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祇住在樹林里
卓尼的歷史很悠久,據說,早在新石器時代,就有人在洮河沿岸安家落戶。從最西邊的扎古錄鎮,到最東北邊的藏巴哇鄉,全長一百七十四公里的洮河南北兩岸,分布著齊家文化、辛甸文化和馬家窯文化的諸多遺址。大量新舊石器時代陶器和石器的出土,也都證明了卓尼縣的古老。
洮河流域跟黃河流域一樣,也是古人類文明的發祥地之一。而我們住下的這個村子,據說就有上千年的歷史了,村里每個人的身上,都有著當地文化的印記。
卓尼縣的人口不多,全縣一鎮十六鄉,九十八個行政村,幾乎所有的村子都不大,有的幾十戶人,有的一百多人。最大的村子是尼巴村,據說近兩千人,但是在卓尼,這樣的村子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的。整個卓尼,也只有十萬余人,民族很多,有藏、漢、土家、回、蒙古等十個民族。多民族聚居,也是卓尼的特色。但是,在卓尼的縣城里,你已經看不到太多的民族特色了,不管哪個少數民族,在這里都已經嚴重漢化了,尤其是藏族。在服飾上,這一點表現得特別明顯。卓尼縣城的藏族人大多穿著漢服,說著漢話,房屋的特色也不明顯,只有在我們體驗生活的這些村子里,還能看到純粹的藏族元素。只是,不知道它們又能存在多久。
村里有很美的風景,到處都綠意融融,到處都有蓬勃的生機。早上起床的時候,總會看到不遠處的山間云霧繚繞,尤其在雨后,濃濃的白霧擋住半座山,山體有一種仙人登場的氣象,似乎在那云霧之中,有一位威嚴的、有著神力的老人,就要出現在我們的面前了。那景象,一點都不比《魔戒》差。那時,整個環境都像被水洗過一樣,所有的顏色都顯得非常鮮亮,也許跟水汽反射陽光有關系吧,總之,一切都顯得夢幻而圣潔。
或許,在熟悉都市文化的人眼中,充滿信仰氣息的土地,本來就像是一個神話了。因為這里的氣氛不一樣,人們的追求不一樣,所有的行為取舍、待人接物的態度等等,都不一樣。都市中的爾虞我詐、鉤心斗角,這里見不到,物欲所形成的紛爭和擠壓,這里也看不到。一切都顯得祥和而寧靜,仿佛不管生活有多么艱苦,只要人還活著,能修行,就是一件開心的事。這是欲望熄滅之后,心靈所呈現的一種狀態。但或許,也是因為這里的物質并不多,還沒有對當地人形成太大的誘惑。假如有一天,現代文明就像占領了城市那樣,猛烈地沖擊這里的文化,當地人還能不能守住現在這種和諧美好的信仰文化呢?說不清。在很多有過信仰文化的城市,人們都不再淳樸了,即使在一些出名的廟宇和圣地,當地人也會顯示出一種跟原始信仰不太一樣的東西。物欲對心靈來說,真是毒藥,它能扼殺一切美好,讓一切都顯得那樣的功利和實際。但很多人并不知道。所以,那些物質上非常富足的人之中,能有一顆平和的心、能安然面對一切的人并不多。
我們中午散步的林子,是一片原始森林,里面既有新生,也有腐朽。很多樹看起來歲數不小了,顯得很滄桑,其中大多是柳樹,但很多都死了。死了的它們,仍然立在那個地方,變成靈芝、蘑菇們的養分,滋養著這塊土地。這樣的奉獻精神,就像是人類中的圣人和偉人了。他們的肉體雖然死了,但靈魂化為了書,化為了文字,照亮了那些也想偉大的心靈。要是一個人也能做到這一點,無私地用生命去滋養其他生命,給其他生命創造一個更好的生存環境,他也就實現了自己的價值,而且是生命最大的價值。這是生命和行為給他最大的回報了。
沒走多遠,我們就看到了很多牛糞,說明,經常有牛在林子里吃草。這讓我想起了我的童年。兒時的夜里,父親經常帶了小小的我,牽上大隊的牲口,到大隊的林子里吃草。那時,我們必須偷偷摸摸的,因為大隊的樹林不讓人伐木,也不讓牲口到里面去吃草。有個倔強的老人專門在里面看著。每次我們正面交鋒時,父親都會用盡所有辦法,不讓老人沒收了牲口的籠頭。那故事,在我的《一個人的西部》中也有記錄。寫到這里,我想到父親,一股濃濃的滄桑撲了來,父親死了七八年了,于今的我,也到了當初帶我放牧時的父親的年齡。
只有在寫《一個人的西部》的時候,我才感覺到時間的飛逝和歲月的漫長。雖然經過日記的提醒,許多畫面都鮮活地浮現在我腦海中,但我總是恍惚了時間。我總是覺得,我還是一個十來歲的孩子,我逗小孫女玩的時候,儼然比她大不了幾歲。但另一方面,我又滿是滄桑。我怎么能不滄桑呢?世界在我的眼中,總是嘩嘩嘩地變,我看不到任何東西能夠永恒——唯有真理。
就像眼前這流水。我們經過的水池,就是平時我們打水的地方。這里的水很清很清,流水里放了水嘛呢輪。你見過水嘛呢輪嗎?它是一種信仰符號,跟平常的嘛呢輪很像,但它是放在水里的。水流一遍一遍地流經它,它就隨著流水一圈一圈地轉。村里人很喜歡轉嘛呢,因為藏地有一種說法:轉嘛呢能帶來吉祥。所以,村里有很多種嘛呢輪,有很大的、掛在墻上的,也有小小的,像手鼓那樣,讓人抓在手上搖的。嘛呢輪上刻了咒子,一般是觀音心咒。看到這些嘛呢輪,我們就像見到了寺廟一樣,心頓時變得柔軟,好像有一種巨大的存在把我們包圍了,讓我們充滿了向往和敬畏。這時,那咒子能不能給村子帶來吉祥,已經不重要了。因為,心靈的柔軟和純凈,就是最大的吉祥。
有了水嘛呢輪,這林子也變得不一樣了。嶺南的林子不管多美,多么富有詩意,也不像這林子。這里可以有很多腐爛的樹木,可以有很多牛糞,但因了水嘛呢之類的信仰符號,這里就有了一種圣潔的氣氛。就像那些寺院,它可以不宏偉,可以不壯觀,但它代表了一種比人類更偉大的存在,這存在本身,就代表了一種讓人敬畏的東西。這是一種高于藝術的美,這種美,源于人類天性中對崇高和偉大的向往。
(寫于2014年6月20日,卓尼小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