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感召

企業遭遇危機，久戰不利，常會造成人心渙散，一有外界強烈誘惑，便紛紛辭職求去。由于人力資源是企業最大的資產，如何壓住陣腳，聚合人心，實是反敗為勝的關鍵要項。

渙卦（）卦辭云：“亨。王假有廟，利涉大川，利貞。”《大象傳》云：“風行水上，渙。先生以享于帝立廟。”渙的卦象是上卦巽風，下卦坎水，風吹過水面，掀起一圈圈漣漪四散開去，人際的離散也是如此。“假”同格，感格、感通之意，也是至。“王假有廟”，是說領導人當人心渙散之時，親臨宗廟主持祭祀，借此聚合人心，號召天下共赴險難。廟是一種精神象征，宗廟代表列祖列宗傳承的香火，神廟代表天人互動的精微，過去朝廷計議軍國大事，往往在宗廟前開會，一方面表示對先人負責，一方面也祈求福佑，《孫子兵法》稱之為廟算。

以國家論，廟代表立國精神；以企業論，廟代表創業理念、社風社訓；以夫婦論，廟就是初戀情懷，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些正是組織或婚姻之所以成立的要件，只是在官僚化運作和歲月的磨蝕中，逐漸被淡忘了，危機時，重新提出來思考反省，刺激人心團結，會有莫大的功效。這種振作的功能，就像搭乘國際航線的飛機，昏睡一場醒來，空姐遞上溫熱的面巾，拭去滿臉的塵垢一樣，生命又充滿了光輝。

渙卦之后是節卦（），卦象為上卦坎險，下卦兌悅，強調悅以行險。卦辭云：“亨。苦節不可貞。”節是節儉、節制、調節，企業在遭逢不景氣時，最快想到并采取的對策，便是節控成本，緊縮投資預算，停掉部分生產線，甚至大幅裁員。一般所謂賺管理的錢，由節流產生利潤，確實有效可行。但節約不可過度，由奢入儉已是人情所難。若壓制到基本生存條件都受影響時，組織必出狀況。艾柯卡可以要求管理干部和工人接受減薪，卻不能指望別人也跟他一樣，只領年薪一塊美金，三年里狠心裁掉33名副總裁。剩下的兩位卻半點也不能虧待。犧牲享受，享受犧牲，畢竟是極少數人才能做到。

而且，企業要過關，單靠一味節縮也是辦不到的。克萊斯勒痛苦而精彩的節流經驗，給人印象深刻，但最后反敗為勝，還是靠貸款成功與強勢新產品的推出。節流是必要條件，不是充分條件，而且不能因為節流，傷害到了企業的有生戰力。艾柯卡當年若將K型車的研發計劃停掉或減縮，克萊斯勒的歷史就得重寫。裁員是長痛不如短痛，但人才畢竟是企業最大的資產，非必要不宜輕用。

貞是常道，“苦節不可貞”，是說過度壓抑節制不可為常道。這大概也是墨子之學難以普及的原因，摩頂放踵，勤修苦行，對大多數人欠缺吸引力。欲望很可怕，強自壓抑失控會更可怕。儒家講節欲，佛家倡絕欲，在這關頭有分歧。

節卦六四爻辭：“安節，亨。”九五爻辭：“甘節吉，往有尚。”安于節制，樂于節制，都是針對“苦節”而言。只有這樣，才能真正負重行遠，才符合節卦悅以行險的精神。

節卦之后是中孚卦（）。孚是誠信，中孚就是誠于中形于外，百分之百的誠信。卦象為上卦巽順，下卦兌悅。《彖傳》稱：“說而巽，孚乃化邦。”《易經》特重誠信，全經處處強調，“孚”字出現頻率極高。中孚卦辭云：“豚魚吉。利涉大川，利貞。”豚魚是至蠢之物，誠信夠了都能感通，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至誠如神，并非迂腐的空話。誠信的范圍很廣，領導須有威信，做生意要講信用，交朋友貴在互信。對真理起信仰，對前途有信心等都是。不誠無物，人無信不立，誠信其實是一切做人做事的基礎。現代金融體系里通行的各種票據及信用卡，包括政府發行的債券，都不能脫離其范疇。

企業在面臨危機時，通常信用會遭受沖擊，廠商的貨款一延再延，銀行的授信日漸緊縮，偶一不慎，有了跳票記錄，更會造成惡性循環。員工苦日子過久了，對經營者的領導也會失去信心，指揮調度的威信一失，組織的運作即產生問題。內憂外患處理不當，就可能兵敗如山倒，難逃倒閉的厄運。

反過來看，信用可當成一項武器，配合靈活的財務企劃，以小錢釣大錢，用未來換取現在，爭得生存空間。商場上信用的微妙，相信很多人都有豐富的體驗。我個人在過去一年內，就有幾次啟動信用，產生連鎖反應，短短數日度過奇險關口的經歷。佛家云：“信智一如。”信心、信仰可以產生智慧，信譽、信用可以創造財富。資產的價值，組織的戰力，說穿了不過是信心的反映而已。

《系辭上傳》第八章，舉實例說明爻象，頭一個就選了中孚卦九二，爻辭云：“鳴鶴在陰，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與爾靡之。”《小象》云：“其子和之，中心愿也。”“陰”是山陰隱微不顯之處，白鶴在那里發出鳴聲，遠處的同類聽到了，也遙相呼應，彼此真誠相感，同氣相求。“爵”本是酒杯，“好爵”意指美酒佳釀，“靡”是共享。好東西要與好朋友分享，正是《論語》上子路講的志向：“愿車馬衣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

這里不嫌辭費，將《系辭上傳》整段抄下來，供大家參考：“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則千里之外應之，況其邇者乎？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則千里之外違之，況其邇者乎？言出乎身，加乎民；行發乎邇，見乎遠。言行，君子之樞機，樞機之發，榮辱之主也。言行，君子之所以動天地也，可不慎乎？”環境再惡劣，也要盡一切努力確保信用，切勿掉以輕心，輕諾寡信。個人也好，企業也好，榮枯盛衰、是非成敗，皆系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