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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主人與狗

時間一晃就是好幾天。卡爾·尼古勞斯·法爾克二十二歲的夫人剛剛在床上喝過咖啡,那是寬敞臥室里的一張巨大的紅木床,時間剛十點鐘。丈夫早在七點鐘的時候就到碼頭去接貨,這倒不是因為這位年輕的妻子相信自己的丈夫不會很快回家,她才由著性躺在床上不起,破壞家里的家規家法。更確切地說,她似乎有意打破這個家庭的一切根深蒂固的家規家法。她已經結婚兩年,有了足夠的時間對這個古老的資產階級家庭進行徹底改革,這里的一切都是古老的,甚至包括仆人;當她的丈夫向她求婚并同意了她的要求以后,她就有了這個權利,也就是說她幸運地擺脫了那個可怕的家,每天六點鐘起床和整日的勞作。她已經很快地利用了自己訂婚的機會;她已經獲得了過一種自由、獨立的個人生活而不受丈夫方面干涉的所有的保證;但她是在完全清醒的情況下接受這些保證的,并深深地記在腦子里。相反,男人過了兩年無兒無女的婚姻生活以后開始淡忘這些束縛,即妻子可以在床上想睡到什么時候,就睡到什么時候,可以在床上喝咖啡,等等;他甚至大言不慚地提醒她,是他把她拖出苦海,是他把她救出地獄,是他為此做出了巨大的犧牲,因為他締結了一樁屈就婚姻——她的父親只是海軍里的一個小班長。這時她躺在床上,思考著如何回答這些話和類似的指責,在他們相處的過程中,她的優良理智從來沒被什么感情的沖動所左右,她仍然清醒如初——她知道應該如何運用。所以當她聽見自己的丈夫回家吃早飯的信號時,無比的高興。即首先敲餐廳外邊的門,隨后聽見他大喊大叫,對此妻子把頭伸到被子里,免得被人看見笑臉。先是前廳的地毯上有腳步聲,隨后憤怒的丈夫出現在臥室的門口——頭上戴著禮帽。妻子朝那里轉過身子,嗲聲嗲氣地招呼丈夫:

“是我那位可愛的長工回來了吧?進來吧,進來吧!”

可愛的長工,這是一句愛稱,而有這類最富創造性愛稱的男人卻沒有被軟化,他站在門口大喊大叫。

“為什么不準備早餐?呃!”

“去問女仆,我沒有準備早餐的義務。進屋的時候,請你摘下帽子,可愛的先生!”

“我的便帽你給我弄到哪兒去啦?”

“我已經把它燒了!上邊的油太多,我認為你戴著它太丟人。”

“你真的把它燒了!好吧,以后我們再說那件事!你為什么都大上午了還賴在床上,而不去看看女仆呢?”

“因為我喜歡!”

“你以為我喜歡娶一個油瓶倒了都不扶的老婆嗎?呃!”

“對,你是喜歡!你認為我為什么嫁給你?這我已經說了一千遍了——因為我要擺脫勞苦,這是你答應我的!你難道沒答應嗎?你能夠誠實地回答,你沒有答應嗎!瞧你這個男人的樣子,跟其他的男人完全一樣!”

“對,當時是答應了!”

“當時答應了!那現在呢!諾言不需要遵守啦?是不是像一年有四季變化那樣,到時候就變?”

丈夫熟知這種慣用的邏輯,不管是妻子高興的時候,還是痛哭流涕的時候,反正都是一樣,他讓步了。

“我今天晚上想請客人。”他解釋說。

“是么,想請客人。是男客人?”

“當然!我可受不了那些女人!”

“好吧,那你就買你請客用的東西吧?”

“不,你去買!”

“我!不行,我可沒有錢請客!我可不想用家里的生活費去買額外的東西。”

“啊,可是你用它們去買你的化妝品和其他沒用的東西呀。”

“你把我辛辛苦苦為你買來的東西說成沒用?抽煙時戴的帽子沒用?拖鞋也沒用?說!一定要回答,說真心話——”

她一貫明白應該提什么問題,誰要是回答,一定會慘遭失敗——其實這一套是從她的丈夫那里學來的。因為他不想慘遭失敗,所以他不停地改變話題。

“我確實有要緊事,”他有些激動地說,“今晚上要見一個人;我的老朋友弗利茲·列文在職位上干了十九年才轉正——昨天晚上《郵報》上登了。但是,因為你可能不高興,你知道,我一向什么都依著你,所以這件事就算了,我就在下邊辦公室里會一會他和尼斯特羅姆老師。”

“是么,那個毛手毛腳的列文現在轉正了,真是太好了。這樣你大概可以把他欠你的錢全要回來吧。”

“對,你說得對,我也正想這個事。”

“但是,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怎么會跟像他這樣毛手毛腳的人打交道,還有那個老師;他們是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甚至連褲子都穿不上。”

“好啦,我的心肝寶貝,我不管你的事兒,你也別管我的事吧。”

“因為你在下邊有客人,我不知道我在上邊請客人來妨礙不妨礙你。”

“一點兒不妨礙!”

“那好吧,請過來,我親愛的長工,給我一點兒錢!”

那位對最后結果各方面都滿意的長工欣然解囊。

“要多少錢!我今天身上錢不多!”

“啊,有五十國幣我就心滿意足了。”

“你瘋了?”

“是瘋了。請如數給我;當有人下館子大吃大喝的時候,我不想餓死。”

和為貴,雙方各得其所。他避免了在家吃一頓糟糕的早餐,他一定要在外邊吃,避免了坐在樓上吃一頓不舒心的飯,避免了女人的麻煩,因為他打了很長時間光棍,讓妻子一個人呆在家里,是他惟一感到受良心責備的地方,但是她現在有自己的客人,希望他不在場——這五十國幣實在值得!

丈夫剛走,她就按鈴叫女仆,就是因為她的原因,她今天才在床上躺了那么久,這個女仆宣稱,這家子人每天都是七點鐘起床。隨后她讓女仆拿來紙和筆,給住在對門的督察官霍曼夫人發了一封便函。

  親愛的艾維琳:

請今天晚上來我這里喝茶,以便我們談一談關于“婦女權利”協會章程的事。搞一次義賣或者安排一場話劇《丑聞》會有益處。我確實盼望協會能早日誕生,就像你經常說的,非常必要,我越想越覺得是這樣。你覺得伯爵夫人會賞光嗎?我應該先給她發個邀請。請你十二點鐘來接我,我們去貝里根喝熱巧克力。我的丈夫不在家。

你的歐葉妮

又及:我丈夫不在家。

隨后她起床,梳洗打扮,準備十二點鐘出行。

同一天的晚上。德國教堂的時鐘報了七點,東長街已籠罩在暮色之中;只有從菲爾根斯·格林德發出的一束微弱的光還照進安德松剛關了門的法爾克的麻制品商店。商店前邊的辦公室的窗子已經關好,汽燈已經點燃。那里也被打掃得干干凈凈;門口擺著兩個盛酒的籃子,紅蠟、黃蠟、錫紙,粉色亮光紙封口的酒瓶從籃子向外伸著脖子。地板中間放著一個鋪著白桌布的餐桌;上面擺著一個東印度大碗和一個沉重的多枝銀燭臺。卡爾·尼古勞斯在地板上踱著步。他已經換上了黑色燕尾服,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他有資格度過一個快樂的夜晚;這是他自己出錢,自己安排的;他是在自己家里,而又不用與女人們糾纏,考慮到他的客人的天性,他有資格得到矚目和尊敬,甚至會有些過分。客人實際上就有兩位,因為他不喜歡人多;這兩位都是他的朋友,像狗一樣忠誠、可靠、順從,一向阿諛奉承,從不敢說個不字。他當然可以花錢招來更多的客人,他過去每年搞兩次,他爸爸的老朋友都被請來,但是說真話,他個性太強,無法與那些人相處。

時間已經到了七點零三分,客人還沒有露面。法爾克開始不耐煩。他平時習慣對下人招之即來,一分鐘也不得有誤。考慮到這次不同尋常的安排和要給人留下至深的印象他還是忍住了,只過了一分鐘郵政局的法務助理弗利茲·列文就進來了。

“晚上好,老朋友——啊呀!”他說了半截兒停住了,他一邊脫大衣,摘眼鏡,一邊對這巨大的排場表示驚嘆,好像差一點要暈過去。“七只手以色列燭臺和神龕——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當他看見盛酒的籃子時,又這樣驚嘆。

這位大驚小怪和脫大衣的是一位中年人,很像二十年前時髦的王室秘書,嘴上的胡子和絡腮胡連在一起,留著狂風式大背頭。他臉色蒼白,像一具死尸,骨瘦如柴,穿著時尚,但他的樣子好像凍得每個關節都打哆嗦,并且與貧窮神秘相連。

法爾克以粗魯和傲慢的形式歡迎他,一方面他不喜歡奉承,特別是來自他的奉承,另一方面請他來本身就是朋友之間的信任。他認為對提升的恰當祝賀是與他父親被皇家任命為市民階層全權民防連長相聯系。

“有了皇家的全權任命感覺挺美吧!呃!家父也是皇家全權任命……”

“我親愛的老兄,我只是有了提名證書。”

“不管是提名證書還是王室全權任命,完全一樣;還要你指教我嗎?家父也是王室全權任命……”

“我說的是真的,老兄!”

“真的!你這句話是什么意思!你以為我站在這兒騙人。說呀?你真以為我在騙人嗎?”

“完全不是,你千萬別發火!”

“這就是說,你承認我沒騙人,這就等于說你有了王室的全權任命。那你還站在這兒說什么廢話!家父……”

那位已經走進辦公室的蒼白臉好像有一大群鬼追著一樣,他渾身打顫,這時候他開始向自己的恩人湊過去,盡管他在宴會前很短的時間內做出決定的,不然他不會有什么安寧。

“救救我吧。”他就像一個落水者在求救,同時從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張借據。

法爾克在沙發上坐下,叫安德松,讓他打開酒瓶,準備餐具。隨后他這樣回答蒼白臉。

“救你?我沒救過你嗎?你沒有多次從我這里借錢——而至今未還嗎?呃?啊,我沒有救過你嗎?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親愛的老兄,你一向對我很仁慈,這我知道——”

“好啦,現在你不是已經成了法務助理嗎?對!不錯!那會變得很不錯!你欠的所有債務都要還,你將開始新的生活。這話我已經聽了十八年!你現在掙多少薪水?”

“一千二百塊國幣,過去是八百,不過你聽我跟你說。全權任命要花費一百二十五塊,養老保險金五十,加起來一百七十五;我哪兒找這些錢去呀!但是更可怕的事情來了,我的債主已經支走了我一半的薪水,結果我只剩下六百塊活命,而過去我有八百。我等了十九年就等了這么個結果。不過轉為法務助理還是挺開心!”

“對,不過你為什么要舉債呢。人一定不要舉債;一定——不要——舉——債!”

“很多年我就靠一百塊獎金維持。”

“那是兩碼事;再說,這跟我沒關系!跟——我——沒——關系!”

“請你最后在上面再簽一次吧?”

“你知道我在這方面的原則,我從來不簽。事情到此為止!”

列文對這種事情習以為常,他很平靜。就在這時候尼斯特羅姆老師也來了,幸運地打斷了這次談話。他是一個干瘦的人,有著神秘的外表和神秘的年齡;他的職業同樣神秘——他應該是南區某個學校的教員,但此事沒有人細問過,他也不愿意談及此事。他在法爾克社交圈里的使命,第一他被稱為老師,為的是給別人聽,第二聽命和有禮,第三不時地提出借錢,但最多是五塊,以便滿足法爾克的有人來找他借錢的精神需要,當然不能太多,第四是在聚會時寫一些詩,這在他的使命中最為重要。

此時卡爾·尼古勞斯·法爾克坐在那里,他自己坐在皮沙發的中央,因為人們不應該忘記,這是他的沙發,周圍是他的謀士,或者可以說是他的走狗。在列文看來,這里的一切都很有魅力:大碗、玻璃杯、瓶蓋和啟子——一切。這位老師看來很滿意,不用多說,其他人也是這樣;他被召來的目的,就是需要他當證人。

法爾克舉起第一杯酒,喝了下去——為誰,沒人知道,但是老師認為,是為今天的主角,因此他立即拿出一首詩“祝弗利茲·列文高就”朗誦起來。

法爾克馬上一陣大聲咳嗽,結果破壞了朗讀氣氛,也破壞了詩中最佳句子的欣賞;但是尼斯特羅姆是一個聰明人,他早就預料到有這么一手,所以他在詩中也寫了像說真話一樣優美的句子:“如果沒有卡爾·尼克勞斯·法爾克,弗利茲·列文還不知道何處漂泊。”

這種對法爾克慷慨借給自己朋友錢的絕妙暗示使咳嗽停止了,人們對詩中對列文很不客氣的結尾有了更好的理解,尼斯特羅姆拙劣的一招重新破壞了宴會的和諧氣氛。法爾克把酒一飲而盡,好像他在喝一杯忘恩負義的苦酒。

“你讀的詩不像平時那么有意思,尼斯特羅姆!”他說。

“對,他在你三十八歲生日時寫的詩更有意思。”列文附和著說,他知道此時應該說什么。

法爾克看了他一眼,想要探尋出他心靈最秘密的角落里是否隱藏著某種背叛——像他這樣看事物過于高傲的人,是看不出什么的。但他不會就此罷休。

“對,我也這么認為!那天是我聽到的最有意思的詩;是那么雅致,真應該有人把它印出來;你應該讓人把你的東西印出來。喂,尼斯特羅姆,你肯定能把它背下來,你難道不能嗎?”

說實在話,尼斯特羅姆的記性不怎么好,他認為他們沒喝多少酒,還不至于粗魯到不知道害羞和沒有任何品位的地步,他婉言謝絕了,但法爾克被這軟釘子激怒了,他說一不二,堅持自己的看法。他甚至相信,他自己抄了那首詩;他在筆記本上找,哈哈,還真有。他不好意思再自己朗讀,因為他已經朗讀過好幾遍了,讓別人朗讀效果更好一些。那只可憐的狗要咬斷脖子上的鎖鏈,但不行。他是老師,有敏感的天性,但是為了維持自己寶貴的生命,他不得不獻媚,他已經徹底獻媚了。與生命有關的所有情況都說得明明白白,教堂洗禮、教育與養護等與生日有關的一切都在其中,如果這首祝壽詩是為其他人而作,法爾克肯定認為它極為荒唐,但是現在它被說得天花亂墜,因為通篇都是贊美他本人。朗誦完了以后,他們為法爾克歡呼干杯,一連喝了很多杯,因為他們覺得,不放開海量,無法控制自己心中的真實感情。

隨后是豐盛的宴會,桌子上擺著牡蠣、雞和其他佳肴。法爾克在餐桌周圍走來走去,逐個聞著冷盤,不時地命令把一些冷盤端回去,認為英國黑啤酒太涼,而葡萄酒的溫度要根據不同種類有所不同。現在該輪到他的狗效力了,他們用一種愉快的表演討好他。當一切準備好了以后,他舉起自己的金表,他手里一邊拿著表,一邊提出下邊開玩笑的問題,他們已經非常習慣、非常習慣怎么回答!

“先生們的銀表幾點鐘了?”

他們像盡義務似的用適度的笑聲做出可愛的回答:他們的表還在鐘表匠那里[13]呢。這回答使法爾克異常興奮,他立即發話:

“畜牲們,八點鐘開吃!”——隨后他坐下,倒上三杯酒,自己拿一杯,請其他人也拿起來。

“我開頭,我,因為你們不愿意開頭!不要拘謹。敞開肚子吃,小伙子們!”

畜牲們喂料的時間就這樣開始了。卡爾·尼古勞斯不是特別餓,所以他有時間欣賞其他人的好胃口,他大聲地鼓勵他們,讓他們使勁吃。當他看到他們的激情時,他油光光的臉上掛著無限滿意的微笑,很難說出這使他有多么高興:他們吃的樣子是那么可愛,或者說他們有多么饑餓。他像一個馭手那樣坐在那里,吆喝著他們,用鞭子抽打著他們:“喂,尼斯特羅姆,下次什么時候有這樣的機會就難說了!使勁兒吃吧,法務助理,看樣子你這身子骨需要多吃肉。——你看不上這牡蠣——你大概吃不慣這類東西,對嗎?對吧!再拿一點兒!你就拿吧!吃不下去啦?——這是什么話!好啦!我們現在喝另一杯!——喝啤酒,小伙子們!——你應該多吃點兒三文魚!你吃吧,反正他媽的我拿錢!不吃白不吃!”

當雞被切開時,卡爾·尼古勞斯鄭重地倒上紅葡萄酒,客人馬上明白他要講話了,停止了吃喝。主人舉起酒杯,極為嚴肅地說出下列歡迎詞:

“干杯,饞豬們!”

尼斯特羅姆舉起酒杯把酒喝了下去以此表示感謝,而列文站著不動,那樣子好像正從褲兜里摸刀。

酒喝完了,列文酒足飯飽以后感到膽子大了很多,酒氣上升,他感到渾身有了某種獨立的感覺,一種強烈的自由意志油然而生。他的聲音變得更加清脆,話說得更加準確,行動也放蕩起來。

“給我一支雪茄,”他命令說,“一支好雪茄!不要劣質的!”

卡爾·尼克勞斯把這句話當成玩笑,遞給他一支好雪茄。

“今晚上沒看到你弟弟!”列文漫不經心地說。

他的聲音里有一種幸災樂禍和威脅的口氣,法爾克感覺到了,所以他有些不悅。

“沒有!”他簡單地回答,但有些支吾。

列文在發動第二次進攻之前,停了一會兒。打聽人家的隱私,可以說是他的拿手好戲,他走東家串西家,挑撥離間,然后充當調解人角色,被別人感激不盡。由此他獲得巨大的影響,他只要愿意,他就可以把別人操縱得像玩偶。法爾克也了解這種令人不悅的影響,也想擺脫,但做不到,因為列文精通用手段引起他的好奇,通過吹噓自己無所不知,引誘人們說出自己的秘密。

然而現在列文拿起了鞭子,發誓要驅趕自己的壓迫者。他只是在空中虛晃一鞭,法爾克就準備就范了。他試圖改變話題。他鼓勵他再喝酒!他又喝了!列文臉色變得越來越白,越來越覺得發冷,他喝醉了!他玩起了自己的獵物!

“你妻子晚上有客人。”他漫不經心地說。

“你怎么知道的?”法爾克狼狽地問。

“我無所不知。”列文回答,他原形畢露。他也差不多真是這樣。由于廣泛的業務關系,他必須拜訪很多很多的公共場所,在那里他可以聽到很多事情,既有他這個社交圈子的事,也有其他社交圈子的事。

法爾克確實有些害怕了,他不知道為什么。好漢不吃眼前虧。他變得彬彬有禮,甚至有點兒屈從,而列文越來越大膽。最后逼得主人只有發表講話一條路,說明舉行這次酒菜豐盛宴會的原因,一句話,承認列文是今天的主角。沒有其他路可走——;他確實不是什么演說家,但是他必須得講!他敲著碗,斟滿酒,回憶起他父親在他自立的時候對他的那次講話,他站起來,開始講話,講得很慢。

“尊敬的先生們,我現在已經自立八年了;當時我不滿三十歲。”

從坐著到站著的變化,使血液突然沖向他的腦袋,他感到一陣暈眩,列文譏諷的目光也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他變得那么糊涂,三十這個數字讓他覺得大得出奇。

“我說的是三十嗎?我的意思——不是這樣!不過,我當時是給父親打下手,有很多年,我記不起來——現在——準確的數字,很多年吧!說起來我在這些年當中的經歷要花很長時間,不過這是人的命,你們可能認為我自私自利……”

“哎呀!”尼斯特羅姆叫了一聲,就把頭疲倦地躺在桌子上。

列文對著講演者噴了一口煙,好像對他吐一口吐沫。

這時候已經完全醉了的法爾克繼續講話,他的目光漫無目的地搜索著。

“人類是自私的,這一點大家都知道。對吧!我剛才提到了,在我自立的時候,為我講話的父親——”

講演者舉起自己的金表,把它從表鏈上摘下來。兩位聽眾睜大了眼睛。莫非他要把它作為禮物送給列文?

“——當場拿出了這塊他從自己父親那里得到的表,那年是……”

又遇到了可怕的數字,他省略了!

“我得到了這塊金表,可愛的先生們,想到這一點——無比感動——我現在還想著那個時刻——真的。一說話就講自己,是不怎么好,但是在這樣一個近似的場合回顧一下——過去,還是對的。我只想講這一件小事。”

他忘記了列文,忘記了今天的主題,他把這個場面當成了他在成為新郎之前男伴們為他舉行的聚會。不過這時候他又突然轉到早晨他與弟弟吵架的情景和他的勝利,但是他想不起來多少細節,只記得他證明弟弟是惡棍;整個前后經過都從記憶中消失,只剩下兩個事實:弟弟和惡棍;他想把這兩個東西連在一起,但是他們老分開——他的腦子想呀,想呀,新的情景滾滾而來。他需要講一些他生活中體面的一面;他想起了早上給妻子錢的事,想起了允許妻子睡懶覺和在床上喝咖啡,不過在這種場合講這類事不合適——他有些為難,但是沉默和那兩雙死死盯住他的眼睛使他清醒了。他發現自己手里拿著表站著。表?哪兒來的表!為什么他們在黑暗中坐著,而他卻站著!啊,是這么回事,他在對他們講表的事情,他們等待著他繼續講。

“這塊表,可愛的先生們,并不是什么名表。它只是法國金——”

那兩位銀表的前所有者瞪大了眼睛。這對他們可是新鮮事!

“——我覺得它只有七塊紅寶石——根本不是什么名表——準確地說是一塊破表!”

由于不可知的原因他的火氣很大,但腦子想不出發火的東西,可是他又必須找什么東西發泄。他在桌子上敲著表高喊:

“這是一塊混蛋表,可以這么說。我說的時候,你們聽著!你們難道不相信我嗎,弗利茲?回答!你坐在那里,一副虛偽的樣子。你不相信我說的話!我看著你的眼睛,弗利茲,你不相信我說的話。我最了解人,你知道吧!我可以再一次為你蹲大獄!——不是你說謊,就是我說謊。你聽著,現在我要證明,你是一個惡棍。一定!聽著,尼斯特羅姆!如果—我—寫一個假證明——那我是惡棍嗎?”

“你當然是他媽的惡棍。”尼斯特羅姆立即回答。

“對!——一定!”

他竭力回憶,列文寫過什么假證明或者根本沒有寫過,但什么也沒想起來——只好作罷。列文已經很累,他擔心他的獵物會失去知覺,沒有力氣再承受他的打擊。他也采取法爾克自己的手法,用玩笑打斷講話。

“干杯,老惡棍!”

隨后他掄起了藤條,即他拿出一份報紙,用冰冷的迷夢般腔調問法爾克。

“你讀過《國民旗幟報》嗎?”

法爾克瞪了一眼名聲很壞的這家報紙,但沒有說話。不可避免的事情來了——

“上邊刊登了一篇關于公務員薪俸發放總署的文章。”

法爾克頓時臉色蒼白。

“有人說是你弟弟寫的!”

“這是謊言!我弟弟不是寫造謠惑眾文章的那類人!不會是我弟弟干的,你呀!”

“但是很遺憾,他要對此負責!他已經從這個機關被轟出來了。”

“你在撒謊!”

“沒有!另外,我在那天吃晚飯的時候,看見他在錫鈕扣飯店和一個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這小伙子真是他媽的太可惜了!”

對卡爾·尼克勞斯來說,這確實是極大的打擊。他丟盡了臉!他的名聲、他父親的名聲——這個古老的市民家庭獲得的一切榮耀都將付之東流——如果有人進來說,他的妻子死了——這種事還是有辦法的,錢丟了,還可以再賺。如果有人說,他的朋友列文和尼斯特羅姆因做偽證被逮捕了,他可以斷然否認與他們的關系,因為他從來不在公開場合與他們在一起。但是與弟弟的血緣關系,他是不能否定的。他因為弟弟而丟盡了臉,這是事實。

列文為捅出這件事而感到某種喜悅,因為從來不說弟弟一句好話的法爾克,卻一反常態在自己的朋友面前大加贊揚他和他的業績。“我弟弟,法院院長呢!是一個有頭腦的人!他肯定會高升,你們看著好啦!”這種對別人旁敲側擊的責備總是惹列文生氣,但是更讓他生氣的是,卡爾·尼古勞斯竟在法務助理和法院院長之間劃了一條無法逾越的不等線,盡管他并不知道它的確切含義。

列文沒費舉手之勞就獲得了豐厚的回報,他確信自己可以體面地當個和事佬。

“好啦,用不著生那么大的氣。新聞記者也是人,這篇造謠惑眾的東西沒什么了不起。只要不是針對個人的,就不算什么造謠惑眾;再說寫得很有意思,非常明快,全城人都在爭相閱讀。”

最后這句安慰的話可把法爾克的火激起來了。

“他毀了我的好名聲,我的好名聲!我明天怎么在交易所露面。人家會怎么說!”

他說的人家,實際是指自己的妻子,這件事一定會使她十分高興,所謂屈就的婚姻的程度會大大降低。他的妻子將和他平起平坐——這使他極為惱怒!他產生一種無法撲滅的怒火。他多么希望自己是那位敗壞門風者的父親,那樣他就可以通過父親的特權,宣布斷絕父子關系,以此洗凈自己的雙手,但是一種兄弟關系,他從來沒聽說過可以斷絕。

在某些方面可能他自己也有責任;他沒有對弟弟選擇生活道路施加較大的影響,他早晨的表現招來了這種事情,或者是因為他經濟困難才這樣的。是他的原因?是他造成的?不!他從來不犯這種低級行為的錯誤;他是一個純潔的人,他有著尊嚴和榮譽,他不是寫造謠惑眾文章的那類人,他沒有被單位轟出來;他口袋里不是裝著能證明的詩嗎,證明他是有良心的最好的朋友,那位老師不是剛剛念過。對,確確實實!他坐下來喝酒——喝得很多——不是要麻痹自己的良心,他不需要麻痹,因為他沒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喝酒為了壓一壓火。但是壓不下去,火還在燃燒,而坐在身邊的朋友卻在干杯。

“使勁兒喝吧,壞蛋們!那個畜牲坐在那兒睡著了!那是朋友睡著了!那是朋友嗎!把他叫醒,你,列文!你!你!”

“你沖誰喊叫呢?”受到污辱的列文用憤怒的聲調問。

“當然是沖你!”

雙方在桌子兩邊沒好氣地交換了一下目光。法爾克看到另一個人也發怒了,心情好了很多,他拿一滿勺子酒澆到老師的頭上,酒從衣領往下流。

“別這樣。”列文用堅定而富有威脅的口氣說。

“誰敢管我?”

“我。——對,是我!我不允許用這種粗野的方式毀壞他的衣服!”

他的衣服!”法爾克冷笑著說,“他的衣服!難道不是我的大衣,是他從我這里要去的嗎?”

“做得太過分了——”列文邊說邊站起來要走。

“是么,你現在要走!你飽了,再也吃不下去了,今天晚上你再也不需要我了;你不想借五國幣了?呃!我能榮幸地再借給你點錢嗎?還是改為簽個借據。讓我簽字吧,你!”

說到“簽字”,列文的耳朵豎起來。想想看,如果在他情緒激動的時候,來個突然襲擊該多好啊。但仔細一想,還是軟了下來。

“你不要蠻不講理,我的兄弟,”他又重新提起話題,“我不是忘恩負義,我非常感激你的善心;我很窮,你從來沒這么窮過,而且你永遠也不會窮,——我遭受過很多你難以想象的苦難,但是我把你當成一位朋友,我說‘朋友’這兩個字時是出自真心的。你今天晚上喝多了,很不高興,因此有些不講理,但是我敢說,親愛的先生們,沒有比卡爾·尼古勞斯的良心更好的人!這話我不只說過一次了。我感謝你的賞光,讓我冒昧地稱你為我準備了這頓美酒和佳肴——謝謝你,兄弟,敬你一杯。為卡爾·尼古勞斯兄弟干杯。謝謝,十分感謝!你做的一切不會白費的!請記住吧!”

這種因動情聲音顯得有些顫抖的講話產生了奇特的效果。法爾克感到很舒服。不是又有人說他有一副好心腸嗎!他相信這一點。現在醉酒轉入傷感階段。他們越走越近,互相講起了各自的美德,講起了世界的罪惡,講起他們多么熱心和獻身;他們拉起了手;法爾克講到了自己的妻子,講他對她是多么仁至義盡;他講到他從事的工作多么不神圣,講到他因受教育不多的遺憾,講到他的生活是多么不如意,當他把第十杯甜酒喝下肚以后,他向列文敞開了心懷,他實際上想從事精神工作,即當牧師。人的精神應該越來越神圣。列文講了自己去世的母親,講了她的死和葬禮,講了他的一次失敗的愛情,最后講了對誰都保密的宗教觀點;這時候他們又講起了宗教。時間已經是夜里一兩點鐘,他們的談話還在繼續,在此期間,列文把頭和手放在桌子上睡大覺。辦公室籠罩在雪茄的濃煙之中,汽燈也顯得很昏暗;七只手燭臺的七支蠟燭已經快燃盡了,桌子上一片狼藉。幾個酒杯摔掉了腿,煙灰撒在桌布上,火柴棍扔得遍地都是。陽光從窗子上的洞擠進來,用它長長的光束穿透雪茄煙云,在兩個虔誠的教徒之間的桌布上形成奇奇怪怪的影像,他們正在激烈地討論奧格斯堡信綱[14],他們談話的聲音很高,他們的頭腦遲鈍,語句枯燥無味,內容浮淺,不管他們怎么樣強打精神,仍然氣喘吁吁,振作不起來,最后的火星還是很快滅了;他們麻木的頭腦像被鞭子抽打的陀螺,越轉越慢,最后無奈地倒下。現在惟一清楚的想法是——必須趕快去睡覺,或者說互相厭惡,最好還是分手!

尼斯特羅姆被叫醒。列文擁抱卡爾·尼古勞斯,并順手往口袋里塞進三根雪茄。剛才還高談闊論,現在一下子還轉不過來,所以還在談期票。彼此告別,主人送走客人——他孤身一人了。他打開天窗,陽光照射進來,他打開窗子,一股從船橋吹過來的清風穿過這條狹窄的小街,其中一側的房子已經被初升的太陽照亮。時鐘打了四點;這奇怪的叮當聲只有因痛苦或因疾病而失眠躺在床上的人才能聽到。東長街本身,一條重負、骯臟和經常有人打架斗毆的街此時躺在那里,寂靜、孤單和純潔!法爾克感到深深的不幸。他丟了臉,他很孤單!他關上窗子和天窗,當他轉過身來,看到一片狼藉的時候,他開始打掃;他拾起所有的煙蒂,把它們扔到爐子里,收拾起桌布,打掃垃圾,撣掉灰塵,把每件東西放回原處。他洗臉,洗手,梳頭;警察看見他肯定要把他抓起來,因為他實在像一個殺人犯作案后在銷贓滅跡。不過在他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在思考問題——清楚、堅定、有條理。當他把房子整理好,把自己打扮好以后,做出了一個決定,這個決定他確實準備了很久,而現在要付諸實現。他要洗掉他的家族遭受到的恥辱,他要往上爬,他要成為一個聲名顯赫、有權有勢的人;他要開始新生活;他要保住自己的名聲,而且要發揚光大。他感到,今天晚上受到巨大打擊以后,心里承受壓力是必要的,它可以使他振作起來。對榮譽的追求已經在他心里沉睡很久了,人們已經喚醒它,他已經做好準備。

此時他已經完全清醒了,他點上一支雪茄,喝了一杯白蘭地,走進自己的房間,輕手輕腳,免得驚醒自己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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