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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哪里?什么?哪里?

我從倫敦起飛,前往法屬波利尼西亞,在兩段長途飛行間隙,途經洛杉磯國際機場轉機時,我遺失了最重要的參考資料:大衛·斯威特曼[5]的高更傳記。我去法屬波利尼西亞是為了寫一篇關于高更和當地異域風情的文章,以紀念他逝世一百周年。然而,這資料就這么莫名其妙地弄丟了,這個無法挽回的損失是個很不好的兆頭,我頓時慌了神。當這種感覺漸漸消退時,取而代之的是濕漉漉的無奈感,虎視眈眈地要令我的整個旅程泡湯。這么至關重要的材料就這樣被憑空奪走了——有時候遺失也相當于被掠奪啊,即使純粹是主人的錯。這么一來,我在塔希提島的大部分空余時間都被用來彌補這一損失:我把能回想起來的從斯威特曼的書里和其他史料中讀到的高更的生平與成就都記錄了下來。

高更絕對是個奇人,但他首先是位藝術家。我是這樣寫的。他的人生如他的畫作一般色彩斑斕,他的作品影響了所有后來的藝術家,包括偉大的色彩畫家馬蒂斯。馬蒂斯曾在他的感染下跑到塔希提島,想“看看那里的光”,看看高更畫里的色彩是不是真實的(它們是真實的,又是不真實的)。高更于1848年出生于巴黎,但卻自認為是“來自秘魯的野蠻人”——他幼年時期曾在秘魯生活過。說他是野蠻人,他卻成了股票經紀人,還娶妻成家,后來又拋下家人,奔赴塔希提島。他去那里的部分原因是作為野蠻人去尋根,甩掉文明的偽飾,而同時還能享受法國保護領地的一切特殊利益。“法國保護領地”這一稱謂暴露了殖民主義的游戲本質:法國以典型的黑幫手法向塔希提島提供保護,心里完全明白塔希提島島民需要獲得保護來抵御的恰恰是法國人。在去塔希提島之前,高更在阿爾勒和備受折磨的天才文森特·凡·高共同生活了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里,他們幾乎把對方逼成了瘋子,但高更把凡·高逼得更甚。可這也說明不了什么,因為凡·高自身就有一種走向癲狂的緊繃感,在徹底發瘋之前就已經有點不正常了。

這兩位藝術家骨子里陰晴不定的狀態被柯克·道格拉斯[6]與安東尼·奎恩[7]在電影里演繹成了經典。兩人朝夕相處,又成日灌苦艾酒,喝得醉醺醺的,無異于火上澆油,所以當凡·高憤而割下自己的耳朵時,雖然所有人都很驚訝,但這可能也不完全是個意外。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高更自命不凡,愛表現自己,最后覺得證明自己與眾不同的唯一途徑就是遠赴塔希提島,跟他心目中的同類——生番部落——生活在一起。他到塔希提島的時候剛好四十三歲。

La vai taamu noa to outou hatua[8]

“你從哪里來?”帕皮提入境處的官員問,“你到哪里去?”他有沒有事先接受指示,為了響應百年慶典來提這些問題?高更在他1897年的那幅恢宏巨作中提出了這些問題,我來塔希提島回答這些問題。

1891年,高更涉灘登島的時候,當地的婦女圍上來嘲笑這個戴著水牛比爾帽子、長發及肩的嬉皮士始祖;當我過關入境的時候,他們沒有嘲笑我,而是在潮濕的、黎明前的幽暗中沖我親切地微笑。他們向我和其他游客贈送套在脖子上的鮮花花環以示歡迎,這些花環聞起來就像剛剛做好的那樣新鮮芬芳。有人用香氣撲鼻的熱帶鮮花做成的花環來歡迎你,這當然是件令人開心的事,但同時,也往往有一種令人沮喪的感覺在作怪。一個友愛的迎客傳統被徹底商品化并加以包裝,這樣一來,即便這些鮮花很美,倒還不如就用塑料花得了。同樣令人沮喪的還有那些駕駛旅游巴士的司機,他們等著把游客“傳送”到這個蠻荒之地上的奢華酒店。一個個健壯得如同橄欖球隊的主力前鋒隊員,空有一副能在橄欖球場上碾壓英國人的體格,卻“淪落”成了彬彬有禮的行李搬運工。

等我辦好入住手續,走進我的豪華客房,天空已經以它那種熱帶特有的快節奏開始亮起來,于是我推開房間的法式長窗,走到陽臺上,將眼前自然純凈的風景盡收眼底。夢幻般的莫雷阿島映襯著半眠半醒的天空,這景致真是美極了,可你要是往右看,就會看到其他陽臺呈僵硬的幾何形狀面對著大海,一派古爾斯基[9]式的風格。這是一家大型豪華酒店,雖然景致絕佳,但大海就如同經過修剪的指甲一般,像是只對酒店住客開放的水上高爾夫球場的一部分。

在兩人徹底鬧僵之前,高更和凡·高計劃在塔希提島建一個“熱帶畫室”。近來,首府帕皮提給人這樣的感覺:要是埃里克·侯麥[10]想拍一部熱帶地區的電影,他可能會來這里。在這部電影里,什么都不會發生,場景像一個法國小鎮,你永遠都不會想在這里度假。這種地方之所以存在,主要就是為了凸顯其他地方更有意思。如果你來的時候不幸趕上星期天,到處都關著門,那就更沒勁了;不過,反正可看的東西也沒多少,到了星期天,“沒多少”就變成了“什么都沒有”。我們或許會這樣想,高更在十九世紀末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的時候,情況一定非常好,但事實是高更已經來晚了,他來的時候,這里已經“眾所周知淪為南太平洋諸島中被‘文明’破壞得最嚴重的島嶼”。我記得有位藝術史學家曾在文章里說它是“伊甸園和失樂園”的象征。而只有在高更的畫里,它才是復樂園,重塑的天堂。

當庫克船長來的時候,這里的確風光旖旎,如同旅游手冊里展示的風景畫面那樣美。我去了庫克船長和“邦蒂”號船,以及天曉得還有什么人靠岸登陸的一個叫作金星岬的地方,它是塔希提島最負盛名的海灘(塔希提島和巴厘島一樣,雖因海灘出名,但實際上并沒有什么好的海灘),有幾個人在那里曬日光浴,玩水。沙子是黑色的,讓人感覺這地方和伊甸園截然相反,就像一張黑白相反的底片,你能用這底片沖印出一張絕佳的度假照片來。或許是我自己被時差搞得暈頭轉向了吧。

“我們比倫敦早十小時還是晚十小時?”我問導游喬爾。

“晚,另一方面,新西蘭只晚一小時,但它又比我們早一天。”他這話說得簡明利落,但卻幾乎矛盾,十分費解。幾乎是出于同樣的原因,喬爾接下來的話也聽起來怪怪的,這話乍一聽好像很簡單——“星期天的時候,這個沙灘上擠滿了人。”——我的腦子有幾秒鐘沒有轉過來,仔細一琢磨后才反應過來:今天就是星期天啊,而沙灘差不多是空的。好吧,也許這里沒有“擠滿了人”,但它卻充滿了歷史感。然后,有那么一刻,我覺得信心十足,體會到了那類備受推崇的英國小說家的感覺。就是那種人,跑到一個像這樣的地方,來了靈感,要寫一部史詩巨著,一部雜亂的模仿歷史的作品,在其中設置眾多人物,盡其所能地浪費讀者的時間,而說到底,其實只是編造了一個無聊的故事,看得讀者哈欠連天。想到這里,我似乎已在瞬息之間一揮而就,完成了一部這樣的小說,滿滿七百頁的長卷。

離開金星岬,我們繼續環島之旅,一路來到了提阿胡普。

“你喜歡沖浪嗎?”喬爾問我。

“是啊,喜歡看。”我回答。

“那很好,這里有國際沖浪錦標賽。”

“太棒了!你是說現在嗎?”

“差不多。”這是個難以捉摸的答案,言下之意,要么比賽明天開始,要么昨天剛剛結束,又或者我們到的時候正在進行,但這種可能性最小,其實根本沒有人在沖浪,更確切地說,是根本沒有海浪,除非你要把這個詞擴大理解為“海面”(如“沒有浪頭的海面”)。海面風平浪靜,就像一塊水分飽滿的薄餅。我感到有一種模式漸漸浮現出來:一有期待就會落空,一有希望就會失望。一個月前,在波士頓,這種模式已初見端倪。

高更的大作《我們從哪里來?我們是什么?我們到哪里去?》(Where Do We Come From? What Are We? Where Are We Going?)被收藏在波士頓美術館里。就在我飛塔希提島前不久,純屬機緣巧合,我生平第一次來到了波士頓。我一直想看這幅畫,盼了至少十年,這次我終于有機會,在(套用游記作者喜歡的說法)“循著他的腳步”去南太平洋之前先一睹這幅畫的真容。雖然這十年間我在忙其他事情,但我也一直在等著能親臨波士頓。現在,我終于來了,終于到波士頓了。我在美術館里游蕩著,甚至沒有刻意去找那幅畫,雖然我明知它就在那里,我還是希望如命中注定的那樣,能在不經意間撞見它,就好像我根本沒料到它會在那里一樣。在兩次看見特納的《奴隸船》[11]和德加[12]的《賽馬會上》(At the Races)的定格畫面,三次看見比爾斯塔特[13]的《約塞米蒂河谷》(Valley of the Yosemite)之后,我開始懷疑自己已經在這大得讓人虛脫的美術館里把每個房間都逛遍了。我信馬由韁地晃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卻連一眼都沒有瞟到那幅我專程來看的畫。最后,我向一名接待員打聽《我們從哪里來?》去哪里了。他從一種奇怪的茫然狀態中抬起眼來,一副精疲力竭、無聊得失了神的樣子,仿佛只想坐下來解放他的雙腿,但同時又熱切地想要回答每一個問題,縱使這問題他之前已經聽了一千遍。他說這幅畫目前不展出,畫正在修復還是被借出去了,我想不起來是哪種情況了。謝過他之后,我邁著沉重的步子,被失望壓得喘不過氣來,簡直像被他施了咒一般,使得地心引力陡增至三倍。如果此時我能看到一幅畫,此前從沒見過它的復制品,也從沒聽說過畫家的大名,在這希望落空前的跋涉尋覓中,在美術館浩瀚的館藏中,我不知怎的就把它給漏了,如果真有這么一幅畫出現在眼前,那么,這一下午的失落是可以得到彌補的,我被下的咒連同整個世界的重壓也會被解除;但在當時,我看不到任何補償的機會。我就這樣與這幅杰作失之交臂,這是一次受挫的朝圣之旅(這可不只是白跑一趟那么簡單),我因此覺得高更的畫所提出的宏觀課題必須補上另一些更具體的問題。為什么我們要在一星期中的這一天——在這個特定的城市里,我們唯一有空的一天——來到這個美術館,而這一天我要看的展覽偏偏關閉了?為什么在這場為期四個月的轟動性的展覽一再續展后,我們偏偏在它結束之后的這一天才來?為什么這一天我們想要看的畫被借去了我們一年前去過的城市,而這里的主題展是我早在六個月前就在哥本哈根看過的保羅·克利[14]的回顧展?答案可以湊合著從沃爾克·施隆多夫[15]的電影《玻璃玫瑰》(Voyager)里的一段有趣的對話里找到,這部電影改編自馬克斯·弗里施[16]的小說《能干的法貝爾》(Homo Faber)。法貝爾(山姆·夏普德[17]飾演)問一個非洲人盧浮宮什么時候開放。“據我所知,它從來都不開放。”他帶著一種威嚴的漠然態度很有智慧地回答了這個問題。而這一切衍生出了另一個更加讓人困惑的問題:看到和沒看到有什么區別?或者更確切地說,看到塔希提島和沒看到塔希提島、去塔希提島和不去塔希提島,這之間有什么區別?答案其實是針對一個完全不同的問題的:你有可能去了塔希提島,卻看不到它。

我至少在塔希提島植物園內的高更博物館里領略了《我們從哪里來?》這幅畫的大小,這里掛了一幅一比一的復制品。在畫的正中央,有一個雌雄同體的人伸手在摘樹上的果子,很難說這是在象征什么,畫里還有很多其他的象征元素。高更是一個象征主義者,這意味著他的作品充滿了象征元素,甚至顏色都在象征著什么——雖然似乎更多時候象征著我們沒有能力去充分詮釋它。當然,不是所有人都有耐心去做這種嘗試。D.H.勞倫斯從澳大利亞去舊金山,中途曾在塔希提島短暫停留過。對他來說,高更“柔婉有余,易傷感,他的神話很可悲”。高更的這個視覺神話世界——融合了毛利、爪哇、埃及,以及從他逸雅意趣的角度看屬于普世性原始文化的各種元素的大雜燴——在《我們從哪里來?》這幅作品中表現得淋漓盡致。然而這個故事,或者說這個傳奇(即關于高更一生的傳奇),里面最具神話意蘊的內容,就是高更完成了這幅作品后便企圖自殺,結果卻因為藥劑過量(要不就是過少)沒死成。活過來后,他開始思考答案,他將答案以問題的形式表達出來,而問題則以繪畫的形式被表現了出來。然后,這幅畫也和其他作品一樣,被卷起來運回了法國,他創造出來的那個世界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很有可能在某些日子里,他會在醒來時問自己:“那一大幅畫去哪了?”然后,他坐在床邊,撓著發癢的腿,想起來它已經被運走了,得再畫一幅新的了。在高更博物館里陳列著所有畫的影印件,小小的,標有文字說明,告訴人們這些畫作漂流到了世界的哪些地方:莫斯科的普希金美術館、紐約的現代藝術博物館、巴黎的奧賽博物館、倫敦的考陶爾德畫廊。不過,有四十幅畫作因為一百周年慶典而被暫時送回了島上。畢沙羅[18]曾刻薄地評論高更:“(他)總是在別人的地界偷獵,現在他又在大洋洲的生番部族那里連偷帶搶。”畢沙羅這么定調之后,近年來開始流行把高更視作帝國主義冒險自肥行徑的化身。從這個角度來看,他的作品的回歸也算是一種補償的姿態,但如果就此推斷,這些島民中,支持波利尼西亞脫離法國的呼聲很高,那就大錯特錯了。相反,這里的人害怕的是法國有一天會斬斷和這些島嶼的特殊關系,停止輸血,不再提供他們極度仰賴的資金支持。

離開博物館后,我們又去了馬泰亞和普納奧亞(目前是帕皮提的郊區,沒什么特色)。高更在那里生活過,還在那里創作了他最著名的幾幅作品。我突然有了個念頭,高更也許用黃色來代表香蕉,但除此之外,大腦一片空白。我無法從高更的角度來思考,無法透過他的眼睛來看這世界,我站在那里,看到高更所看到的,卻完全無法像他那樣通過眼睛去領悟到什么,甚至連一絲感覺都談不上。盡管如此,我在那一刻還是意識到了伊斯蘭教的動人之處。一個穆斯林信徒踏上一生一次必修的麥加朝圣之旅,不可能——甚至無法想象——會經歷失望。這就是宗教朝圣和世俗拜謁的關鍵差別吧——后者總是讓你有失望的余地。意識到了這點后,我又想到另一點:我能感受失望的這種強大的能力實際上是一種成就,是一種勝利。失望的慘烈及其折磨人的頻率(高更哀怨地吹噓:“我很沮喪,但沒有被打垮。”)恰恰印證了我對這個世界仍懷有的期待與憧憬,反映了我對它還抱有的厚望。一旦我失去失望的能力,浪漫也將隨之消失,那我還不如死了算了。

A Faaohipa noa i te taime ati[19]

沒法再拖下去了,這個不能問的問題急著要脫口而出,不是“我們到哪里去”,而是“那些女人是什么樣的”,她們是未被塵世浸染的甜心寶貝嗎?高更比誰都迫切地想要回答這個問題,答案很明顯,是的,她們是未被塵世浸染的甜心寶貝,生活在甜美瑰麗的天堂,沒羞沒臊,無所顧忌。高更的許多名畫畫的就是塔希提島的天真女子,她們年輕又性感,吃著水果,看上去隨時都樂意和身患梅毒的老色鬼上床,即便他滿腿都是濕性濕疹。當然,他也是位杰出的藝術家,但她們不知道,那時候,他可沒有像現在這樣出名。要想了解他作為一名藝術家如何了不起,你必須得懂藝術,但她們不懂,因為她們之前什么藝術作品都沒見過。對她們來說,他只是個老色鬼,總想哄著她們把衣服脫了,她們倒是很樂意這么做,即使那些煞風景的傳教士比高更先來一步,令當地人皈依了無聊的古基督教,要求她們把胸部遮起來,穿上一種叫作哈伯德大媽罩衣(Mother Hubbard)的大袍子,這樣的袍子毫無線條感可言,套在身上實在不太好看;但高更知道,藏在那哈伯德大媽罩衣下的,就如同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一則著名的英國廣告里說的那樣,“都是惹人愛的”,那如熟透的蜜瓜般誘人的乳房也還在,并沒有因為被衣服遮蓋著令肉眼不可見而少一分動人之處。她們也許不知道他是位偉大的藝術家,但是高更很自信,他相信自己的才華可與馬奈[20]比肩,人家馬奈畫了一幅《奧林匹亞》(Olympia),他受了刺激,也去畫了一幅很色情的畫,一個波利尼西亞裸女,在一個絕佳的年紀——差不多十三歲——還是個女孩,也已經算得上是個女人了。剛開始,高更沒有畫太多,他只是想要用眼睛去看,弄清楚當地人的腦袋里在想些什么。他閱讀關于毛利藝術和藝術家的書,這多少有點幫助,但他是一名藝術家,用眼睛看是藝術家所特有的理解方式。以前的外來客注意到了當地人的優雅與沉靜,但覺得這是遲鈍或無趣,高更則“從他們的姿態節奏與奇怪的靜止狀態中看到了不可名狀的莊嚴和宗教意味,從做著夢的眼睛里看到了深不可測的謎團表面的漣漪”。除了想弄清楚他們的腦袋里在想些什么,他也急著想扒下她們的褲子,在這片殖民地上的其他法國人對此可不太贊成,甚至可能還有點嫉妒。

當時高更所處的那個年代就是這樣的,那現在呢?對此,我能給出一個很好的答案。那天我正趕上媒體在我下榻的豪華酒店里,給入圍塔希提島小姐決賽的佳麗拍照,她們就像是直接從高更的畫里走出來的那樣。所以,是的,塔希提島女人真的很美,尤其是當她們年輕的時候。然后,幾乎在一夜之間,她們就胖得不可思議,就像被她們發現了《肥胖是女權問題》(Fat Is a Feminist Issue),便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可不只是讀,她們還吃掉了它,男人們也不服輸,變得更胖,這就像一場兩性之間的卡路里較量。這里最流行的運動是劃皮劃艇,但波利尼西亞人真正擅長的是舉重,也叫作行走或者站立。每次他們把自己從椅子上拔起來,總能保持或者超過之前的個人最好成績。雖然皮劃艇本質上是狹長形的,但在塔希提島,想必是經過了改造和演變,總而言之,艇的體積被擴大了,以此來適應當地特有的另類達爾文學說——肥者生存。他們體形龐大,從厚厚的脂肪深處瞪著你,似乎已在層層肥肉的包裹下進入了冬眠。(按塔希提島的標準來說仍算苗條,但在世界上的其他任何地方都算得上是肥碩的。)喬爾說,塔希提人之所以這么胖,一部分是因為波利尼西亞人均糖分攝入量居全世界首位。他說這話的時候,我正在嘗一罐叫作南太平洋島菠蘿的飲料,罐子上用碩大的字體標榜著“人工調味”,就好像缺乏天然成分反而是個大賣點。細看上面的文字,你會發現這一罐飲料里所含的迷幻藥比另一個島嶼天堂伊比沙島上的夜總會里的都多。這也是我嘗過的最甜的飲料,甜度比其他飲料高出了一大截,這一個人體驗也印證了喬爾所說的,在與糖分相關的疾病中,波利尼西亞的糖尿病患者人數居世界第二,心血管疾病患者人數位列世界第三。喬爾如數家珍,雖帶著幾分驚恐,但也不乏自豪,就好像在這個因糖分所致的疾病榜上位列前茅不僅僅是這個國家肥胖問題的根源,而且還是它了不起的地方。

喬爾夸耀的另一點,是他們有著全世界最貴的電費賬單。事實上,如果不是這樣,那倒奇怪了,因為這里什么都特別貴。所有的東西都是從法國進口的,等繞了地球一圈到達這里時,價格已經成了歐洲的千倍。一個星光燦爛的夜晚,我坐下來準備吃飯,一名服務生晃過來向我解釋這個水上餐廳和酒店另一處景致普通些的餐廳之間的區別。

“這個餐廳提供的是精品級的料理。”她說。

“首先是天文級的價格吧。”我打趣道。

餐廳的價格貴得如同天文數字,這意味著我最終只能像高更一樣,“干面包就著一杯水,讓自己相信這是一塊牛排”。這只是打個比方罷了,我實際在吃的是青花魚配香草汁,住在這里的這段時間里,我每天晚上都在吃這個。青花魚正當季,香草又是不值錢的東西,因為它長在樹上嘛,但還是貴得要命,而且吃起來像人造香精,完全是視口香糖為頂級精致料理的人所鐘情的口味。

這種程度的花費不僅意味著東西很貴,還意味著我身邊的食客和游客年紀偏大,他們通常是郵輪乘客,有點兒古板,而且總是成雙結對的。我被這些老夫老妻包圍著。在進餐時,這些喃喃低語的夫妻為了互相消閑解悶,把一塊塊碎面包丟進海里給肥碩的魚兒吃。無限量供應的自助餐創意被沿用到了海上。這些魚兒被馴養得簡直成了精,如果有手指的話,它們會直接簽單把消費記到房間的賬上吧。大海被這樣馴化的事實進一步加深了此前我在島上形成的一個印象。此刻,我對一個樂觀的澳大利亞人說出了心里的想法。他也是個落單的游客,和他湊在一起,我是想獲得一點心理安慰。

“我們根本不是在波利尼西亞,”我說,“我們是在維加斯一個叫作塔希提島或者‘邦蒂’號的賭場里。”

“但你看看那邊,”他說,“看看那美麗的大海。”

“顯然,你最近沒去過維加斯。”我說。

我們只聊了五分鐘,但這已經足夠讓他成為我在塔希提島上最親密的朋友了。我問我自己,國際派對場上的現代原始人去哪里了?我喜歡和這些文身穿孔、扎著細發辮的人混在一起,雖然我不能把自己算成和他們一伙。如今,哪里都看不到他們,他們已淪入無處可見的境地。可就算哪里都看不到我的身影,就算我獨自一人窩在房間里,我也還是有點尷尬。這片曾經渾然天成的人間樂土,如今卻得靠人工雕琢才能使它看上去百分百自然。我發現尷尬不僅僅是一種大庭廣眾下的情緒或反應,當沒有人看著你的時候,你也有可能在私下里感受到這種情緒,意識到這點挺有意義的,雖然毫無用處。如果尷尬能這樣內化成別的什么,如果它能演變成一種領悟或者決心,那還有點意思。但通常,這種情緒只會像臉頰上的紅云一般揮之不去,你越急著想要攆走它,它反而顯得愈加緋紅。

Tei raro ae the hatua poito i to outo parahiraa[21]

在塔希提島待了兩年后,高更回到了巴黎,當他再次來到塔希提島的時候,他已經不喜歡這個地方了,因為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里,一切都發展了起來,這地方對他來說已經不夠原始了,于是他決定去一個更偏遠的地方——希瓦瓦島,這個島位于塔希提島東北,隸屬于馬克薩斯群島。實際上,他直到1901年才到那里,在此之前,盡管他成天抱怨,滿腹牢騷,但始終沒有喪失藝術信仰,正是這種信仰支撐著他,令他相信任何經歷都有利于藝術創作。也就是在這段時間里,他創作了一些杰作,其中不乏以塔希提語命名的作品,比如Merahi metua no Tehamana[22]與Manao tupapau[23],他的塔希提語爛得很,有時候這些畫名根本不是他所要表達的那個意思。然而情況常常變得很糟糕,有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處于絕望的邊緣,但在最后一刻,總會發生些什么,把他拉回來或者推過去——如果他真的越過去了,倒成了一件好事,因為對于高更來說,越過這一邊緣有一種進入天堂的意味。坦率地說,他是他自己的藝術作品的殉道者。有一幅畫叫作《各各他[24]邊的自畫像》(Self Portrait near Golgotha),這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在表達:盡管生活極為艱難,但是像這幅他在各各他邊的自畫像般的畫作可以抵消世間所有的不如意。其他畫都被運回了法國,唯獨留下了這幅《各各他》,他把它帶到了希瓦瓦島,讓自己痛苦的樣子陪著自己,逗自己開心。就如凡事皆有寓意一般,這其中也包含著一個寓意:天堂或者我們稱之為天堂的地方常常是某種“各各他”。許多游客的經歷足以說明這一點,比如他們因為西班牙的航空管制員爭端而被困在蓋特威克好幾天,或者發現所謂的豪華別墅其實是一堆斷壁殘垣,而且管道也存在問題,結果年年的假期美夢都成了噩夢。然而,高更可不在乎這種事,對他來說,一間簡陋的小房子就夠了。他不渴望豪華的水上別墅,但是他自己的管道——也就是他那可憐巴巴的老二——正變得越來越糟糕,這讓他很是心煩,說實話,沒有一個心智正常的人肯消受他這玩意,除非有一大筆錢可以拿,還有一個療程的高劑量的盤尼西林。

乘飛機去希瓦瓦島花了三個小時。在高更所處的年代,你不可能直接跳上飛機,想飛哪兒就飛哪兒,坐船一定很費時間,因為路程的確很長,即使是現在,塔希提島的人還是覺得希瓦瓦島遠在天涯海角,所以,他確實離家走了很遠,如果再走遠一些,離家反而近了,畢竟地球是圓的嘛,像個瓜一樣。

在偏遠的海島上,生活遵循著一個單一的法則:無所事事,要么徹底垮掉。高更也未能幸免,盡管他還在繼續工作,但很多時候都在同神父和法官打嘴仗,通常都是在招人嫌。他沒有停下畫筆,但創作的黃金期已經過去了。有一天,他就這樣死了,一個朋友咬著他的頭皮,想喚醒他,但這已經沒用了,這一次,他是不會再活過來了。他和一些觀摩十三歲女孩裸體的亡魂聚在了一起,就如同那幅以“Manao tupapau”命名的臭名昭著的作品所呈現的那樣,他說很難分辨是她夢見了可怕的鬼魂,還是鬼魂夢見了她,尤其是她那一覽無余的臀部;他也和一些名垂千古的亡魂聚在了一起,加入了西方藝術大師團隊,他和他們站在了一起,還看得到唱詩班,他想要自在地享受死后的美名,擺脫他詭異的人生的拖累。

高更被葬在阿圖奧納村邊上的墓園里,墓地上有塊刻著他名字的石頭,還有一棵樹。這地方,你最多停留兩分鐘就夠了。對我來說,參觀這墓地真是浪費時間,一點意義都沒有,不過這也可能是因為幾分鐘后,我來到了另一塊墓碑前,墓碑的主人我從來沒有聽說過:

NAOPUA A PUUFAIFIAU, SOLDAT:

MORT POUR LA FRANCE 1914-18[25]

法國到處都有像這樣的墓碑,但是沒有一個如此強烈地反映了那場災難的規模——它不僅席卷了歐洲,甚至波及了全世界。設想一下,有個人出生在這里,這個天之涯、海之角,竟然也會被卷入第一次世界大戰。高更的移動軌跡是離心的,從中心到邊緣,這個軌跡被一個相反的、向心的移動軌跡抵消,有人從世界的邊緣被推到了歷史的中心。從那一刻開始,即使身處天堂,也不可能不被歷史影響。由此,我們可以倒過來想,我們(按歷史經驗構建起來的)關于天堂的概念反映的恰恰是未受歷史浸染的世外桃源。

按計劃,參觀好墓地,我需要在文化中心逗留一小時。這個地方是照著高更給自己建的房子復制的,但這里有個小問題:文化中心壓根就不存在。事實上,我看到的只是未來文化中心的落成地(也就是一個建筑工地),它幾乎和世界上其他的建筑工地沒什么兩樣,但他們已經開始復制高更親手做的立在他的享樂屋門口的門框,上面刻著:“Soyez Amoureuses et Vous Serez Heureuses.[26]”然后,當天的高潮出現了——我有幸看到了從高更的井里找到的一些東西。事實上,這樣說有點夸大,我應該說那些是殘骸或碎片:幾個破瓶子,一些陶制餐具的碎片,幾只罐子,一支注射器,一些嗎啡針劑,幾團結塊的顏料。這些東西,一方面只是一堆陳年廢物而已,另一方面,它們仍不失為一堆陳年廢物,但從未有如此具有說服力的展示品來證明藝術如宗教、藝術家如世俗的殉道者般的地位。在我們這些朝圣者眼里,這些吉光片羽的神圣程度不亞于基督的涼鞋或盧爾德圣地的任何圣物,但這種來自俗世的崇拜至少還帶著點誠實和質疑的優點,就如館長所說的,雖然這些東西是在高更的井里找到的,但是,“我們不能確定這就是高更的,不過很有可能就是他的”。

希瓦瓦島的美并不是我所期待的那種美,因此,我到后來才意識到它其實很美。它看起來既有熱帶風情,又有非熱帶的感覺,似乎集齊了這世上所有的樹種。這不僅是土壤肥沃造成的結果,還得益于長期的貿易交流。喬爾跟我們說過,不知道是庫克還是(《叛艦喋血記》[27]里的)布萊斯把菠蘿從其他地方——我想大概是從夏威夷——帶到了塔希提島,然后帶走了面包果或是諸如此類的東西,我想不起確切的細節,不確定葡萄到底是本地原生的,還是從外地引進的。不管怎樣,當我被領著穿越叢林的時候,看到的葡萄及其他品種的水果和鮮花似乎都很樂意在這里落土生根。與其說這片叢林里的有些地方像(海關職員)盧梭的那個郁郁蔥蔥的熱帶天堂,倒不如說更像是舍伍德林區。島上有些地方植被蔥郁,另一些地方則是山石嶙峋的不毛之地,云霧繚繞,一片荒涼。這一現象,連同品類齊全的植被,都意味著它不斷呈現出類似于其他地方的特征,但它主要還是像被破紀錄的高溫籠罩著的瑞士。我根本沒料到會這樣,我原以為能看到當地的藝術家還在傳承著高更的傳統,但我馬上就認識到,馬克薩斯群島乃至波利尼西亞絕大多數地區的真正的藝術是刺青。那里的每個人身上都有刺青,其幾何圖形的精密性、密集性和復雜性著實令人咋舌。曾幾何時,刺青就像寫在身體上的履歷,傳遞著各種信息:你的爸爸媽媽是誰?你祖先的名字是什么?你從事什么職業(武士、貴族)?高考分數多少?甚至還有,你上星期四中飯吃了什么?波利尼西亞人用刺青來回答“我們從哪里來”和“我們到哪里去”——這些問題,宗教已經給出了答案,而對于信奉尼采哲學的人來說,這問題本身就是不讓你回答的。

雖然傳教士埋葬了在基督教傳入之前波利尼西亞人信奉的多神教(還曾一度禁止刺青),但還是有一些最近發掘的圣地可供人參觀,其中讓人印象最深的是在希瓦瓦島的依坡納神廟,那里有五尊紀念像,也叫作提基神像。

我其實不是很想去,這有幾方面原因。我時差倒不過來,每天晚上還睡得越來越少,在原來時差的基礎上又變本加厲地累積了新的時差;而且我還長了可怕的痱子,其折磨人的程度絲毫不亞于高更的濕疹,我滿腦子想的就是有沒有藥膏可以讓我緩解痛苦。

幾天前,在痱子大爆發之前,我們走訪了另一個考古遺址。這地方規模雖小,給人帶來的失望卻大得很。現場有一些黑魆魆的石頭,為了讓它們顯得有趣些,導游喋喋不休地介紹活人祭和食人肉的風俗,我站在那里充耳不聞,裝成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離開這里前往另一處位于泰奧阿、在阿圖奧納附近的遺址令我獲得了片刻的解脫。然而這個遺址的提基神像已被侵蝕殆盡:一顆像沙灘球那么大的圓石,上面依稀可見人臉的殘余痕跡——幾道縫是眼睛和嘴巴,鼻子勉強還有一點痕跡。從審美角度來說,它可以媲美《荒島余生》[28]里湯姆·漢克斯[29]對其產生深厚感情的那只名為威爾森的排球。當漢克斯艱難求生時,他渴求有某種東西能讓他寄托信仰和希望,而這種渴求差不多成了跟溫飽一樣基本的需求。這種東西——在這里,它是排球威爾森——從某種程度上回應了這一需求,承載起了那些希望的魔力。然而,泰奧阿這個地方則表明,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些信仰也會消亡,連神靈都有可能不得不委身于一小塊雕琢過的殘石來艱難求生。

最后就剩下依坡納了。這一路以來的行程如此糟糕,我都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來迎接一個前所未有的失望:它有可能就擺在我面前,我都認不出來,現場的東西少得可憐,以至于我到了目的地,都以為還沒到。然而事實證明,這種擔憂是完全沒有根據的。

這一片叢林被清理過,空中密密麻麻地飛舞著蚊蟲。剛一走近,我就感覺到一股引力。我是說真的。波利尼西亞最大的一座主提基神像就在這里,矮墩墩的,渾圓且強壯。這個地方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就連樹葉都意識到了這種力量,能感受到它,并融入了它。在某種程度上,這并不令人意外,這里一定有什么東西在島中央潛伏著或者被埋在那里。這種地方必然有一種由內而外的舍我其誰的自信,而陌生人或訪客雖然不見得能參透這種自信,但誰到這里都能感受到這種氣場,否則就是咄咄怪事了。

神像渾圓的臉上被風雨侵蝕得五官積了厚厚的苔蘚,強調著巋然不動的決心,更別說是滾動了,連輕微的挪動都不曾有。你必須對它所代表的信仰一無所知,才會覺得它是最接地氣的神靈:它生了根一樣扎在原地,就像一名保加利亞舉重運動員正準備做一個破紀錄的挺舉動作,或者沿用前面的比喻,像一個永遠都不打算騰出座位的塔希提人。這是拉金神,它停在原地不動。我也想停在原地不動,或者至少不急著跟著導游的節奏走,我想給予這位神靈應有的尊重,同時享受一種最單純的感動(雖然遠不止這些):我很高興我來了。

第二天,在從酒店走去阿圖奧納的路上,我又有一個重大發現。我去阿圖奧納是想在那里上網查查郵件,再買點藥膏來緩解一下痱子日益嚴重的折磨。這是村里的一個足球場,球場兩側的邊線外被各種落葉樹占據著(這里可不搞分群隔離這一套),另一端則只有站票,是棕櫚樹的專區,這些高個子一起搖曳著,它們好像在說“你永遠不會獨行”[30],或者更確切些,是在說“你甚至永遠都不會走”,畢竟它們這些球迷只能同安樂,不能共患難,只會看看主場賽事。風時不時在場上的林木間揚起一陣波浪舞,場地好像被啃掉了一截,球門也破舊不堪。這里沒有球員,只有一條拖著涎的狗在邊線處熱身。

一百年后(或者保險點,一千年后),當它蕪沒于叢林之中,又被勇敢的考古學者發現,劈開層層植被之后,這個地方應該會顯現出一種靈氣,就如同依坡納神廟或者許多其他看似喪失了意義的地方所具有的那種靈氣。設想一下,在植被的掩埋下經歷長期的不聞不問之后,只有極少的一點足球知識被傳承下來,迭戈·馬拉多納[31]的某張照片和一些零星的比賽結果(巴西2:英國1)由于年代久遠且缺乏背景知識而顯得毫無意義。這地方毫無實際功用,沒種莊稼,沒建房舍,是一塊“自留地”,它的存在意義是自洽的,一些人甚至謂之“神圣”,它謹守己命,自成一統,孑然世外,那么僅憑這一點,這地方就具備了不尋常的特質。我們會這樣想。我們也會因此推斷兩邊的長方形球門就是當年人們禮敬的圣壇,有人曾以那神之名做出英勇犧牲,那是某種癲狂行為或是某種奇異而單純的信仰的遺跡,如果我們這樣推斷,那么這離事實也不算遠。你會覺得這曾是一處歡慶與傷痛之地,但這種印象最終會被一種鋪天蓋地的徒勞感代替;你會感覺這里曾經是實施某種(宗教)儀式的場所,這種儀式自有其規則,這套規則沒有道理可言,但卻能產生意義,如果沒有這套規則,這個地方就不會存在。我在想象這樣的場景,將來有一天,球網不見了,邊線也模糊不清了,然后突然意識到它已經是這副樣子了,這一發現繼而又令我認識到一個一直以來顯而易見的道理:許多空間上的旅行實際上是一種時間旅行,我實際上是一個來自千年后的游客,回到這個地方來苦苦探索它的意義。

我在就近的球門后面坐下來。這樣看過去,這個球門就把另一邊的球門框在了里面,球門里的球門,這是個令人愉悅的畫面,在這個畫面中,那個(遠處的)球門就替代了你通常想要投進去的那個東西(球)。我坐在那里,看著球門里的球門,想起了唐·切利[32]、查理·海登[33]、杜威·雷德曼[34]和埃德·布萊克威爾[35]的唱片《玩》(Playing)。一如ECM[36]的唱片慣有的風格,這張唱片也有著很出彩的封面:空蕩蕩的球門的門柱,很白,襯著深綠色的樹墻(幾乎是一片樹林),球門前面的球場是顏色淺一些的綠地,小禁區和罰球區的線已經看不出來了,于是球門成了某種有形的、抽象的東西,球場幾乎就是一片草地了。

正因為我認識這張唱片里的所有音樂家,所以才買下了它,但對拍攝這張封面照片的人卻一無所知。唱片的封底提到了他,但我沒有留意,反正那時候,他的名字對我來說也不會有任何意義。直到幾年后,我才真正認識到這名攝影師是何方神圣。有一天,我在看柳基·西里[37]用柯達彩色膠片拍攝的照片時,翻到了這張照片:往往在這種情況下,同一張照片多多少少又會有些不同。唱片封面上的森林缺失了一些細節,少了隱含的深度,而且草有些發黃,看上去更干枯一些,這也許是由于照片在復制過程中造成的失真,也可能是過了這么多年,我的唱片褪色了。然而最大的變化是整個畫面在淡化的同時,又顯得清晰了,這也許就是所謂的西里式風格吧。

與西里的許多其他照片一樣,這張照片有一種沉靜卻強烈的自我封閉的風格。框里面的框——球門柱的框——把人的注意力完全限定在畫面上(在《玩》這張唱片的封面上,畫面又被白色的封面背景多加了一道框)。至于在這空間外正在上演什么,在那一刻之后又會發生些什么,照片上沒有任何提示,因為那上面就是這樣毫無動靜,沒有任何活動的跡象,這是西里慣有的風格。它就像一個夢的定格。每張照片都清澈透明,充滿了無窮的神秘感,讓人舍不得翻過它,把目光轉向下一張。你會很樂意就這樣看著,等著,關注著。這種狀態用“停留”來形容再恰當不過了,這也是我當下想做的事,就這樣看著球門里的球門。

在球門里的球門這個逆向目的論畫面的影響下,我發現框在希瓦瓦島之行目的(拜謁高更之旅)外的,不是“缺乏一個更大的目的”,而是出現了“一個更大的目的的缺乏感”,一種吞噬一切的無目的感。然而,這并不表示就沒有大的背景,這種背景在空蕩蕩的球場上被表現了出來,這個空蕩蕩的球場的目的就是要展示這里發生的一切,人類的輝煌和悲愴,英勇拼搏下的成與敗,正是因為這個球場能持續存在下去,就算當事人消失,它也還在,這些事才有了意義。這也在我們的預料之中,但球場本身也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它的沒落:當它不復存在時,當它被草木覆蓋、湮沒時,漫長的遺忘像是一段插曲,又是最終被發現與復墾的前提。球場成了一張被遺忘的相片,刻畫著被人重新想起、重新發現的那一幕。

Uputa[38]

高更去馬克薩斯群島的決定是符合島上生活的精神病理學的。“波利尼西亞”的意思是“很多島”,那些島你全都想去,除了你落腳的這個島。在飛往希瓦瓦島的途中,我們經過了許多天堂般的島嶼和環礁。在希瓦瓦島的這段時間里,我又知道了更多的島嶼和環礁,它們聽起來一個比一個富有詩情畫意,沙灘更美,海水更藍。我在研究旅游指南和手冊時,開始對高更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憎恨——他怎么偏偏就來了希瓦瓦島,而不是波拉波拉島或者賴阿特亞島呢?我一通電話打到了塔希提旅行社(這家旅行社贊助了我的部分旅程),我說高更其實在波拉波拉島上也待過一小段時間,但電話那頭那個耐心的女士不覺得這樣就應該調整我的行程。好吧,那胡阿希內島呢?我問。但是高更沒有去過那里啊,她說這話的時候已經有點不耐煩了。是的,我耐心地解釋,但也許如今那樣的地方才具備塔希提島從前的吸引力,要是高更還活著的話,他也許會去塔哈島,住進珍珠海灘度假酒店及水療中心的水上別墅,在保持他野蠻天性的同時,也滿足一下奢侈享受的現實需求。在這潮濕的熱浪中,我的努力絲毫沒有融化對方心頭的堅冰。事情很快就清楚了,“我們到哪里去”這個問題正在變成一個令人頭疼的與之對立的問題:“我們不到哪里去?”而答案是:所有我真正想去的地方。其他人覺得希瓦瓦島是個天堂,如果真是這樣,那也是我急于想被驅逐出去的天堂。有了這樣的念頭,你就會覺得伊甸園里長著蘋果的那棵智慧樹一定會讓人醒悟到還有另外的地方存在。原本,亞當和夏娃在這里還是過得挺高興的,直到那天他們吃了樹上的蘋果,這蘋果味道可不太好,然后他們開始好奇:別處是否會有其他品種的蘋果?是否能吃到來自別處的更脆、更甜的蘋果?他們開始覺得也許還有一個更有意思的地方,那里的東西更好吃,他們甚至開始懷疑伊甸園也并非自己腳下的這片樂土,而是別的地方。不僅如此,他們還意識到這里面存在著商機,可以靠進出口蘋果來謀生,把伊甸園當成人生目的地進行推廣。由此,把世界歷史盡可能精簡,從那一刻演化到包價郵輪旅游和壘著各種異域水果的超級市場也就只是一步之遙了。

在希瓦瓦島上,我想得越來越多的是“什么時候才能走”這個問題。我已經翻遍了島上的一切,數著日子等待離開的那天到來。他們說過要安排一個當天來回的行程,去高更的孫子或曾孫子居住的地方,和他吃個中飯或者至少喝杯茶或咖啡,結果發現他不喜歡外國人,并不想見我。我倒無所謂,因為我自己也有一長串討厭的人和事,而排在那一長串的名單前列的幾乎就數名人的兒子、女兒、孫子或者孫女了。這些人來到這個世上就覺得自己與眾不同。在嫌惡的大范疇里,我對這些兒子、女兒懷著一種特殊的蔑視。他們一邊享受著血統帶來的特殊地位,一邊還抱怨被他們所承受的期望壓制而無法施展身手,因為父母或者其中某一位的名望太高了,以致施加給他們的、敦促他們有所成就的壓力往往使其陷入一事無成的尷尬境地。去你的,混賬東西!

取消與高更的后人茶敘用餐的計劃之后,我和幾個游客準備乘船去附近的一個島嶼。載我們的小面包車到得有點晚,但沒關系,因為車到港口的時候,船還沒打算開。這就是在希瓦瓦島的情形:盼著離開的這一大等待又包含著其他的小等待,人就這樣被困在不同層級的等待里面。我一直在等著下一個等待的來臨,而高潮將會是最后一天的等待,我要等著被送到機場,在那里等著飛機送我回塔希提島,之后再等著經歷飛行過程中漫長的等待到達洛杉磯(更多的等待),然后到達倫敦。在某種意義上,我們來這里的目的就是來等待的,用塔希提島的說法,就是“盼(胖)著”。在等待的過程中,你必然會想一些其他的問題,不管你等多長時間,這些問題都揮之不去,提基一般一動不動,這也是電影《銀翼殺手》[39]中復制人魯特格爾·哈爾想要問的問題,這個問題通過影片高潮場面中出現的那段哈里森·福特的畫外音被轉述出來:“我們剩下的這些人都想要問同樣的問題:我從哪里來?我到哪里去?我還有多少時間?”然而這些大問題的答案最后都很小,或者說,如果想要恰如其分地回答這些大問題,就必須把答案一條一條詳細地列出來。我們是來這里累計不可兌換的里程積分的,想要盡可能地在飛機上享受升艙,在酒店里享受客房升級的待遇,想要改變行程去波拉波拉島和胡阿希內島,盼著網速能快些,網絡能穩定些;我們是來這里忍受暈頭轉向和時差反應的,我們被想逃跑的念頭持續糾纏著,想逃去法屬波利尼西亞的其他地方,或者干脆去波利尼西亞以外的地方,最好離家近些;我們來這里后悔自己沒帶上別的書來讀,心里掛念著那本遺失的高更傳記的下落;我們來這里感慨食物味同嚼蠟,在痱子的煎熬下,后悔沒有帶上爐甘石液來緩解痛苦;我們來這里給心愛的人買禮物,再琢磨良久如何解釋為什么不買——因為塔希提島什么都貴,反正也沒什么好買的;我們來這里忍受極度的無聊,然后尋思怎么會無聊到這種地步;我們來這里,是要在希瓦瓦機場等待出發,在這極度潮濕的空氣中,切切實實地重溫之前的那種感受——很高興,我們來了——縱使它轉瞬即逝,縱使有那么多時候我們希望自己沒來;我們來這里,是要在飛機起飛和降落前系好安全帶,收起小桌板,調直座椅靠背;我們來這里,是要離開這里,去另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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