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夢語是個外柔內剛，又要強的性子，不然也不會這樣撐了十幾年的時間，也不會在十五歲就成了京城的舞魁。夜秋水知道這件案子，雖然蝶夢語贏了，但是卻給了她最大的打擊。

入夜之后，平日里燈火通明輕歌曼舞的驚鴻坊中一片寂靜，停業三天的牌子在驚鴻坊的門口最為顯眼的地方靜靜的立著，比起平日里門庭若市的情景更顯的落寞。

夜秋水輕輕走進驚鴻坊，偌大的房子里一片安靜，小翠告訴夜秋水，從京兆府回來，蝶夢語便給所有的人放了假，能回家的都讓他們回家去看看。沒地方回的，也她們出去游玩幾日。現在整個驚鴻坊中，便只剩下了蝶夢語和她。夜秋水將滿心擔憂的小翠勸回了房間，讓古羽守住門。

沒了平日里的喧囂與浮華，此刻的一盞燈都未點起的驚鴻坊中卻顯出了幾分凄涼。平日從未掀起過帷幕的天香玉雪臺此時掀起了全部的帷幕，一個窈窕的身影靜靜的站在臺上，月光從天井里灑下來，落了她一身，如輕雪，又似薄霜。她站在月光里，輕輕的抬起如蘭花的手指舉過頭頂，緩緩轉過臉，如玉的面龐在月光里冷若冰霜，臂間的輕紗翩然流轉，層層的裙角。翻卷如盛開的花朵。清冷似水的月華中，姿容無雙的仙子，眼中盡是一片的哀涼，那舞姿中有著說不盡的悲涼。

夜秋水第一次見到蝶夢語這樣讓人心碎的舞姿，她覺得自己的心緊緊的抓著，緊的都要透不過氣來了。臺上的蝶夢語卻似將自己所有的力氣都用在跳舞里，似是在心里所有積壓的東西都要在此刻宣泄出來。她越跳越狠，越跳越快，舞步開始虛浮了，腳尖也在輕輕的發抖，可還是不肯停下，她的心里積壓的太多的東西，而這一次，又著實傷的太狠了。終于，腳下一個不穩，蝶夢語摔倒在了臺上。

夜秋水心里一沉，運起輕功跳上天香玉雪臺。方才冷若月中仙子的人，此刻眼中卻全是無助與哀傷。那時夜秋水，不，是沒有人見過的樣子。

“夢語，夢語？”夜秋水扶起蝶夢語。

蝶夢語抬起頭，淚水終于再也忍不住，像是在和夜秋水說，又像是在和一個看不到的人說：“當年我被賣掉的時候，我很害怕，我知道被賣掉了，從此我便沒有家了?？墒牵〉艿懿×?，賣了我娘留給我的首飾，錢都不夠治他的病，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我心里不是沒有怨過，恨過，可當她托人給我捎信，讓我給家里錢的時候，我心里還是偷偷歡喜的，我想他們還是記著我的?！?

夜秋水抬手去擦蝶夢語的眼淚，但那眼淚卻想斷了線的珠子，怎么都停不住，她沒有說話，任由蝶夢語繼續說著，“以前我在驚鴻坊，看到其他姐妹的時候，經常暗暗的慶幸。慶幸自己還有個家，雖然每每捎信來，便是要我捎銀子回去，可我也總是安慰自己，因他們當我是家人才會如此。因他們當我是自家人，才會在遇到事情的時候，來找我。我想，還是幸運的，至少在我回頭的時候，還有個家，還有個繼母，有個弟弟?！?

“便是后來，后母將我趕了出來，我也曾經偷偷想，我與孟興畢竟是血脈相連的親人，說不定將來還有可能再接納自己，畢竟這么多年我的全部心血都在這個家上啊！原來……原來，他們從來都只當我是個錢袋子?！?

夜秋水沒有說話，拿著手帕輕輕擦著蝶夢語摔倒時粘在她臉上手上的塵土。

“也好，也好，我早該承認這個事實，這個做了十幾年的夢，終于醒了。從今日開始，我也不必再他們掛心了。”說到后來，蝶夢語的語氣中竟有了幾分決斷。“我不是沒有想過，他們其實只當我是個錢袋子，缺錢了才來找我，與他們早該斷了，但我怎么能舍得下，那是我的親人，那是我在這世上唯一血脈相連的人啊，我唯一的親人啊。如今，斷了，斷了。”

夜秋水將蝶夢語攬在自己懷里，緊緊的抱住她的肩膀：“別說了，別說了，這些都不是你的錯。將來，你會有自己的家，自己的親人。那些從未將你放在心上的人，你也不必將其放在心上?！?

蝶夢語在夜秋水的懷中，突然放聲大哭，那哭聲讓也秋水的眼眶也開始發濕。她從未見過蝶夢語的眼淚，而這一晚，蝶夢語似乎將積蓄了多年的淚水與委屈在那一晚盡數的釋放出來。

夜秋水將蝶夢語送回房間，喊來了小翠幫她收拾梳洗好了睡下了才出了驚鴻坊。

剛一出門，林懷宇突然從門口的暗處走了出來。夜秋水愣愣：“師兄來了，古羽怎么也不進來跟我一聲?！?

古羽向著夜秋水低頭拜下，“奴婢該死，請姑娘責罰?！?

林懷宇眉眼溫和淺笑：“是我不讓她進去通報的。天已經黑了，我送你回去吧，今日回將軍府嗎？”

夜秋水拉起了古羽，搖了搖頭道：“我今晚……想回侯府。”

林懷宇眸光輕輕閃了閃：“也好。”

夜秋水抬起頭看了看如銀盤的月亮，不知是否是今晚的月光太好，天上的星光很少，星星點點的，點在夜空中。夜秋水一路上都沒有說話，默默的走著。街上的鋪戶有些已經收了買賣，有的還在招呼客人。

一個拐彎，出來鋪戶最多的街道，周遭變得安靜下來，林懷宇看著夜秋水，問道：“在想什么？”

夜秋水道：“我在想，若是我也遇到這樣的處境，我會怎么選擇。”

林懷宇也有些好奇，“你會怎么選？”

夜秋水頓了一頓才道：“若是以前，我也會想蝶夢語這樣。但現在，在被買入教坊的時候，就該明白，后母的無情?！?

林懷宇輕輕的嘆息了一聲，“如今的情況，也是蝶夢語一手縱容出來的，這么多年任由這對母子予取予求，但若是真的是你在那般的處境下，你真的舍得嗎？那可是她唯一的親人了?！?

看著茫茫夜色下，街道上燈火闌珊，想起剛剛蝶夢語大哭的樣子，夜秋水也嘆了口氣，這人心到底有多狠，貪婪到底有多深？為了錢財為了貪欲，難道真的是什么樣的事都可以做出的出來嗎？夜秋水又想起了韓錦繡，那也是一個被家庭拋棄的人，但她比起蝶夢語的處境卻要好的多，至少她還有父親，至少她衣食無憂，生活優渥。同樣是為了維系那可憐的與家人的聯系，而她卻做出了與蝶夢語完全不同的選擇，選擇拋棄了自己的一切，臣服于權利。

林懷宇將夜秋水送到了侯府門口，便離開了，而侯爺和夫人見到夜秋水回來了，更是歡喜的不行，讓廚房立刻做了好幾道夜秋水喜歡的菜色。

晚飯后，夜秋水坐在臥室的窗前，靜靜看著月亮。方才在驚鴻坊中看起來冷若冰霜的月色，此刻在侯府中看來卻是全然的不同，團滿明亮，幽然如水。

“秋水，我剛才做了幾個點心，還有這兩天了點果脯，我拿了些過來，你嘗嘗看喜歡哪個。”

夫人帶著丫鬟將各式的點心和果脯蜜餞，擺了一桌子。

夜秋水心中發暖，輕輕到夫人身邊，嘗了嘗糕點，這糕點很是可口，她不愛吃甜食，這糕點的味道拿捏的極好，“義母平日辛苦，還要為我做糕點，以后莫要這樣辛勞了。”

夫人看著夜秋水，很是寵溺的道：“照顧好你們父女啊，就是我最要做的事了，哪有什么辛勞啊。只要你喜歡吃，我便不辛勞。秋水啊，你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是有什么事啊，跟義母說。”

夜秋水看著夫人滿是關懷的面龐道：“義母，當日我認祖歸宗的時候，為何您要我還是您義母，不讓我叫您母親呢。”

夫人的眼中滿是心疼又帶了幾分愧疚，抬手摸了摸夜秋水的手道：“孩子啊，我既沒生過你，又沒養過你，哪擔得起你喊我娘啊?！?

夜秋水一愣，“義母，您怎么這樣說?！?

夫人嘆了口氣道：“孩子啊，你不知道。我也是個沒娘的孩子，我娘過世的時候，我才八歲，我爹怕娶了后娘待我不好，便沒再娶。嫁給你你爹之前，你爹就告訴我，她有個女兒，不到兩歲就沒了娘。我當時就想啊，真沒娘的孩子太可憐了，有多苦，我是最清楚的。尤其那孩子還那么小，沒娘的時候才兩歲。等將來，我一定要好好的疼愛著還在，別人家孩子有的，她都要有，別人家還在沒有的，我也得讓她有，斷斷不能讓她因為親娘不在而受了一星半點的苦?？伞l想到，這一找就找了這么多年，讓你多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罪?！闭f著，將夜秋水的手攥的更緊，好似怕一松手，便不見了似的。

夜秋水也緊緊握著夫人的手道：“從前的事都已經是過往，再者，若不是從前受了苦，也不會有今日的我。是吧………………娘！”

突如其來的一聲稱呼，將夫人喊得一愣：“秋水，你……你叫我什么？”

“娘！”一個輕輕的字從舌尖吐出，滑進夫人的心，讓她驚喜交加：“你，你這孩子，我……怎么擔得起?！?

夜秋水搖搖頭：“您雖然從未生我，養我，但您將我放在心中疼愛，我想，這樣的心，比之親娘不少半分，所以您擔的起。娘?！?

縱是已經經歷了不少風浪的夫人，此刻眼中也涌起了淚：“哎，好，好孩子。這個也是我做的，快嘗嘗，喜歡哪個，我再去做。”

夜秋水將糕點放進嘴里，軟糯可口，香甜始終，只是不知夫人用了什么樣的法子做的，那甜味一直甜到了心底里，最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