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簡·愛》第一版不必寫序,因此我也沒有寫。這第二版需要稍寫幾句致謝的話和零星的說明。
我應(yīng)當(dāng)向三方面表示謝意。
感謝讀者用寬容的耳朵傾聽了一個樸實無華的故事。
感謝報界以真誠的贊許為一個無名的新手開辟了公平的競爭園地。
感謝我的出版商以他們的眼光、他們的魄力、他們的求實精神和大膽開明的態(tài)度向一個默默無聞、無人推薦的作者給予了幫助。
報界和讀者對我來說還是籠統(tǒng)的,所以我也只好籠統(tǒng)地感謝他們,而我的出版商卻是具體的,一些寬厚的評論家也是具體的,他們鼓勵我,只有高尚大度的人才懂得那樣鼓勵一個艱苦奮斗中的陌生人。對于他們,亦即我的出版商和有數(shù)的幾位評論家們,我誠懇地說,先生們,我由衷地感謝你們。
在這樣感謝了贊助過我的人的厚意之后,我要轉(zhuǎn)向另一類人,就我所知,他們?yōu)閿?shù)極少,但卻不能因此就無視他們。我是指少數(shù)幾個大驚小怪、吹毛求疵的人,他們對類似《簡·愛》這樣的書的傾向表示疑慮。在他們眼里,凡是不尋常的東西都是錯誤的,在他們聽來,任何對偏執(zhí)——這個壞事之母——的抗議,似乎都含有對虔誠——這位上帝在人間的攝政王——大不敬的意味。我想向這類疑慮者指出一些明顯的區(qū)別,我愿提醒他們某些簡單的真理。
習(xí)俗并不等于道德。道貌岸然并不等于宗教。非議前者并不等于攻擊后者。揭去法利賽人[1]臉上的假面具也并不就是唐突冒犯了荊冠[2]。這兩類事、兩類行動都是正好相反的,其截然不同猶如善之于惡。一般人太容易將兩者加以混淆,而它們是不容混淆的。表面現(xiàn)象不應(yīng)被誤認(rèn)作真相,只一味取悅和抬高少數(shù)人的狹隘的凡俗說教,決不應(yīng)用來取代基督救世的教義。其間——我再重說一遍——是有所不同的,而清楚醒目地劃出一條兩者的分界線是一件好事而不是壞事。
世人也許不喜歡看到這些概念被分開,因為他們已習(xí)慣于混淆它們,覺得把表面光鮮看作貨真價實,——以墻壁刷白來保證殿堂圣潔,——是很方便的。世人也許會憎惡那個膽敢探究和暴露、敢于剝掉鍍金而顯出下面的黃銅、敢于深入墳穴揭示古墓陳尸的人,但憎惡歸憎惡,實際還是受到他的好處。
亞哈不喜歡米該雅,因為米該雅指著他所說的預(yù)言,不說吉語,單說兇言。也許基拿拿那個善于奉承的兒子西底家更能討亞哈的歡心,但如果亞哈當(dāng)初不聽諂言而聽聽忠告,他或許就會逃過一場流血的慘死。[3]
當(dāng)代就有一個人[4],他的話不是說來迎合只聽得進(jìn)好話的耳朵的,在我看來,他來到社會上的大人物面前,也正像音拉的兒子來到猶大和以色列諸王的駕前一樣,說出來的真理也同樣深刻,話也同樣飽含先見、一針見血,神態(tài)也同樣無畏和大膽。寫《名利場》的這位諷刺家在上層諸公中得到贊揚(yáng)嗎?我不敢說。不過我以為被他投擲了他那諷刺的火藥、照射了他那譴責(zé)的閃電的人中間,如果有幾個能及時接受他的警告的話,那么他們和他們的后代也許還能逃脫基列的拉末城下的厄運(yùn)。
我為什么要提到這個人呢?讀者,我所以提到他,是因為我覺得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位比他同時代人迄今所認(rèn)識到的更為深刻、更為難得的智者,因為我認(rèn)為他是當(dāng)今的第一位改革者,是能撥正扭曲的時世的工作團(tuán)的當(dāng)然的領(lǐng)袖;因為我覺得至今還沒有哪位評論他作品的人找到了適合于他的比擬,找到了能如實刻畫他的才華的言語。他們議論他像菲爾丁[5],他們談到他的機(jī)智、幽默和詼諧的力量。說他像菲爾丁,就好像說雄鷹像禿鷲一樣。菲爾丁會撲在腐尸上,薩克雷卻從不如此。他的機(jī)智是巧妙的,他的幽默是有趣的,然而它們與他嚴(yán)肅的才智之間的關(guān)系,卻正像看來只是嬉戲閃爍在夏日烏云邊緣上的片狀閃電,與暗藏在烏云深處的致命的電火花的關(guān)系一樣。最后,我之所以提到薩克雷先生,是因為我正是要把這《簡·愛》的第二版題獻(xiàn)給他,——如果他愿意接受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的題獻(xiàn)的話。
柯勒·貝爾
一八四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1] 法利賽人(Pharisee):古代猶太教中一個教派的成員,墨守宗教儀式而自命圣潔,《圣經(jīng)》中稱他們?yōu)檠孕胁灰坏膫紊普摺?/p>
[2] 荊冠(Crown of Thorns):據(jù)《圣經(jīng)》載:耶穌釘上十字架前,曾被人用荊棘編成的冠冕戴在頭上以資戲弄。
[3] 據(jù)《圣經(jīng)》載:以色列王亞哈想去攻取基列的拉末,招聚了國內(nèi)的許多先知來問吉兇,他說:“還有一個人,是音拉的兒子米該雅,我們可以托他求問耶和華,只是我恨他,因為他指著我所說的預(yù)言,不說吉語,單說兇言。”米該雅被召來后,預(yù)言進(jìn)攻必定招致潰敗,而另一個先知基拿拿的兒子西底家則迎合亞哈的意旨,預(yù)言必勝。亞哈將米該雅下獄,率兵出征,結(jié)果在基列的拉末城下中箭流血而死。見《舊約·列王記上》第22章。
[4] 指英國著名小說家薩克雷(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1811—1863),代表作有《名利場》等。
[5] 菲爾丁(Henry Fielding,1707—1754):英國十八世紀(jì)最著名的小說家之一,代表作有《棄兒湯姆·瓊斯的歷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