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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俳句

水邊新簇小蘆葦 青蛙剛開始叫 那種早晨

村雞午啼 白粉墻下堆著枯秸 三樹桃花盛開

使你快樂的不是你原先想的那個人

雨還在下全是楊柳

蜜蜂撞玻璃 讀羅馬史 春日午后圖書館

落市的菜場 魚鱗在地 番茄十分疲倦

鳥語 晴了先做什么

帶露水的火車和帶露水的薔薇雖然不一樣

春朝把云苔煮了 晾在竹竿上 為夏天的粥

路上一輛一輛的車很有個性

也不是戰(zhàn)爭年代 一封讀了十遍的信 這信

青青河畔草足矣

獄中的鼠 引得囚徒們羨慕不止

在病床上覺得來探望的人都粗聲大氣

流過來的溪水 因而流過去了

江南是綠 石階也綠 總像剛下過雨

蟬聲止息 遠山伐木丁丁 蟬又鳴起來

風夜 人已咳不動 咳嗽還要咳

重見何年 十五年前一夜而蒼黃的臉

日晴日日晴 黃塵遮沒了柳色

狗尾草在風里顫抖 在風里狗尾草不停地顫抖

開始是靜 靜得不是靜了 披衣出門

夏雨后路面發(fā)散的氣息 也撩人綺思

后來常常會對自己說 這樣就是幸福了

用過一夏的扇子氽在骯臟的河水上

還沒分別 已在心里寫信

北方的鐵路橫過濃黑的小鎮(zhèn) 就只酒店里有燈光

月亮升高 纖秀的枯枝一起影在冰河上

我的童年 還可以聽到千年相傳的柝聲

那時也是春夜所以每年都如期想起來

一個小孩走在大路上 還這么小 誰家的啊

傍晚 走廊里的木屐聲 過去了

那許多雨 應該打在荷葉上似的落下來

小小紅蜻蜓的纖麗 使我安謐地一驚

摸著門鉸鏈涂了點油 夜寂寂 母親睡在隔壁

與我口唇相距三厘米的 還只是奢望

伴隨了兩天 猶在想念你

一個大都市 顯得懶洋洋的時候 我理解它了

車站話別 感謝我?guī)е谌ニ托?

劍橋日暮 小杯阿爾及爾黑咖啡 興奮即是疲倦

又從頭拾回把檸檬汁擠在牡蠣上的日子

草地游樂場上 有的是多余的尖叫

?靘夏夜 回來時 吉卜賽還在樹下舉燈算命

教堂的尖頂的消失 永遠在那里消失

飛鏢刺氣球的金發(fā)少年 一副囊括所有青春的模樣

旋轉旋轉 各種驚險娛樂 滿地尸腸般的電纜

聽說巴黎郊外的老一輩人 尚能懂得食品的警句

希臘的貼在身上的古典 那是會一直古典下去的古典

他忘掉了他是比她還可愛得心酸的人

那燈 照著吉卜賽荒涼的胸口 她代人回憶

紫丁香開在樓下 我在樓上 急于要寫信似的

再回頭看那人并不真美麗我就接下去想自己的事了

大西洋晨風 仿佛聞到遠得不能再遠的香氣

細雨撲面 如果在快樂中 快樂增一倍

今天是美國大選的日子 我這里靜極了

那明信片上的是去年的櫻花 櫻花又開了

漢藍天 唐綠地 彼之五石散即我的咖啡

久無消息 來了明信片 一個安徒生坐在木椅上

為何矇然不知中國食品的精致是一種中國頹廢

這家伙 瓦格納似的走了過來

送我一盆含羞草 不過她是西班牙舞娘

在波士頓三天 便想念紐約 已經只有紐約最親的了

又在流行燭光晚餐 多謝君子不忘其舊

那個在希臘烤肉攤上低頭吃圓薄餅的男人多半是我

闃無一人的修道院寂靜濃得我微醺

讀英格麗·褒曼傳 想起自己的好多蒼翠往事

正欲交談 被打擾了 后來遇見的都不是了

壁爐前供幾條永遠不燒的松柴的那種古典呵

為何廢墟總是這樣的使我目不暇給

風夜的街 幾片報紙貼地爭飛 真怕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開車日久 車身稍一觸及異物 全像碰著我的肌膚

兩條唱槽合并的殘傷者的愛情誓言

我于你一如白墻上的搖曳樹影

雪花著地即非花

朝夕相對的是新聞紙包起來的地球

我是病人 你是有病的醫(yī)生 反之亦然

表面上浮著無限深意的東西最魅人

照著老嫗 照著秋千 公園的日光

誰都可以寫出一本扣人心弦的回憶錄來

我與世界的勃谿 不再是情人間的爭吵

慵困的日子 窗前蔦蘿比我有為得多

只有木槿花是卷成含苞狀 然后凋落

橢圓形的鏡中橢圓形的臉

晾在繩索上的衣裳們 一起從午后談到傍晚

信知賢德的是欲樂潮平后的真摯絮語

永恒 也不可愛 無盡的呆愕

世上所有的鐘 突然同時響起來 也沒有什么

我們知道窗外景致極美 我們沒有拉開簾幔

新的建筑不說話 舊的建筑會說話

衰老的伴侶坐在櫻花下 以櫻花為主

溫帶的每個季節(jié)之初 都有其神圣氣象

藍繡球花之藍 藍得我對它呆吸了半支煙

植物的驕傲 我是受得了的

午夜的流泉 在石上分成三股

遠處漠漠噪聲和諧滾動低鳴 都是青春

黑森林 不是黑的森林

家宅草坪上石雕耶穌天天在那里

其實快樂總是小的 緊的 一閃一閃的

幼者的稚趣之美是引取慈愛的騙局

難忘的只剩是萊茵河鯉魚的美味

黑夜中渡船離岸 煙頭紅星 是人

鄉(xiāng)村暮色中野燒枯秸的煙香令人銷魂

幸虧夢境的你不是你 我也畢竟不是我

一天到晚游泳的魚啊

冰箱中的葡萄捧出來吊在窗口陽光中 做彌撒似的

夏未央 秋蟲的繁音已使夜色震顫不定

冬日村姑的艷色布衫 四周仍然是荒漠

桃花汛來青山夾峙中乘流而下竹筏上的美少年

但是有些人的臉 丑得像一樁冤案

山村夤夜 急急叩門聲 雖然是鄰家的

乏味 是最后一種味

滿目濃濃淡淡的傖俗韻事

路上行人 未必提包而無不隨身帶著一段故事

忽然 像是聞到濕的肩膀的氣味

漫漫災劫 那種族的人 都有一張斷壁頹垣的臉

記憶里的中國 唯山川草木葆蘊人文主義精髓

已錯得鞋子穿在襪子里了

瞑目 覆身 悠遠而彌漫的體溫

我尊敬杏仁胡椒芥末姜和薄荷

誰都記得醫(yī)院走廊上那片斜角的淡白陽光

真像上個世紀的燈塔看守者那樣熱心于讀報么

冬天的板煙斗 溫如小鳥在握

后來月光照在河灘的淤泥上 熔銀似的

鄉(xiāng)鎮(zhèn)夜靜 窗鉤因風咿呀 胸脯麥田般起伏

久不見穿過木雕細欞投落在青磚地上的精美陽光

習慣于灰色的星期日 那六天也非黑白分明

孤獨是神性 一半總是的

蓬頭瘦女孩 蹲在污水溝邊 仔仔細細刷牙齒

黃塵蔽天的北地之春 楊柳桃花是一番掙扎

寂寞是自然

好 撞在這個不言而喻都變成言而不喻的世紀上了

一天比一天柔腸百轉地冷酷起來

那個不看路牌不看門號就走進去的地方

我所歆享的 都是從朋友身上彈回來的歡樂

總是那些與我無關的事迫使我竭力思考

我有童年 火車飛機也有童年 都很丑的

小路彎彎地直著消失了 羊群隨之而不見

柳樹似的把我的偏見一條條綠起來掛下來

爬蟲游魚 飛禽走獸 也常常發(fā)呆

包裝杯盤的空匣子扔在路角

白帽臟得不堪時 還是叫它白帽

蒼翠茂林中的幾枝高高的枯木 雨后分外勁黑

搖呀搖的年輕人的步姿 總因為時間銀行里存款多

市郊小商店里廉價的羅珂珂銅床 豪華死了

風景 風景嗎 風景在人體上

人們習慣于把一只自己的手放在自己的另一只手上

秋午的街 無言的夫妻走著 孩子睡在推車里

少年人的那種充滿希望的清瘦

靛藍而泛白的石洗牛仔褲是悅目的 那是中年人的愛

每天每天 在尋找一輛圣潔美麗的垃圾車

兩個多情的人 一間濱海的小屋 夜而不愛

秋初疲倦 秋深興奮起來 那些樹葉

廚房寂寂 一個女人若有所思地剝著豆子

麻雀跳著走 很必然似的

孩子靜靜玩 青年悄悄話 老人脈脈相對

誰也不免有時像一輛開得飛快的撞癟了的汽車

他說 他有三次初戀

光陰改變著一切 也改變人的性情 不幸我是例外

余嗜淡 嘗一小匙羅珂珂

胖子和瘦子 難免要忘我地走在一起

常在悲劇的邊沿抽紙煙 小規(guī)模地回腸蕩氣

人之一生 必需說清楚的話實在不多

我曾是一只做牛做馬的閑云野鶴

能與當年拜占庭媲美的是《伽藍記》中的洛陽呀

坐在墓園中 四面都是耶穌

我好久沒有以小步緊跑去迎接一個人的那種快樂了

那時的我 手拿半只橙子 一臉地中海的陽光

自身的毛發(fā)是人體最佳飾物

可惜宗教無能于拯救人類和上帝 可惜

善則相思即披衣 惡則雞犬不相聞

萬木參天 闃無人影 此片刻我自視為森林之王

全身鎧甲在古堡中嗑堅果吃龍蝦的騎士們啊

現代比古代寂寞得多了

又是那種天性庸瑣而鬼使神差地多讀了幾本書的人吧

余取雄辯家的抿唇一笑

極幽極微的有些什么聲音 那是通俗的靜

我常常看到 你也常常看到造物者的敗筆嗎

曼哈頓大街人人打扮入時 誰也不看誰又都是看見了的

沒腳沒翅的真理 爭論一起 它就遠走高飛

甘美清涼的是情侶間剛剛解釋清楚的那份誤會

常說的中國江南應分有骨的江南 無骨的江南

九十五歲的大鋼琴家魯賓斯坦 一雙手枯萎了

萬頭攢動火樹銀花之處不必找我

上帝真是狡獪而無惡意的嗎 你這個愛因斯坦哪

一長段無理的沉默之后 來的總是噩耗兇訊

我寵愛那種書卷氣中透出來的草莽氣

草莽氣中透出來的書卷氣也使我驚醉

這些異邦人在想什么啊

地下車好讀書 各色人種的臉是平裝精裝書

我的臉也時常像街角掉了長短針的鐘面

靈感之句 是指能激起別人的靈感的那種句子

那個極像玫瑰花的家伙真的一點也不像了

在寂靜而微風之中寫作 是個這樣的人

當你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我正打算遷徙

今天上帝不在家 去西班牙看那玩藝去了

比幸福 我不參加 比不幸 也不參加

因為喜歡樸素所以喜歡華麗

又在威尼斯過了一個不狂不歡的狂歡節(jié)

如欲相見 我在各種悲喜交集處

能做的事就只是長途跋涉的歸真返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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