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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與南菁書院

趙 統(1)

一、胡適的書院研究

胡適是中國現代學術研究的“開山宗師”,在文學、哲學、史學諸多領域都有開拓性的研究。他于1923年12月10日在南京的東南大學所作的演講《書院制史略》,(2)從形式上看好像不是一篇嚴謹的學術論文,實質上卻是中國學人以現代科學方法來研究中國古代書院的開山之作。

胡適在演講開頭便說:“一千年以來,書院實在占教育上一個重要位置,國內的最高學府和思想淵源,惟書院是賴。蓋書院為我國古時最高的教育機關。所可惜的,就是光緒變政,把一千年來書院制完全推翻,而以形式一律的學堂代替教育。要知我國書院的制度,足可以比外國的大學研究院。譬如南菁書院,它出版的書籍,等于外國博士所作的論文。書院之廢,實在是吾中國一大不幸事。一千年來學者自動的研究精神,將不復現于今日了。”(3)胡適很惋惜書院制度的廢除,認為中國的書院制度,可比得上外國的大學研究院,并舉南菁書院為例。

胡適在演講中提到了書院代表了時代精神,“古時書院常設神祠祀,帶有宗教的色彩,其為一千年來民意之所寄托,所以能代表各時代的精神。如宋朝書院,多崇拜張載、周濂溪、邵康節、程頤、程顥諸人。至南宋時就崇拜朱子。明時學者又改崇陽明。清時偏重漢學,而書院之祠祀,不外供許慎、鄭玄的神像。由此以觀,一時代精神,即于一時代書院所崇祀者足以代表了。”不過,“書院的真正精神,惟自修與研究,書院里的學生,無一不有自由研究的態度,雖舊有山長,不過為學問上之顧問;至研究發明,仍視平時自修的程度如何。所以書院與今日教育界所倡導道爾頓制的精神相同。在清朝的時候,南菁、詁經、鐘山、學海四書院的學者,往往不以題目甚小,即淡漠視之。所以限于一小題或一字義,竟終日孜孜,究其所以。參考書籍,不憚煩勞。其自修與研究的精神,實在令人佩服。”胡適提到了清代的四個書院,南菁居首。

胡適在演講最后說道:“譬如南菁書院,其山長(黃以周)先生,常以八字告誡學生,即‘實事求是,莫作調人’。因為研究學問,遇困難處若以調人自居,則必不肯虛心研究,而近乎自暴自棄了。”“又如上海龍門書院,其屏壁即大書‘讀書先要會疑,學者須于無疑中尋找疑處,方為有得’,即可知古時候學者的精神,惟在刻苦研究與自由思索了。其意以學問有成,在乎自修,不在乎外界壓迫。這種精神,我恐今日學校中多輕視之。又當聲明者,即書院并不拒絕科學,如清代書院的課程,亦有天文、算學、地理、歷史,聲、光、化、電等科學。(4)尤以清代學者如戴震、王念孫等都精通算學為證。惜乎光緒變政,將一千年的書院制度完全推翻,而以在德國已行一百余年之學校代替此制,詡為自新,使一千年來學者自動的研究精神,將不復現于今日。吾以今日教育界提倡道爾頓制,注重自動的研究精神,與書院制不謀而合,不得不講這書院制度的略史了。”胡適在這里又舉江陰的南菁書院和上海的龍門書院為例。一個演講,三處提到南菁,胡適對南菁可謂是情有獨鐘。

胡適研究書院的興趣,以及他撰寫的有關書院內容的文章,大概始于1920年前后。他有一份“書院的教育”殘稿留存至今,內中說道:“這一千年來的中國教育史,可說是書院制度的沿革史。這是我深信而不疑的。二十年前的盲目的革新家不認得書院就是學堂,所以他們毀了書院來辦他們所謂‘學堂’!他們不知道書院是中國一千年來逐漸演化出來的一種高等教育制度;他們忘了這一千年來造就人才,研究學問,代表時代思潮,抬高文化的唯一機關全在書院里。他們不知道他們所謂‘學堂’——那掛著黑板,排著一排一排的桌凳,先生指手畫腳地講授,學生目瞪口呆地聽講的‘學堂’,——乃是歐洲晚近才發明的救急方法,不過是一種‘灌注’的方便法門,而不是研究學問和造就人才的適當方法。他們不知道這一千年演進出來的書院制度,因為他注重自修而不注重講授,因為他提倡自動的研究而不注重被動的注射,真有他獨到的精神,可以培養成一種很有價值的教育制度。”(5)手稿內容與東南大學演講的記錄稿大同小異,很有可能就是那次演講的底稿,流暢的白話文,比文白相間的記錄稿更為通達。這份殘存手稿未注明撰寫年月,但從“二十年前”廢除書院的這句話來推測,不會早于1918年。因胡適撰寫此稿的二十年前,就是戊戌變法的那一年(1898),光緒帝發出上諭,將書院改學堂。

胡適直到晚年,還在繼續搜集有關南菁書院的史料。1958年11月,他看到了趙椿年晚年所寫的《覃研齋師友小記》,這篇文章曾于1941年3月發表于北平日據時期的刊物《中和月刊》上。胡適趕緊將有關內容抄了下來,說:“此《記》中記南菁書院最詳,我摘記一點。”胡適搜集有關南菁書院的史料,當初并不全是為了作書院研究,而主要是為了研究《水經注》。他說:“我搜訪南菁書院的最初動機是要尋求一切有關慈溪林頤山的資料。”(6)因為林頤山在《水經注》的研究上,很有見地。林頤山曾主講過南菁書院的古學。

那么,胡適既然很贊賞書院的自主的研究精神,并又與不少南菁書院學人有過往來,對書院尤其是南菁書院的學生生活,所謂“活”的狀態也頗多了解,為什么他只是在東南大學作了一個開拓性的演講后,便再也沒有發表過有關書院研究的專題性的文章呢?

這其中原因也許可在他給葉英的復信中,看出一些端倪來。這位叫葉英的,寫了一篇文章,想登在《獨立評論》上。文中認為現在的新式教育,不重視如何做人的教育,而科舉時代是做人與做事兼顧的。胡適復信,稱“你誤信了科舉時代的是做人與做事雙方兼顧的。我毫不遲疑地對你說:中國的舊式教育既不能教人做事的能力,更不能教人做人的道德”。胡適又說“你說起書院時代的山長的責任,這更是誤會。書院的山長,院中人每月只公見一二次而已,他的工作至多不過是看看書院課藝而已。有時候山長完全可以不到書院,只看看課藝”。胡適強調“新式教育雖然還很幼稚,究竟比舊式教育寬廣得多,其中含有做人教育的成分比舊教育多得多了”。最后胡適說道:“我對于你的重視做人教育,是同情的,但因為你誤信舊教育的好處,有菲薄新教育的危險,也許還有點‘復古’的潛意識,所以我寫這信答你。”(7)

胡適早先之所以對書院的取消表示惋惜,只是因為書院有自主的研究精神。但是,舊式教育終究只能培養出那種“做人沒道德,做事無能力”的舊式人物。現在如果還在一味贊揚書院教育,盡管本意也只不過是贊揚那自主的治學精神,但帶來的后果則很嚴重,就有可能滑向復古,就很難接受西方的先進教育,這就與他當初提倡現代教育應有自主的研究精神的主張背道而馳了。所以胡適后來減退了對書院研究的熱情,這恐怕亦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胡適提到的山長不負責任,對于一般書院來說,恐也是實情。但對南菁書院來說,不存在這個情況。自楊頤主政南菁起,南菁便實行雙院長制,并規定院長必須常川住院(參見拙著《南菁書院志》)。胡適自己還將此南菁模式搬到了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1924年,清華校長請胡適代為設計國學研究院的組織,“胡氏略仿昔日書院及英國大學制,為研究院繪一藍圖,其特點,為置導師數人,常川住院,主講國學重要科目,制定研究生專題研究,并共同治院”。(8)與南菁的不同之處在于,導師人數略多一點,導師的治學方法也更科學一點。

二、胡適與南菁學人的交往(9)

胡適交友極廣,友朋中南菁學人有不少,大都要比胡適年長一二十歲或二三十歲,算是“老輩”了。他們早先都在南菁書院接受過嚴格的學術訓練和傳統文化的熏陶,與胡適的交往中,既有中西文化的沖突,也有“國故”研究的交融。南菁書院院長黃以周“實事求是,莫作調人”的座右銘,吳稚暉終身服膺,胡適又對它作了闡釋,似成了最可代表南菁學人治學精神的一頂冠冕。

吳稚暉,名敬恒,陽湖(今常州)人。吳稚暉與胡適交往甚多,也是最得胡適敬重的一位南菁學人。

光緒十五年,胡適的父母胡傳與馮順弟結婚;該年,吳稚暉進南菁書院。十七年,胡適出生;該年,吳稚暉中江南鄉試舉人,仍在南菁肄業,次年離開南菁。二十九年,吳稚暉因“《蘇報》案”亡命英國,時胡適尚在安徽績溪上莊老家讀書。三十年,胡適到上海進梅溪學堂,吳稚暉在英國勤習英文。宣統二年,胡適赴美留學。1917年,胡適回國,任教北京大學。吳、胡兩人初次見面,估計在1917年或1918年。

1918年,吳稚暉任教唐山路礦學校。吳于該年11月13日曾發信給胡適,邀請他于該月29日到該校講演。信中稱:

……這里許多學生做著代表,同我來商量,要叫我寫信懇求先生,可否在本月二十九日到天津去演講完了,順便光降唐山,教訓他們一回。因他們在唐山校內也成立了一個學術演講會,先生的演講,是計算中最先有的,也可以說,就是要為著要聽先生等幾個人的教訓,所以立那個講演會。(10)

胡適后赴唐山演講,并住宿在學校,與吳稚暉有過一次長談。胡適晚年回憶此事:

我同吳先生見面時很少。有一次——三十多年前,他在唐山路礦學校教書,邀我去講演,那一天我住在教員宿舍里,同他聯床,談了好幾個鐘頭。那是我同吳先生單獨談話最久的一次。后來在科學與玄學論戰的后期,我有一次到上海,吳先生到我旅館里來看我,我們談到他的《一個新信仰的宇宙觀及人生觀》,他忽然發了一點“自敘”的興趣,談起他少年時,第一天進江陰的南菁書院,去拜見書院山長定海黃以周先生,看見黃先生的墻壁上有他自己寫的“實事求是,莫作調人”八個字。吳先生說,他初次看見這八個字,使他吃一驚。因為“實事求是”四個字是《漢書·河間獻王傳》里的話,讀書的人都知道,都記得,但“實事求是”底下加上“莫作調人”四個字,這是黃以周先生最精警的話,古人從沒有這樣說過,所以使吳先生吃了一驚。吳先生說,他一生忘不了這八個字。

他老人家是南菁書院(當時全國最有名的學府)的高材生……(11)

自1918年至1927年的十年,胡適與吳稚暉關系很是友好,胡適屢次在日記中提到吳稚暉,且多有贊語。尤其是吳稚暉在1923年科學與玄學論戰中,言辭激烈地抨擊中國固有文化中的缺點,使得胡適頓生知己之感。1927年,胡適在上海東亞同文書院講演《中國近三百年的四個思想家》,稱:“顧炎武代表這時代的開山大師。顏元、戴震代表17—18世紀的發展。最后的一位,吳稚暉先生,代表現代中國思想的新發展。”(12)對吳可謂推崇備至。

然而,1928年6月15日,在大學委員會于南京大學院召開的會議上,因北京大學的改名與校長人選的問題,吳稚暉卻跟胡適發生了激烈的爭論,爭論中竟直指胡適為“反革命”。胡適非常不快,其憤懣、失望的心情,在以后的日記和書信中屢有透露。(13)6月21日夜寫給蔡元培的信中,說道:“暑夜獨坐,靜念十年來朋友聚散離合之跡,悲哀之懷不能自已。”(14)

十年后,胡適赴美,1938年出任駐美大使,1942年卸任,仍留美從事學術研究。這時吳稚暉在重慶舉行的國民黨監察委員會的緊急會議上,提案說汪精衛投日叛國應開除黨籍。兩人相隔數萬里,都在為抗戰盡力。1943年初,胡適推薦吳稚暉擔任美國國立人文科學研究所榮譽會員,后吳稚暉、胡適二人均當選。胡適在康奈爾大學作《當代中國思想》演講時,仍把吳稚暉作為當代思想家的代表。

抗戰勝利,胡適回國,出任北京大學校長,隱執學術界之牛耳。1948年,他被選舉為中央研究院院士。隔年,胡適便寫信給薩本棟、傅斯年,開出擬推名單,其中哲學組吳稚暉第一,胡適作簡短的說明:“吳敬恒,他是現存的思想界老前輩,他的思想比一般哲學教授透辟得多,故我很盼望孟真、濟之兩兄能贊成把這位老將列入提出之內(參考我的《文存三集》,‘幾百年來幾個反理學的思想家’的‘吳敬恒’一章)。”(15)后兩人均當選為中研院院士。

1948年,選舉總統,蔣介石有意讓胡適出馬競選,自己則出任握有實權的行政院長。然而遭到了國民黨中常會的反對,贊成此案的僅有吳稚暉、羅家倫二人。

1953年10月31日,吳稚暉死于臺北。遠在美國的胡適,在該日日記中記下“吳敬恒先生稚暉今天死在臺北,享年八十九歲。他大概生在一八六五年,同治四年”的話。并寫了《追念吳稚暉先生》一文,敘述他們最后一面的情景:

我去年十一月二十日到臺大醫學院附屬醫院去問候他,那時他的病情減輕了一點,他一定不肯在病床上見我,一定要我在隔壁房里坐,他穿了衣服過來,還是那樣高聲健談;我走時,他一定要送我到房門口,等我轉了彎,他才回病室去。我們別后不滿一年,他老人家就死了……一個特立獨行的怪杰就離開我們了。

1954年3月,臺灣“中國歷史學會”成立,大會推舉胡適任主席,胡適致辭中以“實事求是,莫作調人”八字贈全體會員。

胡適于1958年離開美國,到臺灣定居,就任“中央研究院”院長。胡適在臺灣的最后歲月,屢屢提起吳稚暉。1960年5月4日下午,胡適參加北大校友會舉行的“五四紀念會”,他的演講詞中提起,過去三十年來,國民黨中只有吳稚暉、蔡元培、蔣夢麟、劉大白等前進人物,幫助這個運動的推行。(16)

1962年1月14日,當他看到抗戰前吳稚暉給蔡元培的一封信的剪報,便要秘書胡頌平復寫幾份。這封信的大意是反對故宮寶物南遷:

(故物)這種臭東西,遷他做什么呢?請先生指導我們……走上一條干燥無味的科學工藝路上去,至少學了蘇俄做一個十五年計劃,故物府君必康強無恙。否則,二百五的再讓精神大哥來說癡話,一旦脫神,故物府君必壽終正寢。……哀啟而已,則亦何益之有哉?

胡適又對其秘書說:“稚暉先生的文章也往往有不通的句子,標點很難點。那時幸虧有吳稚暉先生在著說話,現在就沒有這樣的一個人。”(17)四十天后,即1962年的2月24日,胡適逝世。

白作霖,字振民,通州人。白作霖可能是胡適最早與之有過交往的南菁學人。

胡適少年時在上海進的第一個學堂是梅溪學堂,進的第二個學堂是澄衷學堂。胡適回憶,他1905年十五歲時,進澄衷學堂,“這時候的監督是章一山先生,總教是白振民先生。白先生和我二哥是同學,他見了我在梅溪作的文字,勸我進澄衷學堂。光緒乙巳年(1905)我就進了澄衷學堂。”白作霖是胡適二哥胡紹之在南洋公學的同學。胡適認為,自己雖在澄衷僅一年半,“但英文和算學的基礎都是在這里打下的”,對白作霖管理學校的方法大加贊賞:“白振民先生自己雖不教書,卻認得個個學生,時時叫學生去問話。因為考試的成績都有很詳細的記錄,故每個學生的能力都容易知道。天資高的學生,可以越級升兩班;中等的可以半年升一班;下等的不升班,不升班就等于降半年了。這種編制和管理,是很可以供現在辦中學的人參考的。”

但不久,胡適就與校方發生了沖突:“有一次,為了班上一個同學被開除的事,我向白先生抗議無效,又寫了一封長信去抗議。白先生懸牌責備我,記我大過一次。我雖知道白先生很愛護我,但我當時心里頗感覺不平,不愿繼續在澄衷了。”(18)胡后來進了中國公學。白作霖不久也離開了澄衷,北上京師,曾充京師譯學館提調、內閣中書。入民國,任教育部僉事,轉任視學。時胡適已在美國留學,還懷念澄衷對他的造就:“吾久處婦人社會,故十三歲出門,乃怯恇如婦人女子,見人輒面紅耳赤,一揖而外,不敢出一言,有問則答一二言而已。吾入澄衷之第二年,已敢結會演說,是為投身社會之始。”(19)

丁福保,字仲祜,無錫人。南菁學人所編撰的書中,胡適最早讀到的可能是丁福保編譯的算學書《代數備旨》。胡適說他剛進澄衷學堂讀書時,最喜歡數學,“我這時候對于數學最感興趣,常常在宿舍熄燈之后,起來演習算學問題”,“買了一部丁福保先生編的代數書,在一個夏天把初等代數習完了”。(20)

胡適歸國后,與丁福保應有交往,只是蹤跡難覓。丁福保曾箋注陶淵明的詩集,出版后,知道胡適愛讀陶詩,還特地贈送一本與胡,附信稱“曩者消夜乏術,嘗取陶詩箋之,藉遣永晝”,并請胡適閱后郢正。(21)

孟森,字莼生,別號心史,陽湖人。胡、孟二人相識,不知始于何年。1928年12月,胡適的日記出現孟森的蹤跡,該月日記夾有12月4日《民國日報》剪報一則,標題為“省政府處置愚齋義莊之方針”,內容大要是:

江蘇省乃派孟心史前往檢查,并提出處置方針。孟提出的處置方針是:將義莊所有財產擇要暫時封存,改組董事會,明定管理章程,仍尊重原捐人之意,將基金用于慈善公益事業,決不收歸省庫或供其它事業之用。(22)

時胡適在上海任中國公學校長,與國民黨關系緊張。孟森則被聘為江蘇省政府主席鈕永建(孟、鈕是南菁書院、南洋公學的先后同學)的秘書。愚齋義莊為盛宣懷所置,盛死后,因義莊管理不善,起了風波。于是,孟森此時被派往上海處理愚齋義莊之事。孟森提出的“仍尊重原捐人之意”的處置方針,估計會得到正在高呼“人權與約法”的胡適的共鳴。

1931年,孟森應聘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兼主任,講授明清史,胡適亦于同年應新任北大校長蔣夢麟之聘,出任文學院院長兼中文系主任。胡適重返北大,孟森初進北大,都在1931年。至抗戰爆發,孟森于1938年逝世于北平,孟、胡兩人在北大共事六七年,談藝論學,最為相得。

當時,孟森每寫一篇論文,總先請胡適提出意見,胡適則對孟森嚴謹的治學至為佩服。舉一例以見其他:胡適在1934年6月4日的日記中,寫道:“孟心史先生送來《清世宗入承大統考》,要我提幾個字。我一氣讀了,約兩三萬字。他用了不少新出材料,鉤稽參互,證明雍正帝確有篡奪之行為;助成其事者,在外有年羹堯之牽掣允禵(十四子),在內有九門提督隆科多之掌握禁兵,而其事實不可掩,遂流傳眾口,至曾靜一案發生時,雍正帝始知外間如許流言,故造作種種彌縫之法,愈彌縫而痕跡愈不可泯沒。”胡適讀畢,當日即寫回信,連呼佩服:“先生判此案,如老吏斷獄,當可成為定讞。佩服,佩服。”(23)

胡適也常向孟森請教,如當他看到孟著《朱方旦》一文時,即去信:“《心史叢刊》一集頁十五,有云:‘其緣飾以儒學,出入于九流者,厥惟程云莊之大成教,今其流派尚有存者,雖經黃厓殺戮之慘,崇奉之信徒曾不徑絕。如毛慶蕃其人,固無人不知為大成教徒者也。’程綿莊之《青溪集》中屢提及程云莊之《易學》,我正想考研其書,但苦不得其線索。今讀先生所論,似先生熟知此派之掌故,亟盼示以應參考諸書,使我得稍知此一派之內容,不勝感謝。”(24)

孟森曾與胡適討論過戴震、趙一清校《水經注》的事,孟森認定是戴抄襲趙,胡素來欽佩孟的考證功夫,于是也下結論:“我讀心史兩篇文字,覺得此案似是已定之罪案,東原作偽,似無可疑。古人說,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東原是絕頂聰明人,其治學成績確有甚可佩服之處,其思想之透辟也是三百年中數一數二的巨人。但聰明人濫用其聰明……”(25)然而,當他在美國重起《水經注》研究時,才發現戴、趙二人根本不存在誰抄誰的問題,而是兩人分別獨立研究的結果。這時,胡適恨不能重起心史先生于地下,再續文字因緣也。

對于中國傳統文化的認同,兩人有明顯的分歧。胡適曾作《論六經不夠作領袖人才的來源——答孟心史先生》一文,內云:

尊經一點,我終深以為疑。儒家經典之中,除《論》《孟》及《禮記》之一部分外,皆系古史料而已,有何精義可作做人模范?我們在今日盡可挑出《論》《孟》諸書,或整理成新式讀本,或譯成今日語言,使今人與后人知道儒家典型的來源,這是我很贊成的。其他,《詩》則以文學眼光讀之;《左傳》與《書》與《儀禮》則以歷史材料讀之,皆宜與其他文學歷史同等齊觀,方可容易了解。我對于“經”的態度,大致如此,請教正。

先生問:“中國之士大夫,若謂不出于六經,試問古來更有何物為制造之具?”此大問題,不容易有簡單的解答。鄙意以為制造士大夫之具,往往因時代而不同,而六經則非其主要工具。……所以我說:“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士大夫,一個國家有一個國家的范型式的領袖人物。他們的高下優劣總都逃不出他們所受教育訓練的勢力,某種范型的訓育自然產生某種范型的領袖。”……約略估計之,我們可以說,經學的影響不如史傳,史傳的影響又不如宗教,書本的教育又不如早年家庭的訓育。(26)

胡適認為中國的士大夫絕非是由儒家經典培養出來的,六經根本培養不出領袖人才。因此,胡適有時會感覺到孟森等老輩都生活在過去的世界里。(27)

胡適與孟森都是書生,卻都有談論政治的興趣。所以兩人的討論,有時也不限于學術,時政問題也常常會引起爭執。如“九一八”事變后,對于“國聯”對東北的調查是否公正合理,兩人的看法就很不一致。

孟森曾留學日本法政大學,輯譯過很多法政著作。民初又擔任過國會議員,有實際的操作經驗。所以,胡適在1933年6月14日,請時任立法院長的孫科添聘孟森等三人為憲法顧問。(28)

孟森1938年病死于北平時,胡適已受命赴美,為國效勞去了。胡適晚年提起孟森,稱他與王國維為“我最佩服的兩位近代學者”。

方毅,字叔遠,武進人。1921年7月,胡適應商務印書館編譯所長高夢旦之邀,赴上海考察商務印書館,結識館中幾位南菁學人。時方毅正繼陸爾奎主持辭典部工作,為商務印書館主要職員。胡適日記中多次提到他在商務與方毅的接觸。7月25日,“與方叔遠、馬涯民(瀛)兩先生談論他們現在編纂《大字典》的計劃。方先生擬有《商榷書》”。胡適在日記中對方毅的計劃有點微詞:“他們開出的‘賬’,只有書本子里的舊賬,只有古典主義的老賬,卻沒有現在最不可少的新賬。”兩個多月后,胡適寫出的對于商務編譯所的意見報告書中,于辭典部有如下建議:

……以上所說,毫無輕視陸、方等諸位先生研究的功力之意,我對于他們的研究功夫非常佩服。但我以為他們做的研究都是專門的高等學術,應屬上文說的應提倡的一類著作物,不當屬于字典、辭書的一類。……所以我說關于這一類的書,第一步是認明這類書的目的是應用的。(29)

胡適還勸方毅用標點符號,他在9月3日的日記中說:“叔遠發起一部《音韻學叢刊》,擬有書目一百多種。我勸他用標點符號,并分段。”

鈕永建,字惕生,上海縣人。胡適與鈕永建相識不知始于何日。1958年6月16日,兩人同乘機赴美,中途在沖繩島閑談,談的便是南菁書院。胡適對此事有記載:

今年六月十六日,我搭飛機從臺北起飛,上機始見鈕永建先生夫婦。在沖繩島停半點鐘,客人都得下機走走。我和鈕先生閑談,勸他把南菁生活記下來。他說,有人說他知道江蘇革命的事最多,也勸他記出來。我們回到飛機上,我用鉛筆寫小詩遞給鈕先生:

沖繩島上話南菁,海浪天風不解聽。
乞與人間留記錄,當年儕輩剩先生。

鈕先生今年八十九歲了。他在海外看見我摘記的南菁史料,我想他一定也會高興的。(30)

當時胡適力勸鈕永建將南菁生活記下來。然而,事與愿違,記錄終未能留在人間。后來,唐德剛敘述此事,仍有余慟焉:

國民黨元老鈕永建先生也是當年南菁書院的學生。1960年夏,胡、鈕二公同機飛美,途過沖繩島休息,二人于海灘散步時,談話的題材便是南菁書院。鈕氏動人的故事使胡氏大感興趣,所以胡公勸他到紐約時務必與哥倫比亞大學中國口述歷史學部聯絡,好把這段學術史保留下來。胡公興奮之余,并口占一絕,以贈惕老。詩云:“沖繩島上話南菁,海浪天風不解聽。乞與人間留記錄,當年儕輩剩先生。”

胡氏抵紐之后,曾把這首詩抄給我,并要我立刻與鈕惕老聯絡,趕快把這段歷史記錄下來。筆者在胡公敦促之下,真于百忙中抽空往長島,鈕公的女兒李夫人家,數度拜訪。鈕氏這時雖已年逾九十,但是耳聰目明,步履如常人。他老人家對口述個人回憶亦至感興趣。鈕公是我國革命元老中自同盟會以后,無役不與的中堅領袖,他的故事是說不盡的,他也急于全盤托出。可恨筆者當時是哥大雇傭研究員,每日都有十小時以上的工作量。校方對我的工作時間不作適度的調整,我是無法抽出時間來訪問惕老的。后來我想出一變通辦法,由我于夜間抽空趕編一份簡明的《淞江鈕惕生先生年譜》,(31)把其中重要情節擬出大綱來,想請惕老的女兒抽空代為錄音,好讓我于周末抽空編校。但是鈕小姐夫婦也是忙人,他們也抽不出空來做此額外工作。我們一拖再拖,鈕老終于等不及而撒手人寰。胡適之先生要想為人間留下南菁書院的記錄,竟以筆者忙亂而未能如愿,今日思之,真是仍有余慟。(32)

與胡適有過交往或相識的南菁學人還有很多,如李平書、沈恩孚、張一麐、陳懋治、汪榮寶、蔣維喬、儲南強等,都是民國年間的名人。


(1) 作者單位:江陰中學。

(2) 胡頌平,《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第2冊,誤將該演講置于民國十三年,可能胡頌平所據資料為《東方雜志》,該演講后亦收入1924年2月10日《東方雜志》第二十一卷第3期。

(3) 《書院制史略》,由陳啟宇記錄,見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第12冊《胡適演講集》卷四,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449—453頁。

(4) 按:胡適所說清代書院的課程亦有聲、光、化、電等科學課程,可能僅指上海的格致書院。但該書院僅是特例,并無普遍意義。絕大多數的書院,天文、歷算的課程或有,但聲、光、化、電則難乎其難,因無力購置設備,且除洋人外,無從聘請教師也。

(5) 耿云志主編,《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5冊,黃山書社1994年,第476—478頁。

(6) 胡頌平,《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第8冊,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90年,第2928—2929頁。

(7) 《胡適致葉英》廿五,三,廿一,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編,《胡適來往書信選》中冊,中華書局1979年,第307—309頁。

(8) 胡頌平,《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第2冊,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90年,第576頁。

(9) 這些南菁學人的生平事略,不再介紹,可參見拙著《南菁書院志》之《學友錄》,上海書店出版社2014年,第472—649頁。

(10) 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編,《胡適來往書信選》下冊,中華書局1979年,第454頁。
  按:編者將此信歸于“年份不明”類。此信吳稚暉落款為“十三日”,無年月。據胡頌平編《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民國七年(1918)十一月二十二日,先生到天津南開大學演講。”再結合此信內容,可斷定吳稚暉寫此信應在1918年11月13日。胡頌平將胡適赴唐山演講事系于1918年12月,似誤。

(11) 胡適,《追念吳稚暉先生——實事求是,莫作調人》,見楊愷齡主編,《吳稚暉先生紀念集》,收錄于沈云龍《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續編》第13輯,臺北文海出版社1986年。

(12) 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第4冊《胡適文存三集》卷二,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65頁。

(13) 近來有歷史學者專門作文,論及并分析此事發生的背景、緣由與影響,如周質平《胡適與吳稚暉》(見周質平,《光焰不熄——胡適思想與現代中國》,九州出版社2012年),羅志田《知識分子與革命:北伐前后胡適政治態度之轉變》(見耿云志編,《胡適評傳》,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

(14) 耿云志、歐陽哲生編,《胡適書信集》上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446—447頁。

(15) 《致薩本棟、傅斯年信》,見耿云志、歐陽哲生編,《胡適書信集》中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1100—1102頁。

(16) 胡頌平,《胡適之先生晚年談話錄》,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5年,第71頁。

(17) 胡頌平,《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第10冊,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90年,第3859—3861頁。

(18) 《四十自述》,見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第1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69、74—75頁。

(19) 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編》第1冊《藏暉室日記》,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85頁。

(20) 《四十自述》,見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第1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69頁。

(21) 耿云志主編,《胡適遺稿及秘藏書信》第23冊,黃山書社1994年,第295頁。

(22) 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編》第5冊,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15頁。

(23) 《致孟森(廿三,六,五夜)》,見耿云志、歐陽哲生編,《胡適書信集》中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620頁。

(24) 《致孟森(廿五,六,廿三)》,見耿云志、歐陽哲生編,《胡適書信集》中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700—701頁。

(25) 《致魏建功(二十六,一,十九)》,見耿云志、歐陽哲生編,《胡適書信集》中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700—701、713—714頁。

(26) 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第5冊《胡適文存四集》卷四,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419—422頁。

(27) 胡適1934年9月9日的日記:“晚飯席上與董康、傅增湘、章鈺、孟森諸老輩談,甚感覺此輩人都是在過去世界里生活。”見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編》第6冊,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410頁。

(28) 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編》第6冊,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21頁。

(29) 胡適1921年11月14日日記,見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全編》第6冊,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517—540頁。

(30) 胡頌平,《胡適之先生年譜長編初稿》第7冊,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90年,第2722—2723頁

(31) 案:淞江誤,應是松江,明清上海縣屬松江府。

(32) 《胡適口述自傳》,胡適英文口述稿,唐德剛譯注。見歐陽哲生編,《胡適文集》第1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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