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徐平又在小院坐了一個多時辰，直到把劉恒所寫的兩個故事看完，才意猶未盡離開。

一直到快日落時，劉源隆才姍姍而回，到家里把手里提著的一捆書放桌上一放，臉色略帶得意道：“這番為父未辜負恒兒你的期望，書給你帶回來了。”

打開看過，里面是兩套叢書，一套是朱熹的《楚辭集注》，另一套則是同為南宋理學大家陸九淵的《象山集》。

全都是市面上印刷質量最好的線狀本，一冊一冊保存非常好，或許書的主人也未怎么翻看，打開后里面還能聞到松煙墨的味道。

這可是市面少有的精品，絕對算的上是藏書級別。

劉恒拿起兩套書，認真看起來，全然不顧劉源隆還在旁叨叨他的換書奇聞。

“……這才一日時間，舊友同窗都在談論你所寫的故事，今天我一把下文拿出，就有幾人提出要換書，為父知你一心向學，所以挑了書冊最多的來換，你不過寫了幾張紙，看看換來這些……明天還有沒？”

顯然劉源隆在意的不是換來的書，而是能借口參加舊同窗的文會，去吃白食。

他見劉恒不搭理自己，也是悻悻然。

將桌上寫好的稿子拿起來看，當看到有新故事時，臉上帶著欣喜。

“不過恒兒啊，你是代為父去參加錄遺小考，讀這些怕也對你無多大助益，你若要考，還是要潛心讀四書，畢竟小考多只考一兩篇四書大題，如此你也是白費心機……”

到后面還不忘打擊劉恒兩句。

劉恒將手中書冊放下，瞪著劉源隆道：“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觸類旁通懂不懂？再者，光是過錄遺小考對家業有何幫助？讀書不是為鄉試大比？”

劉源隆咋舌道：“年輕人不肯腳踏實地，真以為誰都能去考……”

趁院子光線明亮，他一手提一個小板凳，一手提著劉恒的書稿，到院子里找個犄角旮旯去讀。

劉恒出來上廁所時，還見劉源隆拿著書在搖頭晃腦讀，好似在讀四書五經圣人之言。

……

……

揚州會館，是揚州商賈在南京的一處集會聯絡之所，相當于后世的商會駐地所在。

盡管李萬財之前相信了劉恒的忠告，可也耐不住性子，還是讓鋪上的掌柜請了販私鹽的人來，到揚州會館商議參雜私鹽之事。

掌柜分析得也很中肯：“……如今各家都在運灶私，若咱家不運，還多帶了兩條空船來，刨去人工、船費還要倒貼幾十上百貫進去，傳出去，怕是李家顏面無存。”

李萬財做生意是小心，可也視面子為生命，眼見各家運私鹽到城里都沒出事，他便覺得是自己矯枉過正。

“大不了，我少運一些私鹽便是。”

南京買賣灶私的，名義上是私鹽販子，其實都有很深厚官府背景，且不是隨便誰都能從他們手上買私鹽，必須要憑官方鹽引來買。

一引從官府可支領官鹽四百斤，從私鹽販子手上最多也可買四百斤。

李萬財并不想冒險，便要一引從販子手上買一百斤，名曰“壓船”，不讓船空著進城。

但私鹽販子聽了會覺得很別扭，幾番討價還價，故意給他設檻，不想賣給他。

便在此時，不遠處傳來一個很尖銳的老者聲音道：“李大當家幾時如此小心？二百引鹽，就多填兩萬斤浙鹽，這是要給咱揚州鹽商臉上抹黑？”

本來是在秘密交談，買賣雙方不露聲色，突然被人干擾，李萬財還有些吃驚。

轉身一看正是揚州如今最大鹽商張家家主張萬魚本人。

張萬魚五十歲上下，胡須發白，比李萬財還要年長一些。

張家這兩年通過跟地方官府和鹽道的關系，將本來李萬財手上的鹽引買賣搶去大半，使得李萬財不得不轉戰其他行貨行業，眼睜睜看著運鹽收入大頭被張家人搶走。

“哼！”李萬財見到張萬魚來，再看那私鹽販子神色，便大概知曉是誰泄露他的商業機密。

他正要起身走，張萬魚不依不饒道：“你們李家勢弱，正是因你做生意不肯往前看，做生意豈能畏首畏尾？”

“再是你家中人丁單薄……看看老夫，身下光成年的兒子就有六個，個個都出類拔萃，老李你做生意不行，還是回家多娶幾房美妾，多添丁，或等個十幾二十年還有后來居上的機會！哈哈。”

李萬財心中別提有多氣，但他在做生意上有很好的耐性，眼看周圍不少坐在那談生意的淮商都在往這邊看。

他不想出糗，便一甩袖，帶著隨從往后院去。

……

“那姓張的欺人太甚。”李萬財從會館后門出來，怒氣沖天抱怨。

鋪子掌柜李福恭敬道：“當家的，這也怪不得誰，張家與寧海宋家官道上有門路，跟揚州知府衙門也走得很近，聽說新任揚州知府到任，便送了兩房美妾，還給置備了南戲班子，他們將兩淮、兩浙鹽道的關節都打通，如今淮、浙地方涉鹽政的官缺……都直通宮里的那位王公公……他們吃肉，咱能跟著喝口湯便不錯。”

李家的情報網絡完善，對于地方官府跟朝廷的關系也都清楚。

兩淮鹽政油水頗多，如今英宗皇帝身邊最得寵的太監王振把持了兩淮鹽政，只要能跟王振派系的人搞好關系，就能取得兩淮官鹽的售賣權。

偏偏李萬財只有經商頭腦，官府門路方面欠缺。

“也罷，這鹽道的生意，歸他張家便是，船空著來也不能空著走，跟我去談買藥材、布匹的事項。”李萬財面帶懊惱道。

“是，當家的。”李福領命跟在后面，卻還是忍不住低聲抱怨一句，“行貨不過跨著一條江，什么都不如鹽利厚。”

……

李萬財繼續跟南京城里旁的商賈談論進貨的買賣。

并不順利。

南京城內各地商賈很多，貨在城外，人在城內的也多。

都是在考察各地的物價，商量運貨賣貨的渠道。

畢竟南京跟揚州之間相隔不遠，江南江北相隔，真正想把大宗貨物賣給他的潛在客戶太少。

讓他可以一次裝滿四條船，把來回運貨成本賺回來，難度頗大。

也不知誰放風，把李萬財空兩條船的事說出去，令外地客商恥笑。

甚至有人當面奚落他：“……李當家乃淮地鹽商，只要滿載官鹽到應天府轉一圈，就能賺得盆滿缽滿，何必去動那回程壓船貨的腦筋？”

李萬財也都好聲好氣解釋：“今年鹽路不太平。”

又會惹來奚笑，然后談的生意就不歡而散。

一連兩天都沒談好買賣，李萬財也只能先讓運鹽的船進城，眼看大宗官鹽將至，他運的鹽再不進城就失去議價權。

哪怕真的是空船回去，賠個幾十貫，他也認了。

“都怪那小子，早知不聽他的鬼話，現在買私鹽也來不及，真是賠了錢又丟了人，我李某人的一世英名啊……”

事到臨頭的他終于幡然悔悟，可也只能望著空船興嘆，毫無對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