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單元門走的時候,何漫舟還是忍不住回憶剛才那個詭異的夢境。
大抵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在何盛失蹤之后,何漫舟時常會做和父親有關的夢境,有時候是小時候和老何一起逛古玩市場的往事,有時候是他們在天問堂博物館一起工作的日常,當然也有一些時候,她會夢到老何的失蹤。
那樣的夢魘總伴隨著雨水,還有浩大的雷聲。何漫舟被囚禁在原地,只能眼看著何盛的身影越來越遠,最后變成捉不住的黑色影子,徹底消失在夢境里,而她醒來的時候,只剩下滿臉的淚痕。
不過那些夢魘在醒時總是不太真切,何漫舟能記起的只有夢中的掙扎和無助,更多的細節都是記不住的。除了剛得到老何失蹤消息的時候,她后來也很少再夢到這些事情了。
可是剛剛的噩夢,太清晰也太真實,著實顯然過于詭異了些。
何漫舟學過一點心理學的知識,也看過西格蒙得·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夢境與潛意識相關,可以反映出人類的心理狀態,能透過夢中的細節分析出被忽略的那部分真實。她會夢到雨夜很正常,畢竟老何失蹤在一個雨夜,不論是枯枝森林還是暴雨傾盆,都是有跡可循的,這樣的心理暗示過分沉重,難免會成為糾纏在她心底深處的夢魘,又在經年累月之后變成揮散不去的源頭。
可是剛剛夢中的沙漠和那個神秘的廟宇,究竟是什么地方?
這些場景不應該是無緣無故出現的,在黃沙之中的那個身著白紗的女人,那些手持凈瓶進行祭祀的少女,還有那座遍布著神秘符號的通天塔,到底有著怎樣的隱喻。
為什么老何的身影會出現在沙漠,又跌入海市蜃樓里?
后來在雨幕中隱約浮現,最終驟然坍塌的廟宇,又代表著什么呢?
何漫舟回憶著自己從小到大的經歷,仔仔細細思索了全部的細節,依然沒有想出任何的頭緒。這分明只是一場夢境,背后可以有無數的解釋,可是不知為什么,她卻覺得這一切并不是偶然,而像是......某種暗示。
多奇怪啊,偏偏在老何的手札出現時,她忽然夢見這些了。
是移情也好,是巧合也罷,何漫舟卻沒來由地覺得,或許這個夢境和老何的失蹤有所關聯。
畢竟越是突兀的事情,越不可能無因無果。
理不出任何思緒,何漫舟心事重重地走過小區,路燈映著昏黃的光影,夜已經很深了,小區院子里鮮少有人,家家戶戶的燈光也都暗了許多。
隆冬天的風里都帶著浮雪,她緊緊裹了裹衣領。
這個夜晚發生了太多的事情,碧云街的路見不平過于一波三折,天問堂博物館的那批展品也耗費了何漫舟很長的功夫。為了盡早把這些突如其來的任務解決,她整個晚上都在忙碌中度過,根本沒有抽出任何空閑休息。加之還有羅溪溪在場,她也不好直接去看何盛留下來的筆記,所以此刻何漫舟整顆心都被調了起來,恨不得立刻回家,看看手札里到底留著什么樣的線索。
當何漫舟踏入樓道的時候,感應燈隨之亮了起來。
錯亂的思緒揮之不散,她甩了甩頭,不讓自己再繼續想下去。
“別想了別想了,夢都是反的,瞎想什么呢。今天不都已經找到老何的筆記了嗎,這就是最重要的線索,何漫舟,你給我打起精神來,老何等著你去救他呢!”
女孩子的聲線清澈好聽,尾音帶著細微的顫抖。
這句話的聲音不算大,僅僅像是一句呢喃,卻因為樓道里過于安靜,留下了不重的回音。
而這就像魔咒一般,真的讓何漫舟安心下來,就這樣一路上了樓,她掏出鑰匙旋開防盜門,推門走了進去。
這是個面積不大的公寓,兩室一廳的格局,現代極簡的裝修風格,家具是白色調搭配原木色調的,很有些宜家樣板間的感覺,事實上大半的物件也都是何漫舟從宜家淘弄過來的。
何家的老房子在二環里的四合院,離天問堂博物館不遠,去z大也很方便,之前何漫舟都是跟父親一起住的,而這個房子則是何盛特意買給女兒的。
何漫舟的媽媽去世得早,何漫舟是何盛一手帶大的,父女倆著實過了一段相依為命的日子,這直接導致何漫舟對父親十分依賴,什么話都跟他說。老何是個老學究,沒有文科生特有的浪漫,卻把文人學者的委婉和矜持學了個徹底,那些掏心挖肺的話何盛說不出來,所有的關懷都是從日常的點點滴滴中滲透出來的。
以一言以蔽之,就是分明心底的感情濃重到足有十分,卻只表現出了五六分,最后被何漫舟感受到的,或許就只剩下兩三分了。就連對女兒的好,何盛都的表達方式都帶著簡單粗暴不拐彎子的實在,因為太過直男,時常讓何漫舟又好氣又好笑,深感他當年追到女神一般高高在上的人當老婆,真是比歷史更為復雜的史上未解之謎。
何漫舟心說,女孩子要的分明是幾塊糖果就能解決的問題,可是何盛非得大手筆地砸錢,還偏偏砸不到正地方上,不知道該說自家老爸點什么好。但是她嘴上再怎么嫌棄,仔細咂摸一下,那些感情又都盡數變成說不出的動容。
就比如這件公寓,就是最好的例子。
在何漫舟大學畢業的時候,何盛沒跟任何人打招呼,自作主張用這些年的積蓄給女兒買了這間公寓,裝修家居更是一手操辦了起來。
何漫舟只記得那段時間父親早出晚歸,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在她問起的時候,何盛只是推著眼鏡架,好脾氣地打哈哈,搞得何漫舟十分莫名其妙,深感父親的心里只有工作,親生女兒一輩子一次的本科畢業典禮,他都能擺出一副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樣子。
直到接到了新房的鑰匙時,何漫舟才著實愣了一下。
她怎么也想不到,父親不但沒有不把她的畢業典禮當回事,還送了這樣一份大禮,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感慨何教授霸道總裁上身,寵人的方式簡單粗暴,還是笑他過于獨斷專行——明明他能出席畢業典禮,自己就已經很滿足了。
因為這些,何漫舟后來沒少笑話自家父親。
“老何,我不得不批評你幾句了,人家都說女兒是爸爸的貼心小棉襖,怎么到了我這里,你還急著把自家閨女往外趕呢?能不能行啊老爸,我連男朋友都八字沒一撇呢,你居然把我的終身大事都計劃出這么多的步驟了......”
對于女兒沒大沒小的玩笑,何盛只是好脾氣地笑了笑。
“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情你不為自己打算,我得替你打算。再說,有自己的房子總不是壞事,平時爸爸工作忙,大半積蓄都花在天問堂博物館,沒有為你做些什么,趁現在我還有能力照顧你,怎么可能看著你吃苦呢。”
對此,何漫舟相當不以為然,她那雙明亮清澈的大眼睛彎生生的,狡黠中透著幾分天不怕地不怕的囂張,語氣更是帶著撒嬌一般的嬌嗔。
“我不管,老何,你可就我這么一個女兒,你不管我誰管我?想用一個新房子就把我打發了啊,我告訴你,門兒都沒有,我就是賴上你了。”
何盛對自家古靈精怪的小丫頭沒辦法,看著她連鑰匙都不接,只得問了一句,那你跟爸爸說說,你想怎么辦?
當時何漫舟嘻嘻哈哈地和何盛開玩笑,說自己打死不搬家,那房子就空著吧,最好空個十年八年,除非老何不要她了,否則她就在家里住著,整日里白吃白喝,心安理得當米蟲,白白胖胖的那種,反正老何也不會嫌棄她。
這樣的囂張在何漫舟口中總是那么理直氣壯。
大抵被寵愛的小孩都不知天高地厚,也想不到所謂的世事無常,何漫舟曾經以為,自己可以一直那么囂張下去,放肆大膽地做想做的事情,畢竟老何的愛是那么潤物無聲,他早已經安排好了一切,不想把任何壓力留給女兒。
他只是希望何漫舟過她想要的生活,別被柴米油鹽醬醋茶牽絆,也別被世俗的標準和價值觀約束,她可以遵從內心當個獨立畫家,毫無壓力地享受生活的美好,凡事也都只看到好的一面,心安理得幸福下去。
現在想起來,倒真是一語成讖。
老何還在的時候,何漫舟都是住在四合院的,可是最近一年,大抵是害怕睹物思人,何漫舟便搬到這邊來住了。兩個人住的時候,那偌大的四合院驟然空蕩了下來,每處細節都是回憶,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何漫舟,父親已經不在了,現在只剩下她自己了。
這間公寓也是一樣的空蕩,室內很安靜,月色透過沒有拉嚴實的窗簾縫隙照射進來,在木質地板投下淡淡的光,何漫舟低低嘆了一口氣,在玄關處換好了鞋子,隨手扭開的壁燈。
暗黃色調的光源驅散了周遭的黑暗,讓屋子里多了些煙火氣。角落里跳出了一只可愛的藍白英短小貓咪,圓溜溜的大眼睛直直看著何漫舟,奶聲奶氣地喵喵叫了幾聲,前爪扯著她的褲腿,一副討親要抱的樣子。
何漫舟熟練地給它抱到懷里,撓了撓它的小下巴,走到貓窩旁邊,抓了一大把貓糧,又打開一罐貓罐頭。
“小奶糕,乖啊,這就給你吃飯。”
看著貓主子心滿意足地開始舔爪子,何漫舟才終于閑了下了。
下班的時候因為李叔叔的一通電話,何漫舟連晚飯都沒有吃好,之后趕回天問堂博物館加班,也來不及吃些什么,這會兒也覺得有點餓了。她熟稔地燒了一壺開水,泡了一碗方便面端到茶幾上,從背包里拿出那本破舊的日記本。
做這些的時候,何漫舟的手指不自覺地細微顫抖著,大抵是近情情怯,這一年以來她沒有一刻不在想著探究這背后到底發生過什么,不論是刀山火海,她都會一往無前。
可是此刻,何漫舟卻覺得有些害怕,不是害怕那些未知的危險和不可預估的險阻,而是擔心老何的事已經不可逆轉,她連努力的機會都沒有。
就這樣沉默地坐了幾秒,何漫舟深吸一口氣,將日記翻開。
而老何留下來的秘密,終于即將揭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