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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級士官

  • 邊境夜行人
  • 田浩
  • 15181字
  • 2020-07-31 17:27:18

云南深秋,連續半個月的雨在黎明時分停了。漆黑的夜空亮起一道閃電,像是有衛星開著閃光燈在航拍地球。接著一聲驚雷,劈開了夜,夜漸漸變成藍色,天若隱若現;劈碎了云,云搖搖欲墜,墜向山腰。

盤山公路像一條黑色巨蟒,一輛通體黑色的中型客車由北向南疾馳。車被改裝過,以至于看上去如同一坨移動的廢鐵。車廂里一共十個人,半坐半躺。領隊的叫丁卓,武警云南邊防部隊的一名副支隊長。按說這個級別的警官已經很少直接參與行動了,但這回例外。

驚雷滾過,頂燈亮起,丁卓打破了車廂里的黑暗,他抬手看看表,用定位設備確定位置,嘴里嘟囔著“怎么這么慢”,掏出哨子在狹長的封閉空間里連吹了三次緊急集合哨。

九個士兵有八個是上等兵,全被從睡眠中喚醒,一陣手忙腳亂的摸索,還以為是緊急集合訓練。只有一個二級士官不為所動,他早就冷眼看著這整套“惡作劇”。

這個人叫黎耀祖。

黎耀祖進入特勤大隊時,丁卓還是特勤大隊的副大隊長,黎耀祖八年兵齡里有五年是丁卓的下屬。這讓他們在行動中默契十足,但關系太熟是有副作用的,只要脫下命令的外衣,丁卓很難有什么官威。

緊急集合哨吹完,黎耀祖懶洋洋地回應:“就這么大點兒的地方,起這么高的調不嫌難受啊?”

當黎耀祖發現丁卓沒搭理他,反而在找什么趁手的東西時,僅靠條件反射就知道事情不妙:“哥、爺,我錯了。”

“這是執行任務,別以為自己是個馬上要走人的老兵就滿嘴放炮,什么哥啊爺啊的,爹媽都不行,我是你副支隊長。”丁卓放下硬得像磚頭一樣的壓縮餅干。

黎耀祖立刻收起油腔滑調,嚴肅應道:“是!”

考慮到在場的新兵首次執行任務,氣氛不能過于緊張,丁卓收起嚴肅的表情,慢吞吞地說:“還不知道能不能熬到退役呢,一不小心我們就只能永遠懷念你了,你還美得不行。”

說完,丁卓用眼睛挨個兒巡視了另外八個新兵:“上等兵們,醒醒了,你們在一般部隊算是老兵了,但在這里,士官以下都算新兵。我調去支隊以后,這是第一次帶兵出來。抓幾個沒帶武器的毒販,也是給你們適應的過程。”

新兵們在車廂昏黃的燈光下眨眼,不知道接什么話才對。丁卓拿出鳥瞰圖,圖上標有兩棟建筑,東側是白色二層樓房,西側20米處是兩間瓦房,房前鋪有一條砂石路,屋后是一條朝西延伸到山腳的小路。鋪平地圖,丁卓招手讓士兵們聚攏,打開照明電筒指著圖:“可靠情報,目標三人,帶五千克海洛因,從境外新廟市運到四川攀枝花。但遇上了這場大雨,他們只能暫時在這里落腳。樓房代號‘白紙房’,瓦房代號‘紅紙房’,旁邊有一個小村子。咱們動作要快,在盡量不擾民的情況下把人和貨帶走。”

在得到下屬的眼神確認后,丁卓繼續部署:“白紙房是他們的哨所,有一個人放哨,貨在紅紙房,兩個人看守。凌晨6點換班,今天的日出時間是7點23分,我們在7點03分開始行動。行動開始時,白紙房放哨的人叫武進,代號‘矮人’;紅紙房里有一個穿藍色外套的叫陳漢生,代號‘藍衣’,最后一個人穿黑色外套,身材較高,姓名不詳,綽號蒯哥(‘蒯’這個字在當地是四肢發達的意思),代號‘巨人’。”

丁卓再一次停下來盯著黎耀祖:“索命鬼,你明白了嗎?”

黎耀祖把目光從圖上收回來,正色道:“明白!這次帶的什么貨?”

“海洛因。”

“純度怎么樣?”

“‘鷹箭旗’的稀貨,三九。不多見了。”

黎耀祖一臉狐疑:“你這情報工作快做到人家被窩里去了,以前可沒見過這么精確的情報。我們跟著你出生入死是分內事,但你不能瞞著我們,你了解我的,真咬上了你可別怪我手黑。”

丁卓聽出了話里的意思,但似乎沒打算做出變更:“分三組行動。一組由我和兩名上等兵組成,負責白紙房的哨兵,‘矮人’目標。二組由黎耀祖和四個上等兵組成,負責紅紙房。剩下兩人帶著‘404老師’作為機動組,隨時準備支援。兩名駕駛員掉轉車頭,做好撤退準備。”

黎耀祖:“那我是二組組長唄?”

丁卓點點頭:“你不但是二組組長,還是破門手、抓捕手。還有,你是本次行動副指揮,我一旦失去指揮能力,這里所有人都得聽你的。”

黎耀祖:“怎么又是我干這種送命活兒?我還有兩個月就卷鋪蓋走人了。”

丁卓眉頭微皺:“二級士官,你彪悍的軍旅生涯一共送走了七八屆老兵,‘發揮余熱’這個詞總該不陌生吧?輪到自己就提前熄火了?”說到這兒,丁卓指著那幾個上等兵,加強了語氣,“你真忍心讓你這幫小兄弟提著頭進去給你探路?”

黎耀祖還想抵抗:“不是還有‘404老師’嗎?”

丁卓:“那是從黑龍江警犬基地剛領回來的寶貝,全市只有三只,是無比尊貴的‘客人’,都要照顧好了。再說了,要是你一不小心沒留住你那一縷忠魂,你這幫兄弟誰都能撿起你的槍頂上去。‘404老師’要是沒了,在座各位誰有它的搜索能力?”

黎耀祖還想頂嘴,但贏了一只警犬也并不光榮,何況跟“404老師”比嗅覺他也沒有必勝的把握,只好恨恨地說:“這輩子你就是我的克星!”

丁卓拉回正題:“行了,誰愿意做你的克星誰做去,我不喜歡踩狗屎。聽好,從發起進攻到結束戰斗,五分鐘。速戰速決,別拖,下午我還要去堵一車氯化銨,沒時間聽你在這兒貧嘴。”

新兵:“報告。”

丁卓:“說。”

“氯化銨是制毒配劑嗎?”

黎耀祖見縫插針:“一看就是上課時間睡覺了。知道鴉片做成海洛因至少要幾步嗎?”

新兵搖了搖頭。黎耀祖說:“至少分三步,第一步,把冰箱打開……”

不等他說完,丁卓抄起手邊的壓縮餅干就要砸過去,見他作勢要躲才收住手:“回去之后你給我抄寫十遍入伍誓詞,別一張嘴就滿臉跑眉毛。”黎耀祖老老實實地說道:“第一步,把鴉片液化;第二步,用氯化銨在鴉片液的基礎上做出黃枇,就是95%純度的嗎啡,做出黃枇就可以拿出去賣了。如果要做出三九——就是99.9%純度的海洛因,還要經過第三步提純。回去多看看資料,不然明年有新兵補進來,你們拿什么教人家?”

接下來丁卓都沒拿正眼瞧過黎耀祖,只對著新兵說:“你們別被他唬住了,他當新兵的時候,在沙灘上訓練散打,訓練結束后列縱隊回基地,這位大仙是排頭兵,我就一晃神的工夫,少喊了一句‘右轉彎’,他直接就走進了怒江里,水都沒腰了,他還是齊步走的標準動作。幸虧第二名停下來提醒我,不然就出訓練事故了。”

黎耀祖嘴上不吃虧:“你是不是就看上這點才帶我來特勤大隊的?這叫軍人意識,軍令如山。”

丁卓搖了搖頭:“誰都有看走眼的時候,即使你們副支隊長也不例外。”不等黎耀祖反應過來,丁卓接著說,“我想起來了,新兵的時候你跟那個文書抬杠,咬死了不信生石灰能制鴉片液。人家好歹是個少尉,被你逼得哭著跑來找我。你那時候不一定比得上現在這些新兵兄弟。”

“我不喜歡研究貨,一坨一坨的,你不動它就不會跑,有什么意思?我喜歡抓人,人是活的,抓起來帶勁。”

丁卓清楚黎耀祖重人輕貨的毛病,但他也說不清這是優點還是缺點,被黎耀祖咬住的嫌疑人,無論是誰,幾乎沒人能成功逃脫;但同樣因為黎耀祖的固執,有時會導致證據滅失,給案件偵破增加難度。眼前的老兵積習難改,不能讓他帶偏新兵。

“八年時間都改不掉你的臭毛病,還在這兒顯擺。咱們是緝毒,不是緝人。你給我聽好,這次不但要抓人,貨也絕不能弄丟!”丁卓特意提醒,除了擔心黎耀祖的老毛病發作外,還有點兒私心。黎耀祖的第三個服役期馬上就要結束,留他下來進入第四個服役期是十分困難的,三級士官的名額極其有限。如果這次的五公斤海洛因能順利拿下,那丁卓就更有把握留下黎耀祖。

車從盤山公路上開下來,打山腳駛上大橋,橋橫跨怒江。和夏天相比,現在的怒江即使在雨后也收窄了一大半。十個人對表、試麥,確認之后,車在對面山腰上的灌木叢后停住。

丁卓取下遮光板,抬起望遠鏡。目標建筑大約距此300米,紅紙房的紅瓦在墨藍色天空的襯托下有些泛黑。哨兵在白紙房樓頂站著,雙手搭在樓頂邊緣的矮墻上,正對著怒江發呆。丁卓只能看到哨兵的背影,哨兵背著一支叫不上名字的步槍,可以確定那槍不屬于這個世界上的任何軍隊,很可能是黑市上的雜牌貨。

根據之前的情報,目標三人是沒有槍的,現在突然出現火器,原本明朗的形勢變得不能確定了。放下望遠鏡,丁卓吩咐駕駛室里的通信員:“通知支隊,對方有武器,至少需要一個全副武裝的班支援,就近派人,越快越好,不能超過兩小時。”

黎耀祖搶過望遠鏡:“三個持槍的毒販,這點兒火力配置,真打起來沒有難度,五分鐘收拾他們綽綽有余了。”

“不都是你這樣的老油條,現在不能讓八位新兵參與這樣的交火。”

“那太好了,就咱倆去。白紙房上的哨兵是你的,紅紙房里的兩個是我的,關門打狗雖然沒有放出來打過癮,但誰讓咱們情報工作出問題了呢?”黎耀祖邊說邊看向丁卓。

“紅紙房里是什么你都不知道就敢關門打狗,萬一情報錯了里面只是普通居民,到時候你百死莫贖。”

“原來丁副支隊長的情報也會錯啊?”

見丁卓沒吱聲,黎耀祖不依不饒:“解決他們三個,我們倆夠了,其他這八個人在旁邊觀戰,放眼望去,全國全軍恐怕都沒有比這更生動的課堂。我去紅紙房,先確定他們有沒有武器,他們敢開火我就往里丟手榴彈,一個都跑不掉,我把他們炸成烤豬。”

“凈出餿主意,那五公斤三九要是給炸沒了,證據也就沒了。行動的時候你注意點兒,貨看好了,千萬別讓他們把貨扔進怒江!”

“行行行,貨我給你留意著。”

“除非自衛,否則沒有我的命令不準開槍,迫不得已的情況下也必須是無聲射擊。”

四下寂靜,丁卓的眼睛不離望遠鏡。黎耀祖忽然覺得丁卓看哨兵的眼神不對勁,繃緊的嘴角竟然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這種毛孔間的微小互動組成的變化,只有黎耀祖這種在他身邊多年的人才能察覺到。

黎耀祖深深地嘆了口氣:“機關真是磨人啊,普洱喝著、軟珍抽著、報紙看著、二郎腿蹺著,這種日子把咱們身經百戰的丁副磨成了連望遠鏡都舉不穩的人。這要是三年前,下面那三個渾蛋已經被裝進裹尸袋了。”

雖然眼睛不離望遠鏡,但丁卓還是教訓道:“你要是閑得慌,就去跟新兵弟兄們說說這種猥瑣戰中什么叫‘第一槍死、第二槍活、第三槍跑、第四槍倒’,這些經驗在訓練場上是學不來的,真打起來又沒時間教,現在是最合適的時機。”

黎耀祖對這句話倒是深以為然,新兵已經自覺靠攏在他身邊。他指了指白紙房說:“那棟樓看到沒?我有句祖傳順口溜,是解放戰爭時傳下來的,叫‘高樓前面別臥倒,臥倒之后跑不了’,明白啥意思不?”

這些道理新兵們一點就透。聽到這句順口溜,丁卓忍不住想起多年前這支部隊剛成立時,班長傳授這句話的情景。丁卓不忘回頭朝黎耀祖潑冷水:“對方扔手榴彈除外啊。”

黎耀祖補充:“那你就扔顆煙幕彈在自己腳下。”

這邊聊得正歡,副駕駛位置上的通信員轉過身來,說:“丁副,支隊回復說中間發生了泥石流,只能徒步開進。”

“哪兒發生了泥石流?”丁卓敲了敲車身。

“疏密山。”

“疏密山到這兒60多公里,趕過去最快也要五六個小時,算上體能消耗就算趕到也只能算非戰斗減員。”丁卓看了一眼黎耀祖。

黎耀祖抓住機會嘲諷道:“丁副,要不呼叫空中支援?”

這個諷刺并沒有激怒丁卓,他看上去反而更冷靜,現在他沒閑心收拾這個刺兒頭:“讓那兩個班回去吃早飯吧。”

駕駛員把頭縮了回去,丁卓補上一句:“客氣點兒。”

確定沒有援兵,丁卓再次看了眼望遠鏡,對黎耀祖說:“原計劃作廢,我看真要如你所愿了。”

黎耀祖也收起之前的油腔滑調,一臉正色:“這兒的布防很業余,只要白紙房沒有計劃外的火力支援,即使我這么謙虛的人,也有九成以上的把握。再不動手太陽真要露頭了。”黎耀祖越往后說,每一個字都越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每蹦出一個字還要跺上一腳,企圖加強感染力。

在心里盤算了一下,丁卓下定決心:“我帶一組先接近白紙房,二組除黎耀祖之外,其他人在紅紙房外埋伏。等我完全控制哨兵之后,聽黎耀祖命令,等紅紙房的人逃出來再抓人,不許任何人在沒有我命令的情況下冒險進入紅紙房!若我陣亡,行動由黎耀祖指揮。都明白了嗎?”

黎耀祖有些顧慮:“你還真親自上啊?這么多人呢,你坐鎮指揮,這幾個人用不著你親自下場。”

丁卓不容置疑:“別廢話了,我要親自上。”除黎耀祖之外的所有人小聲回應:“明白。”黎耀祖突然想起什么:“剛才的命令我沒聽清,二組除我之外是什么意思?”

丁卓:“本來不想用狙擊手,但情況有變,咱們要保證即使發生意外,主動權依然在咱們手上。但沒有觀察手,就你一個人,你以觀察為主,同時指揮二組。你的狙擊位置在10點鐘方向30米外的石頭后面,記好了,沒有我的命令不準開槍。”

黎耀祖興奮得直搓手:“太好了,我爸爸在盒子里都快上銹了。”

丁卓:“我記得你家是少數民族,不強制火葬啊。盒子里那是88狙,你能不能有點兒老兵的樣子?”

黎耀祖還想回嘴,被丁卓的眼神逼了回去,丁卓接著說:“你聽好,我現在去抓白紙房的‘矮人’目標。這個人是梁氏制販毒集團的重要人物,他腦袋里有我需要的東西,比這次的貨還重要,這人絕對不能死,明白了嗎?”

黎耀祖面部表情嚴肅起來道:“明白。”說完,帶著88狙潛入丁卓指定的狙擊位置。

丁卓說:“一組二組,跟我來。”

丁卓帶著兩個人借著樹木的隱蔽,爬過灌木叢,根據黎耀祖“屈身前進”“高姿側身匍匐”“低姿匍匐”等指示爬過濕漉漉的草叢。

很快,丁卓繞過紅紙房,到達白紙房后門墻根外四五米的草叢處。

黎耀祖在望遠鏡里焦急地觀察,丁卓帶著兩組人向目標點進發,到第一目標點之后,二組潛伏。丁卓在白紙房的后門外用手輕輕試了試,推不動,又退到白紙房后面的草叢處,從黎耀祖的望遠鏡里消失。平心而論,黎耀祖并不認可丁卓選定的狙擊位置。黎耀祖根據自己的習慣,往西移動了大約30米,這個角度在接敵時可以最大限度地保證彈道潔凈,沒有射擊死角。

剛調整完,黎耀祖的耳機里傳來丁卓的聲音:“索命鬼,白紙房門被反鎖,破門風險大。樓頂避雷帶滿足下鉤條件,我現在準備攀墻。你必須鎖死紅紙房,里面的人一個都不能跑,同時還要確保你戰友的安全。收到請回復。”

“收到,鎖死紅紙房,保證戰友安全。完畢。”黎耀祖從聽到索命鬼這三個字起,就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這個名字似乎代表另一個難以言喻的身份,一旦進入這個身份,他便從一個嬉笑打鬧的年輕人變成了一個殺氣騰騰的軍人。最開始他不信殺氣這種東西,只當是怯懦者的借口。直到五年前的輪值,輪到他喂豬的時候,他剛把豬食倒進豬槽,豬們就沖過來擠在一起搶食,這時他腰間的對講機突然喊:“索命鬼、索命鬼,立即到內勤領武器,三分鐘后全副武裝到車庫門前集合。”那一瞬間,人和豬都變了,搶食的豬突然停下,它們和索命鬼對視了一秒鐘,然后連滾帶爬地倒退到豬圈一角擠成一團,驚聲尖叫。從那時候起,他才相信豬能感覺到的殺氣真的存在。

與此同時,丁卓取出拋投器,黎耀祖也據槍進入射擊準備狀態。黎耀祖將準星對準紅紙房的后窗,因為他判斷二組很可能在那里接敵。此刻時間的流逝在索命鬼心里變得異常緩慢。只要將瞄準鏡抬高一厘米就可以看到丁卓的情況,哪怕只看一眼,也能更安心一些。他很想這么做,但他沒有這么做,他不能這么做。數不清的交火經驗告訴他,哪怕0.1秒的時間,也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傷亡。

黎耀祖凝神靜氣,盯牢瞄準鏡里的一小塊區域,他能看到半個紅紙房,也能看到潛伏在草叢中的戰友呼吸時背部的起伏。瞄準鏡左上方有一棵直徑約兩三厘米的小樹,但入鏡的只有樹根部分,當那30厘米左右的樹根異常擺動的時候——雖然擺動幅度很小,但依然被黎耀祖捕捉到了。他幾乎出于本能地抬起槍口,這個過程中他第一個閃念是埋伏的新兵碰到了小樹,但當槍口抬起,他又否決了這個推測,因為那個位置不應該有人埋伏。他來不及做出新的推測,因為瞄準鏡里出現了一個人影,那是原定由丁卓抓捕的“矮人”目標武進——這說明丁卓失手了。“矮人”目標正拼命地朝白紙房的后山跑去,身上的槍也不見了。

“矮人”目標被鎖定在瞄準鏡里,考慮到這個人是梁氏制販毒集團的重要人物,黎耀祖只能使他喪失行動能力,原則上傷害越小越好。黎耀祖瞄準了武進的左腿,確切地說是左大腿中端后側,這個位置中槍的話,最多傷及左腿下肢骨,股動脈有大收肌保護,子彈穿過股二頭肌和半腱肌,會傷及半膜肌,但不會有生命危險。

狙擊步槍的扳機和食指接觸,食指緩慢而均勻地把壓力傳遞到扳機上,十字準星緊隨著奔跑的“矮人”目標。就在預計擊發前,“矮人”目標身體稍作停滯,回頭看了一眼,好像在看他的同伙。由于移動的慣性,黎耀祖的瞄準鏡掃在了目標的臉上,通過瞄準鏡能清楚地看到目標的眼神——那眼神絕不是一個逃亡者該有的眼神。黎耀祖放在扳機上的食指停了下來,而這稍一頓的工夫,“矮人”目標縱身一跳,似乎進入了低洼地帶,從他的視線里消失了。

“矮人”目標從出現到消失,一共不超過五秒。緊接著紅紙房的后窗跳出一個人來,那人身穿藍色夾克,左手按住窗臺,縱身來了一個類似托馬斯旋轉的瀟灑出窗,只不過在他還沒落地的時候,黎耀祖就看清他右手里攥著一支手槍。

由于心里掛念著剛才消失的“矮人”目標,黎耀祖沒有給“藍衣”目標任何機會,“藍衣”目標沒有意識到,他剛才躍出窗臺雙腿落地的一瞬間,就是他今生最后一次完整地站在地球上。幾乎在落地的同時,黎耀祖的子彈也到了。剛才對“矮人”目標的射擊預想完美地實施在了“藍衣”目標身上。

一槍打完,黎耀祖看到“藍衣”目標腿部中槍倒地,但槍還握在手里,黎耀祖再次扣動扳機,直接把他右手里的槍打飛了。緊接著“巨人”目標也跳出窗口,身上背著一個背包,里面應該就是這次他們帶的貨。由于他沒有武器,黎耀祖這次沒有急著開槍。“巨人”目標落地之后也顧不上選擇方向,只管往前沖。

這時丁卓從白紙房下來,恰好看到“巨人”目標逃竄,立即帶人追了上去。黎耀祖在通話器里喊:“二組所有成員協助抓捕‘巨人’目標,‘藍衣’目標中槍,已被遠程繳械,機動組帶著‘404老師’去控制他。”話畢,通話器里接連傳來兩聲:“明白。”“巨人”目標被丁卓咬住,應當是跑不掉的。“藍衣”目標腿部受傷,由著他跑又能跑哪兒去?

黎耀祖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怎么抓到“矮人”目標,他把狙擊步槍送到車上,只留了手槍,撲向“矮人”目標消失的地方,那兒確實有一處洼地,他從“矮人”目標的角度跳進洼地,仔細看地面上的雜草,找到一處踩踏痕跡,看方向“矮人”目標是想跑進后山。這里離邊境線不遠,腳力好的當天就可以出境。黎耀祖看著眼前延伸的踩踏痕跡,臉上掩飾不住地興奮,能從丁卓手下逃脫的對手并不多見,對黎耀祖來說,找一個稱職的對手比找一個同生共死的戰友要難很多。多數對手都讓他感覺像是在和三歲孩子掰手腕一樣乏味。

丁卓全力追捕“巨人”目標蒯哥,丁卓一時半會兒顧不上其他,等他將“巨人”目標拿下后,才發現黎耀祖不見了,“藍衣”目標中槍的地方只有一支帶有彈痕的手槍,機動組正在搜索“藍衣”目標。丁卓不用想也知道黎耀祖干什么去了,趕緊用通話器呼叫黎耀祖,但通話器里沒有任何回音。丁卓只好安排其他人全力搜索“藍衣”目標,自己轉身朝剛才“矮人”目標逃跑的方向追去,一邊跑一邊嘗試在通話器里和黎耀祖建立通信,但一直沒有收到回音。很快,丁卓跑到了山腳下,情急之下甚至在通話器里說:“‘矮人’目標是我的人,我故意放走的。”依然沒有回音。

黎耀祖追到山腳時,眼前是陡峭山體,目力所及都是不超過一人高的小樹,將山體包裹得嚴嚴實實,只有樹葉隨風緩慢而規律地擺動,水珠在樹葉間跳動,從一片樹葉滑向另一片樹葉,從山腰滑向山腳。

這樣的小樹林是藏身的絕佳場所,黎耀祖完全找不到“矮人”目標的痕跡。這樣的地形地貌適合藏身,也適合追捕,但絕對不適合逃跑。盡管雜樹能提供隱蔽,但雜樹同樣會以不規則擺動準確標定目標位置,刻在人類基因里的狩獵本能使這種不規則擺動極為顯眼,黎耀祖就是根據這樣的擺動確定“矮人”目標快爬到山腰了。

為了盡快追上目標,黎耀祖果斷卸下全身的裝備,除了腰間的五四手槍,包括防彈衣、通話器在內的其他裝備全都被安置在小路邊的草叢里。

輕裝上陣的黎耀祖很快發現,即使減了負,這座山也不是輕易能爬上去的,雨后的草坪踩上去像抹了油一樣滑溜,好不容易爬上去十幾米,一不小心就前功盡棄了。

丁卓看到那些被黎耀祖丟棄的裝備時,明白了為什么沒有回音。但奇怪的是,這堆裝備里并沒有通話器。丁卓大致確定了黎耀祖他們的方向之后,把槍背在身后,朝山上爬去。作為一個中年人,他爬得只會比黎耀祖更加艱難。等他耗盡體力才爬上去不到三分之一的時候,黎耀祖已經到了山頂,而“矮人”目標開始下山。

黎耀祖喘著粗氣,嘟囔一句“體力不錯啊”,腳下不停,繼續追向“矮人”目標。上山拼的是體力的釋放,而下山拼的就是體力的控制。

黎耀祖追趕“矮人”目標到達第二座山的山腰時,丁卓才爬上第一座山頂。丁卓沒有繼續追下去,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追上前面兩個年輕人。

到第二座山頂時,隨著“矮人”目標速度放慢,黎耀祖也慢了下來,兩人像是達成了某種默契,同時放慢速度,小心翼翼地下山。黎耀祖趁下山積蓄體力的情景,看到前面的“矮人”目標已經有了力竭的跡象,有好幾次膝蓋差點兒沒繃住彎下去。黎耀祖突然不想立即抓住他了。這種想法出于某種動物的本能,在對待無處可逃的獵物時,總想看看對方到底能撐多久。

黎耀祖帶著難以察覺的壞笑上了第三座山,前面的人腳步已經開始發虛了,幾乎是靠手抓野樹才勉強登上山頂。黎耀祖看他的樣子,下山就只能靠滾下去了。但這樣一來,目標人物要么死掉要么逃掉,這兩個結果都不是黎耀祖能夠接受的。正在黎耀祖準備來一組沖刺把人撲倒的時候,“矮人”目標突然停下來,原地停頓三秒,然后臉朝下直挺挺地趴了下去。黎耀祖知道他已經力竭,而自己的體能也到了極限,深吸一口氣,直接坐在了目標人物的身上。

兩人像是瘋了一樣,一齊張大嘴瘋狂榨取周圍氧氣,過了四五分鐘,呼吸漸漸平復,取而代之的是呼吸道的疼痛。被黎耀祖壓在身下的“矮人”目標先開口:“我不跑了,你別壓著我。”

黎耀祖不說話,從“矮人”目標的身上起來后首先脫對方鞋子,邊脫邊觀察對方的表情,黎耀祖心里奇怪,這人不像一般毒販剛被抓到的表現——或是因沮喪而一言不發,或是因擔心而恐懼。他笑著看黎耀祖脫自己的鞋子,在黎耀祖用鞋帶綁上他的拇指時,他竟然還面帶微笑:“綁松點兒,回去要很長時間,我拇指會壞死的,你把我鞋都脫了我怎么跑?”

見黎耀祖沒理自己,他接著說:“我叫武進,你呢?”

黎耀祖把他雙手背在身后,綁好了拇指,從地上提起來:“回大隊你就知道了,趕緊走。”

黎耀祖把武進押回來的時候,丁卓已經等在車旁了。但除了丁卓和“404老師”之外,就只有一個被銬著的“巨人”目標,其他人都不在。

黎耀祖把武進推到丁卓面前,還沒來得及張嘴,丁卓卻黑著臉率先開口:“你的通話器呢?”

“放在山下了,不然我渾身都是線,沒法往上爬。”

丁卓揚手就給了他一巴掌:“你還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黎耀祖被這一巴掌打蒙了,這是他認識丁卓以來第一次挨打,還是在剛抓獲的嫌疑人面前。他覺得為了加快行進速度丟棄部分裝備是明智之舉,以前也不是沒有先例。他不明白丁卓為什么發火,五官僵在臉上不知所措。

而此時的武進笑而不語。丁卓嘆了口氣:“我現在沒時間收拾你。你帶一組押送他們回去。我帶其他人去搜‘藍衣’目標。那五公斤貨在車上保險箱里,回去以后,把貨交給內勤。你的通話器丟了,現在懷疑在‘藍衣’目標身上,你回去讓內勤想辦法定位。做完自己滾去禁閉室。”

黎耀祖徹底蒙了,以往只要抓人,自己總是先鋒,之前不愿當破門手只是一種隱晦的炫耀。現在突然要做這種半后勤的工作,他甚至覺得丁卓在侮辱自己。但想到丟了通話器確實算失誤,只是丁卓給的懲罰實在詭異。

黎耀祖押人上車的時候,不出所料,背后傳來警告:“不準粗暴對待嫌疑人。”

回到單位,黎耀祖寸步不離審訊室,也拒絕其他人換班,始終堅持親自看押嫌疑人。他有自己的小算盤:一旦離開審訊室,就得按命令去禁閉室,但如果一直看押嫌疑人,至少可以熬到丁卓回來。丁卓也許會忘了這茬兒,也許會動惻隱之心。就算丁卓提起來,自己也可以用看押嫌疑人這件事情來搪塞。這樣總比在小黑屋待上一周來得劃算。

兩個嫌疑人分開關押,黎耀祖看守武進。

武進個子不高,嬉皮笑臉,油嘴滑舌,一直侃侃而談,一會兒問黎耀祖為什么體能那么好,一會兒問晚飯吃什么。黎耀祖一言不發,只是偶爾爆出一句“閉嘴”。想到把自己累個半死還讓自己丟了通話器的,竟然是面前這個瘦小且油滑的人,黎耀祖一陣煩躁,而且他擔心丁卓回來還是會把自己丟進禁閉室。要不是現在體力還沒恢復,黎耀祖很想去揍武進一頓。事實上在這幾年的服役時間里,他是做過這種事的,還因此挨過處分。抓人時的誤傷就更多了,嚴重的甚至導致對方多處骨折,丁卓曾一氣之下想把他調離特勤大隊,但每次都念及他的軍功又把這個想法擱置起來。

黎耀祖正想著這些煩心事的時候,內勤同志送來一份表格讓他填寫,粗略看了一眼,是轉三級士官的申請表。第三個服役期即將結束,這么算下來,他已經在部隊待了八年。他喜歡軍隊,唯一的顧慮是自己的父親。母親早逝,黎耀祖不但是家中獨子,也是家族的獨子。父親兄弟五人,到了黎耀祖這一輩只有他一個男孩。封閉的村莊絲毫不避諱重男輕女的思想,其肩負的重任從名字就能看出來,一般來說給孩子取這個名字的父母長輩都要足夠的狠心和自私。外人羨慕他有整個家族的寵愛,但身處其中的黎耀祖卻倍感壓力,這壓力從他的名字就可以體現出來。他入伍的時候答應父親在部隊只待兩年,結果義務兵兩年,一級士官三年,二級士官又三年。前兩次是苦苦哀求,父親才同意他留在部隊的,這一次如果要再哀求父親,黎耀祖實在是開不了口。父親年紀大了,黎耀祖于情于理都應該回去陪陪父親,至少不能讓父親時刻準備著給兒子收尸。

表格上是一些基本資料,姓名、性別、家庭成員、政治面貌之類的,黎耀祖填完這些已是眉頭緊鎖,此時會不會被關禁閉的事情已然不放在心上了。表面上他需要說服父親,但實際上他是需要說服自己,再一次做出讓父親失望的選擇。

武進卻顯得很輕松,像是被單獨囚禁了幾十年而急著重溫母語的人,他試圖與黎耀祖對話,態度也頗為友善。單方面的喋喋不休一直持續到他問黎耀祖是哪里人、家里還有誰。原本對他瑣碎的言辭充耳不聞的黎耀祖終于被這些話突破了底線,破口大罵著抄起手邊的東西砸向武進。武進不害怕,反而發癲似的咯咯笑了起來:“你們果然最怕被問到這個問題。”

面對蠻牛一般的黎耀祖,武進像個頂著紅布的斗牛士,唯一不同的是,他和黎耀祖之間隔著一排鋼筋,對方所有的怒火只能通過眼神傳遞。

門外的人聽到黎耀祖的叫罵第一時間沖進來,開門撿回黎耀祖扔進去的煙灰缸、個人資料、表格、筆,門被鎖上后武進還在笑。事后黎耀祖回想起來,那笑容顯得狡黠而詭異,武進嘴里在念叨著:“你是大理的,父親叫黎三民,你得注意家人的安全啊。嘿嘿嘿。”

黎耀祖氣得頭上青筋暴起,他再次沖了進去,但被旁邊的戰友推了出去,接著門被鎖上了。冷靜之后,他后悔把自己的資料扔進去,這太魯莽了。不過這些年遇到的威脅不在少數,但全都只是過過嘴癮,并沒有毒販真的有能力和膽量在中國境內以這種方式向一個軍人挑釁。少數敢于和軍隊公開叫板的毒販無一例外地嘗到了苦果。

那天丁卓的心情很差。

內勤根本沒有辦法定位黎耀祖的通話器,拿走通話器的人自然也不可能被找到。丁卓回來聽說了黎耀祖的事情后,倒是頗有人情味兒地覺得情有可原,還勸黎耀祖慎重考慮轉三級士官的事情,然后便押走了武進和蒯哥。

丁卓的車先開到偵查隊,將蒯哥關進審訊室,然后又把武進帶到武警招待所大院,駕駛員被打發走后,丁卓打開武進的手銬和腳鐐,遞給他一支煙,然后盯著武進看了足足三分鐘,突然笑出聲來:“怎么樣,我的兵厲不厲害?連翻三座山頭,把當年的總隊比武冠軍‘斬’于馬下,算是得了我的真傳吧?”

武進點燃煙,斜著眼說:“丁班長,我當年也是你一手帶出來的。我被人按住,你不以為恥就算了,反以為榮就說不過去了啊。再說我一把老骨頭,哪經得住那20多歲的小伙子拆,拳怕少壯,有什么了不起的。不過我倒是真想問問,那小子誰啊?真是你帶出來的兵?這倔脾氣也不像你啊。”

丁卓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除了你,沒人再叫我丁班長了。他馬上服役期滿,你不用了解。他這脾氣不多見,我就見過兩個。上一個是我義務兵時候的班長,算是我師傅了,但我沒學會他的作風。不知道這小子脾氣哪兒來的。”

武進:“倔脾氣還隔代遺傳啊?”

沒人比丁卓更清楚黎耀祖的缺點,任務部署時他就擔心過,但他更想用這次行動留住這個士官:“不說他了,說說你吧,知道我為什么帶你到這兒來嗎?”

武進說:“不知道,那頭驢把我帶到你面前的時候,我以為你會把我放了。你現在把我帶回來干什么?”

丁卓收起笑容:“抓你是個意外,我沒想到他會那么倔。開始我想用通話器把他叫回來,但他失聯了。他為了更快追到你把裝備都扔了,包括通話器。更重要的是,為了讓他回來,我在通話器里說了你的真實身份。而被他扔在草叢里的通話器不見了,根據現場推測,很可能是被逃跑的‘藍衣’目標拿走了。如果這樣的話,你在梁氏的身份就等于是暴露了。”

武進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藍衣’目標陳漢生?這人生性多疑,喜歡出奇招,走險路,如果真的是他拿走的,就攤上麻煩了。”

丁卓說:“所以啊,黎耀祖把你抓回來的時候,我決定就索性把你撤回來算了。所以沒當場說出你的身份。”

武進這時盯著丁卓,斬釘截鐵地說:“我必須回去,梁氏內部現在已經有了波動,這次貨丟了更是火上澆油。現在撤回來,前面八年的努力全部付之東流,這比殺了我還讓我難受。”

“你現在回去是死路一條,沒有任何意義,這樣的事情我們不能干。”丁卓斬釘截鐵。

“我就是死,也要帶著梁道安到下面給我兄弟謝罪。再說了,陳漢生懷疑我不是一天兩天了,他把我怎么樣了嗎?”說到這兒,武進上前湊近丁卓,“八年前你對我說梁道安上年紀了,他兒子梁志準備留學美國,干兒子丑人粗魯愚昧,梁氏內部有人才斷代的危機。還有陳培耀、楚隆等外部勢力虎視眈眈,是時候尋找機會鏟除這顆境外毒瘤了。我籌謀八年,九死一生,現在梁志已死,陳漢生有野心但根基不足,丑人有基礎但唯獨梁道安不喜歡。這個時機千載難逢,只要我回去,兩年之內,梁氏的鷹箭旗必倒,梁道安必死,世上不會再有梁氏。”

丁卓似乎沒有聽進去武進的話,語氣顯得急促起來:“八年前你出境,那時咱們一心想除梁氏,殺梁道安。但現在回想起來,這個目標對嗎?梁道安該死,但應該由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法律審判他死。退一步說,梁氏倒了之后有各種各樣的可能性,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些土地依然會種滿罌粟,制成海洛因。現在形勢變了,八年前咱們沒有能力考慮太多,只能選擇盯死梁道安,但現在有能力多想一些、多做一些了。從這一點來說,殺了梁道安遠遠不夠。現在首要目標是保護你的安全。”

武進苦笑一聲,臉朝向窗外,兩人誰也不說話。武進等一支煙抽完才轉頭面向丁卓:“默哀時,你在想什么?”

丁卓如遭電擊般愣在那兒,武進以為丁卓是忘了,提醒道:“八年前那場追悼會,集體默哀之后你問我的。”

丁卓:“沒忘。三位烈士在同一天召開的追悼會我怎么會忘?‘血債血償,斬草除根’。”

“對,三位烈士都是我兄弟,他們死于梁氏的設計,我寧愿躺在那兒的是我。”

“我明白。”丁卓說。

“現在血債還在,我不能留在這里。”武進語氣越來越急促。

“你的身份已經暴露了,血債之外絕不能再添血債。”

“我每天都要面臨這樣的風險。如果你認為活著大于一切,那么你肯定入錯行了。”武進越說越激動,中控臺上的三支迷彩油被捶得蹦了起來。

武進的一番話讓丁卓怔了一會兒才說道:“我喜歡聽別人叫我丁班長,但現在只有你一個人會這么叫了。我已經參加了太多的追悼會,我們不能再冒險了。”

武進不接丁卓的話:“如果你參加我的追悼會時,梁道安已經死了,那你大可以慶祝。我寧可含笑九泉,也不想茍且偷生。”武進不等丁卓再說什么,拿起中控臺上的紙筆,寫完之后遞給丁卓,“這份資料上的人叫羅大佐,如果我出事,可以讓他嘗試聯系我,他可以給你提供一些幫助。這個人可信,但永遠不要嘗試發展他。”說完打開車門下車,下車之后又對丁卓說了最后一句話,“丁班長,血債要用血來償。”

對黎耀祖來說,“11·11”案像所有案件一樣后續成謎,沒有人會去打聽案件的發展。這里幾乎每天都會發生數量不等的案件,少的時候一起,多的時候四五起,趕上人流高峰,籃球場的籃球架上都能銬滿人,因為沒有那么多房子關。這些抓來的人很快就會連同他們的犯罪證據一起移交給下一個司法部門去處理,誰也沒有精力一樁樁去打聽。

就這樣,這起案子很快被其他案件淹沒。十幾天后,如果沒有人提起,除了丟通話器的事,黎耀祖幾乎不會主動想起任何案件細節。但后來事情的發展,使他不得不努力回憶關于武進的一切。

當營門衛兵喊黎耀祖去接他大伯的時候,黎耀祖非常疑惑,大伯來部隊干什么?以大伯的年紀和在村里的地位,為什么會親自到部隊來?

在營區大門口,還沒等黎耀祖問,大伯就先說了——黎耀祖的父親黎三民因為車禍去世了。說完黎三民的死訊,黎大伯氣恨交加,指責黎耀祖不孝,他樸素的邏輯很簡單,如果黎耀祖在家,開車的不會是黎三民。而根據家鄉的風俗,父母死亡,孩子不在身邊是不可饒恕的罪過,無論什么原因。

黎耀祖可以接受所有指責,但拒絕接受父親死亡這件事情,他拒絕相信關于父親死亡的所有可能性,并為此找到了一個合理的理由:家里怕他繼續留在部隊,所以編造了這個謊言。他說服自己相信這個理由。他頂著大伯的暴怒,把人安置在部隊的招待所,之后再沒去見大伯,直到兩天后丁卓的到來。

黎耀祖的大伯一到部隊,丁卓就接到了匯報,他第一時間確認了這件事的真實性,確認之后他覺得自己應當親自過來看看。

丁卓先到招待所,載上黎大伯,然后到部隊營區,直接把黎耀祖塞進車里。黎耀祖陷入了沉默,雖然平時魯莽又蠻橫,但是他并不傻。丁卓的出現讓黎耀祖再也無法欺騙自己。

“誰讓你來的?你別來!我們自己回去!”長時間的沉默之后黎耀祖情緒突然激動起來。

丁卓看了眼中央后視鏡,嘆了口氣說:“耀祖,你是見過生死的人,應該明白有些事情可以逃避,但有些事情它就在你猝不及防的時候發生了,你避無可避,只能面對。你在部隊經歷了那么多生生死死,如果到頭來這世上還有你不敢面對的東西,那么我很慚愧。如果遇事自欺就能讓這件事情過去,那么我今天不會來。這件事你必須面對,你必須去處理!”

黎耀祖不說話。

丁卓低聲說了一句:“哭吧。”然后戴上墨鏡專心開車。

黎耀祖憋了很久的情緒終于被丁卓打開缺口,一下子號啕大哭起來,哭聲蓋過了發動機的聲音。大伯抱著他也開始抽泣。

黎三民喪偶多年,兒子去了部隊后,他一直獨居,前陣子買了一輛小貨車,每天開著自己的小貨車上山去替當地林場拉木材。出事那天,貨車在山腰上拋錨,他鉆到車底檢查底盤,誰料原本拉著手剎的車突然向下滑動,車輪從黎三民胸前碾過,當場死亡。

不知道過了多久,大伯已經哭不動了,只是呆呆地拍著黎耀祖的后背,嘴里低聲念叨著:“新買的車怎么就失靈了呢?它早不滑晚不滑,人鉆進去就滑了……”

黎耀祖的抽泣聲在此時停下,低頭思考了很久,突然問了一個讓丁卓皺眉的問題:“武進呢?”

丁卓似乎有了一些不好的預感:“一個多星期以前,我們的人帶他去還原入境路線,結果跑了。你怎么突然問起這件事?”

“他都跑了一個多星期了。”黎耀祖自言自語地嘟囔著。

“你說什么?”帕杰羅糟糕的隔音讓丁卓沒有聽清黎耀祖在說什么。

黎耀祖沒有回答丁卓的問題,丁卓也不想刺激他。

四個小時后,黎耀祖回到了老家——大理,家在山腰上,石頭砌成的三間瓦房,正門朝南,房前有一個小院子,但只剩下東西兩側院墻了,墻上長滿了仙人掌。丁卓抬眼望去,低矮的房檐下站滿了人。正門的兩側有幾個似僧似道的人念著誰也聽不懂的經。黎耀祖父親的遺體擺在門內,用白布蓋著。

車停在院外,喧鬧的人群一齊看了過來。黎耀祖和大伯下車后,丁卓把車移到不遠處的角落里。黎耀祖站在父親的遺體前,干裂的嘴唇一次次張開卻只發出粗重而顫抖的喘息聲,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讓人找來電筒,把父親的遺體從頭到腳地檢查了一遍,熱的眼淚落到冷的遺體上,再從遺體上滑落,變成冷的眼淚,浸入泥土。當眼淚流干之后,黎耀祖又去檢查了一遍軋死父親的小貨車,他盯著右后輪看了很久,實在想不出輪子從父親胸前軋過時的情形。

丁卓沒有去看遺體,他一直觀察著黎耀祖。他不好的預感來自黎耀祖可能會把武進視為懷疑對象,但好在之后黎耀祖沒再提武進,或許他檢查了父親的遺體之后,打消了一些疑惑。

晚飯是在院子里吃的。七八張巨大的桌子上擺好了飯菜,不管老幼婦孺全都安靜地站在飯桌旁一動不動,黎耀祖同樣站著。沒有人告訴丁卓這是在干什么,連三四歲的孩子都能做到一動不動地站著。這樣的沉默大概持續了十幾分鐘,直到黎耀祖大伯走過來,丁卓這才知道所有人都在等這位族長。

丁卓所在的那一桌,除了他和黎耀祖,還有黎耀祖叔叔輩的幾個人,這一桌的人很大程度上代表了當地所有人。

大伯問黎耀祖什么時候回家,黎耀祖看看丁卓,似乎在思考著什么。然后黎耀祖嘴角詭異地翹了翹說:“我還要回一趟部隊,服役期滿了,回去收拾東西,估計這個月底就該回來了吧?”說完又看了看丁卓,“首長,我們這批兵是月底吧?”

丁卓眉頭緊鎖,他很想告訴所有人,“11·11”案有一個三等功即將批給黎耀祖,黎耀祖可以繼續留在部隊。但看著滿桌人殷切的目光,他才知道這個黎姓少年為什么名叫“耀祖”,現在黎三民的遺體就在不遠處,他實在張不開口說這些話。

黎三民下葬之后,丁卓就帶著黎耀祖回部隊了。到特勤大隊之后,丁卓和部隊長交代了一下,黎耀祖最近的狀態不適合執行任何任務。在丁卓離開的這些天,支隊積壓了一堆事情等著他去處理。臨走時,丁卓去了一趟黎耀祖的宿舍,這時候宿舍里只有黎耀祖一人,其他人都外出執勤了。丁卓對著板凳上的黎耀祖說:“你只有一星期的考慮時間了,想好了隨時給我打電話。”

黎耀祖抬起頭看著丁卓,說:“不想了,我退役。”

丁卓并不感到意外,連續遭遇這么多變故,這樣的選擇很合理。他沒有再和黎耀祖說多余的話,只輕輕地點了點頭,然后轉身朝自己車子走去。他們都不習慣對外展示自己的情緒。

丁卓迅速鉆進了自己車里,讓駕駛員開車,而他自己罕見地坐到了后排。車子開出營門之后,丁卓跟駕駛員說:“我累了,睡會兒。”

然后用一件軍大衣蒙著頭躺了下去。

那天之后,直到黎耀祖退役,他們再沒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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