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海灘上
天文臺日志:昏昧中的靈長類動物
晚秋日落時分,碧空如洗,我從家門口上山,兩百步走到天文臺。這兩天暴風雨將天空中的塵霾蕩滌干凈,果園里只剩光禿禿的果樹,它們的落葉好似小販的商品,在腳下枯黃的泥坑里攤開。葡萄園貼近小道的部分已被浸透,落葉鋪成熔金。土路盡頭立著三座農舍,它們都以銹紅色楔形板做墻,瓦楞鋼板覆頂。一座是谷倉,一座是拖拉機棚,還有一座遠在山坡高處,那是一個天文臺,屋頂是合上的。
天文臺內,我繞水泥圓立柱拾級而上。立柱2英尺[4]厚,支撐著上層的望遠鏡。它扎根于深深的地基,矗立在天文臺中央,卻并未與天文臺其余部分接觸,以隔絕震動。我走上樓,心滿意足地看見望遠鏡正蹲踞在睡蓮狀承托上,在低矮的屋頂下安然無恙,經歷了暴風雨卻仍舊干燥。我打開一個巨大的紅色安全閂,然后把全身重量壓在最近的鋁合金螺栓上。屋頂發出一聲嗚咽,開始在十二個鋼輪上滾動,直到完全收起。突然間我就又站在室外,站在這萬里無云的黛藍色天空之下了。
我把望遠鏡指向天空,然后把手伸進望遠鏡鋼架內,揭開凹面主鏡的蓋子,從鏡面一晃而過的是我變形的臉——下頜巨大蠢笨,額頭縮小——好像在強調我作為靈長類動物的自負是荒謬的——一個人猿居然想了解宇宙。主鏡寬如托盤,厚如電話簿,被磨制成表面精度達到八分之一鈉光波長[5]的拋物面,但現在它的溫度和周圍空氣的溫度不一致,所以多少有點變形。等待主鏡冷卻的時間里,我坐在桌前,打開一個小紅光夜視燈(紅光波長較長,能量較低,能最大限度地減少對暗適應的人眼的刺激),在一本橫格本的天文臺日志中記下:天氣晴。西南風微風。濕度67%,還在下降。
我查閱自己最喜歡的一本老星圖。泛黃的紙頁上畫著纖細的網格,星點和星云懸掛其上,像葡萄架上的葡萄串,旁邊描著經年的觀測記錄:彗星過境的軌跡;鉛筆點出的類星體位置,它的光芒穿越億萬年而來;還有數字標記的恒星和星云與地球之間的距離,這些我們為了解近鄰而做的畢生努力,在三維尺度上不過是數千光年。不過這里最多的記錄還是關于星系的,星圖上每個星系都由一個空心的橢圓表示,里面居住著億萬顆星星。夜越來越深,屬于它們的時間即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