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孟德命大”

曹洪傷好以后，吊著臉，向曹操提醒說，天天發(fā)狂，夢想格虎，遲早要出事的。他把家里人的擔(dān)憂，嫂子丁氏的愁苦也說了，建議早點回去。

曹操野性正足，哪里肯聽？何況，如何追擊，如何伏擊，如何圍擊，每次行動都預(yù)先謀劃，運用策略，捕獲的獵物更多。

但是，曹洪的話還是應(yīng)驗了。那天午后，他們十多人將一群梅花鹿包圍，故意留出缺口，讓鹿群沿著河堤逃脫，他們在后面喧嘩追趕。一會兒，群鹿一個個掉進陷阱，但那只九岔犄角的鹿王卻躍過陷阱逃脫了。曹操大呼“追趕”，縱馬隨后，緊追不舍。眼看到了崖邊，鹿王打了個踅兒，回頭一閃就不見了，他卻連人帶馬掉到崖下。幸好底下不深，又有厚密的蒿草，他只崴了腳，馬跛了腿。

曹操追鹿受傷的消息在村里傳得沸沸揚揚。他的家人被這帶著天意加妄猜的傳言弄懵了。

這天，正是曹操的祖父逝世六周年的忌日，曹嵩因兒子久獵不歸而憂憤在胸，祭了祖廟再到墓園后，跪在墳前的銀杏樹下默默流淚，瘦長臉上的每一道皺褶都貯滿悲戚。用網(wǎng)捕兔路過這兒的鄰居“高粱稈”，那個在青石碾上成為曹操密友的人，卻像特來恭喜似的走到他面前。

“曹大哥應(yīng)節(jié)哀呀！先祖去世多年，入土為安，不必再為他淌眼淚了！”他把他攙著胳膊拉起來，又在他的膝蓋上拍了拍，“先人勞苦，還不是為了后人？如今你家后人不是凡人了，他是上天保佑的貴人。那個九岔犄角的鹿王是一尊神仙，專門下到山林，引誘阿瞞，讓他跌進深溝，既不受皮肉傷害，還撿到一卷真經(jīng)，將來必是王侯，拯救天下蒼生。我這幾天一直做夢，你家這墳園成天往上冒紫氣，銀杏樹的葉子讓紫氣罩得霧蒙蒙的……”

“什么？你說什么？”

“我說你有本事，出一個人物來，日后，他的杠子必定打出一個王位，給這墳頭爭光哩！”他面色輕佻，口出粗言，笑了幾聲就擰身走了。

接連幾天，曹嵩夫婦只要碰見鄉(xiāng)人，總會聽到這類有關(guān)仙鹿、真經(jīng)、王侯的傳說，被他們恭喜的神情所感動。

果然，兒子回來后坦言追趕鹿王跌到溝底卻無大礙的事情；不過，他否認臆想的神話，也不相信天命，但他相信“杠子必定打出一個王位”的預(yù)料。還有，“撿到一卷真經(jīng)”倒是非常寶貴的提示，他也有這個愿望，準(zhǔn)備苦下功夫讀書，尋找有用的真經(jīng)。

曹操重返洛陽，找到那位為竇武大鳴不平的宋老先生，請他收為關(guān)門弟子。宋先生本來就因他的突然隱匿而抱憾，他清楚曹操是受了他的情緒感化才去謀刺張讓的。他看重這位不同凡俗的血性后生，為他開了一串駁雜書目，讓他泛覽群書，不拘一家一派。

“孟德呀，知天命，盡人事，《易》之精義也！”得知狩獵遇鹿引起鄉(xiāng)民的傳言后，宋先生非常欣喜，他說，其實，冥冥之中，天命是存在的。孔子、孟子都說過天命。孟子說得殷切，實在，更有力量：“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這是天律！縱觀古代平治天下之圣人，自堯舜至湯，湯至文王，文王至孔子，約五百年；而孟子之言至今，五百年左右。

“如欲平治天下，當(dāng)今之世，舍我其誰也？”宋先生一字一板地說罷孟子原語，高棱長眉向上挑了幾下，眼睛直瞪過來，“舍我其誰。舍我其誰？舍我其誰！”

一連三聲，聲聲有異。

曹操急忙跪倒，伏地叩首。此刻，只有這個動作，才能表示對孟子壯懷之語的理解，對先生殷殷之心的感激。

舍我其誰！昔日慕游俠，欲刺張讓；山林逞豪氣，企盼格虎，不就是這等氣概？

不過，在“平治天下”面前，一時之意氣，匹夫之豪勇，就顯得微不足道了。

宋先生家里藏書頗豐，他又向親友借了不少書籍，讓曹操廣泛涉獵，從經(jīng)史子集到稗官野史，靡不極究。

三年后，即曹操十九歲時，宋先生提出，要他注重結(jié)交名士，尋覓知音，得到他們的品評。朝廷取士用人有兩個渠道：公府征辟和地方察舉，主要依據(jù)是名士評議，即一種輿論鑒定。

當(dāng)時名士中最有權(quán)威的當(dāng)數(shù)尚書令橋玄了。此人剛毅果斷，廉潔自守，身居要職卻從未提攜子弟宗親，威望甚高。他善于觀察品評人物，也是飽學(xué)之士。他和宋先生是有深厚情誼的，但宋先生卻不愿引薦弟子。

年近六旬的橋玄須發(fā)皆白，體態(tài)微胖，見人三分笑意，說話機趣詼諧。孤身找上門來的曹操在他面前無拘無束，二人談話充滿情趣——

橋玄：足下找我作甚？莫非想陪老朽痛飲幾杯？

曹操：豈敢！豈敢！晚輩弟子，位卑才陋，豈能與夫子同飲？

橋玄：莫非足下不喜飲酒？酒可是助興之逸品！

曹操：弟子不僅喜酒，且聲色詩酒，樣樣喜好。然而……

橋玄：（詫異）慢！聲、色、詩、酒，如何喜好，可否一一道來？

曹操：出世三月，母親抱我參加宗廟祭祀，初聞清商之音，我竟在母懷中魚兒游擺一般躍動起來，奇怪的是一擺一動正合鐘鼓的節(jié)奏。

橋玄：（驚喜）天哉！快講！

曹操：父母不喜音樂，視樂工歌伎為賤人，怕我日后染上這種嗜好，設(shè)法讓我避開郊祀燕射。待我能行會走，鄉(xiāng)間鑼鼓，民謠俚曲，農(nóng)人在門首阡陌田間地頭且行且唱且耕且哼的散腔俗調(diào)，讓我十分留意。后來熟悉了典雅凝重的金石之音雅樂，流布民間的悅耳清新?lián)u曳多變的俗樂，二者比較，更喜俗樂。我能記住《但歌》《相和曲》中的許多歌詞，日后若有機會，我將緣事而發(fā)，即興填詞，然后被之管弦，讓它廣為傳唱，感化世人。

橋玄：（頷首）……色，不好言說，免了吧！

曹操（：微笑）所思所為，皆可對人言，乃弟子心性！談色何妨？昔日尚游俠慕格虎，性命在所不惜，豈懼身外之名聲？

橋玄：壯哉！

曹操：我十六歲娶妻，之前鄰居一位叔叔青石碾上教我以手自樂，早就有美女佳人在思幻中為伴。妻之美體讓我加倍沖動，婚后沉湎十日，不出新房。妻戲言將牢牢拴我于腰胯，我卻想將世間所有美女拴在自己的腰胯上！

橋玄：（震驚）……噫乎哉……

曹操：確實如此，此言出于我口我心。然而，凡俗之人亦知禮義廉恥，我豈能越禮而行？但“有美一人，清揚婉兮”，女色的確令人身心愉悅，如花株品類，每一樣自有特色，個個不忍丟手。我知曉這為正人君子所不齒，但恐終其一生也不能改此邪念。好色之徒，乃曹操也，讓世人嘲笑去吧！

橋玄：（大笑）奇異！詩——

曹操：由于幼年喜愛歌謠，后來習(xí)《詩》及楚辭、漢詩，便不難理解。昔時黃帝教民歌于野，庶民有歌，便有了心志寄托。世積亂離，蒼生愁苦，士人憂傷，人人得以抒懷。當(dāng)今天下，黔首百姓，其苦不遜春秋，歌于野的庶民多懷悲戚蒼涼之情，《相和歌》之詞，沉郁、鮮活、實在，實乃詩中上品，弟子甚愛之。

橋玄：酒，不必言說，對飲一杯就知曉了！

曹操：（起身拱禮，把盞，觀酒色，飲畢，為對方斟酒）這是春酒呀！古代佳醇！

橋玄：（笑了）何以知曉？

曹操：《詩》曰：“為此春酒，以介眉壽。”此酒在周代已很馳名，色清白偏黃，味辣，余甘，有淡香。我在一位親戚家里喝過，它不易醉人，價錢也不昂貴。

橋玄：只有常飲酒的人才能辨出酒種。足下小小年紀(jì)，豈能常常飲酒？

曹操：我雖不常飲酒，但喜酒。我的家鄉(xiāng)盛產(chǎn)九釀酒，宗廟祭祀招待親朋，風(fēng)味極美，十五歲暢飲之后就上癮。我們一幫兄弟山林格虎，以獵物在集市換得一些酒來，圍火烤肉，酒香撲鼻，飽愣愣醉醺醺之后，仰頭展腿，蓋天鋪地，夢中還在飲酒，不知東方之既白！

橋玄：此樂何極！足下有山林之樂，豪飲之快，可知書山經(jīng)海中尚有一趣？

曹操：慚愧！弟子雖入學(xué)拜師，伏案數(shù)載，然所學(xué)不過書山一角，經(jīng)海一瓢而已！不過，書山可仰，經(jīng)海倒未必可慕。

橋玄：（驚詫）何以見得？圣人之教該舍棄了？

曹操：自漢武帝獨尊儒術(shù)，罷黜百家，儒學(xué)的繁衍盛極一時，經(jīng)學(xué)之林中，士子云集；戶習(xí)經(jīng)術(shù)，士民秉禮。時至今日，士人以窮究章句為榮耀，一典之故，動輒數(shù)萬言，不少人終其一生不能窮盡一經(jīng)。禮儀之隆，被世人看重，逼得貧民因喪葬而傾家蕩產(chǎn)……

橋玄：（故作高聲）因此就反對儒家之言了？

曹操：這須因時勢而定。治定之化，以禮為首；撥亂之政，以刑為先；割據(jù)裂國，以兵戩兵。與民生息，無為而治。兼愛尚同，儉為共德。儒、法、兵、道、墨，各有優(yōu)長，就連壬奇盾甲、卜卦讖語，皆可為我所用！

橋玄（：贊嘆）通才！通達！通脫！孟德呀，持經(jīng)達變，要有過人膽識。三代至秦漢，涌現(xiàn)了大批安邦治國才俊，他們除了英名，還把自己的真知灼見留給后人。不知足下喜歡哪些英才人物？

曹操：我既看重仁政，教化，又要不斷用兵，“外定武功，內(nèi)興文學(xué)”。我崇尚商鞅的嚴刑峻法，欣賞他特立獨行不顧他人非議的個性。他說：“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見非于世……論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謀于眾。是以圣人茍可以強國，不法其故；茍可以利民，不循其禮。”我行我素，即使眾人、流俗帶來的責(zé)難將我團團包圍，也不能改變我的主張。

橋玄：（震驚）……

曹操：力上國，流惠于民。我問心無愧，即使蒼天怪罪，也是無所謂的！

橋玄：孟德乃罕見的血性男兒！

曹操：我仰慕烈士之風(fēng)！

橋玄：慷慨任氣！

曹操：舍我其誰！

橋玄：（停頓，捋須，微笑）來，老朽敬你一杯！

曹操：不敢！弟子敬夫子當(dāng)宜！

橋玄：我這酒有恭賀的意思。來，同飲同賀吧！

曹操：（主動上前為橋玄斟酒，為自己斟酒后舉杯）夫子請——

橋玄：幸甚！幸甚！老朽今見識了一位奇高才俊！孟德呀，我見過的名士多了，沒有一個如你這樣！當(dāng)今朝廷，外戚與宦官的斗爭日趨激烈，天下將要大亂，非命世之才不能安定。慷慨任氣，舍我其誰！我等的就是這種人這句話。我已是老邁之人，來日無多，愿將一家老小托付與你！

曹操：（流淚）夫子！

橋玄：（起身走近曹操，二人相擁）就看以后了！我若死去，你路過我的墓旁，如若不用斗酒只雞祭奠，車過三步，必會腹痛，切勿怪我！

曹操：（破涕為笑）孟德記下了。

橋玄激賞曹操的消息在洛陽和譙縣很快流傳開來，曹家那幫兄弟分外高興。他們將橋玄說的“命世之才”和仙鹿保佑曹操的故事聯(lián)系起來，對于“曹操命大”有了新的理解，認為曹操不光性命有上天保佑，他的命中還有重大責(zé)任。因而，十多年后曹操首倡義兵討伐董卓時，這幫兄弟個個熱心響應(yīng)，很快組建了五千人的軍隊，曹洪還在一次激戰(zhàn)中將自己的坐騎讓給受傷的曹操，并說：“天下可以無曹洪，但卻不可無孟德。”曹操在多次戰(zhàn)斗拼殺中死里逃生，性命得以保全，人們說他的“命大”是上天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