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論語》隨筆(上冊)
《論語》序說
朱子(1)欲學者知夫子(2)生平始末,故節取《史記》要語為序說,而疑者不入焉。
圣諱如字,讀作某者,不敢名也?!洞笕贰翱鬃恿雷婵赘讣?a href="../Text/chapter4_0118.xhtml#jz_1_230" id="jzyy_1_230">(3),為宋督所殺,紇(4)遂遷于魯”,此語不知何據?
按:《家語·本姓解》云:“孔父生木金父,金父生睪夷,睪夷生防叔,避華氏之禍(5)而奔魯?!币来?,則遷魯者為防叔,而非紇矣?!都艺Z注》(6)又云:“防叔奔魯,去華督殺孔父嘉三世矣,于世不相次(7)。愍公十一年,宋卿南宮萬殺愍公,因殺華督,國亂。疑防叔避亂乃在愍公末年,非即宋殤公初年嘉父之禍也。”依此,則避華氏之禍,亦有未可信者。即避南宮之禍亦未審。然否再詳考。
按:《古史》(8):“孔父嘉為華督所殺,其子奔魯始為陬人?!币来?,則是木金父奔魯矣。《家語》:“襄公熙生弗父何(9)及厲公方祀。何遜國于弟,而世為宋卿,生宋父周。周生世父勝,勝生正考父,考父生孔父嘉。五世親盡,別為公族,故后以孔為氏。一云孔父者,生時所賜姓也?!?/p>
按:《大全》金仁山(10):“尚少世父勝一世,襄公熙作哀公熙。”《孔氏家譜》及《祖庭廣記》(11)所載,俱云“孔子生以襄公二十二年十月庚子,乃二十七日也。周正十月,乃今之八月。三十五始游齊,齊、魯接壤,故先及之。為高昭子(12)家臣,意或門客也。未必實任其事,特藉此以通于景公耳。欲應不狃之召(13),而卒不行”。朱子曰:“圣人當時接他好意思,所以欲往。然他這個人終是不好底人,所以終是不可去?!贝苏Z最平實,最寫得圣人出,非圣人無定見也。
定公九年,孔子年五十一,為中都宰。十四年,年五十六,攝行相事,三月大治。至是,出世蓋六年矣。而經傳每言人之感化,不多及于善政者,所謂為政以德,居其所而眾星共也。不能墮成(14),適當孔子將去之時,意此事當時必借之為口實(15)。甚矣,孔子之厄也。
按:《家語》“三都皆墮(16)矣”,《魯世家》以此以上皆為十二年事。此語似亦有理。按:《史記》“則出仕六年”,恐未必如是之久也。又按:《綱鑒》“以避害而去”,何鄉土之不能容人也?
主司城貞子(17)家,凡三歲,意或賓主相得,敬業所樂群,未必因有行道之機也。
按:“絕糧”自屬在陳時。既厄,后遂如蔡,故曰“從我于陳、蔡者”。《史記》之誤,亦以此語,而朱子辨之,是矣。時文猶有因襲《史記》之誤者,其亦未察耳。
陳新安曰:“楚以七百里書社之人封孔子?!比煌妗妒酚洝?,“書”“社”“地”三字相粘,恐難作“人”說?!端臅丰尅暗亍?,遂譏朱子刪“七百”字為難通,亦過矣。俟再考定。
考《古史》,孔子去魯凡十三年,至衛者五,至陳至蔡者再,至曹至宋至鄭至葉各一,至齊至楚各一。意此時不乏大國,而多游小國者,或以大國富強,驕矜已慣,往往聞圣賢而厭之。而小國每不能自存,或多禮賢下士,以求自強,雖不見用,亦就之耳。至于衛有眾庶之民,雖無賢君,尚知致禮,故其就之也,較他國為多焉。
陬(18)欲得孔子為政,即不有康子之召(19),恐未必為政于衛。在陬,豈肯用人以易位?在孔子,豈肯佐無父之人耶?觀“告子路”以正名可見。
四十三已退,修詩書禮樂矣。至六十八,想又大加修整耳。
弟子三千,舉大數也。凡偶以言語受教者皆是,不必盡為親身受業之人。如伯玉、林放(20)輩,皆列三千內矣。
魯西狩獲麟,孔子作《春秋》。
按:此似“獲麟”之后始作《春秋》,諸說多如此。然考《春秋》胡傳(21),《魯史》成經,麟出于野,則是作《春秋》后始獲麟,故絕筆于“獲麟”。二說未知孰是,前說較優,姑從之。
孔子作《春秋》于諸經之后,不得已之為也?!蹲髠鳌范?a href="../Text/chapter4_0118.xhtml#jz_1_249" id="jzyy_1_249">(22)記孔子歿,謂四月十八日,即夏正二月也。
《論語》
學而第一
首章
首節
此與他章論學少異。如“志道”等章,多從“為學”內一層說。此章除首句是說工夫,下兩節皆從外一層說。殆為少知趨向圣賢之道,而不知其氣味者言之。蓋人多以學問者為苦難,而難不可以有成,故夫子云云,正破俗人之見也。三“不亦乎”,正是提醒人處。
要知外一層,亦不離內一層。
此章有三平、串遞兩說,宜兼用。言“工夫”,首節為主。下俱本此說來,自是一串,而局意卻是“三平”;非首節包下,下二節又從上抽出說也。
下二節非另有一樣工夫,亦非仍是首節工夫。蓋首節是前截之“時習”,二節是中間之“時習”,末節是后截之“時習”。
林鹿沙夫子(23)云:“以‘效’字解‘學’字,足證(24)姚江(25)‘致良知’之誤?!蹲ⅰ?a href="../Text/chapter4_0118.xhtml#jz_1_253" id="jzyy_1_253">(26)說‘學’字有三層:‘人性皆善’二句,推‘學’之根源;‘后覺者’句,正言‘工夫’;‘乃可以’句,其‘究竟’也?!蓖妗敖浴弊帧ⅰ坝小弊帧ⅰ氨亍弊?、“乃可以”字,見是人人能學當學,不容不學者。
“喜意”“意”字,正與程注“悅在心”相照。所學者熟在“時習”中,在“時習”后?!蹲ⅰ纺槌?,正原能“悅”之故?!皶r習”本煩苦事,如何言“悅”?惟“熟”,故“悅”耳。
“進不能已”句可味,即欲罷不能光景。必“進不能已”,方見得“悅”。悅后自“不能已”。《淺說》即以此意說“悅”字,甚好。
此句透出“悅”字真精神,而下兩節“工夫”亦包在內。故下節不補“工夫”。程注“浹洽在我”,即“熟”字實義。此二條,《或問》一以“知”言,一以“行”言,兼取之,為人指點“時習”光景。故又取上蔡說。
“如尸如齊”(27)只是敬意,乃坐立之道也。竊意“坐如尸,立如齊”,即韓文“處若忘,行若遺”(28)意,非即習此坐立之道,俟再詳定。“學”“習”字義,《注》已有明訓。《語類》“未知”“未能”二語,更分別言之。“心與理”四語,是《注》中“熟”字腳注。
二節
“樂”字,《語類》似兼人與己言,雙峰亦然。然只重“己”邊,彼此各有所得,各有所悅,則“己之樂”為何如?正須看發散字,“樂”非在外,其所樂者在外耳?!爸鳌弊挚赏?,然再詳。悅眾人之共悅為“樂”。
“悅”字深微,“樂”字發舒。然亦難在字面上分別,須于獨得處見“為悅”,于共得處見“為樂”,二字方著實地。
“悅”者,悅其理得于己樂者,樂其理及于人,故有內外之分。
“以善及人”,就“己”說。從“朋來”看出信從者眾,就“人”說。從“遠來”看出世有善及人而信從不眾者,此故可樂耳?!靶拧辟N“知”,“從”貼“行”說,不可易。
“樂”主發散在外。一堂師濟,相喻以微,而各適所愿,樂莫大焉。
末節
人者,外之也,對“朋”字看?;蚣媾笳f,不必。
程注“以善及人,樂于及人”,朱注“及人而樂”,數“人”字,皆指“朋”。本文“人”字,尹注(29)“人”字指外人。
“人不知”三字看得著實,“而不慍”三字說得雪淡,自逼出下句矣。
“悅”“樂”以“情”言,就“自喻”說。君子以“品”言,乃人目之耳。
尹注是泛論“不知所以不慍”之故。程注“方”正貼本文“方有”?!痘騿枴贰靶胖V,養之厚,守之固”意,《語類》所謂“至此而后,真能不要人知也”。
玩尹注,將“人不知”看輕了,個中有“不必慍”“不暇慍”二意。羅近溪(30)說有“不敢慍”一層,將“人不知”看重了,殊非此處說頭。
程注“樂于及人”,即“及人而樂”也,不作“喜好及人”看?!犊傋ⅰ贰安灰选弊?,承上三項,正與首節“進不能已”句相應,是言二、三節之工夫也。《外注》(31)言“境界之次第”。
雙峰謂:“此章下三句俱是效驗?!薄墩Z類》謂:“不必說向效驗去?!薄独沅洝?a href="../Text/chapter4_0118.xhtml#jz_1_259" id="jzyy_1_259">(32)則曰:“從效驗上見工夫?!蹦艹制淦?。
體本三平,而意實一串,麟士(33)說未免太過。
與《大學》例看,當從《存疑》,《蒙引》非是。
據《或問》“君子未即是圣人地位,卻有作圣人看”者,看來距圣人亦不甚遠,故曰“學之終也”。再詳。
各節上句宜緩讀,要得想象神情。下句宜重讀,不是疑似口氣。
“學習”“朋來”,較“志道據德”俱進一層?!安粦C”與“依仁”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