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古玩店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4974字
- 2020-08-07 17:43:19
第十八章
那個稱為快活林的,原來是一座有悠久歷史的路邊小店,招牌上面畫著三個賣沙童子,面前擺著許多瓶麥酒和許多袋黃金,更增加了他們快樂的神情,而這個招牌一直在對面的路旁一根木柱子上咯吱咯吱地搖動個不停。在那天,旅客全看到距離賽馬會城市越來越近的跡象——吉卜賽人的帳篷,滿載賭棚和賭具的大車,各式各樣的江湖藝人,不同程度的乞丐和流浪漢,都向著同一個方向行進,柯德林先生看了這種情形,就唯恐找不到安置行裝的地方。他本人距離旅舍越近,這種恐懼就越增加,于是顧不得身上背著的許多東西,加快了腳步,一氣跑到了店門口。這時他才發現他的擔心是沒根由的,因為店主東正靠著門柱,無精打采地注視著開始落大了的雨,沒有表示住上了客人的叮當的鈴聲,喧囂的叫喊聲,以及大家一齊唱起的歌聲。
“還沒有人來?”柯德林先生說,放下他的載荷,擦著頭上的雨水。
“現在還沒有人來,”店主東答道,望望天,“但是我預料今天晚上要有很多的人來到。伙計們,把這戲臺送到小房間里去。你也趕快從雨中到里面來,湯姆。在下雨的日子我總是吩咐他們把火爐生起,我告訴你,這會兒廚房里正冒著暖騰騰的火苗呢。”
柯德林先生很高興地跟了進去,立刻發現店主東絕對不是吹牛。爐子上的火燒得很旺,通過煙囪響起了快人的吼聲,一只大鐵鍋在火上沸滾,唧唧卜卜個不停,聽起來更覺得悅耳。屋子里面彌漫著一層深紅帶紫的顏色;當店主東撥了撥火,使得火焰立即跳躍了起來——他把鐵鍋蓋掀起,一股香味就沖了出來,卜卜的聲音響得更起勁,更深沉,一種油腥氣也散發到外面,一片美味的霧氣繚繞在他們的頭上——當他做這件工作時,柯德林先生的心被打動了。他坐在煙囪旁邊微笑了。
柯德林先生坐在煙囪旁邊微笑,注視著店主東帶著一副惡作劇的神氣把鍋蓋拿在手中,假裝出這樣做是烹調上必需的手續,其實是有意讓快人的氣味刺激客人的鼻子。火光射著店主東的禿頂,射著他那閃動的眼睛,射著他那饞涎欲滴的嘴唇,射著他那長滿丘疹的面孔,射著他那又圓又胖的身子。柯德林先生拉起袖子擦了擦嘴,嘰嘰呱呱地說道:“鍋里面是什么?”
“燉的牛肚,”店主東說,咂咂嘴,“還有牛蹄,”又咂了一下,“還有咸肉,”再咂一次,“還有肉排,”第四次咂嘴,“還有豌豆、菜花、新芋頭、蘆筍,一齊放在這美味的濃湯里燉。”話說到最高峰,他又咂了若干次嘴,把那噴出來的香氣痛快地吸了一大口,然后重新把鍋子蓋上,神氣活像是一個人在塵世上的工作全部結束了。
“什么時候才能燉好?”柯德林先生有氣無力地問道。
“還得等一會兒,”店主人說,抬頭看看鐘——就在鐘的白臉上也像是帶著一種得意揚揚的神情,看起來好像只有快活林才配掛這樣的鐘似的——“還得燉一會兒,燉到十點三十八分就差不多了。”
“那么,”柯德林先生說,“先給我來一品特熱麥酒,在菜燉好以前,千萬不要讓誰送什么東西,就連餅干也不要拿來。”
店主東同意這一個又決斷又勇敢的辦法,點著頭退出去給他取酒,并且一下就取了回來,他把酒裝在一個漏斗形的小錫壺里,以便把它插到爐子中心火苗最旺的地方去溫。溫好之后,他把它遞給柯德林先生,酒面上泛起乳狀的白沫,這正是燙熱了的麥酒特有的一種情趣。
安神的飲料大大地緩和了柯德林先生的感情,現在他想起了他的同伴們,就告訴快活林主人說,他們不久就要來了。雨打著窗戶,正在傾盆而下,柯德林先生這會兒變得慈善極了,他不止一次地表示出懇切的希望,他們可不要傻得淋成了落湯雞才是。
最后他們到了,衣服被雨浸透,盡管矮腳設法用他自己的外衣大襟把女孩子包裹住,他們還是露著一副可憐相,更由于走得很急,他們幾乎喘不上氣來。店主人本來早就站在大門口等著,一聽到他們的腳步聲,就飛跑到廚房里,揭開鍋蓋。效果像電光石火一般。他們一齊帶著笑臉走了進去,雖然淋濕的衣服還在向地板上滴著水點;而矮腳第一句話是:“多美的味道呀!”
又是快人的爐火,又是光亮的房間,在這里是容易忘掉雨和泥濘的。他們換上拖鞋和干燥的衣服,有的是客棧里供給,有的是從他們自己的行李里取出,也像剛才柯德林先生一樣,他們被安置到暖和的煙囪角上,很快地把他們在路上所受的折磨忘個干干凈凈,即便記得一些,也是因為它們能使當前的快樂更可貴了。溫暖、舒適和疲乏控制了他們,耐麗和老人剛一坐下來就睡著了。
“他們是誰?”房主東低聲問著。
矮腳搖搖頭,說他倒希望知道。
“你不知道嗎?”主人轉向柯德林先生問道。
“我不知道,”他答道,“我想他們沒什么了不起。”
“他們也沒什么倒霉[1],”矮腳說,“你要相信這點。我告訴過你——很顯然地老人的心情有些不正常——”
“如果你沒有什么新鮮的好講,”柯德林先生抱怨著說,眼睛望著時鐘,“最好定下心來準備吃晚飯,不要打攪我們。”
“聽我說完好嗎?”他的朋友反唇相譏,“而且我感到,他們過不慣這種方式的生活。不要再對我說那個漂亮的女孩子一向是東奔西跑,像最近兩三天的樣子。我知道得很清楚呢。”
“嗯,誰一定說她是這樣來?”柯德林先生狺狺地說,重新望望鐘,回過頭來再看看鍋,“你不能說點更適合目前環境的話嗎?你只會嚕蘇這些自相矛盾的話嗎?”
“我希望有人先給你預備晚餐,”矮腳答道,“因為不吃晚飯你是不會安定的。你沒有看到那位老人是多么著急往前走——總是要都走一程[2]——都走一程。你沒有看出這一點來嗎?”
“啊!那又怎么樣呢?”湯麥斯·柯德林嘟嘟囔囔地說了。
“就是這樣,”矮腳說,“他背著他的親友們逃走。注意我的話——他背著他的親友們逃走,這位俊俏的娃兒很愛他,他就要她同他一道走,做他的向導和旅伴——至于走到哪里,他不比月亮里的人知道得更多。我簡直忍受不下去了。”
“你忍受不下去了!”柯德林先生叫道,又望望鐘,瘋狂地搔著頭發,究竟是由于他同伴的說話抑或是因為時間過得太慢,那倒很難判定了,“這年頭還是馬馬虎虎算了!”
“我,”矮腳重復說,強調地,緩慢地,“可不能忍受下去了。我不愿意看著這位美麗的孩子落到壞人手中,同那些不配同她在一起的人為伍,正如那些人不配同天使做朋友一樣。因此如果他們吐出[3]同我們分手的意思,我一定想辦法留住他們,把他們送交他們的親友,我敢說那些人這時正在很傷心地在倫敦的每一道墻上張貼尋人廣告呢。”
“矮腳,”柯德林先生說,他兩手抱著頭,肘支著膝,身子一直左右搖動個不停,偶然又用腳跺著地,這會兒忽然揚起了急切的眼睛,“你說的話可能大大地有些道理。如果有招貼,就會有懸賞,矮腳,記住不論什么事我倆都是合伙的!”
他的同伴只有簡單地表示首肯的那么點時間,因為這當兒女孩子醒了。適才說話的時候,兩個人本來湊在一起,現在匆匆地分開,很不自然地裝作在談些什么家常,這時門外傳出腳步聲,新的客人們進來了。
一看原來是四只憂郁的狗,一只跟著一只,踢跶地走了進來,帶頭的一只是個羅圈腿,樣子特別悲傷,在它的最后一只隨員到達門口時它便止步,用后腳站了起來,回頭望著同伴們,它們也便立即仿效起它的樣子,排成一個又嚴肅又沉郁的行列。這些狗引人注意的地方還不僅僅是這一點,因為它們每一個都穿著顏色華麗的上裝,綴著褪了色的穗子,其中一只狗的頭上還戴著便帽,繩子系在下巴底下,帽子歪到鼻頭上面,一只眼睛整個被遮住了;此外,華麗的上裝全部濕透,淋了雨已改變了顏色,穿這些衣服的家伙都弄得像潑過水似的那么齷齪不堪,對于這幾位在快活林里出現的新來客的奇怪樣子,隨你們怎樣去猜度好了。
但是矮腳、房主甚至湯麥斯·柯德林卻像絲毫不以為意似的,只是說這是澤瑞的狗,澤瑞恐怕就要來了。這幾條狗還是站在那里,很有耐性地眨著眼睛,張著嘴巴,緊緊地注視著沸滾的鍋,直到澤瑞本人出現,它們才立即放下前腿,使用四腳在屋子里面走動。但是必須說明,這種姿勢并不能使它們的樣子更好看些,因為它們固有的尾巴和它們上裝的尾巴——兩種對它們都是了不起的東西——看起來實在并不調和。
舞狗經理澤瑞是一位高個子、黑胡須、穿著一件絨上裝的人,他似乎是店主東和他的客人們的老相識,很熱烈地同他們打招呼。解下一架手風琴,放在一把椅子上,手里還保留著一根使他那一班喜劇演員害怕的小鞭子,然后他也走到爐邊烤火,并且和大家談了起來。
“貴演員不大裝扮著旅行吧?”矮腳說,指著狗的行頭,“這樣消費太大了。”
“不,”澤瑞說,“不,我們平常不這樣。但是今天我們在路上耍了一次,到賽馬會上又要換新行頭,因此我想用不著費事脫下來了。腿放下來,皮楚!”
這話是對著那只戴帽子的狗講的,它是一個新演員,對自己的職務不大清楚,瞪著眼睛不安地望著它的主人,沒根由地一會兒站了起來,一會兒又把前腿放下。
“我又買了一頭小畜牲,”澤瑞說,把手插在上裝的大口袋里,好像在摸什么橘子、蘋果或者那一類的東西,“一頭小畜牲,我想你該認得它吧,矮腳。”
“啊!”矮腳叫道,“讓我們來瞧瞧。”
“在這,”澤瑞說,從口袋里掏出一只小獵狗,“它曾經做過你們的‘淘貝’,你看不是它嗎?”
在潘池的一些大戲的場面里,是有一只小狗出場——一種現代化的改進——當作是那位紳士的私人財產,這只狗永遠叫作“淘貝”。這個淘貝是小時候從另外一位紳士那里偷來的,半欺半騙地賣給一位一味相信別人的主角——因為他自己沒有詭計,也就不懷疑旁人會心存險詐。但是淘貝,感恩地懷念著它的故主,不屑親近任何新的主人,不僅拒絕潘池讓它吸煙的命令,而且為了要把對故主的忠心表示得更強烈些,扭住他的鼻子猛烈地撕咬,這一個義犬行為頗能使觀眾深受感動。這便是他們所談的那只獵狗所擔任的一個角色。如果誰懷疑這個問題,它還愿意立刻來個當場試驗;因為不只在它看到矮腳,還能表示認得出他是老相識,便是看到那只扁平箱子,它也憤怒地向著它狂吠,它相信那只厚紙鼻子是躲在里面的。于是它的主人不得不趕快把它收起,重新裝進口袋,在座的人才如釋重負地安定下來。
店主東在忙著鋪臺布,柯德林先生殷勤地把自己的刀叉放在最方便的地方,然后對著食具坐下。每一件事情都準備好了,店主東最后一次揭起鍋蓋;香氣噴了出來,預示的確是一頓了不起的晚餐,如果這會兒他再想把蓋子蓋上,或者有什么再等一下的表示,他很有被送上他自己的火爐里燉了吃的危險。
還好,他總算沒有這樣做,而且幫著一位肥胖的女用人把鍋里的東西倒在一只湯缽子里;那幾只狗看著這種舉動,顧不得熱湯濺到它們的鼻頭上,都在十分急切地注視著。最后盤子搬上了桌面,大的麥酒杯四面放好,小耐兒大著膽子做了祈禱,晚餐開始了。
在這個當兒,那可憐的幾只狗出乎意料之外地又用后腿站立了起來。女孩子可憐它們,盡管她很餓,寧愿自己不先嘗嘗而準備丟給它們幾口食物,但是它們的主人這時開口了。
“不行,親愛的,不行,除了我,它們是不能接受任何人的一點東西的,謝謝你。那只狗,”澤瑞說,指著那個老隊長,聲音變得可怕起來,“今天丟了半便士。罰它一頓晚飯。”
那個倒霉的家伙立刻放下前腿,搖著尾巴,哀懇地注視著它的主人。
“你以后要小心些,閣下,”澤瑞說,冷靜地走到放置手風琴的椅子前面,擺好琴栓,“到這來。現在,閣下,我們吃飯的時候,要你來奏樂,看你敢停一下。”
那條狗立即開始摩擦出最悲傷的音樂來。它的主人拿出鞭子,向它搖晃了一下,回到他的座位,招呼其他幾只狗,它們接到他的命令以后,立即排成一行,直挺挺地像一隊士兵那樣立了起來。
“現在,先生們,”澤瑞說,聚精會神地看著它們,“喊誰的名字誰就來吃。沒喊到名字的就老老實實地等著。卡洛!”
那一只被喊到名字的幸運兒吃了扔到它面前的一口食物,但是其余的狗毫不動容。這樣它們都聽著它們主人的意思吃過了。同時那只受罰的狗用力地磨琴,有時快,有時慢,但是從沒有停過一下。在刀叉響動得最緊張,或者它的一位同伴得到一塊異常肥大的肉時,它就用一個短短的怒嗥來伴奏音樂;但是在它主人回頭一看,它便立即制止住自己,加倍勤奮地彈奏起《老一百號》[4]來了。
[1] “他們也沒什么倒霉”(They’re no harm),直譯應為“他們跟我們一起走也沒有什么妨害”,是針對上一句“他們沒什么了不起”(They’re no good)而發。
[2] “都走一程”(furder away),系“多走一程”(further away)的訛音。
[3] “吐出”(dewelop),系“透出”(develop)的訛音。
[4] 《老一百號》(Old Hundredth ),系一首贊美詩,根據《圣經·詩篇》第一百首的內容改寫而成,因以得名。詩詞的改作者為威廉·克斯(William Kethe),樂譜則為路易·布士瓦(Louis Bourgeois)所作。全詩四節,第一節譯文如下:
“普天之下,萬族萬民,
俱當向主,歡呼頌揚,
樂意事奉,虔誠稱頌,
來到主前,高聲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