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緝拿孟虎

陳琳與單耳人是在曹操府邸認識的。作為曹操身邊的記室主管，他常常見到這位軍職低微的伍長居然像一位大將軍似的頻頻出入曹操幕府。

“我的那首詩《謠俗詞》，正是寫他。”曹操曾對陳琳說明原委。他黧黑的容顏泛出一層油光，黑豆眼射出灼灼亮色，低矮微胖的身軀忽然拉長了一截。

他挺身站著望著他們半吟半唱了：

甕中無斗儲，

發篋無尺繒。

友來從我貸，

不知所以應。

曹操的吟唱中帶出《相和歌》中挽歌的苦悲，似乎在出殯的一片縞素的隊伍中哭號。

原籍青州北海的單耳人是以自己殘缺的臉形和精熟的鼓技引起曹操注意的，敘說家世中的細枝末節感動了他的主帥。但是他的家庭的苦難遠遠不止這些。在他參加黃巾起義的前十年，數十戶本家門系的三百多口人已不堪活命四散遷徙，其中一支逃往冀州。他怎么也想不到隨曹軍進駐鄴城后能在這兒碰到二十多年未有音信的堂兄。

“他就是我的堂兄！”單耳人面對陳琳指著還在悲啼哭號的老叟。

“唉，叫人踩慣了的軟蛋呀！”單耳人又長嘆一聲，皺紋扯到左邊缺少耳輪的耳孔旁邊，精瘦的身子也抖動起來，“誰叫你去繳租糧的？”

他對這位年已六旬的堂兄充滿氣憤。前些天，他鼓動他與鄰居們一起告狀，大戶孟虎多年來瞞田短畝，強迫鄉鄰租戶代出租賦，逼得窮民只有冒險向官府申訴了。但是，孟虎畢竟是“猛虎”，聞知有人告狀，連夜派官兵將起事的頭目抓捕，并公然砸門抄家，搶掠財物，將其妻兒老小趕出門外，故意殺雞儆猴，警告鄉人。

“這個孟虎，就是那個送白圭的人！”徐良立即向王修提示。

王修想起來了。

早在兩個月前，田里的谷穗剛彎了脖子顆粒還未熟飽時，一位四十多歲的魁梧漢子來見王修。此人頭戴紫色無檐平頂幘，身穿淡藍寬袖緊曲裾袍，領口至下擺蜿蜒貫通了菱形紋勾邊，腳步一動渾身就流溢出豐滿雍容的曲線。他朝王修揖禮后首先慷慨說今年將全力支持官府，自己的二百三十頃良田租賦可于九月上旬繳納，屆時不論收成如何不管收獲與否都會不誤時機，在全郡做一納賦楷模。王修觀他的言語舉止不像個無信鼠輩，也不似魯莽野夫，便信以為真，心中滿懷感激。王修本不隨和善談，只是露出微笑連連點頭。此人當即得意，話語滔滔，炫耀其門第顯赫，家資巨億，之后便露出意圖：提出將十六歲的女兒許配王太守的公子。王修堅辭不許，此人還要堅持，氣得他離開廳堂拂袖而去。這外表儒雅的漢子懷中還揣著一件精致寶物——西周王室白圭，遞到旁邊陪坐的別駕徐良面前，要他轉交給王修。“聯姻不成，交誼如何？”

徐良哪里敢接，但也因此忘不了此人嘴臉。

“王太守，小卒看中大人的清廉正直，才鼓動堂兄去大堂告狀。”單耳人恢復了平靜，面對王修彎腰揖了一禮，“曹公的主張我盡知，他要得民心，除惡霸，是民眾盼望的救世真人。你要是不為下民做主，下民也不會饒你，我會把青州鼓扛到你的大堂上掄圓了打！”

“魏郡乃冀州首郡，太守難當呵！”陳琳目送單耳人及彎腰老叟離去，輕聲向王修感嘆。

街頭依舊熙來攘往，落葉依舊飄飄搖搖。

“難道下民真如秋后西風里的白楊樹葉子嗎？”王修自語，久久佇立不動，“我可不是叫人踩慣了的軟蛋！”

次日，王修親率一千名兵丁，去十里外的小鎮緝拿孟虎。

孟虎已經有所防備。

他此刻安然躲在自己的深宅大院里。這可不是人們習見的庭院深深，樓臺水榭，而是塢堡莊園。所謂塢堡，就是壁壘森嚴的城堡，外有環繞的深溝，上有高聳的望樓，防御設施完善。莊園里，除了連棟無數的居室，還分布著倉樓、谷囤、地窖、蠶室、織屋、磨坊、手工作坊，養牲畜的馬廄、牛棚、豬舍、羊圈，并有經營日常百貨的店鋪。如果兵匪圍困，守它一年半載也不妨事。

王修率領的徒卒雖然兵臨城下，卻不能給這座塢堡造成任何威脅。隔著兩丈寬的深溝，兵士們只有填土造橋，但城上的防軍就會發弩放矢，何況城墻如山，即使越過溝壕又能如何？

王修望著高城上布滿防守的兵士，當即就失望了。他的兵卒全是多年的府役雜丁，沒有經過正規訓練，也沒有經過戰爭火拼，抓捕逃犯對付鄉民暴亂還能湊合過去，攻城拔寨就成了一件難事。但他還是下令進攻，就近砍樹剁木，強行搭橋。但是兵卒們剛剛接近大溝，就被飛來的亂箭射倒。眼看著這些面帶懼色的漢子白白傷亡，王修于心不忍，只得下令收兵。

回到府邸，這個一貫硬氣的太守便如霜打的菜秧，身心都蔫下去了。家藏百卷書，不抵一歹徒；郡守何渺渺，鄉霸何巍巍！

“朝廷何在！太平何在？蒼天何在……”

王修如一個犯了瘋病的人，衣冠不整，脫掉鞋襪，獨個兒在偌大廳堂旋步狂顛，揮臂高喊。

徐良聞聲進來，卻只能靜靜呆立，不敢近前。

筋疲力盡，王修軟癱一般，躺倒在地。

“不如上報曹公，求他發兵。”待他緩過神來，徐良悄聲建議。

“不必。”只說了兩個字。

王修用了絕招。

三天后，攻城依舊。

站在士兵們前面的是一位形容整肅的文職官員，身穿深紅色寬博大袖張袂白綾袍，頭戴前高后低長八寸橫二梁的進賢冠，腰扎金色綬帶，佩魚形刀，高坐馬背，頗有威儀，又從容不迫。他根本就不朝城樓望去，只是朝身后的士兵指畫吩咐。

王修的舉動讓城上的家兵不知所措，面對朝廷大官，箭矢不再射出。

半個時辰過后，橋梁即將搭好，城門打開了。

“王大人快快請進！”城上有人高聲邀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