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老家之后,黎耀祖住進自己家的房子,父親去世不到一個月,房子已經(jīng)像是被遺棄多年的舊宅。看著四處落滿的灰塵,黎耀祖沒有任何打掃的欲望,甚至背囊都沒有打開。他告訴大伯,自己第二天就要離開,去尋找父親真正的死因。
大伯一時摸不著頭腦,黎三民去世之后,他作為黎三民的哥哥,一心想讓黎耀祖盡快結(jié)婚生子,對于黎三民的死,他只當是一場意外,突然聽黎耀祖這么一說,感到十分疑惑。
黎耀祖一方面是真的懷疑武進和父親的死有關(guān)系,雖然在遺體和貨車上都沒有找到可疑的地方,但剎車失靈本身就值得懷疑。另一方面,黎耀祖在內(nèi)心深處抵觸大伯給他安排結(jié)婚生子,下意識地把武進的嫌疑說得更重。
他把自己抓捕武進、不小心泄露家庭資料、武進從部隊手中逃掉這些事情減去涉密部分,再進行一定加工之后告訴了大伯,一切都指向那個事實——武進逃跑之后為了報復(fù)黎耀祖而殺了黎三民,再偽裝成意外死亡。
黎大伯聽完立即相信了這個結(jié)論,而且比黎耀祖還要堅信武進就是元兇。黎大伯從黎耀祖家出來之后,把全村人都喊到自己家里,將黎耀祖說的情況復(fù)述一遍給大家聽。在現(xiàn)場的遠親眼中,一次精密的謀殺比乏味的意外死亡更加有趣,更加具有傳奇性,和外村人說起來也更能吸引眼球,于是大家紛紛選擇站在趣味性的一邊。他們比黎耀祖更加愿意相信黎三民死于謀殺,所有人都覺得自己置身于一個精彩絕倫的電影一般的故事里,紛紛要求嚴懲兇手,甚至有人提出要和黎耀祖一起去給黎三民報仇,黎大伯也有點兒害怕,現(xiàn)場紛亂的人頭像是一顆顆遇火即爆的炸彈,甚至有人喊出“誰不報仇大家就找誰報仇”這樣的話。
原本心懷悲傷的黎大伯也被這群人弄得熱血澎湃,人群稍微安靜些后,黎大伯宣布:“你們家家都還有地要種,就不用去給我家三民報仇了,每家湊些錢來給耀祖做盤纏就行了。”
聽到這些話,大家的怒火已經(jīng)完全平息,有人表示要回家借錢,也有人現(xiàn)場找人借錢,多數(shù)離去的人表示明天把錢送來,也有少數(shù)幾個開始小聲質(zhì)疑整件事情的真實性,大家散得很快,幾分鐘后,現(xiàn)場只剩黎大伯一人了。
這件事情黎耀祖并不知情,傍晚時候,黎大伯拿著自己家的3000塊錢交給黎耀祖,等到半夜,黎耀祖將3000塊錢壓在自家桌上的暖水瓶下,他知道大伯有鑰匙,天亮后一定會來。
黎耀祖這么著急出境,是因為他斷定武進即使回去了,也是有所顧忌的,一次弄丟了五公斤海洛因,照常理推斷,武進可能會先在梁氏附近觀察一陣子,確定自己安全了,才敢回梁氏。而黎耀祖知道梁氏的大致位置在境外一個叫老八寨的地方。
以上是黎耀祖依據(jù)經(jīng)驗推導(dǎo)出的結(jié)論,他對這個結(jié)論并不自信,有一半是抱著碰運氣的想法,他也沒有其他突破口。抱定這個想法之后,黎耀祖在邊境上找了一個專門拉賭客去緬甸的摩托車,去離老八寨最近的小城新廟,那是武進最有可能的藏身之地。
應(yīng)該說黎耀祖是幸運的,他幾乎是用全盤錯誤的要素,推導(dǎo)出了一個正確的結(jié)論。武進確實在新廟,也確實在暗中觀察梁氏,但卻不是因為丟了的那五公斤貨物。
武進離開丁卓之后就出境了,他回到了新廟。由于陳漢生可能已經(jīng)知道自己的身份了,武進沒敢貿(mào)然回去,他想先看看梁氏的動靜。
即使要回去,他也不是去老八寨。確切地說,武進的老板叫丑人,丑人是梁道安的干兒子。之前由于梁道安懷疑丑人與獨子梁志的死有關(guān),所以把他趕出了老八寨,發(fā)配到積星堆去開荒。丑人倒確實對梁道安忠心耿耿,在梁志死后,他其實有機會和梁道安叫板,武進當時也是這么勸丑人的,但被丑人痛罵之后又狠狠地警告了一回。
梁道安讓丑人開荒的地方其實也不算太差,土壤沒有那么多碎石,適合種植罌粟。但開荒首先需要修路,修路需要錢,在丑人的邏輯里解決缺錢的唯一辦法就是販毒。他親自從積星堆回到老八寨向梁道安說明情況,梁道安答應(yīng)給他15公斤三九海洛因,給的貨雖然很少,但開出的條件卻一點兒也不低,條件是送貨的人里,得有一個陳漢生。梁志死后,陳漢生是梁道安身邊最得力的人。
丑人答應(yīng)了這個條件,他派出兩個送貨人,一個是蒯哥,另一個是武進。要是在以前,丑人是萬萬舍不得派武進去的,因為他心里清楚,沒有武進,他不足以在梁氏立足,尤其是在梁氏所有弦都繃緊的當下。但這次一方面缺人手,也是作為對武進勸反的懲罰。還有就是這批貨實在重要,丑人太缺錢了。
武進和陳漢生等三人帶著貨就入境了,于是就有了那個“11·11”案件。
現(xiàn)在武進住在新廟,迫切地想要知道陳漢生有沒有活著回來。黎耀祖只是推導(dǎo)出武進可能會在新廟暫住,而武進斷定只要陳漢生活著,就一定會在新廟停留。無論陳漢生拿到了什么證據(jù),都需要一個消化時間。陳漢生絕不是一個魯莽的人。
新廟這座小城黎耀祖早就聽過,但此時走在城中又是另一番感受。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冬天,仍然有男人穿著籠基在街上閑逛,偶爾有噴著黑煙的摩托車綁著農(nóng)具從身旁駛過,城中建筑和農(nóng)田交錯,雖然說是城市,但這里的人主要的生存手段似乎仍是耕種。這里的一切都像是黎耀祖印象中的縣城或是鄉(xiāng)鎮(zhèn)。唯一不同的是,這里的所有建筑只要仔細找,似乎都能找到數(shù)量不等的彈痕,有些地方甚至能找到炮彈坑。武器將連年戰(zhàn)亂刻在墻上,但至少看上去并沒有刻進當?shù)厝诵睦铮麄內(nèi)匀灰桓便紤械臉幼釉诮稚祥e逛。
黎耀祖穿過農(nóng)田、民居和坑坑洼洼的路面,在最西邊的一個小旅館住下,住的勉強算是單人間,只是竹子架起來的墻壁,既不能防止偷窺,也沒有辦法阻絕聲音。但黎耀祖顧不上那么多,他把床單掛在墻壁上,盡量遮擋外面人的視線。
黎耀祖給自己化了裝,確保不會被一眼認出來,用一天時間逛遍了新廟,這雖然是個城市,但規(guī)模上更像個小縣城,可即便很小,想單槍匹馬在里面找出個人來,希望也是十分渺茫的。
武進作為梁氏重要人物,在新廟一定有自己的關(guān)系網(wǎng),在梁氏也必有自己的親信,他選擇的藏匿地點一定是方便接收和發(fā)布信息的,既然要探聽梁氏內(nèi)部的情況,就一定不會選擇在偏僻的角落住下。
黎耀祖鎖定了金城公館附近。這是新廟最大的建筑,金黃色玻璃幕墻掩蓋了它的具體層數(shù),但可以肯定的是它是這座城市最高的建筑。南面墻體上黑色矩形線條一層套著一層,最下面的那層是入口。在這樣一座戰(zhàn)亂頻繁的小城里,使用這種易碎幕墻,建筑的主人似乎在刻意顯示自己的力量。
這里是新廟每天現(xiàn)金流轉(zhuǎn)最快的地方,它同時具備了“黃賭毒”三大特征,大多數(shù)客人來自中國,黎耀祖在國內(nèi)時常抓到在這里輸光了錢的客人。很多中國人揣著現(xiàn)金和發(fā)財夢,偷越國境來到這里,不但輸光了錢,還欠一屁股債,沒有辦法只好幫人家運毒抵債。
對梁氏或者本地手里有點兒錢的人來說,這里也是人間天堂,三教九流在這里往來不息,有開著豪車帶著保鏢的神秘人物,也有在門口不遠處設(shè)點乞討的破落戶。這是武進藏身的不二之選,除此之外新廟沒有任何地方適合現(xiàn)在的武進。至少黎耀祖是這么判斷的。
武進如果知道黎耀祖是這樣的判斷,整個人一定是崩潰的。這個愣頭兵從翻山越嶺追蹤自己開始,似乎就成了命里的克星,現(xiàn)在竟然追到了境外,而且用錯誤的線索推導(dǎo)出了一系列正確的結(jié)論。武進確實在金城公館附近的一個酒館里。他選擇這里的原因并不是黎耀祖想的那樣,要觀察梁氏的動靜。他是要尋找陳漢生的蹤跡,酒館老板酒肆李是丁卓安排給武進的接頭人,由他出面去打聽陳漢生的下落再好不過,自己只需要在酒窖里等待消息就行。
通過兩天的觀察和準備,黎耀祖確定了自己要假扮的身份。他在自己左耳上扎了四個耳朵眼,戴了一排明晃晃的耳釘,頭上一頂黑色的鴨舌帽上繡著彩色的圖案,脖子里的大金鏈子是五塊錢買來的地攤貨,還附送了一枚金戒指,即使再算上修身小夾克和一條快把黎耀祖綁出靜脈曲張的褲子一起,也沒有腳上那雙又亮又尖的黑色皮鞋貴。在這種地方什么都能省,唯獨鞋子不行。如果鞋子壞了,戰(zhàn)斗力直接削弱三分之二。
黎耀祖把自己捯飭得像經(jīng)常出入金城公館的那些大人物或者小人物的保鏢,像模像樣地在金城公館附近閑逛。金城公館的客人主要由中國商人、當?shù)厮饺宋溲b、毒販、政客組成。雇主的品位參差不齊,導(dǎo)致保鏢的模樣千奇百怪,所以黎耀祖奇異的裝扮在附近反而毫不起眼。但他沒有進金城公館,因為他相信這種時候武進絕對不敢進去。
他花了三天時間大致摸清了金城公館附近的情況,但關(guān)于武進仍是一無所獲。黎耀祖站在距離金城公館門前不遠的一個小酒館旁,酒館是一座低矮的瓦房,房前支了一個涼棚,棚下擺四五張桌子,偶爾會有客人來這里喝上幾杯。看著那些喝酒的人,黎耀祖更焦慮了,他想進酒館喝酒,但身上僅剩的315塊錢,只夠支撐他每天必要的熱量,喝酒這么奢侈的事情就免了吧,站在酒館的墻邊聞聞就行。黎耀祖現(xiàn)在像是在搜尋一個落水的失蹤者,時間拖得越長,希望就越渺茫。而此刻,和黎耀祖僅一墻之隔的武進,也在為了找到陳漢生而焦慮萬分。酒肆李以追債的名義,在街上到處找梁氏的人,名單上有17個人,但真正的目標只有陳漢生一人。酒肆李憑著自己在新廟的深厚根基,輕易地找到了其余16個梁氏酒鬼,但唯獨陳漢生遲遲沒有下落。
酒肆李能這么快找到16個人已經(jīng)很不容易,這主要依靠當?shù)氐钠蛴懻摺=鸪枪^附近有大量乞討者盤踞,其中相當一部分人曾經(jīng)是金城公館的座上賓,但因為嗜賭而落魄。這是一個被忽略的人群,酒肆李就是看中了這一點才接近他們的。但這群人有兩個缺點,一個是嘴不嚴,另一個是貪婪。操著溫州口音的賀煌是本地乞討者的一個小頭目,幾年前來到新廟,將萬貫家財揮霍一空之后,開啟了乞討生涯。這次他幫酒肆李找到九個欠債的梁氏酒鬼,雖然并沒有陳漢生,但他以此居功,每天帶三四個人到酒肆李的小酒館外討要酒菜。酒肆李擔心公開和乞丐走得太近引人懷疑,所以每次都會把他們轟走。
今天賀煌照舊來,酒肆李照舊轟,賀煌罵罵咧咧地離開,邊走邊說:“讓我們找人的時候什么都好說,找到了就翻臉,剩下那個人你這輩子都別想找到!”酒肆李聽慣了這些話,也不當回事兒。但酒館墻邊的黎耀祖聽到這句話倒是十分興奮。
黎耀祖不能確定酒肆李和武進有關(guān),但與之前的推測高度相似。
黎耀祖尾隨賀煌在街頭上行走,走了大約一公里。賀煌和同伴分開之后似乎也是漫無目的,一路都在東張西望,似乎還在找人。跟蹤這樣的人毫不費力,只是一路上黎耀祖都沒找到僻靜處搭話,只好一直跟著,在黎耀祖快要沉不住氣的時候,賀煌行動了。
賀煌的目標是一輛老式摩托車,黎耀祖看到車主進了街邊一處小屋,賀煌應(yīng)該也知道。他在小屋附近徘徊了十幾分鐘,瞅準時機迅速行動,拔掉點火開關(guān)線,實現(xiàn)了無鑰匙啟動,然后一溜煙兒就跑了。
黎耀祖迅速邁開步子朝摩托車追去,一直追到城邊一處荒廢的院子,賀煌住在院子大門左側(cè)的一個帳篷里,黎耀祖跟過去把人喊出來。賀煌斜眼看著黎耀祖,心不在焉地問:“什么事?”
黎耀祖看了看停在草叢里的摩托車,不過他不想提這件事,開門見山地問:“想打聽個人。”
賀煌一揮手:“沒見過,不認識,你走吧,再見。”
黎耀祖從口袋里掏出20多塊零錢來,正準備遞過去,賀煌說:“你打發(fā)叫花子啊?”
黎耀祖遲疑了一下,又掏出100塊錢遞過去,賀煌接了錢,黎耀祖問:“最近你在幫那個酒館的老板找人?”
賀煌的眼睛里終于有了些警惕,他說:“沒有,你到底是誰?”
黎耀祖盡量使自己露出一個具有親和力的笑容說:“別害怕,我只是在找人。”
賀煌上下打量:“酒肆李確實讓我找人,老八寨的人欠他酒錢,現(xiàn)在年底了,他要盤賬,就委托我?guī)退艺摇D阆胝艺l?”
黎耀祖沒有回答賀煌的問題,而是繼續(xù)問:“你剛才和酒肆李說還有一個人沒找到,這個人叫什么?”
“叫陳漢生,怎么了?他也欠你錢啊?恐怕早跑路了。”
聽到這個名字,黎耀祖抱在胸前的拳頭突然握緊,陳漢生正是“11·11”案被自己擊中一槍逃跑的“藍衣”目標。
“酒肆李還在找這個人嗎?”
“在找啊,也不知道到底欠了他多少錢,這個酒肆李是真犟,要起債來缺一個都不行,說是無論如何要找到,不惜代價。要我說你們這些人都是瘋了。”
“不惜代價”這四個字在黎耀祖心里盤旋了片刻:“接下來問你的問題,你知不知道都得給我保密,不然我隨時殺了你。”
意外的是,賀煌毫不緊張,擺擺手說:“那你別問了,我這個人嘴巴松又沒什么好奇心,我為什么要冒這個險?”
黎耀祖回頭一想,好像確實是這個道理,對賀煌來說這是一樁只賠不賺的買賣,黎耀祖只好又拿出100塊錢來,正要遞過去,賀煌卻擺手不要,黎耀祖服軟說:“好了,我剛才是嚇唬你的,人哪是說殺就殺的。”
賀煌有些摸不透黎耀祖:“我看你這個人不簡單,耳朵眼新扎的,項鏈戒指雖然看上去是黃貨,但八成是塑料的,衣服褲子也都是地攤貨。就腳上這雙鞋不錯,意大利小牛皮,我一眼就能認出來,你是沒來得及換鞋?”
黎耀祖苦笑:“你倒是識貨。”
賀煌臉上多了幾分得意,奸笑著說:“能說出這句話,說明你也很識貨。你不是一般人,我當年也不是一般人。”
黎耀祖笑著點頭:“那我可以問了?”
賀煌:“你不會殺了我?”
黎耀祖搖頭:“不殺不殺,大家都是中國人。”
賀煌說:“你鞋子多少碼的?”
“43。”
賀煌:“把你的鞋子脫了,你就可以問了。”
黎耀祖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被以這樣的方式“繳械”,只好把鞋子脫了遞過去,賀煌接過鞋子,擺出一副行家的樣子端詳起來:“不瞞你說,我能看到這鞋子上的毛孔。”
黎耀祖沒心思聽他瞎吹:“說正事,我可以問了吧?”
賀煌仍舊低頭研究皮鞋,心不在焉地回答:“你問你問。”
“你認識武進嗎?”
賀煌又抬頭看了眼黎耀祖,皺起了眉頭:“又一個梁氏的人,我說是不是最近梁氏得罪了誰?”
“你就說認不認識。”
“談不上認識,只是知道有這么個人,以前經(jīng)常跟丑爺一起來玩。他們倆坐同一輛車來,但玩的地方不一樣,丑爺喜歡在公館玩牌,你說的這個武進喜歡喝點兒酒。”
“酒肆李讓你們找的人里有這個人嗎?”
“沒有。他怎么會欠酒肆李那點兒酒錢呢。”
“那可不一定,陳漢生不是也欠了。”黎耀祖說。
賀煌歪著頭想了一下:“你說的那個武進,我好像見過他去酒肆李那兒喝酒,但要說他欠錢,我不太信。這里欠酒肆李酒錢的,都是金城公館里輸光了出來借酒澆愁的,武進好像不賭,所以他不會欠酒錢。”
“問題問完了,鞋子還給我。”黎耀祖話剛落音,鞋子已經(jīng)被他搶了過來。
賀煌是混過來的,很快明白對方什么路數(shù),臉上已經(jīng)認栽了:“好好好,反正我穿41碼的鞋子,你這鞋子我拿過來也只是鑒賞一下。”
黎耀祖穿上鞋子,跟賀煌揮揮手算是告別。賀煌透露的信息很重要,武進認識酒肆李,酒肆李在關(guān)注陳漢生,酒肆李尋找陳漢生很可能是在幫武進的忙,武進知道陳漢生沒有被抓,應(yīng)該是想找到陳漢生,兩人商量一下回去之后怎么交代。
武進在酒肆李的臥室里連續(xù)躺了好幾天,當酒肆李走進來的時候,武進突然從床上爬起來,充滿期待地看著酒肆李,酒肆李知道他什么意思,但依然失望地搖了搖頭:“新廟差不多找遍了,沒有這個人。問過梁氏來喝酒的人,陳漢生現(xiàn)在應(yīng)該也沒有回老八寨。”武進手扶著頭像是自言自語一般說:“到底去哪兒了?”
酒肆李:“你不是說他腿部中槍嗎?說不定他早死在路上了。”
武進明顯不是心存僥幸的人,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心存僥幸的人早就死絕了。“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敵人的自我消亡上。邊防部隊最好的指揮官帶著最能干的戰(zhàn)士都沒能抓住他,甚至連我都被抓住了,他還能脫身,可見他絕對不可能那么容易死的。”
酒肆李滿臉疑問:“你只說你被抓了,但一直沒說049為什么抓你。”
武進苦笑說道:“那天049安排了一個口子給我跑。但一個愣頭青二級士官不知道我的身份,追了我三座山頭,還把通話器扔了,049喊他也沒喊到,最后我實在是跑不動了,就讓他抓了。”
酒肆李常年冷漠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瞬間的笑意,但很快恢復(fù)如初。
沉默了一會兒,酒肆李開口說:“陳漢生如果到新廟,他第一件事是做什么?”
武進說:“醫(yī)院。”
酒肆李不說話,看著武進。武進說:“他受的是槍傷,絕對不敢在中國治療。如果沒有回梁氏的話,就有可能在醫(yī)院。”
“以他的傷勢,新廟只有康復(fù)醫(yī)院能治。”酒肆李說。
武進說:“那醫(yī)院是中國人開的,你在里面有沒有關(guān)系?”
酒肆李搖搖頭:“049定的,我只負責你。如果要查里面的情況,只能報給049去查了。”
武進點點頭,酒肆李掉頭進了另一間房。
黎耀祖不敢再接近酒肆李的酒館,武進是聽過自己聲音的,如果再接近酒館,很容易打草驚蛇。黎耀祖在距離酒館大約50米的街角坐下,觀察著酒館的動靜,心里琢磨著怎么查查這個酒館。
此時,陳漢生確實到了新廟。“11·11”案件那天,他的左腿被擊中,順路偷走了黎耀祖的通話器,并在通話器里聽到武進是丁卓的人。接著他帶著傷腿,順著草叢慢慢到了江邊,四處都是搜捕的士兵,而且搜捕的人會越來越多。就在他覺得自己無處可逃的時候,在水里的一只腳感受到了溫熱的水,他決定跳進怒江。他懷疑過江水溫熱是自己的幻覺,但其實那是一處天然溫泉。他很快被江流裹挾著離開溫水地帶,寒冷刺骨的江水讓他嘴唇發(fā)烏,并且迅速失去了意識。
不過好在11月份是退潮期,江水流速很慢,流量也很少,他醒來的時候才知道自己順著江水流進了漁夫的漁網(wǎng)。漁夫把他救回了家,用山上不知名的草藥給他處理傷口。但傷口還是感染了,紅腫日甚一日,陳漢生在第二天夜里就逃走了。他不敢走大路,幾乎是用單腳蹦著往南走的,上山時就用胳膊爬。就這樣,他拖著傷腿用了20多天才到新廟。和武進一樣,他不敢貿(mào)然回老八寨,尤其是自己懷揣著武進身份的秘密,他要等傷好了計劃一下怎么才能利用這個秘密收獲更大的利益。他并不像丑人一樣忠于梁氏,所以他找了部公用電話聯(lián)系了自己的弟弟,這才被送進康復(fù)醫(yī)院。
陳漢生入院后五分鐘,信息就被反饋給了049,也就是丁卓。049再通知酒肆李,酒肆李問能不能讓醫(yī)院的人直接下手,049說醫(yī)院的只是線人,沒有能力、也不會同意執(zhí)行這種任務(wù)。
武進只能親自去了。
049讓武進做好準備,武進一直在等049的消息,但一直沒有消息。
黎耀祖不知道酒館里藏了多少人,也不敢貿(mào)然進入,甚至連偽裝成客人去喝酒都不敢。但他有耐心,上次能翻山越嶺抓到武進,這次一樣可以守株待兔等他出來。
武進干等了兩天,到第三天晚上10點,049突然通知說陳漢生被注射了麻醉藥,可以行動了。武進早已經(jīng)整裝待發(fā)。酒肆李叮囑道:“陳漢生入院之后,送他去醫(yī)院的那個人留下錢就走了,現(xiàn)在陳漢生剛做完手術(shù),麻醉藥性還沒過,病房里的護工被支走了,預(yù)計會在半小時后逐漸醒來,你動手要快。醫(yī)院現(xiàn)在沒有正在進行的手術(shù),除了陳漢生,也沒有重癥患者,你到醫(yī)院后給我信號,我會讓人給醫(yī)院斷電,但時間最多不超過十分鐘。陳漢生在二樓,他病房唯一的后窗外是個垃圾堆,已經(jīng)安排人處理過,你辦完事從那里跳下來,往西走30米有輛黑色越野車,你想去哪兒都行,但暫時不能再來我這兒。”
武進點點頭,接過車鑰匙和背包。這時酒館外傳來持續(xù)穩(wěn)定的發(fā)動機聲音,酒肆李從小窗伸頭看了一眼,朝武進點點頭:“車來了。”
武進拍拍老李的肩膀就要往外走,酒肆李還是不放心:“真的不用槍嗎?”
武進搖頭,揚了揚手上的匕首:“一個活死人而已。”
酒肆李:“049說他希望你做完這件事之后能回去,他在等你。”
武進沒有回頭。
黎耀祖這幾天過得越來越像乞討者了,每天只在街邊買饅頭充饑,又用撿來的麻繩拴了個玻璃瓶去街邊公共水井里打水喝。
糟糕的飲食衛(wèi)生使他連續(xù)腹瀉了兩天,若是以前,他早就沖進去把武進活捉了,但父親死后,他反復(fù)告誡自己不能太過莽撞。如今他雖然學(xué)會了謹慎,但遇到酒肆李這么個地方,真的是體驗到了什么叫針插不進水潑不進,要是一般地方,他可以根據(jù)每天送進去的食物或者倒出來的垃圾來判斷里面有幾個人,但酒肆李這個地方每天都有不少人來吃飯,無論進或者出的東西,都可以看作是正常的營業(yè)行為。
黎耀祖真的快憋不住了,他急于想知道一個答案。
答案很快就來了,一輛沒開車燈的黑色轎車停在了酒館門口,遠處的黎耀祖看車子停了四五秒還沒有熄火,就知道這輛車一定有事。很快,一個身著黑衣、戴著黑色鴨舌帽和黑色口罩的身影閃出酒館,鉆進車內(nèi)。
從對方身高和跑動時的姿勢來看,黎耀祖可以確定那就是武進,那是他追了三座山頭的身影,也是他這些天在心里反復(fù)琢磨的身影。黎耀祖猶豫著要不要現(xiàn)在動手,但仍然不能確定車里有幾個人,帶了什么武器裝備,等這些閃念落下,轎車已經(jīng)開動了。
黎耀祖爬起來就追,好在新廟路況極差,轎車開得并不快,黎耀祖用盡全力倒是能夠跟上,只是為了不被發(fā)現(xiàn),他只能在隔著一排房子的小路上跑,好幾次腳下被絆,差點兒摔倒。
似乎又回到了“11·11”案件翻山越嶺追武進的時候,只是那時是兩個人比耐力,現(xiàn)在是吸氧氣的和燒汽油的比。好在轎車沒有開太遠,最終停在了康復(fù)醫(yī)院的側(cè)門旁。
武進從轎車上下來之后,一個人走進醫(yī)院,迅速上了二樓,二樓燈光并不明亮,有些泛黃,這讓武進想到酒肆李那里昏黃的燈光。遠遠地鎖定陳漢生的獨立病房2013之后,武進閉上眼睛,好提前適應(yīng)黑暗環(huán)境。接著給酒肆李發(fā)去了停電的信號。
大約十秒,整棟大樓的所有光源突然消失,樓內(nèi)頓時伸手不見五指,窗外的天卻由原來的一片漆黑變成了深藍色。關(guān)燈似乎是為了給月光讓路,月光從窗外慢慢流淌進來。
燈光暗下來的一瞬間,黎耀祖本能地往墻角一縮做出防御動作,但他聽到了腳步聲。
武進提前適應(yīng)了黑暗環(huán)境,才能在停電的瞬間奔跑,這是黎耀祖的第一判斷。黎耀祖的視力也逐漸適應(yīng)了黑暗,從樓梯口看到武進的影子正在朝遠處飛奔。
黑暗釋放了野蠻,黎耀祖來不及思考太多,他從樓梯口跳出來朝著黑影撲了過去。
2013病房的門并沒有鎖,武進輕易地擰開了門鎖,撲面而來的是一陣腐肉氣息,難怪醫(yī)院的看護人員能被輕易支走,這樣的氣味確實很難讓人長時間待下去。
陳漢生還在麻醉狀態(tài),武進不敢耽誤,沖上去舉起匕首對準喉嚨,準備一刀斃命。這時黎耀祖已到門口,見武進舉刀殺人,不管不顧地沖了上去。
武進剛剛舉起匕首的時候,面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張面孔。看著那張臉,武進罕見地感到驚恐,舉著匕首的胳膊就這么停在半空中,在他錯愕的瞬間,黎耀祖左手和右腳同時出擊,右腳踹在武進的胸口,而左手本來準備格擋武進揮下的匕首,沒想到武進的匕首并沒有揮下,黎耀祖的左手變掌,砍在武進右手腕,武進兩頭吃痛,右手一松,匕首被黎耀祖穩(wěn)穩(wěn)接住。黎耀祖看武進跌倒,舉著匕首便對著武進扎了下去,武進就地一滾,黎耀祖一刀扎在地磚上,刀頭一偏,在地磚上帶出一道痕跡。
武進借著這一滾站了起來,黎耀祖右手扎空之后左手扶墻一推,整個人又彈回原來的位置,依然是不由分說地朝武進扎了過去。
武進抓破腦袋也想不出這個克星是怎么找上門來的,而且看樣子每次出手都是拼命的架勢,武進也不能真跟他拼命,還是先殺陳漢生要緊,但黎耀祖步步進逼,自己沒有任何機會下手,只要稍一走神,恐怕那把匕首就會要了自己的命。
就在武進疲于應(yīng)對黎耀祖的時候,陳漢生已經(jīng)漸漸蘇醒,他聽到有打斗聲,卻不敢睜眼,因為一睜眼就感覺一切都在轉(zhuǎn),這幾天他因為麻醉反應(yīng)吐了很多次。
等到眩暈感漸漸好一些,陳漢生努力睜開眼睛,黑暗中他只能看清兩個人影在打斗,一攻一守,攻擊的人影他感到陌生,但防守的人他卻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難道是弟弟在保護自己?陳漢生很快否定了這個想法,弟弟的身影他是能記住的。但現(xiàn)在麻醉效果尚未完全消退,他沒有辦法清楚分辨。不管怎樣,這對自己來說肯定不是好事,當務(wù)之急是趕緊逃命,這是陳漢生的判斷。
趁打斗的兩人不注意,陳漢生偷偷拔掉吊瓶,扶著床邊,單腿蹦到窗前,這時候他還感覺不到痛。
窗戶下面是個垃圾桶,這是他弟弟提前就觀察過的,跳下去應(yīng)該不會死人。就在他準備跳的時候,被武進發(fā)現(xiàn)了,武進朝他“嘿”了一聲,就撲了過來,黎耀祖在身后也追了過來。
陳漢生不敢猶豫直接跳了下去,武進追到窗前的時候陳漢生還沒落地,武進想跟著他跳,黎耀祖這時候卻一刀扎來,這一刀又沒有中,但收刀的時候黎耀祖往左帶了一下,在武進肩膀上開了一個口子。
武進情急之下開始用拳頭反擊,黎耀祖每一次右手出刀,左側(cè)都會露出防御弱點,武進接連幾拳打在黎耀祖左肋上,代價是手臂多了幾條口子。
武進只想去找陳漢生,但黎耀祖就是死死咬住他不放。這對黎耀祖來說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
就在武進越來越?jīng)]有耐心的時候,病房門口又沖進來一個人,那人進屋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直接朝最近的黎耀祖沖了過來,黎耀祖以為來的是武進的幫手,舉刀迎擊。武進則趁亂果斷地跳出窗戶,落地之后搜遍四周也沒找到陳漢生的影子,只能用拳頭給垃圾桶砸出一個坑作為結(jié)尾,最后鉆進酒肆李準備好的車離開現(xiàn)場。
黎耀祖和這個不認識的人纏斗在一起,心里暗暗吃驚,原先以為武進身手已經(jīng)不錯,尋常三四個人應(yīng)該沒有壓力,但沒想到這個人的攻勢比武進更兇猛,自己拿著匕首竟然被他赤手空拳逼得接連后退。
要是在平時,這樣的對手肯定能激起黎耀祖的斗志,但現(xiàn)在不行,他的第一目標是武進,不能在這里空耗時間。黎耀祖找到空隙,一刀刺出,被那人閃身躲開,但黎耀祖又覺得刀扎進了什么東西,反正不是人的身體。黎耀祖用力往后一帶,把那人帶了一個趔趄。黎耀祖趁他這個趔趄跳出窗戶,落地后沒有停頓,跑了幾步看到一輛黑色越野車揚長而去。
黎耀祖試圖追了一截兒,但在這種路面上,越野車明顯比轎車快得多,黎耀祖沒有追太久,基本的戰(zhàn)術(shù)素養(yǎng)告訴他這種情況下即使追上他也很可能掉進對方的圈套。
武進把車開到安全的地方之后,給酒肆李打了個電話,接通后剛想說話,卻被酒肆李堵了回去:“你一個字都不要在電話里說,現(xiàn)在扔了電話,把車停在南城菜市,鑰匙就放在車上,立刻到我這兒來。”
武進沒再說什么,按照酒肆李的指示處理完畢,再次走進酒肆李的酒館。酒肆李把門反鎖之后,問武進:“出什么事了?你不知道一切通話都會留下痕跡嗎?”
武進:“我也是沒有辦法,出了意外。”
“怎么了?”酒肆李問。
“陳漢生逃了,我動手的時候上次抓我的那個二級士官竟然出現(xiàn)在這里攪局,奪了我的匕首,看樣子招招致命。”
酒肆李瞪著武進:“你可看清楚了?”
“當然,我和他交手幾分鐘,怎么會看不清楚?”武進又想起被黎耀祖追捕的時候。
酒肆李的手插進大衣側(cè)邊口袋,武進知道那個口袋里有支手槍。“你這是什么意思……”話還沒說完武進的眼神暗了下來,“不會是049安排的吧?”
“我沒有得到任何命令,得問問049的意思。在此之前,你哪兒都不能去。”
武進憤怒地反問:“老年癡呆了吧你?”
酒肆李謹慎地詢問了丁卓,得到確認之后,才解除對武進的戒備:“049也很意外,說是他的過錯,沒想到他會懷疑到你身上,更沒想到會追過來。”
武進不解:“懷疑我什么?”
酒肆李:“你被他抓住之后沒過多久,他父親車禍去世,算是個意外。”
武進仰頭喝了一大口酒,和酒肆李說了“11·11”案的前因后果。說完又責怪自己不該一回到部隊就放松警惕。
酒肆李聽得直搖頭:“算了算了,你這么多年都活在刀口上,乍一回去情感有些失控是正常的。”
武進把酒杯里的酒一飲而盡,站起來說:“叫人送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