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遇見
- 沉默者的國度
- (西)費爾南多·阿蘭布魯
- 2000字
- 2020-08-04 11:37:19
墓穴的大石板上有兩坨白色的鳥屎,已經干了。墓碑上還有一坨更大的,落在亡者的名字上。她嫌棄地想:肯定是鴿子干的好事。鳥兒怎么會拉那么多屎?明明有成百上千、成千上萬、數也數不清的墓穴,臟兮兮的鴿子偏要將屎拉到“老伙計”的墓上。
“老公,鴿子使勁在你頭上拉屎,沒準兒會給你帶來好運。”
畢妥利總愛說笑。她還能怎么辦?每天把傷口打開,瞧一瞧?她從這里或那里撿來干樹葉和草,盡量把屎擦掉,實在擦不干凈的,等下場雨就好。她一邊嘰里咕嚕,一邊望著城市天邊一朵孤獨的云,按習慣,鋪上了四方形塑料布和圍巾。
“我每天都回鎮上,有時候帶飯去熱。你知道嗎?我擺了一盆天竺葵在陽臺上。是的,你聽的沒錯。好大一盆,火紅火紅的,讓他們知道我回來了?!?
她告訴“老伙計”,自己已經不在工業園區站下車。前天,你都不敢相信,她還鼓足勇氣,進了帕戈埃塔酒吧。早上十一點,人很少,一眼望過去,沒一個熟人,站在吧臺后的是老板兒子。畢妥利心癢了好幾天,想時隔多年,故地重游。她一點也不渴,既不渴,也不餓,如果非要問,她也不好奇,只是心底有種強烈的動力。
“嗯,我算想明白了。”
酒吧里典型的聊天聲,伴著不時爆出的笑聲,傳到街上。進?還是不進?進!人群頓時息聲,酒吧里大概有十幾個人,她沒數。十幾個人全都不說話,轉頭,轉到哪兒?轉到看不見她的地方去。老板兒子拿著抹布,在一碟碟小食間擦來擦去,也不看她。沉默充滿敵意、虎視眈眈?并沒有,只是覺得奇怪、帶著疑惑。是不是真的?
“‘老伙計’,這種事能感覺得到。”
L形吧臺,畢妥利坐在短邊,背對著門。別人不看她,正好讓她伺機觀察:雙色地磚、吊扇、擱板上一排排酒瓶。除了幾個細節上的變動,酒吧還是老樣子,跟孩子們小時候,她進去買冰棍時一樣。帕戈埃塔酒吧令人難忘的橙子冰棍和檸檬冰棍,只是將橙汁和檸檬汁倒進模具,插棍冰凍而成。
“我發誓,真的基本沒變。你們男人打牌的桌子還在,貼著墻裙;廚房在最里頭;廁所在樓梯下面;沒有桌上足球或那種很吵的彈子球,但是有老虎機,看上去已經很舊。哦,對了,吧臺上還擺著囚犯募捐箱。墻上貼的不是古老的斗牛海報,換成了足球和龍舟賽海報,就這些?,F在酒吧好像是老板兒子打理?!?
終于有人過來問:
“您想要點什么?”
畢妥利想跟小伙子眼神對視,可就是對不上。老板兒子三十多歲,對她而言還是個小伙子,戴著一只耳環,扎著一綹小辮子,跟剛才一樣,拿著抹布擦來擦去,之前隔著兩三米,現在就在她跟前。她想逼他說話,問有沒有機打的不含咖啡因的咖啡。有。其他人繼續聊天,盡是些生面孔,可那個白頭發的,難道不是……
“毫無疑問,所有人都在想:這人是‘老伙計’他老婆。出酒吧時,我想鎮定自若地回頭,站在門口,對他們說:我是畢妥利,怎么了?我就不能出現在自家鎮子上?”
不當眾痛苦、流淚,直面人群和攝像機。她在殯儀館,對躺在棺材里的“老伙計”發過誓。
“多少錢?”
小伙子眼都沒抬,說了個數字。畢妥利不想去翻零錢包,直接付了一張十歐元的鈔票。等著找零時,她踱到吧臺角。它還在那兒。什么?募捐箱。正面貼紙上寫著:不分散關押。無法抗拒的欲望在心頭熊熊燃燒,從左臂蔓延到肘,從肘蔓延到手,從手蔓延到小指。別看我,都別看我。她嫌棄地伸出小指,指甲劃過募捐箱下方。時間很短,還不到半秒。她火速收回指頭,似乎碰到了火。
“別讓我解釋,連我自己都不明白,就這么稀里糊涂地做了。”
畢妥利來到街上,藍藍的天,車來車往。還沒走到街角,就看見了她。
“一開始,我都沒認出來。”
當她認出來時,老天爺??!她驚呆了,心痛得不能自已,完全無法動彈。她們似乎還在走,畢妥利卻動彈不了,牢牢地被釘在地上。這事兒……
“讓我慢慢跟你說?!?
畢妥利從曬著太陽的一邊往上走,對面人行道上,有人在往下走。有位矮個子夫人,五官像安第斯山區的印第安人,來自秘魯或周邊國家。嗯,她推著輪椅,輪椅上坐的女人腦袋有點歪,耷拉在肩膀上,單手握拳,似乎伸展不開,另一只手還能動。
“當時,我發現她在跟我比劃,在搖胸前那只手,像在打招呼,還看著我,不是正臉。怎么跟你說呢?腦袋歪著,綻放出大大的笑容,很不自然,一邊嘴角有點流口水,眼睛狹長。我發誓,第一眼真的認不出,整個人擰巴了,你懂嗎?嗯,她是阿蘭洽,她癱瘓了,別問我怎么回事,我沒勇氣過街去問?!?
畢妥利不敢肯定阿蘭洽是不是在跟她打招呼、比劃著讓她過去??醋o忙著推輪椅,沒留意,不緊不慢地推著她往下走。畢妥利打心眼里感到難過,站在原地,目送著她們走遠。
“總而言之,‘老伙計’,我全都告訴你了,還想讓我說什么?我很難過。在我心中,阿蘭洽是那家人里心腸最好,腦子最正常、最清楚的,打小我就喜歡。我有次跟你說過,只有她同情我,同情我們的孩子?!?
畢妥利收好四方形塑料布和圍巾,往墓園門口走去。她左繞一下,右繞一下,就是不想遇見人??熳叩介T口時,她在兩個墓穴中間的空地上看見一只母鴿子,一只公鴿子肚子鼓鼓的,在向它示愛。去!她狠狠地跺了跺腳,把鳥兒都嚇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