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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向執行統治權的平靜和沉寂不再棲止在女孩子的住居里面了。第二天早晨老人發著高燒,神志不清;這次的疾病使他的身體大受影響,在好多星期中,生命隨時可能發生危險。現在守護的人是足夠的,但都是靠守護賺錢的陌生人,他們有空的時候便惡形惡狀地聚集在一起,吃、喝、笑笑鬧鬧;因為病與死乃是他們的財神。

不過,在這樣一個忙亂擁擠的期間里,女孩子比已往任何時候都更為孤單了——精神上更為孤單了;獨自一個人專心地伺候著那個奄奄一息的老人;獨自一個人一味地發愁,也只有她一個人有不能用金錢買到的同情。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她總是守在不省人事的病人枕旁,總是準備著他每一種的需要,總是聽著他重復呼喚她的名字,聽著他說對她焦慮和關切的話,在他的夢囈中這些話越來越出現得多了。

房子已經不歸他們所有了。便是這間病房好像還是仰賴奎爾普先生不大可靠的恩典才得以暫時保留下來。老人病了還沒有多久,他便借著很少人能夠了解、也沒人敢于質問的所謂法律力量,取得了房子和其中一切的所有權。他找來了一位法律界人士協助他占穩了這一個重要步驟之后,矮子便同他的參謀在這座房子里住了下來,表明產業有主,他人無權染指;然后依照他自己的趣味,把住處布置得舒舒服服。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奎爾普先生首先把店門關閉,停止營業,他自己駐扎在后廳里面。他從一堆古老家具中找到兩把椅子,把最漂亮最合用的一把留為自用,把特別難看特別不舒服的一把派給他的朋友,讓人把它們搬到這間屋子里,威風凜凜地高踞其上。這一間屋子距離老人的病室很遠;但是奎爾普先生認為這樣很妥當,因為既可以預防傳染,又可以痛快地熏煙消毒,不只他自己不停地吸,還竭力勸他那位法律朋友同吸。而且他更派專人到碼頭給那個翻斤斗的小廝送信,那小子也很快地到來,奉命坐在緊靠門口的另外一把椅子上,繼續吸著矮子為他準備的長煙斗,不許他有任何借口把煙桿拿到唇外,哪怕一次只是一分鐘。這種布置完成之后,奎爾普先生很高興地四下望望,說他管這個叫作舒服。

那位法紳,他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布拉斯[1],也可以管這個叫作舒服,如果不是因為兩種缺點:一種是,他的椅子坐起來很吃力,坐墊很硬、角度大、傾斜而容易滑下;另外一種是,吸煙常常引起他內心的不安和煩躁。但因為他是奎爾普先生的食客,有一千種的理由逢迎他,因此只好露出笑容,很恭順地點頭勉強表示同意。

這位布拉斯是一個沒有多大名氣的辯護士,住在倫敦城里的貝威斯村[2],他是瘦高個子,鼻子像瘤,上額突出,眼睛深凹,頭發暗紅色。他穿著一件搭到腳背的外套,短的黑色褲子,高統鞋,灰藍色棉布襪。他有卑屈諂媚的神情,但是聲音卻十分粗沙;他那最溫和的笑容也極端可厭,因此任何人在可以忍受的情形下同他在一起,倒覺得不如他發發脾氣,露出滿面怒容來比較好些。

奎爾普注視著他的法律顧問,看到他不斷因為受著煙斗的折磨而眨著眼睛,看到他偶然吸了一大口辣得發抖,又看到他不斷在扇去繚繞在他面前的煙氣,便感覺高興得不得了,開心地搓著兩只手。

“拼命吸呀,你這個狗東西,”奎爾普轉過身對著小廝說,“再裝上一袋,吸快點,吸到最后一口,不然的話我會把火漆頭燒紅了燙你的舌頭。”

幸而那小廝臉皮很厚,只要有人不斷供應,他可以吸成一座小石灰窯。因此他只嘟囔了幾句反抗主人的話,便按照命令狂吸起來。

“它好嗎,布拉斯,它美嗎,它香嗎?你有土耳其皇帝的感覺嗎?”奎爾普說。

布拉斯先生心想即使他有,這種土耳其皇帝的感覺也沒有什么可羨慕的;不過他還是說煙是名牌,他不懷疑他有一種大皇帝的感覺。

“這是避免熱病傳染的辦法,”奎爾普說,“這是防止任何生命中災難的辦法!我們住在這里的期間是不能離開煙的——拼命吸呀,你這個狗東西,不然就叫你把煙斗吞下去!”

“我們要在這里住很久嗎,奎爾普先生?”在矮子對他的小廝發了上面那個溫和的教訓之后,他的法律朋友問了。

“我想,我們要住到樓上的老紳士死了。”奎爾普答道。

“嘻,嘻,嘻!”布拉斯先生笑了,“唔,很好!”

“拼命吸呀!”奎爾普叫道,“不許停!你可以一面說話一面吸。不要浪費時間。”

“嘻,嘻,嘻!”布拉斯叫道,聲音很微弱,因為他又把討厭的煙斗銜在嘴里了,“但是如果他病好了呢,奎爾普先生?”

“那么我們就住到他好了,不多住。”矮子答道。

“你多么慷慨呀,閣下,還能等到那個時候!”布拉斯說道。“有些人,閣下——唔,哎呀,就在法律發生效力的那一刻,早就把東西賣掉或者搬走了。有些人,閣下,真是鐵石心腸。有些人,閣下,真想——”

“有些人真不想聽你這樣一個鸚鵡嚼爛了舌頭!”矮子插嘴道。

“嘻,嘻,嘻!”布拉斯叫道,“你有這種了不起的精神!”

這時門口吸煙的哨兵打了個岔,嘴里銜著煙斗,狺狺地叫道——

“有個閨妮[3]下來了。”

“有個什么,你這個狗東西?”奎爾普說。

“閨妮,”小廝答道,“你聾了嗎?”

“唔!”奎爾普說,好像喝湯似的很有味道地吸了一口,“我同你要把舊賬清理一下——我的親愛的年輕的朋友,有一頓好打等著你呢!——啊哈!耐麗!他現在好些了嗎,我的金剛石鴨子?”

“他病得很重。”流著淚的女孩子答道。

“多么標致的小耐兒啊!”奎爾普叫道。

“唔,美麗,閣下,真美麗,”布拉斯說,“非常迷人!”

“她是要在奎爾普的膝上坐坐呢?”矮子用一種他自以為是安慰的語調說,“還是想到里面小房間里睡覺去呢?可憐的耐麗要做哪一件呀?”

“他對待孩子們真有一套了不起的辦法!”布拉斯嘟嘟囔囔著,好像是對著天花板說話似的,“我敢說聽他講話真是一種享受。”

“我不是要在這里停留的,”耐兒結結巴巴地說,“我要到那間屋子里找點東西,以后我—我—可再也不下來了。”

“那是一個很妙的小房間呢!”矮子說,女孩子走進去,他的眼光也跟到里面,“很了不起的一個繡房!你相信你不用它了嗎?你相信你不回來了嗎,耐麗?”

“是的,”女孩子答道,慌慌張張地走開,帶著她取出來的幾件衣服,“永遠不來了——永遠不來了!”

“她很敏感,”奎爾普說,眼睛送著她走去,“很敏感;那倒很可惜。那張床倒很合我的尺寸。我想把它作為我的小房間。”

布拉斯先生鼓勵這個意見(任何出自同一來源的意見都會受到他的支持的),矮子便走進去試試。他銜著煙斗仰在床上,翹起兩只腳來狂吸。布拉斯先生竭力稱贊這一幅圖畫,又因為床是又柔軟又舒服,奎爾普先生便決定使用它,晚上當床,白天當睡椅;并且為了立即實現后一個目的,他躺在那里不動,把煙斗吸光。法紳這時有些眩暈和茫茫然不能自主(這是煙草在他神經里發生的一種作用),乘機溜到露天底下,在那里待了一陣子,完全恢復了,于是帶著一個相當平靜的面容重新回來。但是不久那個含惡意的矮子又勸他吸煙舒神,結果他便跌在一張睡椅上,一覺睡到第二天早晨。

這便是奎爾普先生占有新財產后的初步程序。有幾天他的確沒有耍什么特別把戲,因為在這個期間里,他一直忙得不可開交,一方面是由布拉斯先生幫忙詳細登記貨品,一方面是他還要出門料理其他事務,一去就是好幾個鐘頭。不過,他的貪心和警惕現在更高了,因此從來不肯有一夜不回這里。同時他對于老人的病也很著急,不論是好是壞,總希望有個結論,他的焦慮隨著時間的過去日有增加,不久他便開始公開抱怨起來,表示不能忍耐下去了。

耐兒怯懦地閃避著矮子,不讓他有找她談話的機會,一聽到他的聲音便逃;律師的笑容也像奎爾普的怪相一樣使她恐怖。她害怕一走出外公的臥室,便會在樓梯上或者過道中碰到其中的一位,因此她就寸步不離她外祖父的房間,直等到夜深人靜,才大起膽子,走了出來,在沒人居住的房間里呼吸較清新的空氣。

一天晚上,她又溜到她常去的窗口,心思沉重地坐在那里——因為那天老人的情形更惡劣了——突然她好像聽到街上有人在喊著她的名字。向下一看,她認出是吉特,他正在設法引起她的注意,一下就把她從悲哀的回憶中喚醒了。

“耐兒小姐。”男孩子說,聲音很低。

“是呀,”女孩子答道,懷疑她是否應該和這位嫌疑犯交談,但是對她所喜歡的老友還是不能忘情,“你要什么呀?”

“很久以來我就想同你談幾句話,”男孩子答道,“但是樓下住著的人們把我趕走了,不讓我見你。你不要相信——我希望你不要認真相信——我的被逐是罪有應得;你相信嗎,小姐?”

“我應該相信,”女孩子答道,“不然的話為什么外公那樣對你生氣呢?”

“我不知道,”吉特答道,“我敢擔保我從來沒有什么對不起他——不,也沒有什么對不起你。無論如何我可以誠心誠意地這么說。我來問老主人的病怎樣了,竟被趕到門外!……”

“他們從來沒有對我講過,”女孩子說,“我不知道這件事,真的。無論怎樣我也不會讓他們這樣做的。”

“謝謝您,小姐,”吉特答道,“聽到你說這話真是很大的安慰。我早就說我不相信那是你的主意呢。”

“那就對了!”女孩子懇切地說。

“耐兒小姐,”男孩子叫道,走到窗口下面,把聲音放得更低了,“樓下來了新主人了。這對你是一個變化呢。”

“的確是的。”女孩子答道。

“以后等他病好些了,對他也是一樣呢。”男孩子說,用手指著病房。

“——如果他有一天好些。”女孩子接著說,不能制止住她的眼淚。

“唔,他一定會好的,他一定會好的,”吉特說,“我相信他會的。你不要失望,耐兒小姐。現在可不要這樣,我請求你!”

這些鼓勵和安慰的話雖然不多,說得也很粗率,但是它們使女孩子大受感動,并且使她當時哭得更厲害了。

“只要你不灰心,不把自己弄病了,”男孩子焦急地說,“他一定會好的,如果你病了,正當他恢復期間,會使他變得更壞,并且還要回到原來的情形。在他好了的時候,說句好話——替我說句客氣話,耐兒小姐!”

“他們告訴我,在很長的時間里,連提也不要對他提起你的名字來,”女孩子答道,“我不敢;即便我能,一句客氣話對你有什么好處呢,吉特?我們要變成窮人了。我們快沒面包吃了。”

“我要求你幫忙的,”男孩子說,“并不是希望再回來工作。我并不是為了吃飯和工錢才這樣長久地等待著,我是想跟你見一面呀。不要以為我在這個困難時期前來,是為了要求那等事情的。”

女孩子感激地和藹地注視著他,但是等待著,好讓他繼續說下去。

“不,不是為了那個,”吉特躊躇地說道,“是為了一些截然不同的事情。我沒有多少智慧,我知道;但是如果他能夠相信我是他的一個忠實的用人,一向努力工作,從來沒有想到害人,那么也許他不以——”

說到這里,吉特結結巴巴了好久,女孩子懇求他趕快把話說出來,因為時間很晚了,該關窗子了。

“也許他以為我這樣說不算過分冒昧——那么,也許他以為不太冒昧,”吉特叫道,勇氣突然來了,“這個家已經不是你們的了。媽同我還有一個窮家,但是總比這些人住在這里的一個地方好些;為什么不搬到那邊,等他慢慢再找一所更好的房子?”

女孩子沒有說話。吉特做了這個建議感到松了一口氣,舌頭就松了,辯才也就來了。

“你會覺得,”男孩子說,“那里很小并且很不方便。的確是的,但是倒很干凈。也許你會覺得嘈雜,但是全城沒有一個像我們那樣清靜的院子。不要擔心孩子們;那娃娃難得哭一聲,另外一個也是很好的;而且可以管著他們。我擔保他們不會過分擾亂你。試一試,耐兒小姐,一定試一試。前樓一小間是很舒服的。穿過煙囪你可以看到教堂的鐘,知道時間。媽說那正是你所需要的,實在也是這樣;你們可以讓她伺候你們兩位,讓我去跑零腿。我們不是為了錢,保佑你;你不要往那上面想!你試試他的意思好嗎,耐兒小姐?只要答應我試試他的意思。試著說服老主人到我家來,首先問問他我究竟做了什么。你答應我那個嗎,耐兒小姐?”

在女孩子還沒有來得及回答這個懇切的請求以前,街門打開了,布拉斯先生探出了戴著睡帽的頭,用一種暴躁的聲音叫道:“是誰在那里?”吉特立即溜走,耐兒也輕輕地關上窗子,回到房間里去了。

布拉斯先生還沒有問幾遍,奎爾普先生也戴著一頂睡帽,在同一個門口出現了;他仔細地往復看了看大街,又站到對面去抬頭望了望房子的窗口。因為沒有發現人影,他便立刻同他的法律朋友回到房子里,女孩子在樓梯上聽到他說,一定有人密謀不利于他的事;他很有被一批叛徒洗劫的危險,這些人一年到頭在房子周圍潛伏著;因此他不能再延遲下去了,一定要立即采取處理產業的步驟,以便早日回到他自己那座和平的屋檐底下。這樣咆哮了一陣,又說了許多別的同樣性質的威脅的話以后,他便重新回到女孩子的小床上蜷伏起來,耐兒也悄悄地爬上樓去。

很自然地,她同吉特那段簡短而沒有結束的談話,一定在她心上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使她當晚做起夢來,并且使她很久還忘不掉。在無情的債主和專為金錢而來的看護包圍之下,甚至在她周圍的那些女人,對她的焦慮和苦惱也絲毫沒有憐惜和同情的表示,這就難怪女孩子富于感情的心要為一個又慈祥又慷慨的靈魂感動得那么厲害,盡管這個靈魂居住在一個粗陋的廟堂里面。感謝上天,這種靈魂棲止的廟堂不是用人工制造,即便懸掛的是襤褸的破布,也比紫紅色的上等麻葛更有意義一些。


[1] 布拉斯(Brass),照字義是黃銅,因此說“好聽”。

[2] 貝威斯村(Bevis Marks),倫敦市區地名,在奎爾普住家塔山之北,兩地相距甚近。

[3] 閨妮(gal),姑娘(girl)的俗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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