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4章 死亡計劃

  • 邊境夜行人
  • 田浩
  • 16718字
  • 2020-07-31 17:27:18

經過在醫(yī)院的搏斗,黎耀祖覺得武進的同伙勢必會加強酒館周邊的警戒,所以沒再接近酒館,只是遠遠看著,手里把玩著從那個不明身份的家伙腰上挑下來的東西,那是一串鑰匙。一把遙控鑰匙,上面有豐田標志,另外還有兩把看上去像是開掛鎖的鑰匙,鑰匙柄上有一圈字母,中間是一個嚴重磨損的圖案,像是一朵花,也像是個五角星。黎耀祖心思不在鑰匙上,他看到一個人影走進酒館,看身形像武進。武進這樣行事未免太大意了,這可不像是武進該犯的低級錯誤,想到這兒,他心里對武進的輕視又多了幾分。

沒過多久,一輛沒有開燈的皮卡在距離酒館100米左右停下,酒館里走出一個人影,迅速跑過去鉆進車里,那輛車原地掉頭,往北開去。

車速并不算快,甚至是慢得出奇。但即使這樣,黎耀祖在追了20多分鐘之后,也漸漸感到體力不支,剛才追武進的車到醫(yī)院已經消耗了不少體力,這次也不知道車會開去哪兒,這樣追下去很快會跟丟,他大口喘著氣停了下來,看著一路向北漸漸遠去的車燈,他腦子里閃過乞丐賀煌偷的那輛摩托。

顧不上喘氣,黎耀祖馬上又朝反方向跑去,他祈禱賀煌還沒來得及處理那輛偷來的摩托。好在距離不遠,黎耀祖直奔草叢,看到摩托還在,賀煌不知去向。他晃了晃油箱,估摸有半箱油,至少能跑100多公里。黎耀祖找鐵絲捅開鎖住后輪的簡陋鎖,發(fā)動摩托,開足馬力直奔城北那條公路。他希望還能夠追上那輛車。

大概用了半小時的時間,黎耀祖追上了目標車輛,那輛車依然慢悠悠地在路上行駛,黎耀祖也遠遠地減速。這條路很安靜,安靜到只有一輛皮卡和一輛摩托。在這樣的黑夜里開燈行駛,黎耀祖一點兒也不怕跟丟,但他也清楚這樣的跟蹤等于暴露,漆黑的夜里只有兩處燈光,他們不可能不發(fā)現彼此。

令黎耀祖疑惑的是,那輛車始終保持勻速行駛,這次跟蹤行動幾乎變成了無聊的尾隨。他在心里盤算了一下,前面這輛車絕對有問題,最大的可能是要把自己帶進萬劫不復的溝里,但就此掉頭絕不是他的行事風格,不要說前方有陷阱,就是火海刀山,他也會毫不猶豫地拽著武進跳下去。在許多年以前,他就習慣讓自己在任何情況下都保持跟對手同歸于盡的能力。

前面的皮卡像是沒看到黎耀祖一般,翻過山隘、越過界河,一路開到中國境內,依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車子沿山路上坡,黎耀祖將車速放緩了一些。他感覺越來越冷,摩托車帶起的風讓他手腳僵硬,手腕以下基本失去了知覺,對油門的操控完全靠小臂帶動,臉頰像是掛在顴骨上的兩塊生鐵,風沿著布縫撕咬著他的身體,小腿以下像假肢一樣沒了知覺。大霧又幾乎讓他跟丟目標,視線只有前方一米左右。霧越走越大,天漸漸亮起,原先白色霧氣中昏黃的燈光也完全消失,聲音也被大霧阻隔了,本來前車清晰的引擎聲在大霧中消失,黎耀祖感覺自己像是進入了一個混沌的世界。

黎耀祖十分警惕地棄車,在這樣的大霧中騎在摩托車上無異于給對方送個活靶子。黎耀祖在路邊尋找掩體,然后緩慢移動。他確定那輛皮卡同樣不敢在這樣的霧氣里快速行駛。只是他需要走快一些。

正當他沿著路邊低洼地帶往前跑的時候,面前突然出現了一個人,確切地說是一張臉,黎耀祖差點兒沒剎住撞上去,兩人鼻尖幾乎碰到了一起。由于距離太近,黎耀祖一時只覺得這張臉很熟悉,但卻想不起來到底是誰。他猶豫了半秒,迅速后退拉開距離的同時蓄力,正當他準備發(fā)起攻擊的時候,卻驚愕地發(fā)現丁卓穿著筆挺的校官大衣表情凝重地站在面前。

黎耀祖收起格斗式,疑惑中帶著一絲驚喜,問:“丁副?”

丁卓面色嚴肅,盯著黎耀祖說:“你干什么去了?”

黎耀祖沒有回答,反問:“這是哪兒?”

“0號界碑,風雪埡口。”

黎耀祖知道風雪埡口這個地方,這里有一支駐軍,有一座被稱為0號界碑的界碑。至于為什么被稱為0號界碑,那是一個很遙遠的故事了,遙遠到黎耀祖也不知道。丁卓可能知道,但丁卓從未解釋過。黎耀祖還能記得新兵的時候常被教育說在風雪埡口服役,即使什么都不做地待兩年都是對國家莫大的貢獻,現在看來確實如此。他感覺丁卓好像是為自己而來的,往左右看看,略顯局促地說:“我……我不是退役了嗎?就到處走走。你不會懷疑我是過來帶毒的吧?”

丁卓直接問:“誰讓你去找武進的?”

黎耀祖恍然大悟,他突然意識到丁卓能知道自己的一切行動,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很可能是武進或者那個酒館老板跟丁卓直接聯系的。這樣的話……

黎耀祖問:“武進是……”

“你猜對了,他是我的人。”丁卓看著眼前這位昔日愛將,握緊的拳頭卻怎么也舉不起來。

黎耀祖也是同樣的手足無措,這些日子以來發(fā)生的事情,從“11·11”案件,到父親去世,從尋找武進到現在再遇丁卓。原先想不通的奇怪現象在此刻似乎全都真相大白了。

“想通了沒有?想通了就滾回老家去!不要再出來攪局。金三角那塊地方你最好再也不要碰。”丁卓說完轉身,往自己的車走去。

黎耀祖回過神來,叫了一聲“丁副”。

丁卓冷漠地回頭:“還有什么事?”

“這件事錯全在我,我太冒失了。對不起。”

“你冒失的地方多了。”丁卓說完繼續(xù)朝車走去,剛邁開步子,又被黎耀祖叫住,問:“我是一路跟蹤皮卡過來的,武進在不在車上?我要跟他道歉。”

提到武進,丁卓馬上掉頭,沖到黎耀祖面前,又突然停住,語氣似乎用盡了最后一點兒耐心:“那輛皮卡上沒有武進,是專門給你帶路回家的,他現在已經回新廟了。”話音剛落,通信員拿著一部手機小跑過來交給丁卓。

黎耀祖不知道手機那頭兒說了什么,只聽到丁卓說了一句:“知道了。”然后把手機交給通信員,快步走到黎耀祖身邊,朝著他的左臉就是一拳。

這一拳讓黎耀祖一個趔趄,差點兒倒在地上,他剛剛穩(wěn)住身體,還沒直起腰來,脖子又被丁卓按住,接著就是一頓暴捶,直到通信員和駕駛員趕過來把丁卓拉開。

丁卓站起來整了整衣服,對通信員說:“出了點兒意外,咱們走。”

說完丁卓往自己的越野車走去,通信員站在原地一臉為難地看著趴在地上的黎耀祖。丁卓走了一段見通信員沒跟過來,回頭看通信員,又順著通信員的目光看向黎耀祖,猶豫了一下說:“把那個家伙也帶著,挑個凍不死的地方扔下去。”

黎耀祖就這樣被扔在后排,一路上氣氛出奇地沉重,除了丁卓不停地抽煙之外,再無半點兒聲音。一行人中午才到支隊機關,下車時丁卓才回頭看了一眼在后座撫著下巴發(fā)呆的黎耀祖,他想起上次黎耀祖坐這輛車回家奔喪的情景,那時候黎耀祖的表情和現在很像。

進辦公室后丁卓支走了通信員,關上門,走近黎耀祖,看了看他新扎的那幾個耳洞,說:“你看你現在把自己弄成一副什么德行了,街上撞到我都不好意思跟你打招呼,一副罪犯的樣子。”

黎耀祖不說話,丁卓嘆了口氣說:“現在沒時間收拾你,這個點應該沒有直達車了,支隊勤務中隊有你新兵連的戰(zhàn)友,你去住一晚上,明天上午自己回家。”

黎耀祖依然不說話,轉身往外走,一只腳剛踏出又被丁卓一把拉住,塞了一把亂糟糟的錢進黎耀祖口袋:“你那點兒退伍費估計被你糟蹋光了,不準用沒有路費的理由滯留在這里。”

黎耀祖也沒有推辭,他確實沒錢了,也確實想回老家,雖然他還惦記和武進道歉,但武進現在任務在身,明顯不是道歉的時候。

出門的時候,黎耀祖迎面撞上一個人,他不認識那人,只看到肩章是個中尉,那人讓黎耀祖先過,然后在丁卓門前站定,小聲打了個報告,丁卓就在門口,所以只是點點頭示意他進來。

黎耀祖此時還沒有走遠,聽到那人打完報告之后,用很快的語速說:“丁副,后羿斷線這件事總隊讓我們不惜一切……”

那個中尉語速雖然很快,但咬字十分清晰,他說的每個字都被黎耀祖清晰地聽見了,黎耀祖回頭,只見站在門口露出半個身子的中尉似乎被一股吸力突然吸進了丁卓辦公室,緊接著門被丁卓一腳關上。黎耀祖轉身繼續(xù)朝勤務中隊走,剛才丁卓很明顯是一把將中尉抓了進去,然后順勢一腳把門關上的。他匯報的消息肯定涉密,不然丁卓不會這么緊張。

“后羿”這個詞在黎耀祖腦海中盤旋,后羿射日的故事在中國人盡皆知,黎耀祖很快就想到了海洛因品牌“紅日”,那是梁氏生產的,所以后羿很可能是潛伏在梁氏的臥底代號,是武進。

想到武進有可能因為自己的冒失而身陷險地,黎耀祖更加內疚。黎耀祖很想回去找丁卓,但又沒有犯忌的勇氣。

新兵連的戰(zhàn)友見到黎耀祖還算熱情,勤務中隊晚飯后可以請假外出兩小時,黎耀祖被邀請出去吃飯,但心事重重的黎耀祖拒絕了這個邀請。

十點熄燈之后,勤務中隊宿舍里的人都睡了,很快就有人開始打鼾。到凌晨兩點,黎耀祖下床從窗外望出去,正好可以看到丁卓辦公室的燈還亮著,這說明丁卓還在辦公室。

武進很可能因為暴露而被抓了,黎耀祖清楚自己在這件事情上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可按照丁卓的命令,天一亮自己就應該回老家了。旁邊桌子上不知道是誰的軍裝,紅色肩章在月光下顯得暗淡,黎耀祖想到自己退役那天,很多戰(zhàn)友抱在一起哭著分別,但父親去世讓他沒有多余的情緒用來傷感。現在突然知道自己的推斷根本就不成立,脫下軍裝時的傷感這時才浮現出來。

有些埋藏在心底的情感可能你自己都不知道它的存在,但當它再次被某些東西勾起來的時候,會讓你更加難以自持。除了傷感,黎耀祖還后悔自己魯莽地懷疑武進,魯莽地退役,更加后悔去追查武進。想到這一切,退役似乎成了對自己的懲罰。

黎耀祖沉浸在痛苦的情緒中幾乎哽咽,但他也意識到自己已經不是軍人,丁卓的命令并非一定要執(zhí)行。武進的事,是他軍旅生涯的結尾。但他不能讓事情在這里結束,否則不要說丁卓和武進,他自己也無法在往后的人生里給自己一個交代。

收拾起悲傷的情緒,看了一眼丁卓辦公室的燈,黎耀祖走了出去。

凌晨3點17分,丁卓辦公室燈光熄滅,丁卓披著大衣、腋下夾著文件走出機關大樓,在門口交代哨兵夜間站哨要穿大衣,然后走進車庫。他一只腳邁進車庫后,突然感到不對勁,那是多年職業(yè)生涯練就的敏銳,似乎是氣流或者氣味不對,沒人能說清區(qū)別,但區(qū)別真實存在。他感覺到車庫里有人的氣息,黑暗處一定有一雙眼睛盯著自己。

剛做出這個判斷,一陣腳步聲就漸漸靠近,丁卓后退問道:“誰?”幾乎在說話的同時,左右手迅速取出了手槍和電筒。

黎耀祖說:“我。”

強光打到黎耀祖臉上,他就那么瞪著眼。丁卓的怒火突然躥了上來,收起電筒和手槍問道:“你怎么還不睡覺?”

黎耀祖露出一個很久沒有出現過的笑臉:“別生氣,我今天出來的時候不小心聽到了。”

“你聽到什么了?”

“后羿出事了。”

黎耀祖話音剛落,就被丁卓一把按在車頭上,黎耀祖那顆大頭轟的一聲砸在引擎蓋上:“你知不知道偷聽這樣的消息,我可以把你送上軍事法庭!”

黎耀祖被按在車上不能動彈,冰涼的引擎蓋讓他歪著嘴抽了半口冷氣,他用變形的嘴巴說:“我出門的時候那個中尉剛好進去,我哪知道他還沒進門就沖你嚷嚷,要怪也怪你們保密不嚴。光著屁股在大街上跑,最后還要反過來怪我偷窺?你講不講理?”

丁卓并沒有放開他,反而按得更緊:“光憑后羿兩個字就在這里等我,你真覺得自己是福爾摩斯啊?那你猜猜看,四小時以后你能不能吃上看守所的早餐?”

“那要看你會不會算賬了,”黎耀祖的口水在引擎蓋上越流越長,“我要是真偷聽了干嗎還在這里等你。這些年邊境上誰不知道‘紅日’和‘鷹箭旗’是梁氏的海洛因品牌,武進那次帶的五公斤三九是我送回內勤的。后羿射日的故事我會不知道嗎?”

丁卓聽他說得有理,這才放開他,從口袋里拿出幾張紙巾把他流在引擎蓋上的口水擦去。

“學會動腦子了啊,上車說。”此時丁卓最擔心的是武進的安危。

上車之后,丁卓對黎耀祖的推測全部默認,在黎耀祖想不通的地方又給予了一些補充。

刺殺陳漢生失敗之后,武進回去對丑人說遇到了中國邊防,貨和人都被抓了,但逃了出來。陳漢生沒有被抓,武進對丑人說自己懷疑武警部隊的人故意放跑了陳漢生。這種說法雖然并不保險,但看上去還算合理,將矛頭指向陳漢生是想在陳漢生發(fā)難之前先行防御。后面兩天武進并沒有遭到多深的懷疑。

直到梁道安聽到陳漢生的匯報,派人來抓武進,丑人才知道事態(tài)的嚴重,但丑人認為是陳漢生惡人先告狀,所以并沒有把武進交給梁道安。梁道安畢竟是丑人的養(yǎng)父,丑人在梁道安的威懾之下,只能答應在半個月內給梁道安一個交代。

梁氏發(fā)生這種事,按說應該嚴格保密,因為這有損梁氏的信譽,傳出去更會影響海洛因品牌“紅日”和“鷹箭旗”的市場價格。但是這一次梁道安反常地處理得很高調,除了通知丑人,還將消息在梁氏廣而告之。這導致丑人在梁氏內部的聲譽大大降低。

這是丁卓通宵達旦的原因,營救武進困難重重,可行的方案并不多,明面上能用的手段耗時太長,恐怕還沒等到實施,武進就已經死了。暗中搶人幾乎不可能,在他國領土動武,一旦出事就是一場國際災難。丁卓就是想這么做也沒有權限。

“武進被抓的消息是怎么傳回來的?”黎耀祖問。

“一個電話,應該是他傳來的。”丁卓的臉色開始變得嚴肅起來。

“老蘿卜頭兒?”黎耀祖皺眉問丁卓。

在邊防上待久了肯定知道這個人,“老蘿卜頭兒”只是個代號,沒人知道代號后面究竟是一個人還是一個團隊,甚至不知道對方的立場。

五年前,老蘿卜頭兒像個幽靈一樣開始徘徊在邊境線上,通過電話給邊防緝毒部門發(fā)情報,每次都往不同的基層單位打舉報電話,完全沒有保密意識,所以幾年下來,搞得盡人皆知。不過他的情報無論是準確率還是緝獲率都高得驚人,甚至超過了緝毒部門自己的情報系統(tǒng)。但是,五年過去,沒人知道他到底是誰,除了將緝毒獎金打到他指定的銀行卡里,我方完全無法聯系到他。

丁卓可以肯定的是這個人不是我方臥底,但現在老蘿卜頭兒知道了武進的身份,沒人能準確判斷出這對我方情報系統(tǒng)會造成什么樣的影響。黎耀祖當然知道這其中的利害關系,誰也不知道老蘿卜頭兒掌握了我方多少資料,更沒人知道他會怎么處理這些資料。

在聽到事情之初,黎耀祖心里是吃驚的,但平靜下來后他知道要做什么了。他雙手抄著后腦勺往座椅上一靠:“武進那邊現在還能通氣嗎?”

丁卓搖頭:“目前沒有渠道,但有一個人應該了解些情況,這個人的來歷一言難盡,我們正在找他,應該能很快找到。找到他再想辦法看看能不能和武進通氣。”

聽丁卓的語氣,不出意外就不會有什么問題,黎耀祖腦袋里醞釀的計劃又浮現出來,黎耀祖轉頭看著丁卓,說:“我要去救武進。”

這不是丁卓想要的結果:“你不行。”

“為什么?”黎耀祖問。

“這件事斗智不斗力,沒有你的用武之地。”

這句話說到黎耀祖心里了,他清楚自己在丁卓心中的形象,所以早就想好了怎么回答:“人最大的悲劇是在該斗智的時候使蠻力,比如我前幾天出境去找武進。該斗力的時候去動腦子也是一樣,你說我服役八年,遇到過那么多槍林彈雨,子彈從耳邊飛過去的時候,我要是停下來思考一下,我會怎么樣?恐怕我早就是個逃兵了吧?現在是斗智的時候,這我清楚得很。”

丁卓聽他提到追查武進的事,火氣立即又上來了:“你清楚什么!我大半夜的不是來聽你給我灌這些迷魂湯的。明天要么回去,要么去看守所吃早飯,你自己選。”丁卓說完發(fā)動汽車,看向黎耀祖,“滾下去吧。”

見丁卓態(tài)度如此堅決,黎耀祖也急了:“為什么不讓我去救武進?這件事是我一手造成的,我欠武進的,欠了債就得還。我黎耀祖不是那種虧欠了別人拍拍屁股就走的人!”說著從懷里掏出一串軍功章,軍功章在微微抖動,“這是我用八年時間在生死線上提著自己的人頭掙回來的,這是我的榮譽,軍人視榮譽為生命。現在我犯的錯使我的榮譽蒙羞。這個錯誤把我伴隨終生的自豪變成了永無止境的羞恥。”兩人在車里沉默良久,黎耀祖再次開口,卻像是自言自語一般低吟,“新兵的時候我反復地想,反復地想,為什么我和我的戰(zhàn)友們會一心想要緝毒?為了一個月90塊錢的津貼?可隨便找份工作少說也能翻十倍。為了這串鍍銅的鐵牌子?可那是虛的啊。為了光宗耀祖?”黎耀祖苦笑,“那就更加虛無縹緲嘍。”

丁卓轉頭看著黎耀祖問:“那你是為了什么?”

“后來我想明白了。是為了我們自己心中的正義感,我們認定了緝毒這件事是有益的,于自己、家人、國人,乃至于人類,都是有益的。我們做不成英雄,但這不妨礙我們有英雄夢。英雄夢不是非得要做一個英雄,一個英雄能做的事情,我們也應該努力去做。”

丁卓似乎被黎耀祖的說法打動:“我們在選人方面有三個原則,第一,自愿原則,必須是本人自愿,這一點你沒有問題;第二,政治原則,三代以內政治清白,這一點你也沒有問題;第三,家庭原則,獨生子女一律不行。考慮到你是獨生子,讓你去是違反原則的,我也沒有辦法。”

黎耀祖問:“我是誰的獨生子?”

“當然是你爸媽的。”

“可我爸媽已經死了啊。”

對這樣的狡辯丁卓不置可否,黎耀祖接著說:“讓不讓我去另說,你先聽聽我的計劃。”不等丁卓回答,黎耀祖就講起了自己的計劃,他知道這個計劃的風險性,說到風險最高處時,他盡量做到心平氣和,最危險的地方很有可能會刺激到丁卓,而導致計劃被否定。但目前并沒有更好的辦法,他咬著牙說完整個計劃。

丁卓倒是出奇的平靜,因為在聽到這個計劃之前,他做過比這更危險的計劃,但最終因為可行性的問題都沒有采用。黎耀祖這個計劃雖然風險依然很大,但的確是值得考慮的。所以丁卓只是問了幾個簡單的問題,黎耀祖一一解答之后,問:“我可不可以試試?”

丁卓不想在這時候讓黎耀祖這么固執(zhí)的人看到希望,拒絕得很干脆:“不可以。”

丁卓拒絕之后把黎耀祖趕回了勤務中隊。對于營救武進這件事,黎耀祖總覺得自己還有機會,因為他認為自己責無旁貸。幸運的是丁卓并沒有再趕他走,像是忘了這個人的存在。

實際上丁卓并沒有忘,反而時刻關注黎耀祖的動靜,兩天前的凌晨,黎耀祖的計劃和一番表述確實讓他刮目相看,但他依然不打算讓黎耀祖去做這件事。丁卓正在辦公室發(fā)愁,參謀敲門進來,是前幾天不小心泄密給黎耀祖的那個參謀,經過上次的教訓,參謀這回關好門走到丁卓跟前小聲說:“羅大佐給后羿帶話了,后羿知道這個方案是黎提出的,要求始作俑者執(zhí)行。”

丁卓懷疑自己聽錯了,又問了一遍:“始作俑者是誰?”

“我想應該是方案的提出者,黎耀祖。”

聽到這個名字之后,丁卓接連搖頭,他有點兒拿不定主意,參謀會意:“咱們都不了解后羿現在的情況,他既然給出了意見,還是要以他的意見為主。”

“那就試試吧。”說完之后,把煙頭摁進煙灰缸,丁卓出了辦公室,開車去往勤務中隊,接上黎耀祖:“我?guī)闳€地方,在那兒,論證組會對你的方案的細節(jié)進行提問與合理性推測。通過論證之后,博弈組的人會對方案做通過檢驗,有人分別扮演梁道安、丑人、武進、陳漢生等人,博弈組的人對行動一無所知,也就是說,我會盡量保證演員和他們的扮演對象所知道的信息是一致的,扮演梁道安的人,只知道梁道安應該知道的消息,其他人也一樣。如果你能在博弈組手中成功救出武進,我就批準你的行動。接下來你還要接受測謊、體檢、疫苗等準備工作,這些我相信你沒問題。”

黎耀祖問:“你同意讓我去了?”

丁卓裝作漫不經心地回答:“不是我,是那個人指定始作俑者執(zhí)行,至于誰是始作俑者,你心里應該清楚。畢竟誰的債就得誰來還。”

黎耀祖苦笑著問:“行動的底線是什么?”

丁卓不假思索地回答:“底線是你的行動不能激化危機,從而導致武進死亡。”

兩天后,丁卓在地下室出口見到黎耀祖走了出來,兩天不眠不休的博弈使黎耀祖筋疲力盡,看向丁卓的眼睛像是不會轉一般死死盯住,眼神空洞得像個人偶。

走到丁卓面前,黎耀祖給丁卓豎了一個大拇指,說:“過。”

丁卓松了口氣,點點頭說:“那就好。”

“接下來該測謊了吧?”

丁卓說:“你先去休息一下,測謊明天再說。”

“我現在筋疲力盡,根本就沒有偽裝的力氣,不應該是測謊的最好時候嗎?”黎耀祖有些疑惑。

“測謊的本質是測量你撒謊時的狀態(tài),如果你根本沒有力氣偽裝,那我們的測謊就失去了意義。明天的測謊分為準繩測試、緊張峰測試、情景測試、參與測試,提問內容包括你在境外的活動內容,以收集你的生理反應圖譜,得出我們需要的結論。以后還會對你不定期進行測謊,希望你能理解。”丁卓答道。

黎耀祖被丁卓帶去測謊的時候,整個人的精神完全恢復,和丁卓揮手告別后,大步走進電梯,直接上了頂樓。

和前面兩次的豪華陣容不同,這一次房間里只有一個穿著白大褂的中年女人,見黎耀祖進來,她先是和黎耀祖閑聊了大約20分鐘,主要向黎耀祖介紹了測謊的原理。介紹完之后,讓黎耀祖躺在一張?zhí)梢紊希贿呍诶枰嫔砩辖釉O備,一邊給他做簡單介紹,和黎耀祖之前想象的完全不同。

其實黎耀祖一直很平靜,只是有些好奇測謊是怎么一回事,好在工作人員一邊調試設備,一邊介紹說:“你們都叫測謊,聽上去就讓人緊張,嚴肅的名字應該叫多參量記錄儀,或者叫多參量心理生理測試儀,第一個是測試皮膚電阻,第二個是測試血壓的,現在這個是測試胸部呼吸的,后面還有腹部呼吸和指脈,最后是記錄反測謊動作。”

“好了,我開始提問了,記住,你的回答要盡可能表達你內心所想。涉密部分你要跟我說明。”工作人員說,“你叫黎耀祖嗎?”

“是。”

“你能誠實回答所有問題嗎?”

“能。”

“在你服役期間,除了已知的之外,你還有沒有過其他違法違紀問題?”

黎耀祖略微思考了一下:“應該有。”

“比如呢?”

“我夜里站哨時偷偷喝過白酒。”

“還有沒有?”

“應該還有違紀行為,但我想不起來了,測量血壓的這個充氣袖套擠得我肌肉很痛,左臂全都麻了。”

“有違法行為嗎?”

“沒有。”

“那你為什么出境?”

“這個問題涉密,我懷疑有人害我父親,我是去查這件事。”

整個過程對黎耀祖來說十分無趣,如果不是問題一個接一個,他很可能在那張藍色躺椅上睡著了。

接下來在分析圖譜、制作測試報告書的時間里,丁卓帶黎耀祖進行了一些針對性的訓練。

“你需要一個新的身份,這個身份并不是虛構的,而是有著完整的國內外履歷的身份。也就是說,在你使用之前,這個身份的使用者是真實存在的,并且不止在中國存在,”丁卓說完拿出一張名單,“我在一堆候選人里只選到四個,因為年齡要和你對得上,還要有國外生活經歷,更重要的是不能會外語。我們的身份提供者在國外生活的很多,但同時又不會外語的人已經不多見了。”

黎耀祖接過名單,順著名單看到第三個停了下來,似乎是思考了一下說:“管錐,這名字有意思,我就要這個了。”

這個選擇出乎丁卓的意料:“為什么選這個?”

黎耀祖不想多解釋:“不用考我,我讀書少,只是恰好讀到過這句。最近發(fā)生的事讓我有一種無力感,我應當記住這兩個字。”

丁卓意味深長地看了黎耀祖一眼,沒再說話。

凌晨,高黎貢山深處,風雪埡口以南,荒無人煙的山區(qū),夜風穿過樹林,樹葉在響。月亮茍延殘喘地散發(fā)著最后一絲余光,那光好不容易穿透樹林落在河面上,又被湍急的水流沖得粉碎,七零八落的金色碎片從河面蕩漾著照進夜行人的眼中。

一輛車在河邊草地上停了下來,丁卓帶著退役后的黎耀祖下車,走到河邊。

沉默良久,丁卓才微微抬起下巴示意:“這條河是你一個人的徒涉場,救了武進之后,你的任務就完成了。”

“我可不可以留在那兒繼續(xù)工作?”

“武進在新廟市住了兩年才開始對梁氏有所動作,你根基太淺,沒時間讓你慢慢磨。你把眼前的事情做好。至于以后,現在不要考慮太多。”

丁卓以往從來沒有給過這么模棱兩可的答復,這讓黎耀祖意識到自己由丁卓的下屬變成了自由人,如果不是為了營救武進,其實已經不需要再聽從丁卓的命令,所以也不再爭辯,只是點了點頭。

“出境之后所有事情都需要見機行事,注意自身的安全。你不能跟我直接聯系,只能跟情報專員聯系。他見過你的照片,接頭方式都跟你說過了,你可別忘了。”

黎耀祖又點了點頭:“知道了,你不用擔心。”

丁卓接連嘆了幾口氣,“黎耀祖是眼下唯一的選擇”,他只能這樣安慰自己:“我再重復一遍,我的代號是049,你在境外的名字叫管錐,我會安排人以黎耀祖的身份與你的戰(zhàn)友、親朋保持聯系。就像昨天你在老家和你大伯說的那樣,所有人都會以為黎耀祖跟著戰(zhàn)友去了黑龍江的一個叫作東京城鎮(zhèn)的小鎮(zhèn)工作。你出境以后的接頭人叫羅大佐,這個人比我們更了解當地形勢,但最好不要讓他知道太多事情。他是武進的朋友,但之前跟我們沒有任何實質關系。我們都不了解他,只有武進熟悉。除非必要,否則不要跟他有過多接觸。”

“為什么不讓我直接去找他,而要安排在那種地方接頭?”

丁卓說:“他要求的,這個人怪。我也無法預測你們見面后會發(fā)生什么,在那兒見面可以給你們雙方留點兒余地。”

“明白了,你保重吧,我去了。”黎耀祖說完朝丁卓笑了笑,朝南走去。

丁卓不放心,追了幾步:“過了河就出國界,一切靠你自己了。”

黎耀祖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丁卓問:“如果我走到武進這一步,你會救我嗎?”

丁卓輕輕搖頭,回答得卻很干脆:“不會。遇到這種事我能做的很少,如果事情被公開,我會撇清你和我的任何關系,甚至會批評你退役以后自甘墮落去販毒。除非你有運氣遇到另一個管錐,否則我連給你收尸都做不到。”

“知道了,”黎耀祖繼續(xù)前進,很快又折回來,說,“我還有一個要求。”

“你說。”丁卓難得很有耐心。

“營區(qū)門口賣炒飯的老頭,我欠了十幾碗炒飯錢,你給我還了。”

“已經還過了。”

“再見。”

夜行人的背影很快消失,丁卓在原地站了很久,他想起多年前第一次送兒子上學時的情景,他們都要面對一個嶄新的世界。

出發(fā)的時間和地點都是丁卓反復敲定的,在新廟市以北的原始森林里,110公里的縱深超過了多數人一天的步行里程,所以很少有人會深入這片森林。即使以打獵為生的邊民,也只是在四周走動。

黎耀祖在一棵老樹上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一把插在樹上的軍刀。他剛把刀拔下來,大風像是瞅準了時機,突然刮了起來。離預定的接頭時間還有三個小時,現在天氣突變,只能祈禱老天爺不要下雨,但長久以來所接受的天氣觀測訓練又不允許他生出這么愚蠢的妄想。很快,巨大的雨滴將他從各種不切實際的迷思中砸醒。

出于對丁卓的信任,黎耀祖原先以為不會有什么問題。但這是一片充滿隨機性的土地,在黎耀祖到達接頭地點之后,兩個國家的天氣預報和一支精銳部隊的指揮官都沒能準確預測的暴風雨就那么來了。他等了很久,雨在第二天清晨才停。

黎耀祖第47次看向自己的戰(zhàn)術手表,距離約定好的接頭時間已經過去了9個小時38分21秒,秒數還在一直往后跳躍。他為自己挖了一個豪華版的安全洞,這個洞豪華到每一處都用手拋過光,甚至還有個帶排水系統(tǒng)的小廁所。這段時間里,有163只鳥從他眼前飛過,接頭人羅大佐的大爺在他嘴里出現了75次,他第一次弄明白寫“黎耀祖”這三個字要寫44個筆畫。

遠處似乎發(fā)生了泥石流,山體像是被暴風雨撕掉了一塊皮膚,雨水混著泥沙滾滾而下,山在流血。“山都塌了,人還沒來。”黎耀祖在有限的空間里活動了一下筋骨。雨過天晴,太陽升起來的時候,他從洞里走了出來,啃了幾口壓縮餅干,拿起水壺準備去四周轉轉,但水壺還沒放下,耳邊就傳來嗖的一聲,臉頰一陣風掠過,他本能地臥倒,緊接著傳來嗒的一聲,轉頭看到一支箭扎在身后的樹上,箭尾發(fā)出一陣顫音。他立即以樹做掩體隱蔽起來,手習慣性地放到腰間,卻想起自己根本沒有帶槍。這時不遠處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出來吧,朋友,我是附近的獵人。”

黎耀祖窺見不遠處一個40多歲的精瘦男人走了過來,手里端著弓弩,身后背著箭筒,一身古舊的綠軍裝上綁了兩只碩大的竹鼠。此人身高至少在一米八以上,黝黑的臉上嵌著兩顆死魚般的眼珠,眼珠死死盯著黎耀祖藏身的樹。

那人往前走,距離還有五六米的時候,黎耀祖說:“我怎么進來就怎么出去唄。”

“你想原路返回,又何必走進來呢?”

黎耀祖從樹后走出來,對眼前獵人打扮的家伙說:“你好,我叫管錐。”

“我,羅大佐,你,跟我走。”羅大佐轉身就往身后走去。

“等等我,我把這里清理下。”

羅大佐不屑地哼了一聲:“生瓜蛋子,省些力氣下山用吧,這地方沒人來。”

這些話一字不差地落到管錐耳朵里,等了這么長時間,雖然有大雨的原因,但眼前的人不但完全沒有歉意,還一副討債的模樣。管錐心里好不容易壓下去的火又被點了起來:“說誰生瓜蛋子呢?我昨天就到了,你是被堵在大腸里了嗎?害我被淋了一夜,我不說你什么你就燒香吧,還來勁了。”

“就是049親自來了,也不敢跟我這么說話,哪兒找了你這么個渾蛋,你現在就滾回去,武進這蠢貨我本來就不想管。我要是想救,沒你我也能救。”

管錐用鏟子填著安全洞冷笑:“你要是管用,049派我來干嗎?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德行,燒了都湊不夠一把灰。拿到點兒情報你就無所不能了?畫得出圖紙不代表你造得成飛機,這事兒沒我你干不成。”

不同于管錐的激動,羅大佐慢慢停住腳步,看著自己身后的年輕人,不慌不忙地說:“你,原路回去告訴049,換個人來,不然武進這件事我不管了。”

管錐繼續(xù)低頭填坑:“千萬別誤會,049沒說讓我聽你的,我們是合作,一旦武進脫險,我們就完全沒關系了。你有什么權力趕我走?你不救,我自己去。”

“好吧,那你忙你的,我走了。”羅大佐突然加速朝山的另一邊跑去。

管錐雖然嘴上這么說,但心里清楚,沒有羅大佐的幫助,自己的生存都會成問題,人是萬萬救不了的。羅大佐掌握著武進被關押的位置,絕不能讓這廝溜走,他顧不上填坑,帶上東西追了上去。

雨后的草地上到處都是水珠,有人經過的地方會破壞水珠留下痕跡,開始管錐還能憑著以往叢林作戰(zhàn)的經驗和體力優(yōu)勢追上,但這里的植物長勢過密,風聲又干擾了聽力,沒過多久他就把人跟丟了。

管錐在一片草地上停下,地面上還有水珠被破壞的痕跡,但那痕跡分別通往三個方向,管錐也不知道往哪兒追,他以前從來沒有把人跟丟過,在觀察地上的三道痕跡之后,確定有兩道都不是人留下的,這才想到羅大佐腰里那兩只竹鼠。管錐嘴里罵著“老滑頭”,堅定地往右側跑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不遠處的灌木叢里。

管錐走后幾分鐘,剛才那塊空地邊的一處草叢里冒出一個人頭,正是羅大佐那顆皮包骨式的腦袋。那個腦袋左右觀察了一下,整個人才從地下爬出來,身上之前掛著的兩只竹鼠已經不在了。羅大佐抖著身上的樹葉和泥巴自言自語:“小渾蛋。”

“你說誰小渾蛋呢?”管錐從樹叢里走出來,斜眼看著羅大佐。

羅大佐被嚇了一跳,他端著的弓弩本能地對準管錐,但一秒鐘后又放了下來,面不改色地說:“耍小聰明,你有多遠滾多遠,武進自己找死,讓他自生自滅吧!”

“我有我的任務,關你屁事!要不是武進,我才懶得跟著你。你的任務是給我提供幫助,這是049說的。你不管也行,我只需要做好我的事情。我要是暴露了,你也跑不掉,供出你來說不定可以換我一命,你這條老狗命能換我一命,那是你的造化。”

管錐打心眼兒里不喜歡眼前這個人,甚至覺得他是個心理變態(tài),整個人都散發(fā)著一股說不上來的邪氣。

羅大佐放下的弓弩再次舉了起來,臉上還是沒有一點兒怒氣:“你還敢威脅我,我把你弄死在這兒,跟049說你光榮犧牲,他不信也得信。”

“我來這里就是因為你這種蠢貨十八般武藝,樣樣不通,你手里那根燒火棍嚇不到我,有種你打過來,來,我讓你看看什么叫戰(zhàn)斗力,”管錐朝羅大佐豎了個中指,又朝自己心臟位置比畫了一下,“打啊,把你弄死在這里我甚至都不用匯報,你這種垃圾,拋尸荒野都糟蹋了這青山綠水。不會有人關心你的死活,049也不會。知道嗎?”

管錐幾乎只憑經驗就知道面前這個直面生死都能面不改色的人不是服個軟就能解決的,這人不是那種色厲內荏的家伙,而是帶著一種徹頭徹尾的冰冷,似乎沒有情緒。這種人最是要命。

弩在羅大佐手里輕微地顫抖著,他有強烈的欲望想要殺死管錐,也可以輕易讓管錐命喪黃泉。但管錐那雙毫不畏懼的臉、勇敢堅定的眼,讓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身處異國多年,內心早已不復往日光明,年輕時的一腔熱血已經被這里無所不在的瘴氣侵蝕殆盡,面前的年輕人像極了多年前的自己。箭頭一旦發(fā)射出去,徹底死去的又豈止是管錐一個?

他就這么舉著弩,憤怒地看著管錐,管錐慢慢走到他面前,將弩撥開,盯著羅大佐:“咱們互相厭惡,救下武進之后,只要你敢,我隨時可以跟你解決個人恩怨。現在把你這燒火棍收起來,嚇不到我。”

羅大佐獰笑著用手指點了點管錐的額頭:“救出武進,殺你全家!”說完之后,剛放晴的天又陰沉起來,大雨似乎已經下到頭頂。

羅大佐轉身下山,管錐跟上去,兩人一路無話。羅大佐速度越來越慢,走至一半,已經步履蹣跚,同時他又不想在管錐面前示弱。管錐雖然面不改色,但看羅大佐的眼神里多了疑惑,按常理說,40多歲的人體能不至于這么虛弱。

直到傍晚,管錐才見到人類居住的房子。先是跟著羅大佐穿過一條街,街道兩旁的商店都掛著中文招牌,連那些散發(fā)著粉紅色氣息、從不按摩的按摩店都是如此,甚至還有中國移動的營業(yè)點。一切的一切都告訴管錐,現在身處于中國某個大鄉(xiāng)鎮(zhèn)或是小縣城。

管錐覺得是羅大佐使壞把自己帶回了中國,沒想到自己千辛萬苦才出國境,一不小心竟然被這老東西給坑了回來。他死盯著羅大佐的后背,氣息越來越重,想沖上去把那個大頭擰上180°,又覺得這很不現實,只好盤算著怎么找機會制服羅大佐再拖去交給丁卓。

很快他知道自己錯了,因為他看到了金城公館,那是上次就見過的建筑,只是上次一心追武進,忽略了其他細節(jié)。金城公館附近的建筑終于有點兒城市的樣子,這是新廟市最大的賭場,管錐在國內抓過不少這家賭場的客人,客人五花八門,有錢的來這兒揮霍,沒錢的來這兒淘金,還有藝術家來這兒體驗生活。這些人出發(fā)點各異,但結局大多一樣慘淡。這里的居民多是華裔,生活在并不屬于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領土上。

經過金城公館,賭場輻射出的一小片繁華是這個城市的集體幻覺,管錐很快再次進入陋巷,巷子里穿著拖鞋卷著褲管皮膚黝黑的青年三三兩兩夾著煙或走或跑,有時會停下來調戲一下發(fā)廊里衣著暴露的姑娘。姑娘們朝管錐招手,但被管錐一瞪,馬上識趣地轉身和其他人聊天。

令管錐奇怪的是,這一路走來有些才貌雙殘的中年婦女連蹬三輪的車夫都要試探性地勾引一下,可看上去更像個色鬼的羅大佐卻無人問津,管錐差點兒就以為他是個不近女色的正人君子了,但一路上他恨不得把眼珠子挖出來貼到人家屁股上的樣子很快推翻了管錐的判斷。如果不是受限于光沿直線傳播的物理定律,羅大佐的眼睛一定能射出這世上最曲折的視線。

在小巷里拐了幾道彎之后,到了羅大佐的房前,管錐明白了為什么羅大佐無人問津。他面前是一個長寬高都不超過兩米五的房子,木板組成的房子在風里蕩著秋千,仿佛風再大點就能幫他搬一次家。門前黑色淤泥上散落著五彩繽紛的包裝袋,淤泥里零星幾塊紅磚是羅大佐回家的必經之路。長短不一的木板拼成的房門只有一米五的高度。看羅大佐生活這么慘,管錐感到很開心:“你這房子值一把鎖的錢嗎,你還上鎖?”

羅大佐沒理他,把鎖頭拿在手里,一腳踢開門,貓著腰鉆進漆黑的房里。管錐在門外皺了皺鼻子,雖然他從小就知道不同人住的房子會有不同的氣味,但隨風刮來的屋里的腳臭味、餿飯味、尿味等復雜的氣體還是讓他恨不得鉆進腳下的淤泥里。

進屋后,管錐深深地吸了幾口惡臭的空氣,適應了黑暗的光線和氣味之后,映入眼簾的首先是一張占據了四分之三空間的土坯床,在土坯上鋪塊布算是床單,床單上那件軍用大衣當作被子,枕頭是兩件已經快散成毛線的毛衣。內側靠墻的位置胡亂堆著一堆衣服,那堆衣服隱約呈現出一個方形輪廓,下面是個上了鎖的箱子。床上所有的東西都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了。床頭用泥土砌了一個小高臺,高臺上除了插滿的煙頭,還放著一本中國軍事小說,只是后半部分被撕去不少,只留下了不規(guī)則的手撕截面。

床尾距離墻體六七十厘米的空間里用紅磚支起一塊30厘米左右寬的木板,用來置物,上面擺著一個豁了口的粗瓷大碗,豁口處搭著一根竹筷,另一根落在地上,碗旁邊散落著已經風干的榨菜和用了一半的方便面調料包,木板的另一頭有不少蠟燭油。門邊放著一個有洞的塑料桶,桶里有點兒清水,旁邊有半個塑料盆斜靠在墻上,盆里有半塊毛巾和一點兒渾濁的水。

剩下的空間只能容下管錐和羅大佐落腳,管錐在臉盆邊上蹲下去,看到臉盆旁還放著一個掉了瓷的瓷杯,杯子里斜躺著一把卷了毛的牙刷。

羅大佐不知從哪兒掏出半塊面包,坐在床上啃起來,管錐把牙刷拿在手里,扭頭看著羅大佐說:“你是怎么用乞丐的生活把自己養(yǎng)成007的性格的?”

“少廢話,不住就趁早滾蛋。”羅大佐看也不看管錐,只顧啃自己的面包。他把面包吃出了餅干的感覺,失去水分的面包在他嘴里咔咔作響,面包屑順著嘴角飄落到地上。管錐從背包里掏出兩塊壓縮餅干,自己吃一塊,另一塊放到置物的木板上:“我先吃一塊,另一塊當夜宵。”

羅大佐看也不看那包壓縮餅干,啃完自己的面包,拿起豁了口的碗在桶里舀了點兒水,喝完放下碗看著門外說:“武進現在被關在積星堆,你們的計劃我用加密信傳給他了,他的回信也回傳給049了。丑人不確定武進的身份,武進一直沒有松口。梁道安給丑人的最后期限是后天下午6點,無論武進說不說,丑人都會把他殺了。他的位置我會給你,我能做的就是這些。”

“后天下午就要殺武進?”管錐大驚,很快又冷靜下來,“你不會就給我傳句話吧?我需要的槍呢?”

“我認識的那個有槍的人現在聯系不上了,所以這件事你自己解決吧。”羅大佐蹲在門口,從門檻的縫里拿出一個煙斗,一邊把煙葉摁進煙斗一邊說,“再說了,槍很貴的,我出不起那錢,你找049去。”

管錐:“國內的槍要是能帶出來我還用得著找你?”

羅大佐此刻已經被一團煙霧包圍,煙霧中傳出聲音:“那也不關我的事,雖然之前答應過049,可凡事總有意外,我又不是變戲法的。”

管錐斜著眼睛看向床上那個被衣服蓋著的箱子,并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興趣。正當他慢慢接近準備打開看看時,煙霧中又傳出話來:“不要對我的那些東西打任何主意,這里不是中國。這條街上每天都有人莫名其妙地被殺死,不多你一個孤魂野鬼。”

“嗬,這破箱子比你老婆的屁股還金貴,我摸不得還看不得?”

“生瓜蛋子,你要是折在這里,尸體會被人拿去加工成狗糧,保證一點兒都不會浪費。做任何事之前你都要想清楚,”羅大佐重新把煙斗點上,“武進救不救另說,你敢亂碰我的任何東西,我讓你現場客死他鄉(xiāng)。”

管錐說:“行行行,我對你這狗窩沒什么興趣,你幫我弄一把射程和精度都合格的槍,我們老死不相往來。”

羅大佐背對著管錐搖頭:“這不是我的事,你找049去。”說完挪了個位置,“射擊點距離你的目標至少有200米,這里根本就生產不出符合你要求的武器。如果你不是要發(fā)動自殺式襲擊,最好不要接近他們。”

“你才自殺式襲擊呢……”管錐還沒說完,就被房子外面一個女性東北口音給打斷了,這讓管錐覺得新鮮,作為一個云南人,他對東北口音最深的印象就是每年春晚上的趙本山。

“大佐在家不?”

羅大佐從床上站起來,先是對管錐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又指了指那個箱子,再做一個開槍的動作,這才打開門鉆了出去。管錐在屋里聽到那女人繼續(xù)說:“房租啥時候給啊,等你老半天了,你要不租趁早說,就你要吃飯,我不吃啊?你別拉我……”

聲音越來越小,想來是羅大佐把她拉走了。

事關人命,管錐顧不得太多,趁羅大佐不在,他走到床邊,掀開上面的衣服,看到下面那個箱子大約一個抽屜那么大,還掛著鎖。

管錐必須打開看看,他從自己包的背帶上取出一截兒鋼絲,用了十秒左右的時間把鎖打開。箱子里有一把手槍、一張照片、一個小瓶子和兩根吸管。那張照片上有一個女人抱著一個小男孩。

管錐剛搞明白這些東西的用處,就聽到背后門響,緊接著感到一陣風從背后襲來。他顧不得回頭看,雙腿猛地用力躍起,整個人撲到了墻角,躲開了隨之而來的致命一擊。

幾乎在管錐躍起的瞬間,羅大佐的匕首也從上往下扎進了管錐剛才所在的位置。雖然逃得很快,但管錐的小腿還是被劃了道口子。

羅大佐一擊不中也沒有追擊,而是盯著被管錐打開的箱子發(fā)呆。

管錐在墻角警惕地盯著羅大佐,見他不動,就慢慢順著墻繞到羅大佐身后的屋門前,這個位置無論進攻還是逃跑都非常合適。若是換成其他人,此刻應該都想一走了之,因為羅大佐實在太不穩(wěn)定了,這絕不是一個稱職的伙伴,但管錐覺得自己任務在身,至少應該再努力一下。管錐在身后叫了一聲“大佐”,聲音很輕,像是怕吵醒羅大佐一樣。沒想到羅大佐猛一轉身,又舉起了匕首,但還沒來得及做下一個動作,肚子就被管錐踹了一腳,整個人“轟”地跌在床上。

管錐的攻擊只持續(xù)了兩秒鐘,羅大佐被死死地按在床上。羅大佐掙扎了一會兒,羅大佐也知道自己不是管錐的對手,只好用眼睛死死盯著管錐。

管錐掐著羅大佐的脖子,用腳把匕首踢開說:“敢跟我拼命。要不是看你還有點兒用,我就給你這狗窩點把火把你火化了。”管錐又看了看自己腿上的傷口,說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箱子里那些東西是干嗎的?剛見到你我就覺得你像癮君子,沒想到你還真沒辜負我的期望。”

管錐與那雙充滿仇恨的眼睛對視,他毫不懷疑救了武進之后,羅大佐會立即殺了自己。

羅大佐只是盯著管錐,也不說話。這么僵持了一會兒,管錐只好放手讓他起來。

羅大佐去撿自己的匕首,卻被管錐搶先一步拿在手里。

羅大佐開口說:“你最好把刀還我,不然我真的會殺了你。”

“還給你可以,你先說清楚你為什么會吸毒?怎么染上毒癮的?”

“我警告你,做你該做的事,無關的事情不要打聽。我?guī)湍憔任溥M,事成之后殺你全家。”

“嘿嘿,”管錐的聲音充滿了落寞的自嘲,“那你倒省事了,我全家死光,現在就我一個。”

羅大佐聽完坐在床邊發(fā)呆,管錐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直到天全部黑了下來,羅大佐才摸索著起來,不知道從哪兒摸出半根蠟燭點亮,在那個板子上滴幾滴蠟油,然后把半截蠟燭粘了上去。

“你家真就只有你一個人?”羅大佐把蠟燭放好看著管錐。可能是因為黃色的燭光照在羅大佐臉上,白天那鐵青的臉色此刻看上去柔和了一些。

管錐坐在地上斜靠著墻:“就我一個了。”

“其他人呢?”

“不能說,”管錐斜眼看著羅大佐,“箱子里那張照片上的母子是你老婆孩子吧?”

羅大佐沉默了半晌:“他們在三年前同一天去世了。”

“因為什么?”管錐收起腿,聲音加了幾分小心。

“只有快死的人才敢像你一樣話多,”羅大佐往床上一躺,把大衣蓋在身上,“明天我?guī)闳ソ铇專夏阋蟮奈淦鬟@里僅此一把,我不能保證他一定會借給你。”

管錐又餓了,拿出兩塊壓縮餅干,自己吃一塊,扔給羅大佐一塊,沒想到又被羅大佐扔了回來,好在管錐速度快,頭一歪躲了過去。和壓縮餅干一起飛過來的還有羅大佐憤怒的聲音:“我?guī)闳ソ铇屖强丛谖溥M的面子上,你這狗糧自己留著吃。”

管錐的壓縮餅干本來已經送到嘴邊,聽到羅大佐說有辦法能借來槍,也不覺得餓了,馬上接過話來說:“好好好,只要你給我弄到槍,我就是狗糧養(yǎng)的。”

主站蜘蛛池模板: 扬中市| 明溪县| 读书| 洛阳市| 南通市| 依安县| 伊吾县| 新兴县| 巴林右旗| 孝昌县| 房山区| 那坡县| 安泽县| 田阳县| 兴仁县| 固阳县| 讷河市| 淄博市| 张家界市| 小金县| 九寨沟县| 博湖县| 郸城县| 平舆县| 随州市| 大冶市| 苗栗县| 礼泉县| 沁水县| 通河县| 磐石市| 周至县| 万源市| 胶州市| 阿荣旗| 楚雄市| 诏安县| 陈巴尔虎旗| 扎鲁特旗| 工布江达县| 台湾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