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同等重要的歷史事件改變并最終瓦解了古英語。自公元八世紀起，丹麥和挪威海盜不斷滋擾英格蘭沿海地帶，他們的重點目標是北部和中部地區。一〇六六年，具有斯堪的納維亞血統但受法國文化浸潤的諾曼人攻占了整個英格蘭。此后，教士階層使用拉丁語，宮廷用法語，而盎格魯－撒克遜語則演變成為四種方言，融入了眾多丹麥詞匯，成為了底層人民的語言。這兩百年間，英國文學一片死寂，直到一三〇〇年才復蘇。然而這時的語言已不復如初。跟現在一樣，通俗用語從總體來講都屬于日耳曼語，而文化用語則是拉丁語或法語。于是出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盎格魯－撒克遜語早已消失，但它的音樂卻留存了下來。原本不可能讀懂《貝奧武甫》的人卻能創作長篇頭韻體詩歌。

這類詩歌當中最有名的作品是《農夫皮爾斯》。全詩共六千余行。我們很難清楚地呈現其故事情節，因為作品就像是五彩斑斕的萬花筒，將多個故事融為一體。作品最開始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片美麗的草原，草原上人山人海”。草原一端的盡頭是地下監獄，也就是地獄；另一端的盡頭矗立著一座高塔，也就是天堂。農夫皮爾斯建議大家開始通往新圣殿——即真理的圣殿——的朝圣之路。漸漸地尋找真理的人迷失了找尋的目標。皮爾斯與魔鬼的斗爭是按照中世紀決斗的方式進行的。皮爾斯騎著一頭驢趕到決斗之地，一位圍觀者問他：“這是被猶太人殺死的騎士基督還是農夫皮爾斯？是誰把他涂成紅色的？”突然之間，這一夢境消失了。出現了魔鬼、撒旦和別西卜——他們還是三個不同的人物——用火炮抵御耶穌的圍困，死守地獄。在后來的《失樂園》中，撒旦也用了同樣的手段。魔鬼拒絕交出永罪的靈魂，這時一名神秘的女人出來爭辯道，如果魔鬼過去可以變成蛇引誘夏娃，那上帝也可以化為人形。但如果上帝曾化為人形，那么他也是為了更近地了解人類的罪孽和不幸。詩的作者是威廉·蘭格倫，他化名威爾，也成為了詩中的一個人物。

《高文爵士與綠衣騎士》不可思議地將撒克遜韻律與凱爾特題材融為一體。故事內容屬于在中世紀被稱為“不列顛演義”的那類，也就是亞瑟王和圓桌騎士的傳說系列。圣誕夜前夕，一名騎著威武高大綠馬的綠巨人出現在亞瑟王與眾圓桌騎士面前，那名綠衣騎士手拿一把斧頭，要求某一位騎士用斧頭砍下他的頭顱，但砍下他頭顱的騎士必須在一年零一天后去陌生而遙遠的綠教堂找他，并回受他一斧。沒人愿意接受這一挑戰。為了捍衛自己的榮譽，亞瑟王正要接下斧頭之時，年輕的高文奪過了斧頭，砍掉了綠衣騎士的頭顱。綠巨人拾起自己的頭顱離開，此時頭顱再一次提醒高文，一年零一天后他將等待高文的到來。一年的時間很快過去了，詩人描繪了這一年的四季變化，描繪了飄零的白雪和錦繡的花簇。高文開始了漫長而艱難的旅程，他一路跋山涉水，翻山越嶺，最后找到了綠教堂。一位老人和他的夫人接待了高文，并讓他住了下來。這位夫人比王后格溫娜維兒還美麗。老人三次外出打獵，他的夫人三次趁機引誘高文。高文抵制住了美色的誘惑，但卻收下了她送的一條綠色鑲金腰帶。圣誕節那天，綠巨人提斧砍向高文的頭顱，然而沉重的鐵斧只在高文的脖子上留下一點印跡。這就是對其貞潔的獎勵。而脖子上的印跡則是因為他接受了綠腰帶而應承受的懲罰。該詩屬于頭韻體詩歌，共兩千余行，作者不詳，詩歌將騎士的理想和奇妙荒唐的想象融為一體。

現在我們來介紹被許多人稱為英國詩歌之父的杰弗里·喬叟。這個稱呼并不是完全不確切的。雖然撒克遜時期的詩人先于他出現，但是這些詩人以及他們寫作的語言已經被人們遺忘；相反，喬叟的偉大作品和彌爾頓或者葉芝的作品相比，在本質上并沒有很大的區別。莎士比亞讀過他的作品，華茲華斯甚至將他的作品翻譯成現代英語。喬叟當過宮廷侍童、士兵、朝臣、議員，也當過駐荷蘭、意大利的外交官，還曾在今天我們稱之為特勤處的機構供職，最后他還當過關稅督察。他精通法語和拉丁語，其次是意大利語。他寫過一部關于如何使用星盤的專著，他還翻譯過波愛修斯的《哲學的慰藉》。一位法國詩人曾致予他“偉大的翻譯家”的名號。在中世紀，翻譯并不是借助字典進行的語言活動（那時候也沒有字典），而是藝術的再創造。舉這樣一個例子就足以說明喬叟是一位偉大的詩人了。希波克拉底曾寫過“ars longa，vita brevis”（“藝術長存，生命短暫”），喬叟把它翻譯成：

The lyf so short, the craft so long to lerne.[1]

干澀的拉丁句子就這樣被喬叟轉換成了憂傷的思考。

受到《玫瑰傳奇》的影響，他開始創作隱喻詩。《公爵夫人之書》是他的早期作品，是為悼念蘭開斯特公爵夫人逝世而作。詩中以詼諧的口吻自嘲，這體現了典型的喬叟特色。《百鳥議會》也是屬于這一時期的作品。

喬叟最深刻的作品是長篇敘事詩《特洛伊羅斯和克瑞西達》，雖然這并不是他最出名的作品。故事和全詩三分之一的詩句均來自薄伽丘的詩歌，但是喬叟對人物做了修改。例如，潘達魯斯這個人物在薄伽丘的原作中本是一個叛逆的青年，但喬叟將他塑造成一個上了年紀的人，他極力撮合他的侄女克瑞西達和王子特洛伊羅斯的地下戀情。同時詩歌中還加入了長篇累牘的道德說教。有人把這個以特洛伊圍城為背景的悲劇故事看成是歐洲文學的第一部心理小說。我們按字面意思來翻譯一下其中第五章的一個詩節。這一節講述的是特洛伊羅斯騎馬經過拋棄他的克瑞西達家門前的情景，整節詩既飽含激情又字斟句酌。“他這樣說道：噢，令人悲痛的宮殿；噢，我昨天曾把它當做全世界最好的房子；噢，空蕩而憂傷的宮殿；噢，屋內的燈光已熄滅；噢，宮殿啊，你曾經是白日，現在卻變為黑夜，你應該坍塌，而我應該逝去，因為我曾經的向導已經從這里離去！……噢，紅寶石也從指環上剝落；噢，這被遺棄的宮殿是我的圣殿！”喬叟寫了很多詩歌，但是唯一一部完成了的只有《特洛伊羅斯和克瑞西達》，全詩共八千余句。

一三八七年左右，喬叟已經累積了許多未發表的手稿，最后他將這些手稿合成一部作品出版。這樣就誕生了著名的《坎特伯雷故事集》。在與其類似的故事集中——我們以《一千零一夜》為例——講述故事的人跟故事本身是毫無關系的；而在《坎特伯雷故事集》中，每個故事都體現了其講述者的性格。三十多名朝圣者代表了中世紀的各個階層，他們從倫敦出發前往貝克特圣祠。喬叟也與他們結伴同行，但他筆下的其他香客待他并不好。擔當向導的旅店老板提議大家輪流講故事解悶，誰的故事講得最好，大家就請他吃一頓晚餐。經過十三年的創作，喬叟最終還是沒有寫完這部長篇巨著。故事集中有現代英國故事、佛蘭芒故事、古希臘羅馬故事，還有一個故事在《一千零一夜》中也出現過。

喬叟將他在法國和意大利學到的格律的概念引入英國詩歌。他曾在作品中嘲諷過頭韻體詩歌，毫無疑問他認為頭韻法是一種俗氣且過時的詩歌手法。他非常關注宿命與自由意志這一問題。

切斯特頓有一部非常出色的著作就是研究喬叟的。

注釋

[1]生命如此短暫，學藝卻如此漫長。——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