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散步
- 沉默者的國度
- (西)費爾南多·阿蘭布魯
- 2566字
- 2020-08-04 11:37:19
很美吧?難道不是?兒子工作忙,工作重要,卻能在工作日的上午來陪媽媽。他來了,一表人才,盡管鞋子跟衣服不搭。常人口中的衣品,他沒有。有些人養(yǎng)出恐怖分子兒子,我養(yǎng)出醫(yī)生兒子。大實話,為什么不說?兒子四十八歲,工作好,有房,就是沒老婆沒孩子。單身,總是獨來獨往,甚至不像妹妹,喜歡出門旅游。我就納悶了:他幸福嗎?知道享受生活嗎?
母子倆約在孔查海灘的大鐘旁,見面后親吻。他原本建議去倫敦酒店的咖啡廳,她堅決反對。這么好的天氣,還要待在室內(nèi)?哈維看了看周圍,似乎確認媽媽言之有理。是的,沒錯,藍天、微風、秋天宜人的溫度,適合散步。
“你想怎么走?”
“我們?nèi)ツ沁叀!?
畢妥利一抬下巴,指著孔查海灘散步道,不等兒子同意,往那兒走去,哈維趕緊跟上。
“你怎么會找不到老婆?我真想不通。你人帥氣,職業(yè)受人尊敬,還有什么?不差錢,應(yīng)該成天被女人追著跑才對!”
“但我不回頭看。”
“喂,別以為我會大驚小怪,你不會是喜歡男人吧?是不是?”
“我喜歡工作:救死扶傷,幫助病患,如此而已。”
“別給我打馬虎眼。”
“媽,我不適合結(jié)婚,沒別的。我也不適合去做雕塑、去打橄欖球,可你從不打聽我跟這些活動的關(guān)系。”
畢妥利挽著他胳膊,在散步道上炫耀兒子。左手邊人多車多,來來往往,有人騎自行車,有人走路,有人穿著運動服跑步;右手邊大海沙灘,海水碧藍,波光粼粼,加上浪花、小船、海平線,堪稱賞心悅目的視覺盛宴。
昨天他們通過電話,畢妥利知道哈維已經(jīng)做過調(diào)查,帶結(jié)果來的,盡管不知道是什么結(jié)果。好了,趕緊說,她很好奇,一刻也不想再等。
“我有言在先,辦這種事,只此一回,散布病人隱私會把我飯碗敲掉。這回,我找了一個信得過的同事,是她給我提供的信息。不過這種事,還是小心為妙。”
媽媽說:別廢話了,查到什么,趕緊告訴我。他們繼續(xù)散步(大海,白欄桿,遠方的伊戈爾多山),畢妥利聽哈維慢慢道來:
“阿蘭洽兩年前中風,別問我具體情況,我也沒調(diào)查清楚。病例上寫著:一開始,她被送進了馬略卡島帕爾瑪醫(yī)院的重癥監(jiān)護室。估計發(fā)病時,她正在島上度假。病情十分嚴重,這個我可以保證。她的病被我們稱為由基底動脈梗塞引發(fā)的閉鎖綜合征。”
“看得出,你的確是個醫(yī)生。”
“好了,別著急,聽我解釋。基底動脈負責中樞神經(jīng)系統(tǒng)的血液循環(huán),也就是說,它所負責的區(qū)域匯聚了通往脊髓的各種管道。該區(qū)域一旦紊亂,患者就會全身無法動彈。阿蘭洽的病癥就是如此,聽明白嗎?她的身體不能動,思想被禁錮其中。她能聽見,能聽懂,就是不能做出反應(yīng),只能眨眨眼睛、動動眼珠。”
那家人里,畢妥利最不希望出事的就是阿蘭洽。有一天,她沿著街道往下走。那時候她跟埃倫特里亞的小伙子結(jié)婚沒有?結(jié)婚了,還沒生孩子。“老伙計”已經(jīng)不再參加騎行俱樂部的階段訓(xùn)練,也不再去帕戈埃塔酒吧跟朋友們打牌。可憐的男人,他可傷心了,盡管后來說:哎,這還不算最糟糕的。墻上出現(xiàn)了標語,很多很多標語,其中一條是:“老伙計”,告密去!這么寫,我想是因為押韻,其實是誹謗加恐嚇。張三做一點,李四做一點,墻倒眾人推,沒人覺得責任在自己身上。我只是刷了條標語,我只是透露了他住哪兒,我只是說了幾句也許會讓他生氣的話,就幾句話,空氣震動一下,沒了。一夜之間,鎮(zhèn)上許多人開始不跟他們打招呼。打招呼?那是奢望,連瞧都不瞧一眼。一輩子的朋友、街坊鄰居,還有一些小孩子。小孩子懂什么?自然是在家父母教的。畢妥利在街上遇到阿蘭洽,阿蘭洽沒有壓低嗓門,調(diào)子提得高高的,附近誰都能聽見。
“這么對你們,簡直無恥!我可不贊成。”
她沒再多說,不等畢妥利回答,沒像過去那樣親她的面頰,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以表支持,然后繼續(xù)往前走。原話大概是這樣,也許畢妥利改動了個別字,有時候她記性不好使。不管怎樣,她不會忘記那個親切的動作。怎么會忘呢?死都不會忘記。
“她被送到帕爾瑪醫(yī)院時,情況嚴重到要做氣管切開術(shù),上呼吸機,還有其他治療,我就不一一描述了,估計你也不感興趣。你只要知道那時候,阿蘭洽已經(jīng)無法呼吸,無法說話,自然也就無法進食。總之,全靠外力在維持生命。”
一個雨天的下午,他們在門廊外幾米處打死了“老伙計”。神父不是什么好鳥,非要畢妥利把追悼會安排在圣塞巴斯蒂安。為什么?不為什么,到場的人會更多。畢妥利說:想都別想,我們是鎮(zhèn)上的人,在鎮(zhèn)上洗禮,在鎮(zhèn)上結(jié)婚,丈夫在鎮(zhèn)上遇害。神父只好作罷,主持了追悼會。喪鐘響起,本地人來得很少,有幾位政府官員,幾位專程趕來的親戚,基本就沒了。公司員工呢?一個都沒來。神父的布道詞中,只字未提恐怖襲擊——讓所有人為之動容的悲慘事件。畢妥利沒看見阿蘭洽,但哈維說,她跟丈夫坐在后排長椅上。他倆雖然沒有上前吊唁,但人來了,不像別人,都沒露面。這一點,畢妥利也不會忘記。
母子倆走到古隧道前,怎么走?他們決定回頭。哈維解釋得很清楚,簡化加概括,通俗易懂。畢妥利若有所思地盯著城市那邊,山那邊,遠處散落的云那邊,見到了她從未見過、頭一回見到的場景:阿蘭洽插著管子,只能靠眨眼說“是”或“不是”。別人倒霉是活該,可她不應(yīng)該呀!不應(yīng)該落得如此下場。
“媽,我覺得你沒在聽。”
“回家吃飯?”
“不去了。”
“約了人?那個幸運的姑娘叫什么名字?”
“她叫醫(yī)學(xué)。”
哈維說,最好的狀況莫過于阿蘭洽有朝一日能靠拄拐或人扶,在家中行走。現(xiàn)在,她可以自己吃東西,盡管最好在吃喝時,有人看著。不排除將來她能發(fā)聲。
“她能干嗎?”
“能發(fā)出聲音。”
除了以上目標,無論她怎么努力地去做康復(fù)訓(xùn)練(據(jù)說,她的確很努力),哈維認為,她也不可能再過上所謂的正常人的生活。
母子倆在孔查海灘的大鐘旁分手,畢妥利問:
“驗血結(jié)果,你不打算告訴我?”
“啊,幸好你提醒,我差點忘了。有些指標不太好,所以,我請阿魯拉瓦雷納替你做個檢查。不著急,啊?常規(guī)檢查,你懂的,做了大家都放心。其他沒問題,你身體棒棒的。”
母子倆親吻,告別。旁邊有自行車、嬰兒車經(jīng)過,還有城里的麻雀飛過。
“那什么阿魯拉瓦雷納,誰啊?”
“一個朋友,醫(yī)院最好的專家之一。”
畢妥利目送他離開。她知道,通過直覺能猜到,走不了幾步,他就會回頭看她,是好奇還是習慣?果不其然。畢妥利站在原地,平靜地問:
“他是腫瘤專家,對嗎?”
哈維點點頭,揮揮手,表示沒什么大不了,在兩排法國檉柳間漸漸走遠。他有點駝背,也許因為個子高,習慣說話時往下看。條件這么好的男人居然單身,真像是騙人的,莫非因為他衣品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