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不見其人

這場雨，喪心病狂下了一個多月，才終于知恥地隱匿了。森林里到處閃著光，有的溫婉，有的毒辣。三四米高的白茅草葉涌動著，分明有什么動物正在潛行，迅速地由遠及近，直至與你擦身而過，而你卻根本看不到它們的存在。

“再抓不到這個叛匪，我就把你做成刺身嘗嘗味道。”虛無里響起一個男人的嗓音，陰沉又輕浮。

“車載雷達顯示有東西逃到了這一帶，他死定了，我尊敬的伽馬暴長官。”一個女人的聲音答道，腔調里透著一種把長官當成宦官的輕蔑。

“那可能只是一頭肥美的野豬。這森林既茂密又潮濕，裝備還這么爛，不出錯才怪——不過我還真是喜歡這種遍地植物的鬼地方，我已經很多年沒見過這么多樹了。”伽馬暴力說話的時候似乎噙滿了口水，緊接著又傳來他使勁嗅鼻子的聲音。“嗯，盈坤，你聞起來就像一顆百香果，這讓我很興奮。”

“比起這個機械叛匪，我更希望你死掉，悼詞早就準備好了。”女人嫌惡地哼了哼。

伽馬暴力被噎了一下，“他要逃出邊境就會徹底失控，機密泄露，咱們所有人都得死。悼詞你還是留著自己用吧。”

“那就追到其他王國，繼續假扮神祇，繼續把追殺叛匪說成是降妖除魔唄。”盈坤故意裝得漫不經心，“反正這里的文明還沒進入蒸汽時代，低等人類很好騙的。”

“我們也想、想去更多國家演戲，可哪兒有那么多、多的精力和人手，能騙住墨若國皇帝就已經很不錯了。”長官氣得有些結巴。

“呵，看得出你很享受神祇的身份，表情時刻都像全宇宙最當紅的明星。”盈坤繼續調侃長官。

伽馬暴力這一下噎得很是意猶未盡，“唉，可惜啊，已經有低等人認為我們不過就是外星人了，那皇太子就是個危險人物。涅槃計劃如果失敗，裝神祇的事，他媽的遲早得露馬腳。”

“長官，恭喜你。”

“有什么好恭喜的？”

“我只是想驗證一下，你是不是還記得領袖的話。你剛才連我都想吃掉，所以我不太確定，你的大腦是不是已經和腦子里的芯片一起崩潰掉了。”

長官剛要說話，盈坤突然發現了什么，“噓”的一聲示意安靜。

草葉中的潛行靜止下來。極樂鳥在遠處鳴叫，自顧激情。玉斑鳳蝶在頭頂熱舞，孤獨狂野。三五只拳頭大小的虎頭蜂轟鳴掠過，宛如執行緊急任務的轟炸機編隊。一塊黑黃相間的巨大巖石猛然間從腳下騰空而起。它擦過草尖，把自己奮力拋向最遠的地方。在空中滑行的片刻，伴隨著金屬銳利的摩擦聲，這塊巖石疾速裂開。經過一系列復雜的伸縮、折疊、旋轉、扭曲，當它重新落進草叢的時候，已經是個機器人在奪命狂奔了。機器人膚色漆黑，高大魁梧，裸露的線路遍布全身，噼里啪啦打著細碎的火花。他身體上泛著刺眼的焦黃，腿部和腹部有兩個破損的大洞，金屬皮膚凌厲地外翻出來，宛如異界的花朵，從地獄帶來死訊。

他就是正在被追殺的機械叛逃者，趁著星艦墜毀在這顆異域星球，擺脫了制造者的控制。可是，他卻與一起逃亡的機械同伴失散了，亡命路線也離匯合地越來越遠。

草叢翻起巨浪朝機器人涌去，道道光束射向了他。逃亡者一瘸一拐地躲閃著，看得出他多么害怕死亡，害怕變成一堆沒有意識的電子金屬廢料，就像人類害怕自己變成一囊沒有生命的水、脂肪、糖和蛋白質。

轟隆聲、噼啪聲此起彼伏，這是植物、石塊被光束燃爆，或空氣被電離時發出的怪叫。閉上眼睛只聽聲音，像喜慶的除夕夜。機器人從草叢踉蹌而出，逃進了密林。追殺者如影隨形，色彩和質感都快速地變幻著，以保證自身能完美地偽裝在任何風景里。掠過水青岡樹干時，他們的表面會驟然聚裂出跟樹皮一模一樣的紋理，粗糙而深刻，散發著黑曜石般的光澤；鉆進柏拉木叢的剎那，身體表面的樹裂又化成了翠綠或艷紫的狹長葉片；而當穿過美麗異木棉樹林時，人形輪廓又頃刻凝結出了一根根的銳刺，那些銳刺匕首般粗大鋒利，與樹木表面的皮刺難分彼此。

殺手似有若無，像巨大透明的氣泡在劇烈扭動。間或有光芒點點劃過——這是他們的眼睛，冰冷包裹了瘋狂，瘋狂深埋著絕望。然而，來去無蹤、千變萬化，恰恰就是神話傳說中神靈最典型的樣子。四百年后的墨若國，可能大部分人都會知道，追殺者的這種外形變幻，大抵是因為他們真皮層之上的粗厚表皮，具有在粒子層面進行任意排列組合的能力，所以皮膚才能呈現出不同的狀態和性質。

但，此刻的墨若國無人能知。為了在這顆星球上生存下去，追殺者的族群扮演起了“神靈”，所有逃亡的士兵，成了他們口中的“妖魔”。如果你生活在這顆星球上，可能也會相信這個謊言。這里，蒸汽機還沒有出現，電燈還只是某個瘋子的瘋狂想法。你的愛車，只是一輛會吃草、會打響鼻、會排放圓形固體廢料的寶馬或者寶騾子。科學還屬于哲學的范疇，沒有自立門戶。大部分人都認為，腳下的土地就是宇宙中心，世間萬物都在忠誠地圍繞著這片土地旋轉。水力大紡車，已然是令你驚嘆的、具有超級馬力的自動化機械工具了。你，即便對心上人萬般相思，也不可能立即就能聽她燕語，見她花容，只因移動電話還未發明。而且，你連她的一張照片都不可能有。所以，你甚至無法證明她的存在。一個日常生活如此的墨若國子民，如果目睹了透明氣泡對破爛人形金屬的追殺，這足以讓他對某種宗教篤信不疑。

這顆星球上的百姓，知道神靈真的存在之后，終于找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寧靜——既然一切都有天命，那么想改變命運，只能向神靈求助。可也有不少貧苦的人主動結束了生命，想要早日超升。他們擺了寒酸的酒席，喜氣洋洋地自殺，篤定再次醒來時，就會投胎富貴人家，不再為衣食憂慮，不再受權貴欺壓，少壯有成，老有所依。有年輕男女為了廝守，不再與反對他們情事的長輩抗爭，甜蜜地選擇了殉情，乞求神靈讓他們投胎成一對小鳥，居于森林深處，食取草籽小蟲，依偎到死。也有惡人，擔心遭到神靈懲罰，搶先自剄了。

各路教派也紛爭迭起，都說天外來客是自身所供奉的神靈，而本教教徒才是神靈的使者。比方說“靈香教”，他們說天外來客是燃燈古佛、釋迦牟尼、彌勒佛攜手下凡，來傳授煉丹秘籍，而靈香教主將率先得到秘方；此外還有“焜陽教”，稱下凡的神靈是鴻元老祖和無生老母，如果你不加入本教，二老就會圣心大怒，降災禍于人間。

這片蒙昧的土地上，混沌者癡癲，假扮者瘋狂，沉睡者不醒。很多人忙忙碌碌，卻又無所事事。他們的心塵埃落定，又風起云涌。絕望與希望，從未像今天這樣，纏斗著彼此相殺，擁抱著相互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