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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風言

“溫柔敦厚”,好!

也別怕“尖”和“薄”,試看拈針繡花,針尖、緞薄,繡出好一派溫柔敦厚。

偉大的藝術常是裸體的,雕塑如此,文學何嘗不如此。

中國文學,有許多是“服裝文學”,內里干癟得很,甚至槁骨一具,全靠古裝、時裝、官服、軍服,裹著撐著的。

有血肉之軀,能天真相見的文學,如果還要比服裝,也是可嘉的,那就得拿出款式來;亂穿一氣,不是腳色。

三十年代有一種“文明戲”,南腔北調,古衫洋履,二度梅加毛毛雨,賣油郎and茶花女,反正隨心所欲,自由極了。

不見“文明戲”久矣,在文學上好像還有這種東西。

“鑒賞力”,和“創作力”一樣,也會衰退的。

濫情的范疇正在擴散,濫風景、濫鄉心、濫典、濫史、濫儒、濫禪……

人的五官,稍異位置,即有美丑之分,文章修辭亦當作如是觀。

時下屢見名篇,字字明眸,句句皓齒,以致眼中長牙,牙上有眼,連標點也淚滴似的。

把文學裝在文學里,這樣的人越來越多了。

“文學”是個形式,內涵是無所謂“文學”的。

有人喜悅鈕子之美,穿了一身鈕子。

從“文學”到“文學”,行不多時,坐下來了——水已盡,沒見云起……在看什么?看自己的指甲。

貪小的人往往在暗笑別人貪大——尤其在文學上,因為彼等認定“小”,才是文學;“大”,就不是文學了。

也有貪大貪得大而無當乃至大而無襠者,那是市井笑話非復文壇軼話了。

五四以來,許多文學作品之所以不成熟,原因是作者的“人”沒有成熟。

當年“西風東漸”,吹得乍卸古衣冠的“中國文學”紛紛感冒。半個世紀過去,還時聞陣陣咳嗽,不明底細的人以為蛙鼓競噪,春天來了。

為了確?!艾F代的風雅”,智者言必稱“性感”,行必循弗洛伊德的通幽曲徑,就像今天早晨人類剛剛發現胯間有異,昨日傍晚新出版《精神分析學》似的。

在走,在走火,走火入魔,走火出魔。

更多的是火也沒有走,入了魔了。

評論家是怎樣的呢,是這樣——他拍拍??死锼沟募纾骸澳闵眢w不錯。”他又摸摸阿波羅的臉:“你長相不俗?!币驗樗J定自己膂力最大,模樣兒最俊。

文學是什么,文學家是什么,文學是對文學家這個人的一番終身教育。

之所以時常不免涉及古事古人,可憐,再不說說,就快要沒有“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的坐標感了。

亦偶逢有道古人古事者,跫然心喜,走近聽了幾句,知是“古錢牌”功夫鞋的推銷員。

在三十世紀的人的眼里,二十世紀最脫離現實的藝術作品,也是二十世紀的一則寫照。

“知性”與“存在”之間的“明視距離”,古代不遠,中世遠了些,近紀愈來愈遠。

為地球攝像,得在太空行事。雖然這個比喻嫌粗鄙。

時至今日,不以世界的、歷史的眼光來看區域的、實際的事物,是無法得其要領的——有人笑我:“用大字眼!”我也笑,笑問:“你敢用?”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這是昨日之藝術。

情理之中之中,意料之外之外。這是今日之藝術。

明日之藝術呢,再加幾個“之中”“之外”。

再加呀。

有鑒于圣佩夫醫福樓拜、福樓拜醫莫泊桑,有鑒于書評家法蘭克·史文勒頓之醫葛拉罕·格林,用足了狼虎之藥,格林到八十歲還感德不盡……

宜設“文學醫院”。

“文學醫院”門庭若市,出院者至少不致再寫出“倒也能幫助我恢復了心理的極度的疲乏”這樣的句子來。

如果,是別人寫了一部《紅樓夢》,曹雪芹會不會成為畢生考證研究《紅樓夢》的大學者。

批評家的態度,第一要冷靜。第二要熱誠。第三要善于罵見鬼去吧的那種瀟灑。第四,第四要有愴然而涕下的那種潑辣。

有人,說:其他的我全懂,就只不懂幽默。

我安慰道:不要緊,其他的全不懂也不要緊。

某現代詩人垂問:宋詞,到后來,究竟算是什么了?

答:快樂的悲哀和悲哀的快樂的手工藝品。

幾乎什么都能領會,幾乎什么都不能領會——人與藝術的關系所幸如此,所不幸如此。

在藝術上他無論如何不是一個實用主義者,而他觸及很多藝術品觸及許多藝術家時,心里會不住地嘀咕:這有什么用呢,這有什么用啊。

“雅”,是個限度,稍逾度,即俗。

這個世界是俗的,然而“俗”有兩類:可耐之俗,不可耐之俗。

逾度的雅,便是不可耐之俗。

曹雪芹精通英、法、德、意、西班牙五國文字,梵文、拉丁文則兩相滾瓜爛熟,就是中文不怎么樣,差勁。

文學的不朽之作,是夾在鋪天蓋地的速朽之作必朽之作中出現的,誰人不知,誰人又真的知道了。

虛晃一招,是個辦法;虛晃兩招三招,還不失為莫奈何中的辦法;招招虛晃,自始至終虛晃,這算什么呢。

更滑稽的是旁觀者的喝彩。

尤滑稽的是遠里聽見了喝彩聲,就自慶適逢其會,自詡參預其盛了。

以上指的理應是得失寸心知的文章千古事。

大約有兩種,一種是到頭來會升華為素澹的綺麗,另一種是必將落得靡敝的綺麗。

少年愛綺麗,就看他和她愛的是哪一種。

他忽然笑道:

不再看文章了,看那寫文章的人的臉和手,豈非省事得多。

天性是唯一重要的——單憑天性是不行的。

才能,心腸,頭腦,缺一不可。三者難平均;也好,也就此滋生風格。

中國現代文學史,還得由后人來寫(那就不叫“現代”而是以“世紀”來劃分了)。目前已經纂成的,大抵是“文學封神榜”“文學推背圖”。

舐犢情深或相濡以沫,是一時之德權宜之計,怎么就執著描寫個沒完沒了;永遠舐下去,長不大?永遠濡下去,不思江寬湖浚?

熱情何用,如果所托非人。德操何取,如果指歸錯了。智能何益,如果借以肆虐,或被遣使去作孽。

迷路于大道上的人嗤笑迷路于小徑上的人,后者可憐,前者可憐且可恥。

友誼的深度,是雙方本身所具的深度。淺薄者的友誼是無深度可言的。西塞羅他們認為“只有好人之間才會產生友誼”,還是說得太忠厚了。

小災難的壘起而叢集,最易挫鈍一個國族的智力。

凋謝的花,霉爛的果,龍鐘的人,好像都是一種錯誤——既是規律,就非錯誤,然而看起來真好像都是錯誤。

真正聰明的人能使站在他旁邊的人也聰明起來,而且聰明得多了。

愛情是個失傳的命題。愛情原本是一大學問,一大天才;得此學問者多半不具此天才,具此天才者更鮮有得此學問的。

師事,那是以一己的虔誠激起所師者的靈感。

壞人,心里一貫很平安,在彼看來,一切都是壞的,壞透了——彼還常常由于壞不過人家而深感委屈。

后來,我才明白,開始做一件事的時候,這件事的結局已經或近或遠地炯視著我。

自身的毒素,毒不死自身,此種絕妙的機竅,植物動物從不失靈,人物則有時會失靈,會的,會失靈的。

那人,那些人,只有一點點不具反省力的自知之明。

安諾德以為“詩是人生的批評”。若然,則“批評是人生的詩”,“人生是詩的批評”,“詩的批評是人生”。

明擺著的卻是:詩歸詩。批評歸批評。人生歸人生。

一貫說假話的人,忽然說了句真話——那是他開始欺騙自己了。

我所說的誠懇,是指對于物對于觀念的誠懇;能將誠懇付與人的機緣,越來越少。

不幸中之幸中之不幸中之幸中之……

誰能置身于這個規律之外。

理既得,心隨安,請坐,看戲(看自己的戲)。

成功,是差一點就失敗了的意思。

任何一項盛舉,當它顯得使多數人非常投入的時刻到來,我遁逸的決心便俶爾躩起。

人的快樂,多半是自以為快樂。

植物動物,如果快樂,真快樂。

蘇格蘭詩人繆爾自稱是個負債者,負于人、獸、冬、夏、光、暗、生、死。因而使我悚然自識是個索債者,一路索來,索到繆爾的詩,還不住口住手。

當某種學說逐漸形成體系,它的生命力便趨衰竭。

有人搔首弄姿,穿文學之街過文學之巷……下雨了……那人抖開一把綴滿形容詞的佛骨小花傘,邊轉邊走。

把銀蘋果放在金盤上吧,莎士比亞已經把金蘋果放在銀盤上了。

智力是一種彈力,從早到晚繃得緊緊的人無疑是蠢貨。

一個性格充滿矛盾的人,并沒有什么,看要看是什么控制著這些矛盾。

愛情來了也不好去了也不好,不來不去也不好,愛情是麻煩的。

余之所以終生不事評論,只因世上待解之結多得無法擇其尤。

有許多壞事,都是原來完全可以輕易辦好的事。

比喻到了盡頭,很糟糕——一只跳蚤擁有百件華袍,一件華袍爬著百只跳蚤。

快樂是吞咽的,悲哀是咀嚼的;如果咀嚼快樂,會嚼出悲哀來。

人類文化史,二言以蔽之……自作多情,自作無情。

大義凜然,人們著眼于大義,我著眼于凜然。

其實世界上最可愛的是花生米。

若有人不認同此一論點,那么,花生醬如何。

當我從社交場中悄然逸出,驅車往動物院馳去時,心情就一路霽悅起來。

先天下之憂而憂而樂

后天下之樂而樂而憂

(既有識見如此,怎不令人高興)

(居然謙德若是,實在使我痛惜)

安德烈·紀德大概有點不舒服了,所以說:

“別人比成功,我愿比持久?!?

至少這句話是可以持久的。

看來普魯斯特比喬伊斯持久。看來莎士比亞還要持久——他誠懇。

要使福樓拜佩服真不容易,然而他折倒于托爾斯泰,兼及屠格涅夫。

托爾斯泰呢,力贊狄更斯。狄更斯呢,福樓拜說他根本不會寫小說,因為一點也不懂藝術。

就這樣——不這樣又怎么樣。

也不是伏爾泰一人參悟精微的悲觀使人穎慧曠達仁慈,粗疏的樂觀使人悖謬偏激殘暴。歷史中多的是大大小小的實例——明乎此,然后一轉背,便是可見的未來。

已經有那么多的藝術成果,那么多那么多,足夠消受納福到世界末日。

全球從此停止造作藝術,倒會氣象清澄些。

那些自以為“開門見山”的人,我注視了——門也沒有,山也沒有。

可以分一分,既然弄糊涂了,分一分吧:

有些人愛藝術品,有些人愛藝術。

好些事,本是知道的,后來怎么不知道了,現在又知道了——人類文化史應該這樣寫。

上了一些當。

以后還是會上當的,不過那些當不上了。

知足常樂,說的是十個手指。

生活的過程,是個自我教育的過程。常常流于無效的自我教育的過程。然而總得是個自我教育的過程。

寵譽不足驚,它不過是與凌辱相反,如已那般熟知于凌辱,怎會陌生于寵譽呢。

在新聞紙一角看到:

“……世界上愛好真理的男人女人……”

我大為吃驚。

懷疑主義者其實都是有信仰的人……噓,別嚷嚷。

此時此地,念及尼采,并非原來那個尼采。早有人說尼采主義存在于尼采之前,我指的是尼采主義之前的那個太樸初散的尼采,亦即尼采之后的透視尼采之大不足的那個尼采。

當九個人呢喃“溫柔敦厚”的夜晚,至少一個人呼嘯“雄猛精進”——總共只有十個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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