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弄堂風光
- 木心散文小說合集(共6冊)
- 木心
- 3577字
- 2020-08-10 17:29:15
先找一二以資“比較”者,而后從前的上海弄堂的特色或能言而喻之。
北京的胡同,最初的感覺是兩邊垣墻之矮,令人頓悟武俠的飛檐走壁不可不信可以全信,腳下的泥路晴久了就松散如粉,下雨,爛作長長的沼澤,而矮墻多年不刷石灰,病懨懨地連過去連過去,連過去。門,像是開著,像是閂著,從隙間望進去,枯索的四合院之類,有槐、榆,等等,樹大者,里面就以樹為主似的。復前行,垣墻恬不知矮地連過去連過去,門了,再過去直角拐彎,還是泥墻……出現磚面的墻,磚的青灰色使人透口氣,分明一對石獅,兩扇紅漆的門,門和獅都太小,反而起了寒磣之感。北京的“胡同”是寂寞的,西風殘照也沒有漢家氣象了。杭州的“巷”呢,也早與油壁香車遺簪墜珥的武林韻事不相干,兩堵墻墉凜凜對峙,巷子實際是窄的,看起來就更窄,墻之所以高,為了防火,故稱封火墻,恐怕也是為了防盜賊,因而歷代堅持不開窗,只有門,似乎萬不得已才開這個門,開了就緊緊關起來,多數是兩道的。每條巷概是白灰黑色調,清虛成郁悶,行到巷與巷的交接處,有井,石欄光滑的井,周圍算是公用之地,婦人們蹲著傴著淘米凈菜,幾棵瘦伶仃的樹……杭州的巷,走著走著,不見得就是明心見性,卻是懶洋洋渴望睡午覺,其實高墻里面有的是妯娌爭風、姑嫂慪氣、兄弟奪產、婆媳斗智——墻白著,門黑著,瓦灰著,巷子安靜著。
上海的弄堂來了,發酵的人間世,骯臟,囂騷,望之黝黑而蠕動,森然無盡頭。這里那里的小便池,斑駁的墻上貼滿性病特效藥的廣告,垃圾箱滿了,垃圾倒在兩邊,陰溝泛著穢泡,群蠅亂飛,洼處積水映見弄頂的狹長青天。又是晾出無數的內衣外衫,一樓一群密密層層,弄堂把風逼緊了,吹得它們獵獵價響。參差而緊挨的墻面盡可能地開窗,大小高低是洞就是窗,艷色的布簾被風吸出來又刮進去。收音機十足嘹亮,“一馬離了西涼啊界唉……青嗯的山唉,綠的水……”另一只收音機認為“桃噢花江是美唉人窩,桃噢花啊千萬唉萬朵喔喔喔,比不上美唉人嗯嗯嗯多”。老嫗們端然坐定在竹椅上,好像與竹椅生來就是一體,剝蠶豆,以蔥油炒之,折紙錠錫箔,祖宗忌辰焚化之,西娘家桃花缸收音機都是這樣的。小孩的運動場賭場戰場也就在于此,腳下是坎坷濕漉的一條地,頭上是支離破碎的一縷天,小鬼們鬧得天翻地覆也就有限,而且棚檐下的鳥籠里的畫眉、八哥婉轉地叫,黃包車拉進來了,不讓路不行。拉車的滿口好話,坐在車上的木然泰然,根本與己無關,車子顛顛頓頓過去,弄堂的那邊也在讓路了,這邊的老嫗小孩各歸原位,都記得剛才是占著什么地盤的。民國初年造起來的弄堂倒并非如此,那是江南的普通家宅,石庫門、天井、客堂、廂房,灶間在后,臥室上樓,再則假三層,勉強加上去,甚而再勉勉強強構作四層,還添個平頂。不知何年何月何家發難,前門不走走后門,似乎是一項文明進步,外省人按路名門牌找對了,滿頭大汗地再三叩關,里面毫無反應,走動在附近的人視若無睹,碰巧看那個長者經過,向你撅撅嘴,意思是繞到后面去。上海人特別善于“簡練”,對方當然也要善于領會才好,這一撅嘴是連著頭的微轉,足夠示明方向方位了,但外地來客哪有這份慧能,仍處于四顧茫然中,長者卻已噙著牙簽悠悠踱去,落難者再奮起敲門,帶著哭音地叫,“三阿姨喲”,“大伯伯啊”。近處的閑人中之某個嫌煩了,戟手指點,索性引導到后門口。入目的是條黑暗的小甬道,一邊是極窄極陡的木樓梯,一邊是油煙襲人的廚房,身影幢幢,水聲濺濺,燒的燒洗的洗切的切,因為是幾家合用的呀,從早到晚從黃昏到夤夜,上海弄堂的廚房里蠢蠢然施施然活動不止……為什么死要面子的上海人甘愿封閉前門而不惜暴露“生活”的“后臺”呢,那是人口爆炸的趨勢所使然,天井上空搭了頂棚,客堂里攔道板壁,都成了起居室,不然就招租,一間即一戶人家,進出概走后門,后弄堂相應興旺起來。稍有異事,傾弄聚觀,如沸如撼半天半天不能平息,夾忙中金嗓子開腔了:“糞車是我們的報曉噢雞,多少的聲音都被它喚噯起,前門叫賣唉菜,后門叫賣唉米……”上海市民們聽了認為很中肯,日日所聞所見的尋常事,虧她清清爽爽唱出來。大都會的“文明”只在西區,花園洋房,高尚公寓,法國夜總會,林中別墅,俱樂部,精致豪奢直追歐美第一流。而南、北、東三區及中區的部分,大多數人家沒有煤氣,沒有冰箱,沒有浴缸抽水馬桶,每當天色微明,糞車隆隆而來,車身涂滿柏油,狀如巨大的黑棺材,有一張公差型的闊臉的執役者揚聲高喊:“咦……”因為天天如此,這個特別的吆喝除了召喚及時倒糞,不致作其他想。于是各層樓中的張師母李太太趙阿姨王家姆媽歐陽小姐朱老先生,個個一手把住樓梯的扶欄,一手拎著沉重的便桶,四樓三樓二樓地下來,這種驚險的事全年三百六十五次天天逢兇化吉,真是“到底上海人”。而金嗓子把糞車唱成“報曉雞”,小市民未必都能領情這份詩意,惡臭沖天的糞車隆隆而去,賣米的鄉下人果然來哉,上好的粳米,色白粒大,故稱“杜米”,滬語“大”作“杜”音,更有“香粳米”,煮熟后異香撲鼻,尤佳者是浙江蕩田的“碧粳”,晶瑩如玉而微透翠綠,別致的是吳江的“血糯”,紫紅的糯米,糯得你沒有話說。賣菜者也各有標榜:“南潯大頭菜”、“無錫茭白”、“高郵咸蛋”、“蕭山大種雞”、“嘉興南湖菱”、“十家香毛豆莢”,討價還會,兵法原理大抵都用得上,誰買到了又好又便宜的東西,全弄堂為之艷羨,而且尊敬?!昂纤恪保瑴簟案袼恪保虾H嗽凇案袼?,不格算”中耗盡畢生聰明才智,這就不是金嗓子所能唱得清楚了,所以周璇的抒情一轉轉為指控:“雙腳亂跳是二房東的小噢弟依弟”,想必是樓板縫里下來的灰塵落在泡飯碗里了,“哭聲震天是三層樓上的小噢東嗡西”,“小東西”可能是個無事生非的壞女孩,一吃虧就號啕不止。至此,金嗓子有點疲倦,苦笑:“只有那賣報的呼聲,比較噢有書卷氣……”報紙即使是“號外”紅印,也總是兇多吉少,周璇自作聰明言過其實,但這支電影插曲還算是從前的寫實主義,最后,電影中的女主角表示:“這樣的生嗯活,我實在有點兒過得膩。”這就很不真實,上海人從來不會感嘆日子膩,張愛玲慣用的詞匯中有一個“興興轟轟”,乃是江蘇浙江地域的口頭語,在中國沒有比“上海人”更“興興轟轟”的了。從前上海報紙的本市新聞多的是“自殺”消息,男則壯志未酬女則香消玉殞,吞金、吞鴉片、吞來沙爾,這些決定告別上海的上海人,并非像周璇小姐所詠嘆的“生活過得膩”,而是想興興轟轟實在興轟不下去,才一了百了。如果灌腸洗胃救轉來,養息十天半月,又會上理發店“做頭發”,然后開箱子抖出樟腦味的衣衫,然后再投入整個兒的興興轟轟之中,不是天無絕人之路而是當時的路還沒有真絕。從前的上海呀,迪昔辰光格上海灘浪呀,“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另一句也對,“魚有魚路,蝦有蝦路”,上海人,平日魚蝦吃得多,所以喜歡以魚蝦來自喻、喻他。弄堂角底的垃圾箱積滿了魚骨蝦殼,灼熱的煤球灰倒上去,腥臭隨風四散,背簍筐的撿破爛者向垃圾箱一步步走近,蓬首垢臉,神色麻木而虔誠……
上海的弄堂,條數巨萬,縱的橫的斜的曲的,如入迷魂陣。每屆盛夏,溽暑蒸騰,大半個都市籠在昏赤的炎霧中,傍晚日光西射,建筑物構成陰帶,屋里的人都蟛蜞出洞那樣地坐臥在弄堂里,精明者悄然占了風口,一般就株守在自家門前。屋里高溫如火爐烤箱,凳子燙得坐不上,蠟燭融彎而折倒,熱煞了熱煞了,藤椅、竹榻、帆布床、小板凳,擺得弄堂難于通行,路人卻又川流不息。納涼的蕓蕓眾生時而西瓜、時而涼粉、時而大麥茶綠豆粥、蓮子百合紅棗湯,暗中又有一層比富炫闊的心態,真富真闊早就廬山莫干山避暑去了,然而上海人始終在比下有余中忘了比上不足。老太婆,每有衣履端正者,輕搖羽扇,曼聲叫孫女兒把銀耳羹拿出來,要加冰糖,當心倒翻;老頭子,上穿一百二十支麻紗的細潔汗衫,下系水灰直羅長褲,烏亮的皮拖鞋十年也不走樣,骨牌凳為桌,一兩碟小菜,啜他的法國三星白蘭地,消暑祛疫,環顧悠然。本來是上海人話最多,按說如此滿滿一弄堂男女老少總該喧擾不堪了,然而連續熱下來,汗流得頭昏眼花,沒有力氣嚕蘇,只想橫倒躺平。天光漸漸暗落,黃種人的皮膚這時愈發顯得黃,瘦的肥的,再瘦再肥的,都忘我而又唯我地裎裸在路燈下,大都會的市聲遠近不分地洪洪雷輥。從前的上海的夏天呀,臭蟲多,家家難免,也就不怕丟臉,臥具坐具搬到弄堂里來用滾水澆,席子卷攏而拍之舂之,臭蟲落地,連忙用鞋底擦殺。已經入夜了,霓虹燈把市空映得火災似的,探照燈巨大的光束忽東忽西,忽交叉忽分開,廣播電臺自得其樂地反諷:“那南風吹來清嗯涼……那夜鶯啼聲凄咦愴……月下有花一咦般的夢嗡……”蒲扇劈啪驅蚊,完全國貨的蚊煙像死爛的白蛇盤曲在地上,救火車狂吼著過了一輛,又一輛,夜深露重,還是不進屋,熱呀,進去了又逃出來,江海關的大鐘長鳴,明天一早要上班。從前的上海的夏令三伏,半數市民幾百萬,這樣睡在弄堂里,路燈黃黃的光照著黃黃的肉,直到天明,又是一個不饒人的大熱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