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采購
- 使女的故事
- (加)瑪格麗特·阿特伍德
- 18673字
- 2020-08-04 11:14:14
第二節
一把椅子,一張桌子,一盞燈。抬頭望去,雪白的天花板上是一個花環形狀的浮雕裝飾,中間是空的,由于蓋上石膏,看起來像是一張臉被挖去了眼睛。過去那個位置一定是裝枝形吊燈的,但現在屋內所有可以系繩子的東西都拿走了。
一扇窗,掛著兩幅白色窗簾。窗下的窗座上放著一張墊子。當窗子微微開啟——它只能開這么點——徐風飄進,窗簾輕舞,我便會坐在椅子或窗座上,雙手交握著,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切。陽光也從窗戶透進來,灑在光亮耀眼的細木條地板上,我能聞出家具上光劑的味道。地板上鋪著一張碎布拼成的橢圓形小地毯。這是他們喜歡的格調:既帶民間工藝色彩,又古色古香。這都是女人們在閑暇時利用無用的碎布頭拼綴成的。傳統價值觀的回歸。勤儉節約,吃穿不缺。我并沒有被浪費。可為何我仍覺得缺少什么?
椅子上方的墻上掛著一幅加了框卻沒裝玻璃的裝飾畫,是一幅藍色鳶尾花的水彩畫。花還是允許有的。但我想,不知是否我們每個人都是同樣的畫,同樣的椅子,同樣的白色窗簾?由政府統一分發?
麗迪亞嬤嬤曾說,就當作是在軍隊里服役好了。
一張床。單人的,中等硬度的床墊上套著白色的植絨床罩。在床上可做的事除了入睡或者失眠,別無其他。我盡力使自己不要想入非非。因為思想如同眼下的其他東西一樣,也必須限量配給。其實有許多事根本不堪去想。思想只會使希望破滅,而我打算活下去。我明白為何藍色鳶尾花的水彩畫沒裝玻璃,為何窗子只能稍稍開啟而且還裝了防碎玻璃。其實他們害怕的并不是我們會逃走。逃不了多遠的。他們害怕的是我們會用其他方式逃避,那些你可以用來劃開血管的東西,例如鋒利的碎玻璃。
不管怎樣,避開這些細節不談,這里就像是一間為無足輕重的訪客準備的大學客房,或是像從前供境況窘迫的女子居住的寄宿宿舍。我們現在正處于這樣一種境況。對我們中間還談得上有什么境況的人而言,其境況確已陷入窘迫。
不過,至少一張椅子,一束陽光和幾朵花還是有的。我畢竟還活著,存在著,呼吸著。我伸出手,放到陽光下。照麗迪亞嬤嬤的說法,我不是在坐牢,而是在享受特殊待遇。她向來對非此即彼情有獨鐘。
計時的鈴聲響起來了。這里的時間是用鈴聲來計算的。過去,修道院也曾如此,而且修道院也一樣幾乎沒有鏡子。
我從椅子中站起,雙腳邁進陽光里。我穿著一雙紅鞋,平跟的,但不是為了跳舞,而是為保護脊椎。同樣是紅色的手套放在床上。我拿起手套,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仔細戴上。除了包裹著臉的雙翼頭巾外,我全身上下都是紅色,如同鮮血一般的紅色[11],那是區別我們的標志。裙子長及腳踝,寬寬大大的,在乳房上方抵肩處打著褶皺,袖子也很寬。白色的雙翼頭巾也是規定必戴不可的東西,它使我們與外界隔離,誰也看不見誰。我穿紅色向來難看,這顏色根本不適合我。我拿起采購籃,挎在手臂上準備出門。
房門沒上鎖——我不說我的房間,我不愿這么說。事實上,它連關都關不緊。我走進地板光滑的過道,過道中間鋪著一條窄長的灰粉色地毯。這條地毯如同林中小路,又像是王室專用地毯,它替我引路,為我開道。
地毯在前樓梯口處折了個彎,沿梯而下,而我也順著它一手扶著扶欄下樓去了。不知被多少只手摩擦得溫暖發亮的扶欄是由一根完整無缺的樹干制成的,有一百多年的歷史。整座房子是維多利亞時代末期為一個大富豪家族建造的宅屋。走廊里,一臺落地式大擺鐘正一左一右地擺動著,旁邊一扇門通往舒適溫馨的前起居室,里面夾雜著肉欲的氣息與暗示。我從未在這個起居室里坐過,只在里面站過或跪過。走廊的盡頭便是前門,門上方的扇形氣窗是彩色玻璃的,上面繪著紅色和藍色的花朵。
走廊的墻上還留有一面鏡子。當我下樓時,只要我側過頭順著裹著臉部的雙翼頭巾的邊縫望去,便可見到這面鏡子。這是一面窗間鏡,圓圓的凸出來,活像一只魚眼睛,而我在里面的樣子就像一個變形的影子,一個拙劣的仿制品,或是一個披著紅色斗篷的童話人物,正緩緩而下,走向漫不經心、同時危機四伏的一刻。一個浸在鮮血里的修女。
樓梯底下有個掛帽子和傘的架子,彎木制的,長而渾圓的木桿在頂部稍稍彎成鉤子的形狀,宛若蕨類植物向外撐開的枝葉。上面掛著幾把傘:黑色的那把是大主教[12]的,藍色的是他夫人的,而紅色的則屬我專用。我沒去動它,因為我早已透過窗戶看到外面是一片陽光明媚。我不知道大主教夫人是否在起居室里,她并非總是坐著。有時我可以聽到她來回走動的聲音,一腳輕一腳重,還有她的拐杖輕敲在灰粉色地毯上的嗒嗒聲響。
我沿著走廊經過起居室和飯廳門口,來到門廳的另一頭,開門進了廚房。這里面不再有家具上光劑的味道。麗塔正站在桌旁,桌面是白色搪瓷的,一些地方掉了瓷。她和往常一樣穿著馬大[13]服,暗綠顏色,好像從前外科大夫的褂子。那衣服在長度、樣式和遮密程度上都與我的相差無幾,但外面多套了一件圍裙,也不像我們需戴白色雙翼頭巾和面紗。麗塔只在出門時蒙上面紗,其實沒有人會多在乎誰看到了馬大的臉孔。麗塔把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褐色的手臂。她正在做面包,這會兒正把面團甩在桌上,最后揉幾下,然后做成需要的形狀。
麗塔見到我點了點頭,很難說她是在向我致意還是僅僅表示看到我了。接著,她把沾滿面粉的手往圍裙上擦了擦,便到抽屜里找代價券的本子。她皺著眉,撕下三張給我。而我在想,假如她肯笑一笑,那副面容一定很慈祥。但她皺眉頭并不是沖著我這個人來的,她只是不喜歡紅衣服及其所代表的含義罷了。在她看來,身著紅色的我也許會像傳染病或厄運一樣殃及他人。
有時我會站在關上的門外偷聽,這種事要是放在過去我決不會干。我不敢長時間偷聽,生怕被人逮個正著。有一次我聽到麗塔對卡拉說,她可不會這樣作踐自己。
沒人強迫你,卡拉說,不管怎么說,如果是你的話,你會怎么做?
我寧愿去隔離營,麗塔說,可以選擇的。
同那些壞女人呆在一道,最后餓死?天知道還有什么下場。你才不會那么做呢!卡拉又說。
那會兒,她們正邊聊天邊剝豆莢,即便是隔著那幾乎緊閉的房門,豆粒落入鐵碗時清脆的聲響依然清晰可聞。接著只聽麗塔嘟囔了一聲或是嘆了口氣,不知是同意還是反對。
不管怎么說,她們這么做是為了我們大家,卡拉又接下去說,起碼話是這么說的。假如我再年輕十歲,假如我還沒結扎,可能我也會那么做,其實并不是太壞嘛,畢竟不是什么苦力活。
反正幸虧是她不是我,麗塔正說著,我推門進去了。霎時間,兩人臉上顯出一副難堪的表情,那副模樣就像是女人們在別人背后飛短流長,卻發現被當事人聽了去一樣,但與此同時,也流露出一絲不以為然的樣子,似乎她們有權利這么做。后來那一整天,卡拉對我比平時客氣多了,麗塔則更陰沉著臉。
今天,無論麗塔如何拉長著臉,緊繃著嘴,我還是想留在廚房里。再過一會兒,卡拉也許就會從房子里別的什么地方帶著檸檬油和除塵器進來,而麗塔會去煮咖啡——在大主教們的家里還是能喝到純正咖啡的——而我們便會坐在麗塔的桌旁聊天,雖然那桌子并非真正屬于麗塔,就像我的桌子也并不屬于我一樣。我們的話題一般都是關于小病小痛什么的,腳痛啊,背痛啊,還有我們的身體像頑皮孩子一樣給我們添的種種小亂子。我們不時和著對方的話語頷首示意,表示贊同,是的,是的,一切我們都心領神會。我們會互相交流治病良方,爭先恐后地訴說自己遭受的各種病痛。我們語氣溫和地相互訴苦,聲音輕柔低沉,帶著一絲哀怨,就像鴿子在屋檐下的泥巢里呢喃低語。我們有時會說:我明白你的意思,或者用一種偶爾從老人們那里還可以聽到的奇怪說法:我聽出你是哪兒人了。好像聲音本身就是個遠道而來的游客。可能真是如此,就是如此。
過去我何其鄙視這樣的談話,如今卻對它求之不得。至少它是交談,是一種交流。
有時,我們也嚼嚼舌根。馬大們知道許多事情,她們常聚在一起聊天,將各種小道消息從一家搬到另一家。毫無疑問,她們也像我一樣常常隔門偷聽,并具有眼觀六路的本領,不用看便能把一切盡收眼底。有時我能從她們的竊竊私語里捕捉到只言片語。諸如:知道嗎,是個死胎哎。或者:用毛衣針刺的,正對著她的肚子,一定是嫉妒昏了頭才干出這種事。要么就是些令人神往的奇聞逸事:她用的是潔廁水,簡直神了,你們可能會想他怎么會嘗不出來?他一定是爛醉了;不過到頭來她還是被發現了。
有時我會幫麗塔做面包,將手插到柔軟、溫暖并富有彈性的面團中去,體會那種如觸摸肌膚般的感覺。我渴望觸摸除了布料和木頭之外的東西,我對觸摸這一動作如饑似渴。
但即使我開口要求,即使我不顧體面,低聲下氣,麗塔也決不肯讓我碰她一下。簡直像驚弓之鳥。馬大們是不可向我們這類人表示親善的。
親善是指情同兄弟。這是盧克告訴我的。他說找不到與情同姐妹相對應的詞,只能用拉丁語sororize(結為姐妹)這個詞了。他喜歡對此類細節探本求源,如詞語的派生、稀奇的用法等。我常笑他迂腐。
我從麗塔伸過來的手中接過代價券,上面畫著用它們可換得的物品:一打雞蛋、一塊乳酪,還有一塊褐色的東西,想必是牛排吧。我收起代價券,放在袖口帶拉鏈的袋子里,那里還放著我的通行證。
“告訴他們,蛋要新鮮的,”麗塔說,“別像上次那樣。另外,告訴他們,雞必須是童子雞,不要母雞。告訴他們這東西是給誰買的,那樣他們就不敢瞎對付一氣了。”
“好吧,”我回答道。我板著臉沒笑。干嗎要去討好她呢?
第三節
我從后門出去,走進面積很大、干凈整潔的花園。園子中央有塊草坪和一棵柳樹,柳絮正漫天飛舞。草坪邊上圍種著各式各樣的鮮花,黃水仙花期將盡,郁金香正競相綻放,流芳吐艷。鮮紅的郁金香莖部呈暗紅色,似乎被砍斷后正在愈合的傷口。
這座花園是大主教夫人的領地。我透過屋里的防碎玻璃窗,常看見她在花園里,雙膝跪在墊子上,頭戴花園里擺弄花草時用的寬大草帽,臉上遮蓋著淺藍色面紗。她身旁擱著一只籃子,里面裝著大剪刀和幾條系花用的細繩。吃力的挖土任務通常由一位分配給大主教的衛士完成,大主教夫人則在一旁用拐杖朝他指手畫腳。許多夫人都有類似的花園,這里是她們發號施令、呵護操心的地方。
我也曾有個自己的園子。那新翻過的泥土的清香,那圓圓的植物球莖捧在手心的飽滿感覺,還有那種子漏過指縫干爽宜人的沙沙聲響,這一切我都記憶猶新。那樣的時光總是過得飛快。有時大主教夫人會讓人搬出椅子,在花園里坐坐。遠遠望去,顯得無比靜謐、安寧。
她這會兒不在花園里,我開始猜想她會在哪兒,我可不愿冷不防地撞見她。也許她正在起居室里做針線活,患關節炎的左腳擱在腳凳上;也許她正為在前線作戰的天使軍士兵織圍巾,我很懷疑她織的圍巾在士兵們那兒能否派上用場,不管怎么說,它們實在是太過精美了。她看不上其他夫人織的十字和星形圖案,嫌它們太過簡單。她織的圍巾兩端不是杉樹,就是飛鷹,要不就是樣子呆板的人形圖樣,一個男孩,一個女孩,一個男孩,一個女孩。這樣的圍巾適合給孩子用,對大人根本不合適。
有時我想這些圍巾壓根兒沒送到天使軍士兵手里,而是拆了,繞成線團,重新再織。或許這純粹是為了讓夫人們有事可干,讓她們有目標感,不至于成天無所事事、百無聊賴。我羨慕大主教夫人的編織活,生活中能有些輕而易舉就能實現的小目標是多么令人愜意啊!
她究竟嫉妒我什么?
不到迫不得已,她從不開口對我說話。對她來說,我是個奇恥大辱,卻又必不可少。
五星期前,我到這兒上任時,我們初次對視而立。我前任那家的衛士送我到前門。頭幾天會允許我們走前門,往后就該走后門了。不過事情來得太快,一切尚未確定下來,誰也不能肯定我們的確切身份。過一陣子就會定下來了,要么都走前門,要么都走后門。
麗迪亞嬤嬤說她極力贊成走前門,她說,你們的工作可是功德無量、無上榮光的。
衛士替我摁了門鈴,鈴聲未落,就有人從里面開了門,一定是早已守候在門后了。我本以為開門的是個馬大,但眼前分明是穿著粉藍色長袍的夫人。
這么說你就是新來的,她說。她并未側開身子讓我進去,就這么把我堵在門口,這是要讓我明白,未經她的允許不準進門。直至現在,我們為了占據諸如此類的小小上風,還是各不相讓,互相較勁。
是的,我回答。
放在門廊上吧,她對幫我提包的衛士說。紅色的塑料包不大,另一個包里裝著過冬的披風和厚衣裙,過些日子才會送來。
衛士放下包,朝她致了禮,接著腳步聲在我身后響起,在走道上漸漸遠去了。隨著大門喀嗒一聲關起,我頓時感到失去了一只保護我的臂膀,在陌生的門檻前備感孤單。
她就這么等著,直到車子發動,開走。我低著頭,沒看她的臉,但從目光所及之處可以見到她粉藍長袍下臃腫的腰身,搭在象牙拐杖頂上的左手,以及無名指上一粒粒碩大的鉆石。那一度纖細優美的手指仍然保養得很好,關節突出的手指上指甲修成柔和的弧形,在無名指上仿佛一道嘲諷的微笑,一個取笑她的東西。
你可以進來了,她說著,轉過身去,一瘸一拐地朝門廳里走。把門關上。
我把紅色的行李包提進去,這顯然是她的意思,然后關上門。我一聲不吭。麗迪亞嬤嬤說過,除非是非答不可的問題,最好保持沉默。盡量設身處地為她們著想。她說話時,兩手緊緊地絞在一起,臉上現出緊張不安、卑躬懇求的微笑。她們也不容易。
進來,大主教夫人說。我走進起居室,她已經坐在椅子上,左腳擱在腳凳上,那里鋪著一塊針繡墊。籃里裝著玫瑰。她的編織活摞在椅子旁邊的地板上,上面還穿著針。
我雙手交叉站在她面前。原來如此,她開了口。邊說邊夾起一支煙,用嘴銜著,點上火。她的嘴唇薄薄的,抿著時,周圍現出許多細小的直紋,過去在唇膏廣告上常可見到。打火機是象牙色的,香煙肯定是從黑市弄來的,這個想法帶給我希望。即便眼下不再有現鈔流通,黑市照有不誤。只要黑市長盛不衰,就總有東西可以交換。這么說她并不恪守那些清規戒律。可我又有什么能與人交換呢?
我如饑似渴地盯著那支煙。對我而言,煙同酒和咖啡一樣是絕對不能碰的。
那么老,連他的臉長得什么樣都看不出來了,夫人說。
是的,夫人。我答道。
她發出一種近似笑聲的聲音,接著就咳起來。他不走運,她說。這是你的第二家吧?
第三家,夫人。我答道。
對你也不是什么好事,她說著,又帶著咳聲笑起來。你可以坐下,平常是不準許的,今天就破個戒,下不為例。
我挨著一張硬背椅子邊上坐下。我不想東張西望,不想讓她覺得我對她有欠恭敬。所以,在我右側的大理石壁爐,上面掛的鏡子,以及屋里的一束束花,都只是在眼角一掃而過,隱隱約約的一團。反正以后要看有的是時間。
現在她的臉和我的在同一位置上了。我覺得她很面熟,至少某個地方似曾相識。一縷頭發從她的面紗下露出,色澤依然金黃,當時我以為她也許染過發,染發劑同樣可以從黑市弄到。但現在我知道那是天然的金發。她的眉毛修成細細拱起的兩道,使她看上去總顯得詫異、憤怒或是好奇,一副受驚的孩子臉上的表情。可是眉毛下面的眼睫毛卻滿是倦容。眼睛則又不同,藍得像陽光耀眼的仲夏天空,帶著不容分說的敵意,藍得拒人于千里之外。她的鼻子從前可以稱得上小巧玲瓏,如今在那張臉上則顯得太小,不成比例。她臉不胖但挺大,嘴角邊有兩道皺紋,下巴緊繃著像握緊的拳頭。
你離我遠點,越遠越好,她說。我猜你對我一定也這么想。
我沒有回答,答是吧對她不敬,答不是吧又頂撞了她。
我知道你不蠢,她接著又說。她吸了口煙又吐出來。我看了你的檔案,對我而言,這不過是一筆生意場上的交易。不過你可聽清了,誰要找我麻煩,我就找誰麻煩,明白嗎?
明白了,夫人,我答道。
別叫我夫人,她惱怒地喊。你不是馬大。
我沒問該稱她什么,因為明擺著她希望我永遠沒有機會稱她做什么。我很失望,那時我一心想當她做大姐,一位母親般的長輩,一個能理解我、愛護我的人。我原先服務的那家夫人大多時間都呆在臥室里,馬大們說她在里面酗酒。我還指望這位夫人會有所不同。我愿意設想,也許下輩子,換個時間地點,我會喜歡上她。但此刻我已明白我不可能喜歡她,正如她也不喜歡我一樣。
她把抽了一半的煙在身旁燈臺上一個渦狀小煙灰缸里掐滅。她掐煙的動作干脆利落,一摁一碾,不像多數夫人那樣喜歡動作優雅地反復輕按。
至于我的丈夫,她說,丈夫就是丈夫。這一點我希望你弄清楚。除非死亡將我們分開,否則無法改變。
是,夫人,我又說走了嘴,忘了不該稱夫人。從前人們常給小女孩們玩一種玩具娃娃,扯一下背后的線就會說話。我覺得自己聽上去活像那娃娃,聲音呆板、單調。她也許恨不得扇我一巴掌。打我們這樣的人是允許的,《圣經》上就有先例,不過只能用手,不能用工具。
這是我們為之奮斗的目標之一,大主教夫人說,忽然間她不再看我,而是低頭俯視自己指節突出、戴著鉆戒的雙手。我一下記起了曾經在哪兒見過她。
第一次是在電視上,那時我才八九歲。每逢星期天早上,趁母親還在熟睡,我就早早起床,跑到母親書房里,把電視頻道一一按遍,找卡通片看。有時沒有卡通節目,我就看“成長之靈魂福音時段”節目,那里面給孩子們講《圣經》故事,唱贊美詩,其中有個領唱的女高音叫賽麗娜·喬伊,淡淡的金發,小小的翹鼻子,長得嬌小玲瓏,藍眼睛很大,唱歌時總是往上翻。她可以同時又哭又笑,每當她帶著顫音,輕松自如地唱過最高音時,兩滴眼淚便會如同得了信號一般,優雅地滑落她的臉頰。然后她才往下唱別的。
坐在我面前的女人正是賽麗娜·喬伊本人,或者說過去曾經是。于是,一切比我預想的更糟糕了。
第四節
我沿著礫石小徑往前走,這條路把屋后的草坪像頭路一樣清楚地一分為二。夜里下過雨,兩旁的草地濕漉漉的,空氣中充滿水汽。地上四處爬著蚯蚓,表明這里的土壤相當肥沃,它們被太陽曬得半死不活,柔韌地伸曲著,粉紅的,活像人的唇。
我打開白色尖板條木門,繼續向前,穿過房前的草坪,朝前門走去。車道上,分配到這家的一名司機正在擦拭車子,這說明大主教沒有出門,此刻正呆在飯廳后面他自己的屋子里,他的大多數時間似乎都消磨在那里。
車子是十分昂貴的“旋風”牌,比“凱旋”牌高級,更勝過龐大、實用的“巨獸”牌。車身是黑色的,不用說,這顏色象征顯赫,但也是靈車的顏色。車身很長,線條流暢。司機正拿著塊軟皮擦拭著車身,一副呵護備至、愛不釋手的樣子。至少這點沒變,男人愛惜名車的方式。
司機一身衛士軍服,帽子時髦地斜戴著,袖子高高卷到胳膊肘,露出曬成棕褐色的前臂,手臂上一溜兒黑毛。他嘴角叼著一支煙,看來他也有可以在黑市交換的東西。
我知道這個司機的名字,他叫尼克。因為我曾聽到麗塔和卡拉談起他,還有一次聽到大主教對他說:尼克,車子不用了。
他就住在這兒,住在這所房子里,在車庫那頭。他身份卑微:沒有分到女人,一個也沒有。他沒有頭銜:因為某種缺陷,比如缺少關系什么的。但他的舉動卻表現出對此毫不知情,滿不在乎的樣子。他隨便有余,恭順不足。也許是愚蠢所致,但我不這么想。有股魚腥味,過去人們常這么講,也有人說,我聞到股耗子味[14]。總之,是不受歡迎的氣味。我不由自主地遐想他身上會是什么味道,當然不會是魚腥味或死耗子的臭味:那古銅色的皮膚,在陽光下潤澤發亮,因為輕煙繚繞而顯得有幾分朦朧。我嘆息著深深吸了口氣。
他看向我,發覺我在注視他。他長了張法國人的臉,瘦削古怪,棱角分明,笑起來嘴角皺起。他吸了最后一口煙,隨手將煙蒂丟到車道上,一腳踩滅,吹了聲口哨,又朝我眨眨眼。
我低下頭,轉身讓白色雙翼頭巾遮住我的臉,繼續往前走。他簡直是在鋌而走險,何苦呢?萬一我報告了怎么辦?
也許他只是表示友好。也許他看到了我臉上的表情,想到其他地方去了。其實我渴望的只是那根煙而已。
也許這是個考驗,看我反應如何。
也許他是個眼目[15]。
我打開前門,順手把門關上,雙眼低垂,不往后看。人行道上鋪著紅磚。我目不斜視地盯著腳下這片長方形磚塊拼出的景觀,只見磚塊下經年累月凍土集結的地方微微拱起,磚塊顏色有些陳舊,但仍十分鮮明,紋路清晰可辨。人行道比過去干凈多了。
我走到街角等著。從前我可沒有等人的耐心。恭順站立等待的人同樣也是在侍奉上帝[16]。麗迪亞嬤嬤說。她要我們將此銘記在心。她還說,你們并非個個都能善始善終,開花結果。有些人會落到干硬的地上或荊棘叢中[17]。有些人就是根兒淺。她說話時,下巴上那顆痣一起一落。她說,要把自己當成種子,這時的她聲音格外親昵甜蜜,但又陰陽怪氣,暗藏玄機,就像過去教孩子們芭蕾的女教師的聲音,好,把手臂抬高伸直,我們來扮小樹。
我站在街角,權當自己是棵樹。
一個臉上裹著白色雙翼頭巾的紅色身影沿著紅磚人行道向我走來。一個和我相仿的身影,一個毫無特征、難以描述的紅衣女人,手中提著籃子。到了跟前,我們彼此細細打量,從面孔到裹體的筒形紅布。沒錯,是她。
“祈神保佑生養。”她招呼道,這是我們之間的例行問候語。
“愿主開恩賜予。”我也用例行的話回答。我們轉身穿過一座座大宅朝市中心走去。進城同樣必須兩人結伴同行,否則休想。據說是為了保護我們,可這未免荒謬透頂:難道我們被保護得還不夠嗎?事實是,她監視我,我監視她。萬一哪天采購途中發生意外,讓其中一個偷偷溜掉,另一個就得負責。
她做我的女伴已經兩星期了。我不知道先前那位女伴出了什么事。總之有一天她人間蒸發了,由這個女人取而代之。這類事情是不適于打聽的,因為答案往往不是你想要的。說到底也不會有答案。
這個女伴比我稍胖,褐色的眼睛,名叫奧芙格倫[18]。我對她的了解僅此而已。她走起路來一副端莊模樣,低著頭,戴著紅色手套的兩手在身前交叉著,踏著碎步,看上去活像一只訓練有素、直立行走的母豬。兩人結伴同行的采購路上她向來一本正經,從不說半句離經叛道的話,可我也一樣不說。她也許是個忠實的信徒,一個名副其實的使女。我不能冒險。
“聽說仗打得很順利。”她說。
“感謝上帝。”我回答。
“主賜予了好天氣。”
“真讓人心情舒暢。”
“從昨天開始,又打敗了一些叛軍。”
“感謝上帝。”我說,沒問她是怎么知道的。“那些叛軍是誰?”
“浸禮會教徒[19]。他們在青山上有個據點。被天使軍用煙熏了出來。”
“感謝上帝。”
有時我真希望她能閉嘴,讓我安安靜靜地走路。但同時我又如饑似渴地盼望得到外界的消息,管它是什么消息;即便是謠傳,其中也包含著某種信息。
我們到了第一道哨卡,這些哨卡類似道路施工或挖掘下水道時設下的路障:一個漆著黃黑兩色條紋的交叉木架,上面印著一個表示“禁止通行”的紅色六邊形標志。關口附近懸掛著幾盞燈籠,到晚上才亮。在頭頂上方,我知道有探照燈,就裝在電話線桿上,遇到緊急情況時啟用。路兩旁建有永備發射點,里面埋伏著整裝待命的機關槍手。由于臉上裹著頭巾擋住了視線,我看不到探照燈和那些機槍掩體,但我知道它們在那。
哨卡后面窄窄的關口旁,兩個男人正在站崗。他們身穿宗教正統衛士的綠色軍裝,肩章和帽徽是白色三角形上兩柄相交的利劍。這些衛士不是真正的士兵,其職責為執行常規警衛并負責日常粗活,比如給大主教夫人的花園松土。他們中除了隱姓埋名、掩蓋真實身份的眼目外,全都是蠢的蠢,老的老,殘的殘,幼的幼。
這兩位年紀都很輕:一個唇髭稀疏,另一個滿臉粉刺。他們的年輕令人怦然心動,但我知道自己不可受此迷惑。年輕衛士往往最危險,最狂熱,動不動就開槍。他們涉世未深,對生命的意義知之甚少。和他們打交道得小心翼翼。
上個禮拜就在這里,他們開槍打死了一個女人。是個馬大。當時她正在長袍里翻找通行證,被他們誤以為在摸炸彈,把她當男扮女裝的奸細崩了。這類意外時有發生。
麗塔和卡拉認識死者。我聽到她倆在廚房里議論此事。
他們不過是行使職責,卡拉說,保證我們的安全。
沒什么比死掉更安全的了,麗塔憤怒地喊,她又沒惹事,憑什么打死她?
純屬意外,卡拉回答。
胡扯,麗塔說,世上根本沒有什么意外,一切都是有意的。我能聽見她把水槽里的盆盆罐罐弄得乒乓作響。
算了,不管怎么說,誰也不敢貿然炸掉這所房子,他得三思而行,卡拉說。
這沒什么不同,麗塔說,她干活一向賣力,死得太慘了。
還有比這更慘的,卡拉說,至少這是一剎那間的事,不用受罪。
你可以這么說,麗塔說,但我寧愿慢點死,好給我時間申冤。
兩名年輕衛士三指并攏,舉到帽檐朝我們敬了個禮。這是對我們的致敬手勢。由于我們的服務的性質,他們對我們表示敬意是理所應當的。
上了拉鏈的口袋縫在寬大的袖子里,我們從中取出通行證,讓他們檢驗蓋章。一個衛士走進右邊的機槍掩體,把我們的號碼輸入電腦查驗器。
把通行證還給我們時,長著桃色髭須的衛士低下頭想看我的臉。我稍稍抬起頭,好讓他看清楚,恰好四目相對,他的臉騰地紅了。他長了一張綿羊臉,長長的,帶著幾分哀怨,但一雙眼睛卻像狗眼似的又大又圓,像長毛狗,而不是小獵犬。他皮膚蒼白,看上去有些病態的嬌嫩,就像疥痂下的皮肉。雖然如此,我還是想把手放上去,放到這張沒有遮蓋的臉上。他先把目光掉開了。
這件事非同小可,它是對清規戒律的一次小小的叛逆,小到不可覺察,但類似這樣的時刻是我留給自己的獎賞,就像小時候收藏在抽屜深處的糖果。這些時刻意味著各種潛在的可能,它們好似小小的窺孔,從中讓人看到一個個朦朧的希望。
假如我在晚上來,在他單獨值勤的時候——雖然他永遠不會得到孤身一人獨處的機會——讓他看到白色雙翼頭巾之下的臉,會有什么結果?假如借著忽明忽暗的燈籠的光亮,我解下身上紅色的裹尸布,把胴體呈現在他面前,他倆面前,又會有什么結果?在他們日復一日、沒有窮盡地在哨卡旁站崗的時候,這些念頭想必偶爾也會在他們的腦海里盤旋。畢竟這里平時沒有旁人來往,只有大主教們坐在他們長長的黑色轎車里,帶著沙沙聲輕馳而過,或是他們一身粉藍色的夫人們和戴著白色面紗的女兒們,她們正責無旁貸地趕去參加挽救儀式或祈禱集會,或是一身綠色、樣子丑陋的馬大們,偶爾還會有產車駛過,再有就是大主教們的紅衣使女,她們總是步行。有時候會駛過一輛漆成黑色的有篷車,車身上印著一只白色帶翅膀的眼睛。車窗是黑色的,坐在前排的人戴著墨鏡:真是暗上加暗。
這種車不用說比其他任何車輛都更寂靜無聲。它們開過時,我們都把目光掉開。倘若里面發出聲響,我們盡量充耳不聞。誰的心臟也經不起驚嚇。
黑色篷車每到一個關口,不用停就被揮手放行。衛士們不愿冒險往里瞧或動手搜查,不愿冒險懷疑他們的權威。誰知道他們到底在想些什么。
就算他們心里確實有些想法,從臉上也什么都看不出來。
然而可能性更大的是他們想到的不是扔在草坪上的衣服。一想到吻,他們頭腦里立刻就會隨之想到探照燈掃過,子彈出膛。他們想的不是盡職盡責,而是如何晉升成為天使軍士兵,那樣才有可能被允許成婚,之后如果能獲得足夠的權利,又能活到一定的歲數,還有望分到一個屬于他們的使女。
臉上長著髭須的衛士為我們打開人行道的小閘門,自己則往后退,離得遠遠的,讓我們過去。走開后我知道他們還在望著我們,這兩個尚未得到準許觸摸女人的年輕人。他們只能用眼睛過過癮。我把屁股扭了扭,感覺到整條紅裙搖擺起來。就像在護盾后面對人嗤之以鼻,或者舉了根骨頭在狗夠不著的地方逗它取樂,我對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畢竟這一切并非他們的錯,他們還太年輕。
隨之我愧意全消。我喜歡擁有這種權利,這種揮舞狗骨頭的權利,雖然被動,但總是種權利。我希望他們見到我們時會硬起來,不得不偷偷摸摸地在涂了油漆的哨卡上來回磨蹭。到了夜晚,在集體宿舍的軍用床上,他們會難受無比。除了悄悄自瀆外別無他法。那可是褻瀆行為。這里不再有雜志,不再有電影,不再有自慰替代品;只有我和我的影子,從兩個站立在路障旁,身子僵硬、目光專注的男人的視線中漸漸遠去,直至消失。
第五節
我們一道走在街上。雖已出了大主教們的住宅區,眼前還是有許多大房子。其中一幢前面,衛士正在修整草坪。這些草坪干凈整潔,房子外觀氣派典雅,整修一新;看起來就像以往印在雜志上有關家居裝修的精美插圖。這里同樣人跡罕見,同樣是一片沉睡不醒的景象。整條街活像個博物館,又好比建來向人們展示昔日生活方式的城市模型中的一條街道。這里和那些插圖、博物館或城市模型一樣,也不見孩子的蹤影。
這里是基列[20]共和國的心臟,是除了在電視中,戰爭無法侵入的地方。它的邊界延伸至哪里,我們無法確定,因為它隨著進攻和反擊的情況而不斷變化。但它是國家中心,這里的一切都不可動搖。照麗迪亞嬤嬤的說法,基列共和國無邊無際,基列就在你心中。
過去這里曾有過醫生、律師和大學教授。但現在再也見不到律師,大學也關閉了。
從前,我有時會和盧克一道沿著這些街道散步。我們常常談起要買一幢這樣的房子,古老的大房子,把它好好整修翻新一下。我們要有個花園,花園里有供孩子們玩耍的秋千。我們會有自己的孩子。雖然我們明白很可能壓根兒就養不起孩子,但它卻是我們津津樂道的話題,星期日必不可少的保留游戲。這種自由如今似乎已無足輕重。
拐了個彎,我們來到一條大街,這里車輛行人多了些。汽車疾馳而過,大多數是黑色的,也有一些是灰褐色的。提著籃子的女人中,有的身著紅色,有的身穿單調乏味的綠色馬大裝,還有的穿著條紋長裙,紅、綠、藍三色相間,一副粗俗寒酸的模樣。那是窮人家太太的裝束。經濟太太,人們這么稱呼她們。這些女人干什么沒有具體分工,只要力所能及,什么都得干。偶爾也能看到一身黑衣的寡婦,過去很多,現在似乎漸漸少了。
在人行道上是見不到大主教夫人們的,只能在車里見到。
這里的人行道是水泥的,我像孩子一樣小心避開裂縫處。我想起過去在這條人行道上行走的雙腳,以及腳上穿的鞋子。有時是跑鞋,鞋跟富有彈性,鞋面有透氣孔,還有星星形狀的熒光纖維點綴,在黑暗中閃閃發光。雖然那時我晚上從不跑步,白天也只在行人較多的路上跑。
那時女人不受保護。
我還記得那些從不用講,但個個女人都心知肚明的規矩:不要給陌生人開門,哪怕他自稱是警察。讓他把身份證從門縫下塞進來。不要在路當中停車幫助佯裝遇上了麻煩的開車人。別把上鎖的車門打開,只管朝前開。要是聽到有人朝你吹口哨,隨他去,不要理他。夜里不要獨自一人上自助洗衣房。
我想著自助洗衣房。想著我走去時穿的衣服:短褲,牛仔褲,運動褲。想著我放進去的東西:自己的衣服,自己的肥皂,自己的錢,我自己賺來的錢。想著自己曾經是駕馭這些東西的主人。
如今我們走在同樣的大街上,紅色的一對,再沒有男人對我們口出穢言,再沒有男人上來搭訕,再沒有男人對我們動手動腳。再沒有人朝我們吹口哨。
自由有兩種,麗迪亞嬤嬤說。一種是隨心所欲,另一種是無憂無慮。在無政府的動亂時代,人們隨心所欲、任意妄為。如今你們則得以免受危險,再不用擔驚受怕。可別小看這種自由。
在我們的右前方是定做裙子的地方。有人把我們的裙子稱為habits(修女服),真是個名副其實的好名字,因為該詞又指“習慣”,而習慣是牢不可破的。店門口有個巨大的木招牌,形狀像朵金黃色的百合花,店名就叫“田野中的百合”。這個店名原來寫在百合的下面,后來被油漆蓋掉了,因為他們覺得即便是店名,對我們也有太大的誘惑。如今許多地方只有招牌,而無名稱。
“百合”過去是家電影院,是學生們常去的地方。每年春天那里都要舉行漢弗萊·鮑加[21]節,前來參加的嘉賓有他的遺孀、著名演員勞倫·巴考爾[22]或是凱瑟琳·赫本[23],她們都是自食其力、自主自強的女人。她們身穿前面有一排紐扣的襯衫,暗示著解開這個字眼隨時可能發生。她們可以解開,也可以不解開。她們看起來有能力自行選擇。當時我們似乎也能選擇。麗迪亞嬤嬤說,從前那個社會毀就毀在有太多選擇。
我不知道從何時起不再舉行這種節日了。我準是長大了。所以不在意了。
我們沒有進“百合”,而是過了馬路來到一條小街上。我們先在一家掛著另一塊木招牌的店鋪前停了下來。木招牌上畫著三個雞蛋,一只蜜蜂,一頭奶牛。這是“奶與蜜”[24]食品店。店里排著隊,大家兩個兩個地等候著。我看到今天有橘子賣。自從宗教信仰自由主義戰士占領中美地區以來,橘子就很難買到:有時有,有時沒有。戰爭切斷了來自加利福尼亞的橘子運輸。遇到置放路障或鐵軌被炸事故,就連佛羅里達的橘子也難保證能運進來。看著這些橘子,我真想買一個,但我沒帶買橘子的代價券。回去我要把這個消息告訴麗塔,她聽了準高興。能見到橘子確實不同尋常,算得上是一個小小的成就了。
那些挨到柜臺前的人把代價券交給站在柜臺里面身穿衛士軍服的兩個男人。誰也沒有多說話,只有衣服摩擦發出的窸窣聲,另外還可見到女人們悄悄轉動腦袋,左顧右盼的詭秘模樣。在這兒買東西可能會碰上熟人,有的是從前就認識的,也有的是在“紅色感化中心”認識的。只要能見到熟人的面孔就是一種莫大的安慰。要是我能見到莫伊拉,只要知道她還活著,便已足矣。在現在這種時候,能擁有一個朋友,真是讓人想都不敢想。
可是,奧芙格倫站在我旁邊,卻不見她東張西望。或許她現在不再認識什么人,或許她們全都消失了,那些她認識的女人。或許也可能她不希望讓人看見。她只是低著頭,一聲不吭地站立著。
就在我們兩個兩個排隊等候的時候,門開了,又進來兩個女人。兩人都是使女打扮,都穿著紅裙,戴著白色雙翼頭巾。其中一個挺著大肚子;雖然衣裙很寬,肚子仍趾高氣揚地高高挺著。店里寂靜的氣氛頓時被打破,四周響起一片低語聲。大家開始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我們倆也不管不顧地大膽轉過頭去看她;手癢癢的,真想摸她一下。對我們而言,她渾身好像有一股魔力,既讓人嫉妒,又讓人渴望。她宛若山頂上的一面旗幟,向我們表明只要繼續努力,再接再厲,我們同樣能夠拯救自己。
女人們嘰嘰喳喳的耳語聲由低到高,顯然個個都激動不已。
“這是誰啊?”我身后有人問道。
“奧芙維納。不對,是奧芙沃倫。”
“嘖,顯擺來了。”有人低聲噓道,此話不假。因為孕婦大可不必出門,不必上街采購。每日散步,讓腹部肌肉處于運動狀態不再是醫囑的內容。她需要的只是做做自由體操或是一些呼吸運動。她可以呆在家里,挺著大肚子出門不安全。店門口肯定有一個衛士守著等她出來。如今她身上孕育著生命,因此也就更接近死亡,需要特別的保安措施。別人的嫉妒心就可能要了她的命,這種事曾經發生過。如今孩子個個都是寶貝,但并非人人視其為寶貝。
不過,出來走走也許只是她一時興起,既然肚里的孩子已快足月,至今也從未發生過意外,此類的心血來潮他們也就放任遷就了。或者也許她是那種人吧,我能挺住的烈女。這時,恰好她抬起頭來四處張望,我瞥見了她的臉。身后那人說得沒錯。她是來這兒炫耀自己的。因為她紅撲撲的臉上神采飛揚,顯然這里的每一刻都讓她陶醉不已。
“安靜。”柜臺里的一個衛士喝道。頓時,我們像一群小女生一樣安靜下來。
輪到奧芙格倫和我了。一個衛士接過我們給他的代價券,把上面的號碼輸入專用電腦,扣去用額,另一個則把我們要買的蛋和牛奶遞給我們。把東西放進籃子后,我們走了出去,從那個大肚子女人和她的同伴身旁經過。她的同伴看起來跟我們一樣瘦弱、憔悴。那位孕婦的大肚子簡直就像一只碩大的水果。奇大無比,我兒時愛用這個字眼。她把手放在肚子上,像是為了保護它,又像是要從那兒汲取溫暖和力量。
當我走過時,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認出了她。她也在感化中心呆過,深得麗迪亞嬤嬤的歡心。可我從未喜歡過她。那時她的名字叫珍妮。
珍妮看著我,接著,嘴角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她把目光掃過我紅裙下扁平的肚子,雙翼頭巾遮住了她的臉。我只能看到她露出來的一部分前額和粉紅色的鼻尖。
接著我們進了起名“眾生”的肉店。招牌是用兩根鏈子吊起來的一塊豬排形狀的木頭。這里人不多,不用排隊。肉很貴,就連大主教們也不能天天吃上。但奧芙格倫還是買了牛排,這已是這個星期的第二次了。我要把這件事告訴馬大們:她們最愛聽這類消息。對別人家怎么過興致盎然。此類雞毛蒜皮的談資讓她們有機會得意或是不滿。
我買了雞,這些宰好的雞用紙包著,外面用線捆扎。現在塑料包裝已難得見到。我還記得從前去超市買東西帶回來的數不清的白色塑料包裝袋;因為舍不得扔掉便全塞在洗滌槽下面的櫥柜里。有時多得只要一開櫥柜的門,它們便“撲”地一聲掉到地上。對此,盧克常大發牢騷,隔一段時間他會把袋子統統扔掉。
女兒會把袋子套到頭上去的,盧克總是說。你知道,孩子們總喜歡那么玩。不會的,我總是反駁。她已經長大了(要么就說她聰明過人,或是幸運過人),不會這么干的。但隨即我內心會感到一絲恐懼的寒意,會為自己的粗心感到內疚。確實,我對許多事情太想當然了;我過去總相信命運。我會把袋子收在高一點的櫥柜里,我說。別留著,他會說,這些東西毫無用處。可以當垃圾袋,我會說。他又會說……
不行,此時此地,眾目睽睽,不能這樣胡思亂想。我轉過身,看到自己映在厚玻璃窗上的影子。我們已經走了出來,來到大街上了。
遠處有一群人朝我們走來。看起來像是從日本來的游客,也許是一個貿易代表團,來此地觀看名勝古跡或出來見識地方風情。他們個個身材矮小,但著裝整齊;男男女女都拿著相機,面帶微笑。他們環顧四周,兩眼發亮,像知更鳥一樣歪著頭,那副興高采烈的樣子肆無忌憚。我忍不住盯著他們看。我很久沒看到女人穿那么短的裙子了。長度剛過膝蓋,只穿著薄薄絲襪的兩條小腿公然裸露在外。高跟鞋細細的帶子襻在腳上,看上去仿佛是精美的刑具。由于鞋跟又細又高,她們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像在踩高蹺;腰陷進去,整個背成了拱形,屁股向外撅著。她們頭上無遮無蓋,一頭秀發暴露在外,油黑亮澤,性感十足。濕潤的嘴唇上沿著唇線涂著紅色的唇膏,就像從前廁所墻上常見的胡抹亂畫。
我停住腳步。在我身旁的奧芙格倫也停了下來。我知道她同樣也在目不轉睛地望著那些女人。她們看起來既讓人著迷,又讓人反感。在我們眼里,她們就像沒穿衣服一樣。對此類事情,我們的觀念轉變得真夠快的。
接著我想,過去我也曾這么穿過。那便是自由。
西化,過去人們這么形容。
那些日本游客談笑風生地朝我們走來。這時要掉開臉已為時過晚:他們已經看到了我們的臉。
人群中的一個顯然是翻譯。他身穿一套普通的藍色西裝,紅格子領帶上面別著翼眼別針。他走上前來,站到我們面前,擋住了去路。別的游客也擁上來,其中一個舉起了相機。
“對不起,”他彬彬有禮地對我們說,“他們問是否可以拍你們。”
我低頭看腳下的人行道,搖頭表示不同意。他們看到的不過是白色雙翼頭巾,一點點面孔,下巴和部分嘴巴。但絕對看不到眼睛。我知道還是不要直視翻譯為妙。許多翻譯都是眼目,起碼人們都這么說。
我也知道此時絕不能回答同意。謙遜就是把自己隱藏起來,麗迪亞嬤嬤說。永遠不要忘記。要是讓人看到——要是讓人看到——便意味著——她的聲音發顫——能夠被人看透。而你們,姑娘們,必須使自己成為看不透的人。她把我們稱為姑娘們。
我身旁的奧芙格倫也緘口不言。她已把戴著紅手套的雙手縮進袖子里,藏了起來。
翻譯轉向人群,斷斷續續地對他們說著什么。我知道他會說些什么。我知道那套說辭。他會告訴他們這里的女人與別處風俗不同,用相機鏡頭對準她們,對其來說是一種冒犯。
我低頭看著人行道,那些女人們的雙腳簡直令我著迷。其中一位穿著露出腳指頭的涼鞋,腳指甲涂成粉紅色。我還記得指甲油的味道,記得第一遍沒干透,第二遍就匆匆涂上去后起皺的樣子,記得薄薄的連褲襪與皮膚的輕柔相觸,記得腳指頭在全身重量的壓迫下擠向鞋子前端的感覺。涂了腳指甲油的女人兩腳交替了一下,我仿佛覺得她的鞋就在我的腳上。指甲油的味道令我如饑似渴。
“對不起。”翻譯又轉身朝我們說。我點點頭,表示聽到了。
“這位游客問,你們快樂嗎?”翻譯說。我能想象得出,他們對我們有多么好奇:她們快樂嗎?她們怎么可能快樂?我能感覺到他們亮晶晶的黑眼睛片刻不離我們,身子微微前傾,等著我們回答,女人們尤其如此,男人們也不例外:因為我們神秘莫測,不可接近,我們令他們亢奮。
奧芙格倫一聲不吭。頓時出現一片靜寂。有時不說話同樣危險。
“不錯,我們很快樂。”我喃喃道。我總得說些什么。除此之外,我又能說什么呢?
第六節
走過“眾生”肉店一個街區了,奧芙格倫停下腳步,似乎猶豫不決該何去何從。我們可以選擇。可以直接回去,也可以繞點彎路回去。我們心里都清楚會走哪條路,因為我們總走那條路。
“我想走教堂那條路。”奧芙格倫似乎很虔誠地開口說。
“好吧。”我應道,雖然兩人都心照不宣她想走那條路的真正原因。
我們不緊不慢地朝前走著。太陽出來了,天上一團團毛茸茸的白云看起來就像缺了頭的綿羊。由于我們裹著白色雙翼頭巾,眼前被遮擋住,向上看很吃力,很難完完全全看到完整的天空或其他東西。但我們卻設法做到了,一次一點地迅速地移動頭部,上下左右前后。我們已經學會在急促的喘氣間看清這個世界。
繼續向前走的話,右邊有一條街,沿著這條街可以到小河邊。那里有一幢原先存放賽艇的船庫,幾座橋,一些樹木,以及綠茵遍地的河岸。人們可以坐在岸邊觀看潺潺流水,還有光著膀子賽艇的年輕人,他們在驕陽下揮動船槳,你追我趕,一比勝負。往河邊去的路上有過去的學生宿舍,現已改作他用。樓頂上童話般的角塔被刷成白色、金色和藍色。每當我們想起往事,浮上腦海的總是美好的東西。我們總是希望把往事想得盡善盡美。
足球場也在那兒。如今它被用來舉行挽救男人儀式。還有足球賽。這類賽事倒還保留著。
我再沒有去過河邊,也沒有到那些橋上。我也再沒有乘過地鐵,雖然不遠處就有一個車站。我們不得乘坐地鐵,地鐵站有衛士站崗。我們沒有正當理由走下那些石階,乘上水底地鐵到市中心去。我們干嗎想從這里到那兒去?那樣做不會有好結果,他們終歸會知道的。
這是一座規模不大的教堂,是這里最早修建的教堂之一,有幾百年歷史。如今它已不再用作教堂,而是一座博物館。人們可以在里面看到許多畫像,有一身素裹、長裙曳地、頭戴白色帽子的女人;也有身板筆直、穿著深色衣服、表情肅穆的男人。全都是我們的祖先。免費參觀。
但我們沒有進去,而是站在小徑上望著墓地。古老的墓碑仍佇立在那里,任憑風吹雨淋,日漸風化,以其象征死亡的骷髏白骨、臉蛋模糊不清有如面團的天使塑像、時刻不停的沙漏——它們提醒我們人世間的光陰飛逝如梭——以及以后的世紀開始出現的骨灰盒和楊柳樹,供人們憑吊死者,寄托哀思。
他們倒沒有把墓碑和教堂怎么樣。他們憎恨的是過去不久的那段歷史。
奧芙格倫低著頭,似乎在祈禱。她每次來這里都要這么做。也許,我想,她也失去了什么親人,一個特別親的親人;一個男人,或是一個孩子。但我對此有些半信半疑。在我眼里,她是一個做什么事都是做給人看的女人,只是做戲而已,沒有半點真實。我覺得她諸如此類的舉動純粹是為了美化自己。千方百計地充分表現。
但在她眼中,我一定也是這樣一個人。怎么可能會有其他情形呢?
此刻我們已背對教堂,一堵圍墻呈現在眼前,它才是我們此行真正想看的。
這堵圍墻也有幾百年的歷史了,至少有一百多年了。它由紅磚砌成,就像人行道一樣。一度肯定也曾在樸實中盡顯壯觀氣派。如今大門入口處已有人站崗,墻頂的鐵柱上新近安裝了模樣丑陋的探照燈,墻底四周布滿帶刺的鐵絲網,墻頂上插著用混凝土粘住的碎玻璃碴。
沒有人主動穿過大門走進圍墻里。種種防范措施是針對試圖出逃的人設計的。從里面出來,必須穿過電子警報系統,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是跑到墻邊也幾乎毫無可能。
又有六具尸體懸掛在靠近大門口的圍墻上。他們被吊著脖子,雙手綁在身前,白色布袋罩著他們的頭,歪歪地耷拉到肩膀。今天早晨,一定又舉行過一場挽救男人儀式。我沒有聽到鐘聲。可能是已經習慣了這一切,充耳不聞了。
我們像聽到信號一般同時停下腳步,站著注視那些尸體。看他們不會招來麻煩,這些尸體本來就是掛在那里示眾的。有時,尸體會被掛上好些天,一直到有新的一批來換下他們,這樣人人就都有機會看到了。
這些人被掛在吊鉤上。為此,墻縫里專門安了好些個吊鉤,許多吊鉤都還空著。這些鉤子看起來就像給斷肢患者用的假手。或像一個個歪倒著的鋼制問號。
最可怖的是他們頭上的白布口袋,即便是他們的臉露出來也不會比那些布袋更令人毛骨悚然。這些口袋使他們看起來像沒有畫上臉蛋的布娃娃;像稻草人,從某種意義上說也確實如此,因為他們就是用來嚇人的。他們的頭還像是大口袋,里面塞著某種沒有明顯特征的東西,比如面粉或面團。顯然,他們腦袋的沉重和空無一物,加上地球引力的作用,把它們使勁往下拉,再也沒有生命力能讓它們重新抬起來了。這些頭顱就像一個個零。
當然,只要你不停地盯著,就像我們現在一樣,便可以看到布袋下面部的輪廓,隱隱約約。那些頭顱就好比雪人的腦袋,用煤炭和胡蘿卜做的眼睛和鼻子已經脫落。頭部正在融化。
不過,在一只白布袋上可以見到血跡。那地方一定是嘴所在的部位。血從白布里滲了出來,印出另一張嘴,一張紅紅的小嘴,就像幼兒園孩子用粗筆畫出來的樣子。那是孩子心目中的微笑模樣。人們的注意力最終總是集中到這血跡凝成的微笑上。畢竟,他們不是雪人。
這些男人都穿著白大褂,就像醫生或科學家們穿的那種。當然,平時被處死的并不僅限于醫生和科學家,還有其他人。但今天早上白大褂恐怕是要告罄了。每人脖子上都掛了個牌子說明被處決的原因:利用吸宮術扼殺人類胚胎。這么說,從前在這種事被視為合法的時候,他們是醫生。天使的制造者,人們過去常這么稱他們。要么是其他什么稱謂?現在,他們可能因醫院檔案被搜查而暴露出來,或者——更大的可能是被人告發,因為一旦大家看清了事態發展趨勢之后,大部分醫院便銷毀了相關記錄——告密者也許是過去的護士,也許不止一個,因為單單一個女人提供的證據不可能被采納;告密者也可能是另一名醫生,為求自保告發他人;告密者還可能是某個受到指控的人,為了自己活命而孤注一擲、信口開河,不惜栽贓誣陷自己的仇人,向其大潑污水,肆意攻擊。但是告密者并不都能因此而被赦免。
我們被告知,這些男人就像戰犯。就算他們的所作所為在當時是合法的,也不能作為借口:其罪行是有追溯效力的。他們既已犯下了暴行,就必須繩之以法以告誡他人。盡管這在現在看來顯然是多此一舉、毫無必要。在如今的日子里,任何一個頭腦正常的女人只要能幸運地懷上孩子,便決不會不讓孩子降生。
我們理應對這些尸體滿懷仇恨和蔑視。可我的感覺卻并非如此。這些掛在圍墻上的尸體是時光旅行者,不合時宜的人。他們從過去來到這里。
我對他們的感覺是一片空白:我所有的是不該有的感覺。我還有一種松了口氣的感覺,因為盧克不在他們中間。盧克從前不是醫生。現在也不是。
我注視著那個紅色的微笑。這個微笑紅得與賽麗娜·喬伊家花園里郁金香的顏色如出一轍,那莖部仿佛正在愈合的傷口的顏色。它們顏色相同,兩者之間卻并無聯系。郁金香不是鮮血的郁金香,紅色的微笑也不是花朵,兩者無法相互比照,相互說明。郁金香不能作為懷疑那些被絞死的人是否存在的理由,反之亦然。每樣東西都是千真萬確的實際存在。正是在這一片真真切切實際存在的物體中,我每日每天必須以各種方式選擇我要走的路。我費盡力氣將它們區分開來。我必須這么做。在我內心里,我必須將它們分得一清二楚。
我感覺到身旁的女伴顫抖了一下。她在內心哭泣嗎?可在表面上是如何顯得如此若無其事的?我無從知曉。我發覺自己的雙手緊緊抓住籃子的提手。我什么也不會講出去的。
所謂正常,麗迪亞嬤嬤說,就是習慣成自然的東西。眼下對你們來說,這一切可能顯得有些不太正常,但過上一段時間,你們就會習以為常,多見不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