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安唐代歷史文化研究
- 王雙懷
- 4666字
- 2020-09-30 10:43:41
二
古代有關房屋功能的認識原本是比較樸素的,《左傳》:“吾儕小人皆有闔廬以辟燥濕寒暑。”《管子·法法篇》:“為宮室臺榭,足以避燥濕寒暑。”
《荀子·富國篇》:“為之宮室臺榭,使足以避燥濕。”漢代《淮南鴻烈》卷九《主術訓》:“人主深居隱處以避燥濕。”
這里涉及的“燥濕寒暑”應該是很單純的對氣候物理特性的描述,但是自從漢代《黃帝內經》確立“六淫”理論之后,“燥濕寒暑”就被賦予了更豐富的內容,《素問·至真要大論》:“夫百病之始生也,皆生于風、寒、暑、濕、燥、火,以之化之變也。”《內經》認為,風、寒、暑、濕、燥、火本為自然界之六氣,但在某些情況下會轉化為致病的“六淫”,“一是氣候的變化與其相應季節的不同步變更,即所謂反季節氣候,也稱之為‘有其時,非其氣’;二是氣候的變化雖然與相應季節的變更同步,但其變化太劇烈,超過患病人體的適應能力;三是因患病人體的適應能力因某種因素的影響而降低,即或氣候的變化是正常的也會引起發病。《內經》將這種‘六氣’演變成為致病的‘六淫’邪氣的規律概括為‘未至而至,此謂太過’,‘命曰氣淫’,‘至而不至,此謂不及’。”
自《內經》時代以來,風、寒、暑、濕、燥、火被稱為“六淫”,是一種抽象的外感病因的描述,但是在古人思維中沒有將它們與自然界中的風、寒、暑、濕、燥、火加以區別。這樣,原本含義單純的“闔廬以辟燥濕寒暑”就會被賦予新的內容,這是語言演變過程中常見的含義轉換。有關“六淫”的問題,全面探討為篇幅所不允許,本文所關注的是古人對于“卑濕”的恐懼。這種意念直接影響到了古代城市建設布局和建筑個體。
現根據《素問》將五行、方位、臟腑、氣候、季節等匹配關系列簡表如下:

可以看出來,醫學理論中有關地理的描述與現實地理狀況有一些差異,這是因為五行、地理方位、臟腑、季節、色、性等要互相匹配,為了理論構架的完整,往往要做出一些“調整”,例如四時與五臟不配,則在春、夏、秋、冬之外另造出一個“長夏”,同樣的,五臟匹配五方(東、西、南、北、中央)時的描述也與現實狀況有所差異,“濕”的問題就是這樣,《素問·陰陽應象大論》:
中央生濕,濕生土,土生甘,甘生脾,脾生肉,肉生肺,脾主口。其在天為濕,在地為土,在體為肉,在臟為脾,在色為黃,在音為宮,在聲為歌,在變動為噦,在竅為口,在味為甘,在志為思。思傷脾,怒勝思,濕傷肉,風勝濕,甘傷肉,酸勝甘。
《內經》所說的東西南北中與地理學意義上的東西南北中是一致的,按《內經》成書年代,所謂“中央”一詞涵蓋區域大約不出黃河中游。以這一帶為“濕”,顯然與中國地理環境實際狀況是有差異的,也與古人地理觀念不符,《尚書·禹貢》云“淮海惟揚州,彭蠡既潴,陽鳥攸居……厥土涂泥”,《史記》卷一二九《貨殖列傳》云“江南卑濕”,
《漢書》卷六四《嚴助傳》云“南方暑濕”,
均以南方為潮濕之地,但是醫學理論與此不同,因為在五行思想框架中南方屬火屬熱,不能屬濕。上揭《異法方宜論篇》強調了南方環境之“下”,又云“霧露之所聚”,僅僅是暗含著“卑濕”的描述而已,《內經》理論認為,中央屬脾,而脾臟屬土,土性潤,故以中央為“濕”,這與“長夏”一樣是為了保障五行理論完整性而做出的“調整”,自然會與現實有一定差異。
唐代孫思邈已經開始將這種醫理描述與現實加以區別,《備急千金要方》卷一《治病略例》云:“江南、嶺表,其地暑濕,其人肌膚薄脆,腠里開疏,用藥輕省。關中、河北土地剛燥,其人皮膚堅硬,腠里閉塞,用藥重復。”這里將暑濕歸于南方,將關中、河北描述為“土地剛燥”,無疑更接近現實。但是,北方地區的唐人卻總是懷有對卑濕環境的憂慮。造成這種“現實”與“疾病觀”差異的原因究竟何在?筆者推測大約有二:
一、《內經》等醫書有關“中央屬濕”的描述對于社會疾病觀念影響深遠,醫學理論并沒有將六淫之“風、寒、暑、濕、燥、火”與現實中的“風、寒、暑、濕、燥、火”加以區別,那么普通民眾更不可能有這種意識。盡管孫思邈對于“中央屬濕”已經有部分修正,但是“中央屬濕”的觀念早已經深入人心,輕易不可動搖。筆者曾經指出,受到時代局限性影響,孫思邈、王燾等人的著作和學說在唐代民間的影響力比較有限,某種程度上還比不上先唐醫學著作。應該說當時對社會影響最大的還是《內經》的理論體系,時人“中央生濕”的觀念依舊穩固。
二、現實生活中與“濕”密切相關的疾病的影響。指的是瘧疾和其他與潮濕環境有關的疾病。瘧疾是先秦至漢唐影響最大的疾病之一,它由瘧原蟲經按蚊叮咬傳播,分為惡性瘧疾、間日瘧、三日瘧等,有較高的死亡率。該病在中國由來已久,龔勝生《中國先秦兩漢時期瘧疾地理研究》指出:“瘧疾是先秦兩漢時期最主要的流行病之一;……該時期黃河中下游地區人口密度最大,是瘧疾的主要流行區。”東漢末期疫氣流行,其狀慘烈,曹植《說疫氣》云:“建安二十二年(217),癘氣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或闔門而殪,或覆族而喪。”這次災難中,有名的建安七子里“徐、陳、應、劉一時俱逝”,
有學者認為這場著名的瘟疫就是瘧疾。
范家偉:《漢唐時期瘧病與瘧鬼》
不僅指出了瘧疾對漢唐時期人們身體健康的危害,同時也指出了瘧疾對于社會思想乃至宗教理論的影響,論述精辟,可資參看。筆者曾經通過對百余份唐武則天時期至北宋初年的敦煌寫本《新菩薩經》《勸善經》的統計分析得出結論,認為瘧疾是各種傳染病中最能引起唐人恐懼的一種,這也從側面證實了唐代瘧疾的猖獗。而且通過對經文中遣詞用句的分析,筆者認為這些寫本主要流行在北方地區,換句話來說它反映出來的是北方地區的主要疾病種類。
瘧疾通過按蚊叮咬人體傳播,按蚊生長離不開水環境,尤其是較淺而又流速緩慢的水面,而唐代長安城內有利于孑孓成長的水環境是很豐富的,當時每條大街兩側或者一側都有排水溝,一般坊市也有自己的排水溝,根據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唐城發掘隊的探查:“在大部分街道的兩側或一側探得有溝,……溝的寬度均在2.5米以上,……在文獻中也常常提到長安城各街有橋之事,……在我們的勘查中雖尚未發現橋的遺跡,但從街兩側各溝之寬的情況看,往來通行是很難穿過的。”
既然有橋,就可以說明這些排水溝都是明溝。明溝是孑孓滋生的溫床,這樣就為瘧疾的傳播提供了條件。有關長安城居者患瘧的記載是很多的,例如咸亨四年(673)高宗曾經患瘧,
唐肅宗時期高力士曾經“逃瘧功臣閣下”,
《全唐詩》中有關居于長安而患瘧的記載也有很多,茲不贅舉。唐睿宗景云二年(711)吏部員外郎崔蒞諫止盛暑動工為金仙、玉真二公主修建道觀時曾云:“天地郁蒸之月,不可以徭役丁夫,恐為痁癘,則必多夭枉。”
按“痁”即為瘧疾之別稱。以此段話來看,長安地區瘧疾流行規律(季節、人群、預后)大約已被唐人所熟知,故能發此警語。這些都是長安城內常有瘧疾流行的證據。古人雖然不知攜帶瘧原蟲的蚊子是瘧疾病源,但是卻能憑直覺意識到潮濕地界多瘧疾,從而保持對“卑濕”環境的警覺,《洛陽伽藍記校注》卷二《景寧寺》:“地多濕蟄,攢育蟲蟻,疆土瘴厲。”
《外臺秘要》卷五《山瘴瘧方》引《備急》云:“夫瘴與瘧分作兩名,其實一致。”
也就是說此處實際上已經把瘧疾與“地多濕蟄,攢育蟲蟻”聯系了起來。再例如宋代許洞撰《虎鈴經》卷一〇《疫氣統論》:“結營須相山川卑濕之地。其濕燉毒氣襲人口鼻者,則山瘴之瘧癘生焉。”
這里將“瘧癘”的病源歸結為“濕燉毒氣襲人口鼻”,并且明確提出了規避“卑濕之地”的必要性。
除了攜帶瘧原蟲的蚊子之外,卑濕環境中大量的腐爛有機物還可能成為蛆蟲的溫床,導致蒼蠅泛濫,筆者在研究《新菩薩經》《勸善經》的時候,發現除了瘧疾之外,“赤白痢”“水痢”等消化系統疾病也對唐人構成了巨大威脅,而這些疾病與蒼蠅等傳播媒介密切相關。長安城內的蒼蠅大概是很多的,《酉陽雜俎》前集卷一七云:“長安秋多蠅。成式嘗日讀《百家》五卷,頗為所擾,觸睫隱字,驅不能已。”
韓愈曾表露過他對于長安城多蚊蠅的厭惡,《雜詩四首》云:“朝蠅不須驅,暮蚊不可拍。蠅蚊滿八區,可盡與相格。得時能幾時?與汝恣啖咋。”
在《秋懷詩》第四首里他期盼清秋的寒氣能驅走蒼蠅:“秋氣日惻惻,秋空日凌凌。上無枝上蜩,下無盤中蠅。豈不感時節,耳目去所憎。”
所以說,無論是當時的醫學理論層面,還是現實疾病層面,長安的居民都有“足夠”的理由擔心卑濕環境對于健康的威脅。以孫思邈《千金要方》為例,此類警告比比皆是,而且包含的疾病種類也很豐富,如以“不避風濕”為“暴竭精液”之源:“世有少盛之人,不避風濕,觸犯禁忌,暴竭精液。”
或者告誡孕婦:“(妊娠)九月之時,兒脈續縷皆成,無處濕冷,無著炙衣。”
或云濕寒可以導致無子:“帶下無子,皆是冷風寒氣,或產后未滿百日,胞胳惡血未盡,便利于懸圊上,及久坐,濕寒入胞里結在小腹。”
或云暑寒風濕可作蒸氣害人:“地之寒暑風濕,皆作蒸氣,足當履之,所以風毒之中人也,必先中腳。”
或云“諸痹由風、寒、濕三氣”
,或告誡“腰背痛者皆是腎氣虛弱,臥冷濕當風所得也。”
或云“扁病也,發于腎喜著腋下,皆由久勞,熱氣盛為濕涼所折,氣結筋中成此病也。”
10或云痔瘡中的“氣痔”也與卑濕有關:“又五痔有氣痔,寒溫勞濕即發。”
11在現存另外兩部隋唐醫學巨著《諸病源候論》和《外臺秘要》中也存在類似的大量有關六淫、卑濕的論述,這些論述一般都在臨床經驗基礎上,秉承《內經》理論,并借鑒、引用了大量東漢魏晉以來醫學家的論述,涉及張仲景、皇甫謐、陶弘景、葛洪、陳延之等。甚至可以說,在醫學理論的影響之下,唐代醫學家和普通民眾對于卑濕的恐懼實際上已經超過了現實避疫的需求。
這種思想也影響到了唐人建筑理念,唐人普遍重高厚,厭卑濕。貞觀時期宰相岑文本住宅卑濕,曾有人就此勸其“營產業”:“岑文本為中書令,宅卑濕,無帷帳之飾。有勸其營產業者。”白居易在詩文中曾以落魄者的口吻流露出能夠規避“湫隘”與“囂塵”的住宅是可望不可求的理想住宅:“游宦京都二十春,貧中無處可安貧。……但道吾廬心便足,敢辭湫隘與囂塵?”
《唐代墓志銘匯編附考》第一一〇號《段師志》:“筑室荒郊,不以高卑在慮。杜門荒徑,豈以寵辱驚心。”
以“不以高卑在慮”一句與“豈以寵辱驚心”對仗,可見唐人筑宅普遍在意地形高卑,故“段師”對此的不以為意可彰顯隱士超然物外的風范。在唐人撰寫的眾多“壁記”中我們可看到唐人對于高爽的喜愛,例如《武功縣丞廳壁記》:“(武功縣)其土疆沃美高厚,有丘陵墳衍之大;其植物豐暢茂遂,有
秠霍菽之宜。”李華《衢州刺史廳壁記》:“吳越地卑,而此方高厚,居者無疾,人斯永年。”
皇甫湜《朝陽樓記》:“嶺南屬州以百數,韶州為大,其地高,其氣清。”
白居易《江州司馬廳記》:“(江州)土高氣清,富有佳境。”
唐人對高爽的喜愛在各種宅經中亦有所體現,高國藩根據敦煌出土的唐人寫本宅經指出,這些宅經中提到的建筑原則包括房屋應該向陽,其次避濕,其三居高,“建屋應在地勢高、水流方便之處。”
眾所周知,宅經多言風水吉兇,但是卻不可簡單以“迷信”看待,其中含有不少多年積累下來的有利于居住者健康安全的實踐經驗,可以說宅經中的建筑理念基本就是社會普遍理念。
這種觀念不僅表現在建筑選址方面,甚至也影響到建筑個體風格。唐人認為地基高聳的建筑有避疫功能,前文提到高力士曾經為了避瘧住到了功臣閣內,在此避瘧所憑借者大約是其高聳。雖然現代科學告訴我們,如果蚊蟲滋生的水環境不得到有效治理,僅僅憑古代建筑個體的所謂高大是無法躲避瘧疾侵擾的,但在古人觀念中,“居高”就可避瘧疾和其他與六淫之“濕”有關的疾病,故選擇建筑地形也好,增高建筑個體高度也好,均是可行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