元化發展相適應，現代易學研究也呈現出多元化之態勢，人們在哲學、史學、文學、藝術、管理、物理學、數學、天文學、生物學等多種學科視野下對《周易》經傳進行新的詮解，試圖從古老的易學中發掘與現代相合的思想內容，將古老的易學思想轉活于現代，并以此來指導當代的社會人生，推動人類文明之進步。而劉君祖先生此部大作正是現代易學在此等信念指導下所結出的豐碩成果。

君祖先生治《易》廿余年，用力甚勤，以其對《易》的體察感悟人生的方方面面，故其所涉有現代之商務經營、組織管理、商業決策等與當今社會關系最為密切之事，其大著之文字能緊扣時代脈搏去體察易道，昭示《易經》進德修業、隨時變易、開物成務之道在現代生活中的深刻內涵。此部大作雖不全依傳統注疏之格式，然而又循傳統象數、義理派治《易》之理路，從卦爻辭與錯綜之卦序的分析入手，對現時代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進行了鞭辟入里的論說，大至歷史潮流、國際局勢，中至企業決策、經營管理，小至家庭關系、為人處世，皆能以易學之思想娓娓道來，絲絲入扣，圓融暢通。其文風之清奇，其目光之敏銳，其體《易》之深切，皆使吾敬服。君祖先生以為“研究學問不要光看理論，必須以當代發生的事情，嶄新的經驗去驗證它”，又以為“整部《易經》就像一部高度壓縮的資料庫，精練的卦爻辭中含藏著豐富的信息”，此皆為多年研《易》后的心得之論。

我與君祖先生交往多年，敬重其人品學問，今喜見其新作《易經與現代生活》即將付梓行世，欣慰之余，略贅短文如上，一述讀后之感，二應制序之命。

劉大鈞 于運乾書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