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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讀懂一兩個大哲學家

(2009年5月與華東師范大學學生座談)

我們都很好奇,您當初是怎么走上哲學研究道路的?

我在“初識哲學”這篇文章中講過這個故事。我們這代人沒有誰是從學校到學校,中間不是插隊就是當兵當工人。“文化大革命”后期,這代人里很多人都在讀書,在思考問題。后來就是考大學。報考什么專業,跟將來就業沒什么關系——當時大學生都是由國家分配工作的,分去做什么工作收入都差不多。主要根據自己的興趣,當然,也要考慮考得上考不上。我對哲學興趣濃厚,但我沒覺得要在學校里學哲學——到今天我仍然懷疑是不是一定要在學校里學哲學。我報考的是西語系,學德語,此前我已經自學德語好幾年了,自學,幾乎沒聽人念過德語,整個是個啞巴德語。后來由于非哲學的緣故考到北大外國哲學研究所。

現在很少有人報考哲學,功課好的學生都愿意考理工科。

要么就報考經濟金融什么的。考研究生的倒有不少報哲學的。其實從前也有點兒這樣。很早的時候,反正就你們還不存在的那年頭,有一次我到青島,住在我父親的同事家里,他是一位著名的化學家,說起來,我說我是文科生,讀哲學的,怪不好意思的,這位老先生他說,真不錯,你讀哲學,你學的東西是你喜歡的東西,你的工作就是你的生活,你的生活就是你的工作,多好,你看我這讀化學,一輩子學的東西跟我的生活沒什么關系。你讀你愛讀的書,讀著開心,這個好處留給我們文科生的是吧,我覺得讀文科的應該珍惜這個好處,高高興興地得到教化。當然,如果你真的一直做哲學的話,你會碰到一些技術性的東西需要去掌握,也不只是好玩。但總比學財會好點兒,是吧,你學了一大堆財會報表,復式記賬,你的確學到了本事,到處都需要你,但是跟你的人生沒多大關系,你的生活需要復試記賬嗎?

您那時候高考也像現在這么難嗎?

1977年恢復高考時,全民失學已有十幾年,實際上,在所謂“文革”爆發之前,大多數文科教師早已多年不做正常研究了。恢復高考時,沒辦法對專業知識要求很高,考試內容很簡單。但另一方面,那時有十多年沒舉辦高考了,積累了十幾年的考生。大多數考生雖然沒多少專門知識方面的訓練,但至少是愛讀書學習的,是十幾年里的“精英”。所以,雖然考試內容很簡單,考上來的學生并不差,有很多有潛力的青年。77級78級是兩屆特別的學生。后來的情況證明我們之中有能力的人比例較高。但我們這兩屆考生少年失學,專業底子薄,前面沒人時,不少人很快嶄露頭角,但現在普遍后勁不足。

現在還能用當時的方法來高考嗎?

不可能。77級78級的學生比較優秀,不是因為制度設計得好,反倒是因為此前的制度壓制了十幾年里比較拔尖的人才。

可大家都在批評現在高考制度。

現在高考制度弊害甚深,這些弊害一直延伸到小學教育。現在的問題是替代方案何在?近年來很多學者在探討探索,這類探索具有頭等的重要性。但弊端那么明顯的制度一年一年延續,說明這樣的壞制度有深層結構性的原因。阻礙改革的因素中有巨大的利益訴求。我們的高等教育類型單一也是一個因素。我們有科舉制傳統,科舉制的一個毛病是選拔途徑單一。但改起來也不容易,這跟我們的文化有點兒關系,例如,在國外,教師的評語等等會起較大的作用,外國教師講規矩,評語比較可靠,中國人寫評語就多講人情,可信度不高。在中國升學若看重教師的評語之類,弊端可能更重。

您一開始研究海德格爾,后來轉到語言哲學,很多學校都用您的《語言哲學》做教科書。您能簡要講講您對語言轉向的理解嗎?

我的看法已經寫在《語言哲學》里了呀。不過,最近我寫了一篇“語言轉向之后”,集中談這個問題。眼下讓我這樣說吧。哲學一直在尋求天然合理的東西,表達得更強的話,尋求必然如此的東西,不得不如此的東西。必然合理的東西的源頭在什么地方?一開始人們認為必然合理的東西在世界里,例如在月上世界那里,到了康德,必然合理的東西從世界那里轉移到理性認知主體之中。語言轉向可視作又一次轉移,認為必然的東西的源頭在語言中。可以把語言轉向視作康德轉向的延續。我覺得這是刻畫語言轉向的一個比較好的、我比較有心得的角度。當然你可以從別的角度來刻畫。

比如,有些區分似乎是必然的,例如實體和屬性的區分——哲學家歷來熱衷于討論實體/屬性問題。從前,人們傾向于認為實體和屬性的區分是事物自身固有的區分,依照語言轉向的思路,人們更傾向于認為這一區分要從主詞和謂詞的區分來理解,若說這種區分是必然的,那么這種必然性是在語言之中,語言要求我們從實體屬性的區分或類似的區分來談論事物。

科學革命之后,有一點越來越清楚:哲學的任務并不是純事質方面的探索,那是科學的任務。哲學要探究的是我們自己的理解,探究這種理解中穩定的“必然”的東西。語言轉向基于這樣一種基本認識。“語言轉向”只是一個名號,用來標識哲學對自身的這一反思。

但是,語言轉向引起一種誤解,就是認為哲學應該主要去研究語言,Linguistic turn被譯成“語言學轉向”,我覺得就反映了這種誤解。我最近幾年主要不是談語言轉向的來歷,而是談“語言轉向之后”,就是要問:語言轉向之后,哲學就成了語言學嗎?我自己的看法,簡單地說,哲學關注什么是合理的東西,什么是真道理,而很多基本的道理凝結在語言中,所以哲學對語言感興趣。例如,上面談到實體屬性的區分,這樣的問題語言學家并不感興趣——這不是一個語言學問題,它是個一般道理。

形形色色的道理,做人的道理,治國的道理,當然不只是語言問題,更何況,每個語族的語言跟它的歷史——文化連在一起。不過,在反思這些道理的時候,尤其是要貫通這些道理的時候,把這些道理連成一片的時候,差不多總是要涉及這些道理如何凝聚在語言之中。例如,我們可以在很多層面上闡述知行合一這個道理,但我們對知行關系的一些基本理解已經凝結在我們的語言之中,凝結在我們的基本語詞之中。哲學始終是對基本道理感興趣,只不過語言轉向可以讓人們更切實地認識到很多基本道理凝結在語言中。

您翻譯了《存在與時間》《哲學研究》等等二十世紀西方哲學的一些經典文獻,您覺得我們在學著翻譯西方哲學的時候需要注意哪些問題?

我翻譯這些著作,主要不是因為它們重要,是我自己喜歡讀,讀得最熟。我覺得學西方哲學的人,必須做點兒翻譯。你要說訓練,哲學上到底有什么訓練我說不好,我想中國人讀西方哲學,翻譯是個訓練。我們一邊讀書,一邊在理解,有時是模模糊糊的理解,有時是清清楚楚的理解,怎么區分?你翻譯出來了,翻譯對了,就是清清楚楚理解的最好證據。

當然,這里說清清楚楚的理解還是字面上的。我們所要追索的道理一層一層,沒有完全清楚的時候。但這種基礎層面上的清楚很重要。古人談義理,先要有小學或者說語文學的基礎。我們中國人讀外國哲學,翻譯最能體現這個基礎。

西方哲學研究離不開翻譯。實際上,至少在西方哲學這一塊,我覺得一部好的譯著通常比中國人寫的一部所謂專著更重要。要把更多的著作翻譯過來,我們以前了解的西方哲學還是比較窄,還需要把更多的流派更多的重要著作擺到那里,誰對什么感興趣就去做什么。現在翻譯的面寬了,量也很大,可惜翻譯的總體品質還是太差,好的翻譯鳳毛麟角。我一直說,每個人少譯一點兒,把這一點做得好些。中國這么多人,我們每個人其實都用不著做得太多,求多不如求好。如果每個人都做一點,把它做好,咱們中國那么多人,就會做出很多很多好東西。我是建議,每個人去翻譯他真正喜歡的東西,認真研究過的東西,認認真真翻譯,這個譯本是盡可能可靠的。不像現在,翻譯出來的東西不少,大半粗制濫造。這個問題挺突出的,特別是哲學書,也的確不好譯。我和一些同道一直希望能建立一個翻譯基金,至少在西方哲學這塊,成立一個譯者聯合會來審定譯本,獎勵優秀的譯本,把質量差的譯本公開列出,起警示作用。可惜我們無權無勢,只能空想。

對哲學生,翻譯還有一層別人不常談到的好處。論理往往不只看對錯,更多在乎深淺。讀哲學時間長了,會讓人在這一點上變糊涂,喪失對錯感、清晰感,什么事情都理解得稀里糊涂,還以為自己得道。翻譯是有對錯的,它提醒我們,并非在什么事情上都能自我辯護說: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你可能出了硬傷,錯了就是錯了。因為翻譯有硬意義上的對錯,有的批評你就躲不開。常聽人說,翻譯是件吃力不討好的工作。但被人挑錯是好事,老是自說自話,倒是沒人挑你的錯了,可那有什么意思?

至于說應該注意什么問題,我的一點感受是,譯名還是盡少依賴制造新詞,如果要制造新詞,盡可能制造可感的,就是單看漢語字面它也多多少少有點意思。我的意見從來都是這樣,翻譯是如此,寫作也是如此。中國這么多人,每個人都制造十個新詞,新詞就太多了,弄不懂了。

最近又剛剛出版了您主持翻譯的《西方大觀念》。

《西方大觀念》挺有用的。譯得也不錯。《西方大觀念》本來是工具書,不是用來讀的,不過,有人愛讀字典,這種人也有的是吧。你現在思考一個話題,比如說你現在對時間這個題目感興趣,或者對勇敢感興趣,你可以去看看那個條目,了解一下前人都從哪些角度討論過,它可能只說了一兩句,但你一讀,發現我的想法原來前人早說過了,也可能發現自己想偏了,前人多方面的討論給出了一個整體的畫面。

您還主持翻譯過《希臘精神》那套講古典文明的書。

那是掛個名。多少做了一點兒校對,尤其是《希臘精神》那一本。伊迪斯·漢密爾頓的這套書里,我覺得《希臘精神》是最好的。《羅馬精神》也不錯,《上帝的代言人》似乎稍差一點。

我特別喜歡陳老師的寫作風格。我不是學哲學的,但喜歡讀哲學書,可是大多數文章太難懂了,學術文章能不能用日常語言來寫啊?

更多讀者愿意來讀哲學,這是大好事啊。讀者希望學術文章平易近人,顯然是個合理的希望。學術文章里充滿了古怪的干燥的模糊的語詞,彎彎繞繞的句子,別說讓普通人望而卻步,業內人士也照樣頭疼。當然,學術不屬娛樂業,不能指望由媒體廣為傳播,讓老百姓喜聞樂見。用中學生讀得懂的話探討深入的問題,當然最好,但你也不能指望都那么平易易讀。

娛樂當然也有不同品位。人們談論文藝,有時會想起品位,談起思想,倒好像就沒有品位這回事了。文章寫得像會計報表。把維特根斯坦譯成了粗人。其實,在思想領域,品位同樣重要。你們研究生絕大多數肯定還做不出什么好東西,因為太難了嘛,但是,有些學生已經有一定品位了。他自己說不出來什么,但是在聽另外兩個人談一個問題,他能夠聽出這個人講得有意思,有啟發,那個人在講一些空話。

現在,好多學術文章難讀,跟內容深奧曲折沒什么關系。很多時候無非顯示他是個學術家,是個身份標志。我們要識別一個人的身份,可以看他穿什么品牌進什么餐廳,但最保險的是聽他開口說話,蕭伯納在《賣花女》一劇中把這一點寫得淋漓盡致。派個中學語文老師去和賣毒品的接頭,一開口人家就識破你不是同行。一個行當有一個行當的行話,主要的功能是設置門檻,不讓這個行當外面的人混進來。你要搞學術得有個“會員證”,證件上的戳子就是學術語言——你可以不會德文、英文、希臘文、古文,但你不能不會學術語言。你說“天冷,水都結冰了”,他說“在外因的作用下量變導致了質變”,一聽就聽出誰有學問誰沒學問。你沒啥悟性,沒啥才華,只要你會說學術語言就是學者,所以你埋頭苦練,四年大學外加三年研究院,畢業后再實習三五年。費這么大勁兒學到的東西,誰擋得住他玩命用?

中國的學術語言還多一種特色。現代中國學術基本上源自西方,“理論層面”上的用語差不多都是譯名,即使研究國學的,開口閉口說的也是客觀、主觀、超越這些“西方語詞”。在中國人有自己的學術思想之前,總要受一點外文的欺負,對這也得有個思想準備。

總之,艱深的語言有時出自學術內容的要求,有時則用來騙自己嚇唬別人,淺顯的語言,有時是大師的爐火純青,有時是流于表面不肯深思。如何分辨,我找不到一望而知的標準。不過我相信,讀者只要留心,分辨起來也并不是很難。

說到寫作,您的哲學寫作風格很獨特,特別注重清晰和通俗,這種寫作方式是否與您對哲學的獨特理解有關?

這跟我的經歷有點關系。我本來只是自己讀哲學,不習慣也不喜歡那種純學院派的寫作。我是寄生在學院里的民哲(笑)。哲學工作者聚在學院里當教授有點不可避免,不過這只是這一兩個世紀的事兒,早先不是這樣。

不過你是對的,這跟我對哲學的理解很有關系。哲學寫作有時候很生硬,講不到點子上,因為他是在那里構建理論。我呢,我根本不認為哲學的任務是構建理論。科學要構建理論,哲學不要。這個主張也許有點兒極端,我承認,雖然我不喜歡大喊大叫,但我有很多想法其實蠻極端的。但也不是我這么想,我喜歡的哲學家,尼采、海德格爾、維特根斯坦、威廉斯,他們都是“反理論”的。西方哲學一開始就有理論化的傾向。本來,他們也不分哲學還是科學,我把那叫做“哲學——科學”。時至近代,康德、黑格爾、馬克思,還是把構建一套萬全理論作為哲學的終極成果。今天,思想的環境早變掉了,要說建構哲學理論即使在古典哲學時期還有些道理,在今天就全無道理了。

維特根斯坦反對理論,他認為哲學是用來治療的,但這是不是太消極了?

治療不消極啊,醫生給咱們治病,這可不消極。他要是承諾給我打造一副全新的身體,那倒太積極了。維特根斯坦所謂治療針對的是智性上的困惑,智性上的治療靠的不是理論,而是靠一種貫通。他不光談治療,也談綜觀什么的。只有觸類旁通,這種智性上的困惑才能消解。不談貫通,單說治療,聽起來會過于消極和簡單了。

您把哲學理解為窮理,窮理跟理論怎么區別?

哲學思考一開始的起點總是我們平常想的事。后來慢慢會離開這個起點。比如,我借錢給一個人,沒想到寫收據,后來他賴賬,我告到法院,法院不支持我。作為行動者,我得想方設法讓他把錢還給我,作為思想者,我可能去琢磨為什么明明我有理而法院不支持我,琢磨法律和習俗之間的關系,等等。我從一個具體的遭遇開始去考慮這些問題,但到后來就跟起因沒什么關系了,變成窮究道理了。但一方面,窮理若要有意義,它必須跟產生問題的原生情境相聯系,雖然隨著窮理的發展,這種聯系越來越不容易看清楚。我們哲學系的學生,常有這方面的困擾,他本來帶著一些問題來的,可進到學院里,好多理論擺在眼前,你不可能兩三年把它們都弄明白,學院體制鼓勵你挑定一個理論,鉆進去,越做越細,你最后可能成為專家,但你也許完全忘了你一開始想要弄清楚的是什么。后來,你的所有“學術”就是在理論里繞來繞去。比如語言哲學,一開始,在弗雷格、羅素那里你都能看見源始問題,雖然他們已經是專家了,但到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很多語言哲學的論文,是純粹的學院哲學,你已經很難看到它們討論的事情對澄清源始問題有什么意義。

困難在于,一方面,窮理并不停留在常理上,它會發展出某些比較專門的討論,另一方面,它必須以某種方式與常理相聯系。我們沒有什么外部標準來確定某些專門化的討論實質上是否有意義。我們既不能泛泛要求哲學都寫得明白曉暢,也不忍眼睜睜看著哲學變成單屬于幾個專家的活動。學院哲學很大一塊最后變成了自產自銷。是,從前一個時代就那么幾個哲學家,現在,哲學從業者成千上萬,人多了,自產自銷才能玩轉起來。

我們也想從源始問題想起,但想著想著,就不知繞道哪里去了。

這個困難,我們從業多年,仍然天天碰到。最近有個學生寫論文,大學本科畢業論文,題目“什么是語言”,我是他的導師,我看了說,你一上來就建立了一個語言理論,我不知道你的這些思考跟前人的哪些思考連著——無論是贊成還是反駁,你也不顧及我們一般了解的語言現象——無論是用這些現象來作證還是指出這些現象是些假象,一句話,我不知道你的思考跟哪兒連著。他說我就是不要跟已有的理論連著,就是要建立我自己的理論,我想從頭思考,我就從語言本身思考。我說,你也從頭思考,那個同學也從頭思考,每個人都沒有reference,每個人都從頭思考,別的不說吧,單說一點,你不能指望老師來從頭弄明白每個學生自己的理論,是吧。有些民間哲學家就是這個路子。最好從某個大家比較了解的哲學家或哲學思想出發。維特根斯坦夠離經叛道的,但他的《邏輯哲學論》從弗雷格和羅素出發,他的《哲學研究》開篇先引奧古斯丁。你盡可以標新立異,但你得以某種我們熟悉的東西為參照,然后我們才能明白你與眾不同的東西是什么。

前面的哲學家那么多,哪些是應該去攻讀的重要的哲學家?

哪些哲學家最重要?一般說來,哲學史列出的那些哲學家是重要的。不過,誰重要這件事沒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看看哪個最能幫助你思考。也許是康德,也許是休謨。依我的經驗和觀察,要緊的是讀懂一兩個大哲學家,康德也行,黑格爾也行。一個大哲學家,你要思考的問題,他差不多都思考過,作為思想資源,作為對話的依托,系統讀懂一個兩個哲學家就夠了。當然,其他哲學家你也得深深淺淺再讀幾個。

您覺得讀柏拉圖,哪個文本比較適合我們大一學生?

我覺得可以先讀蘇格拉底的申辯,《申辯篇》。讀柏拉圖,最后肯定要讀《理想國》,它的確是柏拉圖比較全面的一篇,而且是人人都讀的。

我是學黑格爾的,但老師讓我先讀康德,說不讀懂康德就讀不懂黑格爾。可黑格爾我都讀不過來,實在沒時間再去讀康德。

老師這話有點兒道理,不過,也有個限度。我也聽人說過,你讀《存在與時間》,你要是沒讀過海德格爾的早期講稿,你無法理解《存在與時間》。他也可以反過來說,你真要讀懂《存在與時間》,你還得了解他后期思想是怎么發展的。還有那么多二手資料呢?再說,你不讀胡塞爾你不可能真正讀懂海德格爾,從胡塞爾又可以連上去,連到康德,連到整個西方哲學史。這有點太嚇人了,有點超過我們凡人能把握的東西了。

當然,藝多不壓身,學哲學,不僅最好對整個哲學史都有點兒了解,還應該對歷史、科學、文學藝術什么的都有點兒了解才好。不過,生也有涯知也無涯,真能讀通一兩個哲學家,那就很不錯了。

有老師說,到了研究生階段,主要不是去讀書,而是要去讀雜志上的最新研究。

按說,到研究生階段,是該研究了。不過,咱們的研究生多半還在初學者水平,尤其咱們哲學系。哲學雜志不是給初學者讀的。你哪天碰到了翻一翻,沒壞處,至少你可以了解你的專業環境。在雜志上發表一篇關于亞里士多德Delta章的詮釋,那他是認為你對亞里士多德已經相當熟悉,也熟悉此前關于Delta章的爭論。他是在這個背景下make a new point。專業雜志是知識增量,不是教育性的。所以,一個人拿到雜志,一般不會通讀它。像我,這有一篇講海德格爾的,我看看“海學”最近又有些什么新的說法,在爭論什么問題——我對“海學”還是比較熟悉的。亞里士多德,你可能不是那么熟,但人人都知道一點兒。但是他要是在討論一個二維語義學的問題,你就不會去看,看也看不懂,因為他假設你對二維語義學的一般背景已經很熟悉。

老師,我是研二學生,兩年一晃就過去了,好像讀了不少書,但也好像沒抓到什么重點。

中國的大學,就像高中一樣,是課程主導的,學生跟著課程走就好了。到研究生階段,你要往哪里去,要由你自己來確定了。我常用一個比喻,研究生之前,像在河里航行,到研究生階段,你被拋到大海中間,你要是自己沒有方向感就糟了。當然,即使有了方向感,航程也很漫長。慢慢走著逛著,關鍵是一路賞心悅目,樂在其中就好。

讀別人的哲學書,覺得很有意思,但一輪到自己寫論文,簡直不知道寫什么。

是啊,要能不寫論文就好了。你愛讀小說,不一定愛寫小說。干嗎讀哲學就非要寫哲學呀。大多數人讀哲學,個人有所得就很好了,不一定能對知識體系做貢獻。但用納稅人的錢辦了大學,不是光讓你來享受的,要把你培養成專家。一方面,唯對某一片斷做研究才可能達乎專精。學術者,無論多么聰明,多么見多識廣,非經專科學習,專門訓練,不能為也。另一方面,所謂哲學問題,從來都互相之間緊密聯系,不知從哪里可以切割。

還有,碩士論文要寫三萬字,這可不只是比你從前寫的東西長了兩倍三倍,這牽涉到結構,就像擺家具,一屋子家具這么擺是一個樣,調一件,其他的都要跟著調。

還有一個問題。我們寫論文,要求有創新。我的確有我自己的想法,可是我不知道從前是不是有人已經寫過了。

這是個挺實際的問題。文科生,書讀得少,你就不知道你做的事情別人是否已經做過。當然,最好是多讀書。不過,你無法遍讀天下之書,要了解哪些事情是前人做過的哪些還沒有做過,有個略取巧的辦法,你去讀最新的概述性質的著作,從那里你大概能了解到前人做過什么沒做過什么。當然,權威的概述仍然會有遺漏,你發現,某種大家以為新的見解其實某個不那么知名的前人已經相當完備地闡述過了,那太好了,這件事本身就是個小小的學術成果了。

究竟什么算創新呢?

各種。例如,對某個哲學家的思想,在有爭議的詮釋上提出自己的主張;如果研究的是古人,評判古人在他的思想環境里是否做出了成功的論證。不是要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評判古人,那沒啥意思。總的說來,創新就是說說,能把前人讀懂就不錯了。尤其不要去學尼采、維特根斯坦,那倒是創新,可咱學不來。

依我看,本科生,甚至研究生,不用要求什么創新,畢業論文寫一篇好的讀書筆記就好了。你好好讀一本書,所謂好好讀一本,你肯定讀了好幾本吧。你能從自己的角度講一講,他到底說了什么?如果你要說哲學也有什么訓練的話,就是弄清楚“那個人在想什么”。

我們選論文題目,應該選古代哲學家還是近現代哲學家呢?

沒有一定,但我覺得選近現代的好一點兒。你選柏拉圖,人家研究了幾千年,你很難說出什么新東西。近人的世界跟我們自己的世界相近,問題意識相近,語言相近,就此而言,比較容易進入。但近人在討論問題的時候,心里有學術傳統的積累作為當然背景,初學者沒有這種積累,往往茫然。古人不掉書袋,沒有書袋可掉,他們論證方式素樸,古人的論證圍繞著他們的基本主張,用的是厚重的常識,從他們那里我們容易看出一些基本道理的組織。不像近人的大批古怪論證,即使無可挑剔,對我們理解世界往往幫助不大。但古人的世界圖景、習慣進路、語言,都離開我們很遠。例如,今天我們談到人性,免不了會跟生物演化連在一起來思考,古人基本上不是這么想的。再例如,古希臘人想到的德性,多半從the few著眼,我們想的多半是普遍道德,善良、勤奮啊,男女關系啊。他們的進路也不一樣,討論一個概念,他們常常從是否可分離、在何種意義上可分離來討論,這種進路對我們挺陌生的,有時很難弄懂他們究竟論證了些什么。我不是說他們的進路不好,實際上,了解他們的進路,往往有助于松動我們的習慣,開闊自己的思路。讀古人,主要是想從古人那里學習,這尤其包括意識到自己的世界圖景中的問題。例如,我們恐怕很難再接受亞里士多德的目的論,我們已經具有一幅不同的世界圖景,基于這種目的論的論證對我們無效。但即使如此,我們仍然有可能從目的論學到一些東西來修正我們自己的目的觀念。

對了,還可以去寫老師的某個想法,如果你對這個未盡的想法感興趣。好處是老師會給予切實的指導。

陳老師,我想問問,怎樣能提高自己的思想能力?

一時不知道怎么答,說個淺顯的,提高思考能力,我想,主要靠讀有思想的書,跟有思想的人交流。

我想問一個很傻的問題:我們到哲學系來是學什么的?我是說,我們學了哲學,將來能干什么?

這個問題一點兒都不傻。哲學是一種反思活動,我們學哲學的本來就該時不時問問自己,我們在干什么?化學系學生不用問化學是干什么的,他不大問的,也不大用得著問。

我年輕時候,有位老先生調侃我,說你們學哲學的,學會了就去教哲學,學生學會了,再去教下一代學生,跟別的啥都沒關系。好吧,哲學系學生畢業后,一個選擇當然是當哲學老師。那哲學老師除了教書,還干些什么呢?

一項工作是顯而易見的,比如說我翻譯海德格的書,然后我寫了本《海德格爾哲學概論》,還翻譯了幾本別的書,寫了點兒什么,介紹羅素的理論啊什么的。這個顯然占了哲學系老師的相當一部分工作。做中國哲學的不用翻譯,但也要用現代漢語做詮釋。我們離原始文本已經很遠了,或者語言不同,或者年代或者地域不同。現在社會發展又那么快,我們每一代人接受的都是很不同的知識和世界圖景。柏拉圖的知識跟我們所了解的知識當然非常不一樣,他那個時候的社會狀況跟我們現在的社會狀況非常不一樣,你直接去讀柏拉圖,不經過中間的這些詮釋者,我們不懂希臘文,不熟悉希臘文化,很可能讀歪了。這個就需要一代一代學者不斷地重新詮釋。而且這個工作,因為要詮釋的是哲學思想,除了哲學系沒有人做這些事情。詮釋也分很多層次,從文字到思想,要詮釋得好,有時候需要很高的思想水平。

為了做好這項工作,首先我們就得讀好多文本。這點上,古人跟我們完全不同。最早的時候沒那么多文本,蘇格拉底不讀書,柏拉圖恐怕也沒讀了幾本。他們更用不著去做翻譯。他們之前已經有過一些哲學家,一些哲學理論,有過哪些哲學家,有過哪些理論,這些理論是怎么論證的,他們大致都清楚,一共就這么多嘛。觀點可以不同,道理可以爭,但前人都有過些什么學說,大家都知道。我們先秦的情況也是這樣。我們今天完全不一樣,我們面前有無數多的文本。而且,今天的知識體系無限龐大,誰跟誰的知識都沒有多少交集。兩位老師在那里討論一個理論問題,第三位老師過來,這第三位老師雖然也做了好多年的哲學,但那兩位在討論什么,他們討論的人、文本、觀點、論證,他可能完全不了解。

不好意思,扯遠了。對,第一類的工作是翻譯、詮釋,多數論文屬于這一類,詮釋之后也許做點兒評論,多數評論沒什么大意思。

另外一類論文,另外一類工作,可以把它叫做前沿問題研究。“前沿問題”現在有點用得爛了。黑格爾研究中有前沿問題嗎?大概不如說近期以來的熱點問題。依我看,只有科學研究才有前沿問題,科學生,學完了基礎課,你學computer science,準備做博士論文,你說我正在讀1975年出的那本書,沒有人讀那個,都讀上個禮拜出的論文,這個叫做前沿。這跟哲學生反著。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兩千多年了,大家還在讀。當前火得不行的哲學家,可能下一代就不知道他是誰了,兩代之后被忘得干干凈凈。《論語》《道德經》《莊子》,永遠有人讀,讀得開心得不得了。

要說哲學工作里面有哪部分前沿,今天來說比較突出的就是心智哲學,但所謂前沿,無非是說,他們追科學的前沿,跟進腦科學的最新研究等等。我出國求學那時候,比較熱的是語言學方面的,現在主要是心智哲學。

第三類工作是做觀念批判,反思現實問題,這一類工作在媒體上比較活躍,本來學院里不一定要做這個,不過,這幾十年在學院里面也很熱鬧。

還有一類,大概想成為柏拉圖這種人,成為孔子這樣的人,想著建立一個大理論,指導社會,為萬事開太平的那種。老學生都知道我是不太能接受這種想法的,別說咱們,就說孔子和柏拉圖自己,也沒開出萬世太平來啊。不過,這些年,抱這種大志的人在哲學系里不多了,現在基本都轉到中文系去了。構建宏大理論打算領導全世界的多半是從中文系出來的。

我就想到哲學系的老師在干這四件事,還有沒有?你們想起什么告訴我。

陳老師,您說的這些,那還有沒有創造性的工作呢?您說的都是哲學教授,不是哲學家。

哲學教授是不是哲學家?化學教授是化學家,可把哲學教授稱作哲學家讓人覺得很別扭。古代哲人不是貴族,不是統治者,他是依憑精神和智性的優越成為優越者的。在這個平民化時代呢?今天的哲學從業者通常缺精神維度,智力也平平,剛好當個教授。不過,詮釋前人的著作是件實實在在的工作。我覺得詮釋工作,至少有一類,也是創造性的。孔子述而不作,誰也不會說孔子沒有創造性。我只是想,創造不一定是創造哲學體系。最重要的是把事情弄明白,最后是不是自成一家之言,這個讓別人去評判。哲學問題沒有完全弄明白的時候,幾乎所有傳統問題都還可以再去思考。

古人做學問,說是“為己之學”,我也想做為己之學,但學校不讓我畢業。

是,那時候所謂學問,跟做學問的人是連在一起的,跟讀書人的心性連在一起。讀哲學要求有點兒智商,但它不是智力游戲,它要能夠通達我們深心中的感受。人們常說,哲學是一種生活方式——一種自我提升或自我轉變的方式。孔子甚至說,行有余力才去做學問。孔子、墨子、莊子,各有各的哲學思想,各有各的治學方式,他們的學問顯然跟他們是什么樣的人連在一起,我們沒法把孔子的主張跟他這個人分開,沒法把莊子的文章和他這個人分開,很難想象莊子這個人寫出的文章會像孟子那樣,或像荀子那樣。反觀今天,我們都用格式化的論文體寫作,看不出一篇論文是誰寫的。這種寫作方式是在模仿科學寫作,模仿得越像,就離開人文越遠。它倒有個好處——方便刊物采用匿名評審制度。不少哲學論文寫得起承轉合中規中矩,就是不知道它跟我們的所思所感在哪兒連著。好在現在的哲學從業者是the many,成千上萬,學術刊物也成百上千,只要我擠進了學院哲學俱樂部,哪怕我沒什么有意思的事兒可說,哪怕大多數所謂學術刊物并無讀者,仍然有希望找到個地方把文章發出來。

不過,古人的這個“己”,跟我們所理解的“自我”有很大區別。粗說,古人的所說的個人不是由個人隱私構成的那個個人。我們不能想象孔子的“己”是由他的個人欲望、個人利益構成的。孔子的“個人”生活理想跟他的政治理想、社會理想很難分開,所謂“成己”本身也主要是從社會意義上來講的,成己與成物相連,是內外之道相合的一個面相。《中庸》里有句話說:“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內外之道也。”孔穎達的疏說:“言人有至誠,非但自成就己身而已,又能成就外物。”這一部分在于古人的公私之分跟今人的公私之分不同,我們今天會把戀愛結婚這些事都視作個人的事兒,在古代,這些事是典型的社會生活。而且,古人的“公共生活”離日常生活不那么遠。這里還要考慮到上一條:古人談論這些事情的時候,眼里看到的只是the few,那些起引領作用的人物,他們的自我是什么樣子的,天然就有社會意義。孔子把君子之德比作風,風自刮它的風,草木就跟著動了。莊子的意象其實也有相通之處:一棵大樹,它自長它的,我們普通人可以到樹蔭下面乘涼、逍遙。今天我們講到己或者自我,背景大不相同,在我們這個平民化時代,the many也有自我,每個人都有個自我。我是個什么樣的自我,差不多只是我個人的事情,跟社會沒什么關系,除非這個自我去違禁犯法。

我沒有做學術的想法,我來上學,是想成為一個有文化的人,可我都不知道到底什么是“文化”。

“文化”的意思太多了,我說個荒誕不經的定義吧:沒文化的受到有文化的熏陶,有文化的從沒文化的那里汲取營養,這個雙向活動叫做文化。我想說的是,有文化挺好,但也不一定一味文化。

我想問的是,為什么很多學過科學的人,很多科學家,他們對神都深信不疑?

首先我想說,信不信上帝并不都是思想問題,主要是文化環境。你出生在基督教家庭里,你從小就信上帝,你要是后來不信了,人家會問,怎么這個人不信上帝呀?在這個家庭里,在這個社會里,信上帝自然而然,不一定會去問為什么會信。

更實質地回答你的問題,我恐怕答不好。說兩個想法吧。現在,大多數科學家不會認為上帝不斷干涉物理世界的活動,但是,還是有很多問題,物理學使不上勁,人生的問題,人的靈性生活的問題。有的科學家認為即使好多物理學問題也無法在物理學的框架里解決,比如薛定諤,大物理學家,當然,不一定要求助于基督教的上帝,薛定諤沒有走上帝路線,他走的是阿賴耶識路線。

至于牛頓他們,情況又不一樣。基督教與科學革命的關系,是科學史上一個熱門話題。不少論者的結論是,只有在基督教世界中近代科學才可能產生,例如對牛頓來說,整個宇宙是上帝的表達,因此,這個宇宙本身是有意義的,它是有秩序的,由一套規律統治著,是我們可以理解的。我們說話,互相能聽懂,自然是上帝的話語,物理學家能夠聽懂。

您怎么看待網絡寫作?

沒讀過,不知道。從網上下載書讀算嗎?網絡小說什么的沒讀過。當然,會上網查資料什么的。

您反對互聯網?

我們老年人難免有點兒懷舊,不過,我好像不是厚古薄今那種類型。互聯網里充斥著大批無聊的東西,但同時有好多好東西,好東西照樣可以借助互聯網傳播。對我個人來說,網絡公開課是互聯網所做的最有益的一件事了。我最受益的是TTC,一流教師,伯克利的,哈佛的,要想享受到世界上那么多一流的課程,除此之外,別無他途——這些地方我不一定考得上,即使考上也只能在一個學校聽課,現在你卻能聽到各所大學名師的課程。當然,多數只是導論課,佛羅倫薩史、量子力學導論,對我來說夠了,聽聽這些introductions對我就很好了,至少能溫故知新。何況,有了今天的廉價技術,即使小眾的課應該也能制成公開課,比如說前沿的物理學研究,只有幾十幾百聽眾,也可以制成網絡課程,把它掛在大課上就行,一個鏈接而已,你只要喜歡一下子就能連到那里,小眾就小眾,大多數人不去鏈接就是了。互聯網教學的發展不一定需要總有一百萬聽眾。現在主要是英語課程——小語種做起來要難點兒,漢語倒是大語種,但不知道有沒有那么多好老師,那么大的學習需求。將來應該能夠做起來。我猜想,互聯網教學很快就能夠取代現在的各種學校。

不過,互聯網也帶來了很多負面的東西,例如大家常說的信息碎片化什么的。網絡初興時,有人預言網絡會帶來很多良性變革,其中不少看起來預測得岔出去了。人們預言意識形態欺騙會變得不大可能了,網絡上的確能找到很多披露歷史真相的材料,或至少是引向真相的質疑,但大多數網民仍然是各取所需。甚至有時會加劇簡單化的傾向,因為網絡傳播本來就有簡單化的特點。互聯網將促進民主化的預言也頗可疑。我們本來想當然地以為信息流動加快會使得社會流動性更加活躍。所謂美國夢,可以說成社會自由流動。可我讀到的研究顯示,現在美國的社會流動性是在減低而不是在增加,關于中國的研究也大致是這個結論。這是不是事實可能要等一段才能知道,如果是個事實的話,就有意思了:一方面信息流通在加快,獲得信息的途徑在增多,另一方面社會階層在固化。

我覺得互聯網帶來的好處更多,尤其是擴大了人的眼界,把我們從生活的局限里解放出來了。

從前遠在天邊的,現在近在眼前。這當然有好處。比如說一個小城鎮的孩子,愛讀書,以前找不到什么圖書,那里沒有公共圖書館,有圖書館也沒有什么好書。現在網上有好多好課程,也可以找到很多好書。再比如,你有個特殊的愛好,愛好東西伯利亞的音樂,以前,你很難找到同道,現在卻能夠通過網絡形成一個興趣共同體。眼界擴大當然有好處,但眼界太寬也有負面作用。以前我們在公社打球,公社籃球賽,各個大隊都派球隊參加,好多人來看,你是哪個大隊的主力,人人都認識你,佩服你,拼命給你鼓掌——倒不是明星感,熟人中間沒明星,你不是明星,但很自豪。有了電視之后,誰都不去鄉里縣里看打球了,大家都去看NBA——把你那場比賽放在一起實在沒法看。其他方面也都是這樣。現在說創新,大家都去創新沒問題,但創新成功的畢竟是少數。本來是一個個小的community,有點小本事一點小創新就行,有點兒小成就就怪激動,別人也跟著激動。現在不是全世界最新的就不算創新。要做就得做到世界上最好的。那我們哪有這個機會?我們現在見多識廣,你沒做到世界級,就算失敗了。從前的藩籬打破了,有一種解放感。我出生在一個小山村子,第一次來到海邊,站在大海邊上,會有解放的感覺。可是你永遠回不到你的村莊,永遠站在浩瀚無際的大海邊上,甚至漂流在大海中央,那就可能不是解放感而是無力感了。今天的人容易產生失敗感和無足輕重感,原因非常多,我想這跟人人都面對漫無邊界的整個世界有關。一個人直接面對太大的世界會帶來一種無力感。

我的想法很老套——新的時代來了,有些東西會失去,有些人懷舊,我的朋友里甚至有人設想建立儒家保護區。在我看,退回去是不可能的,我們能做的是設法把我們所珍愛的東西融合到互聯網時代之中去。每個時代都有它自己的好,自己的壞。我們爭取把自己的好東西傳下去,不管時代有多艱難,只要你挺過來了,就可以把一些美好的東西傳下去。你們的時代已經大大不同了,但還是可能把這些美好的東西融化在你們自己的生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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