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細說王負劍
[提要]秦王政二十年(前227),燕使荊軻使秦,向秦王獻督亢地圖,圖窮匕見,荊軻持匕刺殺秦王,秦王拔劍自保,但因劍身過長,無法拔出,惶急之下,不知所為,環(huán)柱而逃。當時如果不是群臣高呼“王負劍”,提醒秦王,秦王很可能當場就命喪于荊軻毒匕之下。何謂“王負劍”?至今尚無定論。本文詳細解釋“王負劍”的本意,并深入探討荊軻刺秦王的各項細節(jié)。
《史記》:“丹質(zhì)于秦,秦王之遇太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歸。”[1]太子丹和嬴政是小時玩伴,他們小時候在趙國同為人質(zhì)。成年后,嬴政已貴為秦王,但太子丹卻為質(zhì)于秦。太子丹一向養(yǎng)尊處優(yōu)、自以為是,他認為憑當年交情,他來到秦國,秦王當會熱情款待他,哪知秦王日理萬機,正在策劃吞并六國的大計,哪里會有功夫和他敘舊。太子欲求當年情誼而不可得,一怒之下,帶著滿腔怨氣逃回燕國,誓言報復。所謂報復,也就是欲置秦王于死地。燕國小而力弱,出兵討秦是不可能之事。這時太子丹已有刺殺秦王之心,只是不知如何下手。
此后秦王出兵山東,直逼燕境。太子眼見秦軍壓境,已到了非采取行動不可的時候,于是向太傅鞠武求教。鞠武知他心懷怨恨,因而對他分析情勢,指出秦國天險民豐,“民眾而士厲,兵革有余”,勸他不可“以見陵之怨,欲批其逆鱗”[1],大敵當前,要謀而后動。鞠武身居太傅之職,老成持重,對此等軍國大事,當然不會貿(mào)然行事。燕勢單力薄,鞠武所想到的應是如何聯(lián)合各國共同抗秦。
但此時卻發(fā)生了一件大事,此事因秦叛將樊於期而起。樊於期得罪了秦王,亡命奔燕,太子丹收留了他。鞠武得知后,頓覺大事不妙,認為秦對燕本來就積怨甚深,現(xiàn)在又收留了秦叛將,秦王更加有了攻燕的借口,燕必危在旦夕。鞠武向太子建議:“愿太子疾遺樊將軍入匈奴以滅口。請西約三晉,南連齊楚,北購單于,其后可圖也。”[1]這是一個先斷秦軍入侵借口,再聯(lián)合各國,共同抗秦的大計。
太子不忍送走樊於期,同時又急功近利,認為“太傅之計,曠日彌久,心昏然,恐不能須臾”。此時太子定然提出了刺殺秦王的建議,以致鞠武一聽之下,大為震驚,說出了一番話:“夫行危欲求安,造禍而求福,計淺而怨深,連結(jié)一人之后交,不顧國家之大害,此所謂資怨而助禍矣!夫以鴻毛燎于爐炭之上,必無事矣!且以雕鷙之秦,行怨暴之怒,豈足道哉!”。[2]無奈太子心意已決,鞠武對江湖上行刺暗殺之事一無所知,只好把燕國處士田光推薦給太子。
田光交游廣闊,年輕時也是個俠義之士。于是田光因鞠武之薦,參見太子,太子對田光執(zhí)禮甚恭,避席而請曰:“燕秦不兩立,原先生留意也。”田光是江湖中人,不懂行軍布陣之事,太子要他留意,也就是要他見機刺殺秦王了。田光老于江湖世故,聞太子之言,知太子心意,當即表示自己已年老力衰,非盛壯之時可比,于是他向太子推薦正值盛年的荊軻。田光離去時,太子親送他出門,慎重告誡他:“丹所報,先生所言者,國之大事也,愿先生勿泄也!”田光躬身一笑,當即答允。
荊軻本是衛(wèi)人,在衛(wèi)不得志,遠游他鄉(xiāng),結(jié)交各地賢豪長者,是個大智大勇的人物。田光知道他不是一個平庸之輩,和他相交甚深。于是田光受太子之托,以俠義之情游說荊軻,請求他去見太子。荊軻答應他的請求后,田光說:“長者為行,不使人疑之。”他認為太子送他出門時,所說的那一番話,顯然對他不信任,認為他可能外泄機密。俠義中人有他們特有的行為準則:“夫為行而使人疑之,非節(jié)俠也。”[1]田光一生俠義,到了晚年,如何能忍受晚節(jié)不保之譏?于是為了保節(jié)俠之名,消除太子之疑慮,同時又為了激勵荊軻,田光就在荊軻前自刎而亡。
田光以節(jié)俠之士特有的言行,說服了荊軻,荊軻答應他入宮見太子,為太子辦一大事。田光沒有向荊軻透露太子的心意,荊軻只知道太子要見他與“燕秦不兩立”有關(guān),但并不真正知道太子要交給他什么任務(wù)。
荊軻如約入宮見太子,太子對他說了一番話。據(jù)《史記》記載,荊軻聽了太子這一番話后,“久之,荊軻曰:‘此國之大事也,臣駑下恐不足任使。'”[1]“久之”二字值得注意,顯然荊軻事前并不知道太子究竟要他干什么,所以一聽之下,大感意外,當場為之一愣,久久不能言語。太子對他說了什么呢?太子說:“燕小弱,數(shù)困于兵,今計舉國不足以當秦。諸侯服秦,莫敢合從。丹之私計愚,以為誠得天下之勇士使于秦,……誠得劫秦王,使悉反諸侯侵地,若曹沫之與齊桓公,則大善矣;則不可,因而刺殺之,……”這一番話,冠冕堂皇,拐彎抹角,話中有話,不似出自太子這個紈绔子弟之口,想來應是鞠武教他的。荊軻聽了太子這番話后,這才恍然大悟,知道為什么田光會以節(jié)俠最高的言行來激勵他。
《史記》:“荊軻好讀書擊劍,以術(shù)說衛(wèi)元君,衛(wèi)元君不用”。[1]此處所說的術(shù),不應僅指劍術(shù)而言,當是泛指治國之術(shù)、軍事戰(zhàn)斗之術(shù)等。荊軻身居士的階層,頗具學問抱負,因不得志于廟堂之上,轉(zhuǎn)而流落江湖,時人尊稱之為荊卿,并不視之為草莽匹夫。他雖好飲酒擊劍,但并非好勇斗狠之徒,他大概從來沒殺過人,更沒有當過刺客。未見太子之先,他很可能以為太子因燕秦不兩立,而向他請教軍國大計,哪知一聽之下,大感意外,太子竟要他當刺客,以致大吃一驚,久久不能言語。
荊軻在太子話中,早已聽出話中有話。荊軻不是失土有責的曹沫;秦王嬴政也不是有賢相輔佐的齊桓公。秦王城府深沉,那年他三十三歲,正值盛年,身手敏捷,豈是可以輕易脅迫就范的?姑不論劫持秦王成功的概率有幾何,即使劫持成功,戰(zhàn)國末期的風氣已大異于春秋時代,秦王會守信退讓嗎?“若曹沫之與齊桓公”只是一個婉轉(zhuǎn)的說辭。荊軻一旦入秦,面對秦王,舍刺殺之外,別無他途。更何況,秦王宮中,警衛(wèi)森嚴,不論劫持是否成功,他不殺秦王,秦王必殺他。太子分明就是要荊軻到秦國把秦王殺了。
荊軻聽了太子那番話后,久久不語,沉思默想之下,早已察出其中玄機,因此說:“此國之大事也,臣駑下,恐不足任使。”荊軻見多識廣,心懷大志,但不見用于當世,以致落魄江湖,心情苦悶,日與狗屠之輩飲酒擊筑,高歌相泣,旁若無人,如今有機會成一大事,雖與理想相差甚遠,但亦屬俠義之舉,何況一向敬重他的田光以節(jié)俠之言,舍身之行相勉,士為知己者死,他只有接下任務(wù)。田光和荊軻都是俠義之士,他們智深勇沉,言必信,行必果,諾必誠,不愛其軀,為當世所敬重。
荊軻接下刺殺秦王的重任后,心知責任重大,必須詳加策劃,然后按計劃一一行事。首先,他要找尋一個可以接近秦王的機會,以便于行刺。秦王曾以“金千斤,邑萬家”的重賞,以換取叛將樊於期的項上人頭。于是荊軻拜訪樊於期,透露自己所負謀刺秦王的重任,并解釋此行既可解燕國之患,又可報將軍之仇。但為了取信于秦,得到秦王的接見,“愿得將軍之首以獻秦王,秦王必喜而見臣”。樊於期也是一個熱血漢子,聞言當場自刎而亡。至此已有兩位俠義之士,為荊軻之行獻出了生命,荊軻刺殺秦王,已勢在必行。
接著,為了表示誠意,荊軻又準備好獻給秦王的燕國督亢地圖。同時太子丹以高價為荊軻購得一把鋒利匕首。這匕首出自趙國鑄劍名家徐夫人之手,鋒利異常。這匕首不但鋒利,太子丹還“使工以藥淬之”,其毒無比。《史記》說,用這把匕首“以試人,血濡縷,人無不立死”[1]。如果太子只是打算“劫秦王,使悉反諸侯侵地”,那只要用一把普通匕首足矣,何必淬毒?可見太子本來就是打算置秦王于死地。
荊軻慣于用劍,為什么要他改用匕首呢?皆因匕首便于隱藏之故。以往曹沫、專諸、豫讓等刺客都用匕首行刺。匕首是特短兵器,用法與劍不同,荊軻為此得費上一番功夫,演練使用匕首的招數(shù)。他為此特別設(shè)計了刺殺秦王的招式:“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胸。”值得注意的是,這是一招奪命的手法,他用的又是一把淬毒匕首,顯然荊軻完全沒有生劫秦王的打算,這正是太子丹的本意。
知己知彼,百戰(zhàn)百勝。荊軻還廣為收集有關(guān)秦王的情報。他知道中庶子蒙嘉是秦王的寵臣,通過蒙嘉的引見,他便可得見秦王。他必然亦已查得咸陽宮中的各種規(guī)矩,知道孤僻多疑的秦王定下了嚴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寸之兵;諸郎中執(zhí)兵皆陳殿下,非有詔召,不得上。”荊軻估計他一旦展開刺殺行動,在諸郎中應召上殿之前,他應有足夠的時間,左手把秦王之袖,右手揕秦王之胸,一招奪秦王之命。
如今萬事俱備,只欠一個副手,但是荊軻等待的副手卻遲遲未至。正如鞠武所說,太子丹“行危欲求安,造禍而求福,計淺而怨深”,他心懷一股怨氣,全無周詳計劃,但求早點把秦王殺了。當他得知荊軻正在等待一個副手時,心想這有什么難的,不就是找一個殺手嗎?于是便替他找來十三歲便在鬧市殺人的市井無賴秦舞陽。荊軻沒有理會秦舞陽,繼續(xù)等待。《史記》:“荊軻有所待,欲與俱,其人遠居未來。”
荊軻除了知道咸陽宮中警衛(wèi)森嚴外,他大概亦已打聽到秦王頗精劍術(shù)。他要等待的是一個能內(nèi)實精神、外示安逸、臨危不亂、身手不凡的副手。當年荊軻浪跡江湖,閱人無數(shù),連蓋聶、魯勾踐等劍術(shù)名家,他都看不上眼。荊軻大勇若怯,面對那些所謂名家的挑釁,認為他們暴虎馮河,心浮氣躁,不值一交,因而走而避之。對于秦舞陽這等角色,他當然就更是瞧不上眼了。
太子既已替荊軻找來副手,但卻見他遲遲不動,不覺心急如焚,誤以為他打算悔改,是個騙飲騙食的江湖騙子,于是問他:“日已盡矣,荊卿豈有意哉?丹請得先遣秦舞陽。”一聞此言,受此冤辱,荊軻憤怒交加,對太子戟指大罵:“何太子之遣?往而不返者,豎子也!且提一匕首入不測之強秦,仆所以留者,待吾客與俱,今太子遲之,請辭決矣!”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荊軻馬上出發(fā)。
荊軻深知帶著秦舞陽這個“豎子”同行,一定兇多吉少,自料此行“往而不返”;因而在訣別之日,于易水(流經(jīng)今河北易縣附近)之畔,和生平知己高漸離擊筑悲歌,唱出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之句。
秦王聽說燕使者帶著樊於期首級和燕國督亢地圖,前來稱臣求見,高興非凡,決定在咸陽宮以高規(guī)格接見。《史記》:“(秦王)乃朝服,設(shè)九賓,見燕使者咸陽宮。”[1]秦以法家治國,法家講究法術(shù)勢,特別注重威儀排場。在咸陽宮中,秦王身穿朝服,設(shè)九賓之禮,召見燕使荊軻,那是怎樣的一個場面呢?
我們不妨管中窺豹,從秦始皇兵馬俑中,可見一斑。秦始皇兵馬俑三號坑是軍幕,也就是秦軍主帥的指揮司令部。考古人員在坑中發(fā)掘出六十多具儀仗衛(wèi)士兵俑。那些兵俑身高體壯,手執(zhí)金光閃閃的儀仗殳,威猛異常。我們可以想象,主帥坐鎮(zhèn)帳中,帳外衛(wèi)士林立,叱斗森嚴,帳內(nèi)一聲傳令,帳外齊聲附和,是何等威風!但這只不過是軍營陣地中,一個大將的排場而已;那秦王在咸陽宮中的排場,何止十倍于此!秦舞陽無賴出身,哪曾見過這等陣仗,他一入咸陽宮,早已嚇得心膽俱裂,勉強支持到殿階之下,已是臉無人色,全身發(fā)抖。荊軻不得已,只好獨自一人上殿。
如果荊軻能等到他的理想副手,他就可以和副手同時上殿,并按計劃行事。首先由荊軻獻上樊於期的首級,再由副手呈上暗藏匕首的地圖。副手站在秦王右手案側(cè),把圖卷放在秦王案上,雙手按著卷首。荊軻站在秦王案前,雙手握著卷末,慢慢把圖卷展開,同時身子沿著案邊慢慢往秦王左側(cè)方向移動,時而對著地圖指指點點,吸引秦王的注意力。待全圖打開到接近卷末時,荊軻已走到秦王左手案側(cè)。
此時,荊軻突然出其不意,右手抽出那預藏在卷末的匕首,左手一把抓住秦王的左袖。值得注意的是,這一抓并非只抓住秦王的左袖,荊軻此時站在秦王左側(cè),距離秦王很近,他一把抓住的不僅是秦王的左袖,同時也抓住了裹在秦王左袖中的左臂。接著他左手緊握秦王裹在衣袖中的左臂往上一抬;右手匕首順著秦王左臂下方,在衣袖遮掩之下,往秦王胸脅之間貼身刺去。整個行動,自始至終,秦王都沒有看見那藏在地圖卷末的匕首。這一個刺殺行動,荊軻定已研究演練過多次,可說是萬無一失。即使有所閃失,他和副手也可以共同合力,以二對一,刺殺秦王。
可惜秦舞陽不是那個理想副手。秦王見秦舞陽震恐,也就無心察看樊於期的首級,就直接叫荊軻獨自一人帶圖上殿。荊軻上得殿來,獨自一人無法兼顧,只好站在案前,左手按著卷首,右手展開地圖,身子無法移動,待圖窮時,匕首已為秦王所見。此時荊軻站在案前,秦王坐在案后。秦王既已見匕首,荊軻右手順勢拔出匕首,左手一把抓住秦王的左袖,秦王的衣袖甚長,因距離較遠,荊軻這一抓只抓住秦王的左袖,沒有抓住秦王袖中的臂膀。荊軻顧不了許多,右手急忙隔案舉匕往秦王身上刺去。秦王驚見匕首刺來,急忙起立后退,左手在袖內(nèi)往后一縮,匕首只割破了秦王的長袖。秦王乘機扯斷左手長袖,環(huán)柱而逃。跟著便發(fā)生了“王負劍”那一幕。
《史記》:“(荊軻)因左手把秦王之袖,而右手持匕首揕之。未至身,秦王驚,自引而起。袖絕,拔劍。劍長,操其室。時惶急,劍堅,故不可立拔。荊軻逐秦王,秦王環(huán)柱而走。群臣皆愕,卒起不意,盡失其度。……秦王方環(huán)柱走,卒惶急,不知所為,左右乃曰:‘王負劍!’負劍,遂拔以擊荊軻,斷其左股。荊軻廢,乃引其匕首以擿秦王,不中,中桐柱。秦王復擊軻,軻被八創(chuàng)。”
何謂“王負劍”?自從秦始皇一號銅馬車出土后,對王負劍的解釋,又多了一個實物論證的根據(jù)。因為銅馬車御者把長劍佩在后背腰間(見圖一,插圖篇,A1),論者據(jù)此認為,那就是秦王的佩劍方式[3],而“王負劍”就是指把劍從身后拔出。具體的方法是:(一)左手伸向身后,抓住劍鞘下端,把劍由腰后斜向左肩上方推。(二)左手繼續(xù)推劍使劍莖在左背后升高超過左肩,右臂橫過頸前,用右手握住左肩后上方冒出來的劍莖。(三)上動不停,右手緊握左后肩上方的劍莖,左手緊握在背后劍鞘的下端,雙手上下用力把劍拔出。
上述拔劍出鞘的方法,不但非常繁復,而且無法實行。秦王的劍串掛在劍帶之上,而劍帶則緊束于腰間,即使秦王站立不動,也無法以左手抓住掛在后背的劍鞘,順著背部,把劍莖推到左肩之上,何況當時秦王正處于惶急奔逃之中。此外,如果劍莖已在右后肩上方,再用右手把劍從右后肩向右拔出,是可行的;但用右手曲過頸前,把在左后肩上方的劍拔出,是個極危險的動作。用此法拔劍,劍一出鞘,那鋒利的劍刃離頸側(cè)大血管只有毫厘之差,在奔跑晃動之際,秦王必會未傷人先傷己,甚至血濺當場,刎頸而亡。劍是雙刃兵器,在頭頸肩間揮舞時,要特別小心,所以劍術(shù)中,有“劍不過腦”的用劍原則。
要弄清楚何謂王負劍,首先要了解秦人是如何把劍佩在身上的。參考一號銅馬車御手的佩劍,可以看出,秦劍劍鞘外側(cè)有一劍帶環(huán),此環(huán)古代稱為“璏”,本文稱之為“劍帶環(huán)”。秦人把劍帶穿過劍帶環(huán),把劍懸掛在劍帶上后,再把劍帶繞腰部一周,在腹前打一個花結(jié),把劍佩掛在左側(cè)腰間。劍帶系好后,劍鞘上的劍帶環(huán)朝外,劍鞘緊綁在劍帶之內(nèi)。秦人的劍既是經(jīng)由劍帶環(huán)懸掛在劍帶之上,所以劍可以沿著劍帶前后滑動。以正常狀況,劍掛左側(cè)為例,劍可以掛在從腹前起,經(jīng)左腰側(cè),到后背的劍帶任何位置上。至于劍應佩掛在劍帶何處位置,則視當時的情況而定。
以出土的兩輛銅馬車御者佩劍方式為例。一號銅馬車是立車,是出行時的開道車。馬車用的是木輪。古代車輛沒有避震設(shè)備,道路崎嶇不平,有時甚至連路都沒有,車輛行走時,顛簸非常。御者如果把長劍佩在左側(cè),長劍將以劍帶環(huán)為支點,劇烈晃動,上端劍把在臂彎之內(nèi)上下振動,敲擊著御者手臂身軀,下端劍鞘則敲擊著御者腿部及周圍車上裝置,嚴重妨礙御者駕駛操作。于是御者把備而不用的長劍,從左腰側(cè)沿著劍帶推到后背。也就是說,一號銅馬車御者把劍掛在后背腰際(見圖一,插圖篇,A1),是一時權(quán)宜之計,不是常態(tài)。細看御者佩劍,可以看出,一號銅馬車御者懸掛在腰背的劍,是由左上往右下斜掛的。這正可證明此劍是由左腰側(cè)平移到后背;平移后,劍還保存著懸掛在左腰側(cè)時的斜掛角度。
一號銅馬車御者的劍為什么可以備而不用,推到后背呢?這是因為馬車出行時,四周有衛(wèi)隊保護,在正常狀況下,御者只需心不二用,全神貫注在駕御上便可,馬車的安危全由衛(wèi)隊負責,御者不必動用兵器。唯有在危急情況下,如衛(wèi)隊已無力保衛(wèi)車駕的安全,敵人或刺客已近身攻擊馬車;御者才需要動用兵器,拔劍參戰(zhàn)。
二號銅馬車是安車,是主人出行時的座駕,御者更要專注于駕駛,沒有參加戰(zhàn)斗的必要,所以只佩短劍足矣。古人席地而坐,兩腳著地,坐姿有三:兩股貼于兩腳跟上為坐;股不著腳跟為跪;跪而聳身直腰為跽。二號銅馬車御者席坐在墊子之上,減緩了震動,不論是坐、是跪,還是跽,短劍輕靈短小,長度都不至于會敲擊到御者手臂或身軀,因此,御者不必移動短劍,就把它掛在左腰側(cè),不會礙事。
同理,戰(zhàn)車御者的佩劍方式,應與一號銅馬車(立車)御者相同,也是把劍掛在腰后背的。戰(zhàn)車御者的安危,則由身旁的車士負責,只有馬死車毀,或車士受傷戰(zhàn)死的狀況下,他才拔劍自保,參加戰(zhàn)斗。
至于一般士人貴族,在正常狀態(tài)下,劍應是佩在左側(cè)腰際的。佩劍主要有兩個目的:一是用于戰(zhàn)斗,另一是身份的表征。用于戰(zhàn)斗固然應佩在左側(cè),以便于右手拔劍出鞘。用于表明身份,更應佩在左側(cè)明眼處,使人一望便知,若把長劍藏在身后,就失去其意義了。戰(zhàn)國曾侯乙墓出土的編鐘支柱武士像,全都是左腰佩劍的[4]。
當荊軻獨自一人上殿時,坐在案后的秦王,是否把長劍佩掛在后背呢?肯定不是!秦王席地而坐,如果秦王和一號銅馬車(立車)御者一樣,把長劍佩在后背,便無法坐下了。那他是和二號銅馬車御者一樣,把劍佩在左側(cè)嗎?也不是,秦王的劍甚長,有異于安車御者的短劍,如果佩在左側(cè),也是無法席地而坐的。那么此時秦王的劍佩在哪里呢?秦王在坐下之前,應是把佩在左腰側(cè)的長劍,沿著劍帶拉到腹前,席地而坐后,把長劍橫靠在腹前左腿之上。
荊軻把地圖卷軸放在秦王案前,慢慢打開,圖窮匕見,秦王驚起,扯斷衣袖,急忙拔劍。如上所述,秦王席地而坐,長劍橫放在腹前左腿之上,他匆忙間自引而起,心慌意亂,忘卻把劍推回左側(cè)腰際原位,長劍還是懸掛在腹前。他驚慌失措之下,急忙拔劍,左手約略抓住劍鞘的中段,右手抓著劍莖,往右用力一拔。現(xiàn)在的問題是,秦王這一拔,能拔出的劍身有多長呢?這得要視秦王佩劍劍身的長度,和秦王的身材而定。
秦劍最大的特征是劍身特長。早期的青銅劍都很短,如西周的劍,長度多不超過四十厘米。到了春秋時代,劍長大抵都在六十厘米以下。戰(zhàn)國時代,一般劍也不過七十厘米左右。但秦劍長度竟超過九十厘米。秦王身材史無記載,太史公對身材異常的人,往往會加上一些描述,如“籍長八尺余”,“晏子長不滿六尺”等。但他對秦王,除了提到蜂準、長目、摯鳥膺、豺聲等特征外,對他的身材并無特別的記載。
我們可以假設(shè)秦王是中等身材,身高約一米七〇厘米左右,臂長約八十厘米,頭部到腰際約七十厘米。根據(jù)兵馬俑出土的秦劍估計,秦王劍的長度約為九十五厘米,劍身約七十三厘米[5]。經(jīng)簡易的幾何運算,估計秦王這一拔,拔出劍身的長度約為四十四厘米;也就是說,劍身約有二十九厘米在劍鞘內(nèi)無法拔出,所以“劍長,操其室”。又因青銅硬度頗高,無法把劍身彎曲拔出,所以“劍堅”“故不可立拔”。作者的描述有很合理的科學性。
從圖窮匕見起,秦王在短時間內(nèi),完成了閃避、起立、斷袖、奔逃、拔劍等動作,可謂身手不凡。秦王出身王族,必常佩劍。他生于亂世,童年寄人籬下,飽受欺凌,登位后又逢宮廷內(nèi)亂,世情險惡,雖屬至親,亦不可信任,為求自保,定然練過劍術(shù)。只是秦王大概和一般人一樣,很少會去練習那拔劍技術(shù)。秦王登基后,更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練劍時,早已有人把劍解下,拔劍出鞘,雙手奉上;他哪里會想到,拔劍時,劍應佩在何處,手應握在何方?
左右見秦王心慌意亂,六神無主,繞柱而逃;于是高喊“王負劍”。什么是“王負劍”?“王負劍”就是提醒秦王,把掛在身前腹部的劍,負在左側(cè)腰部。也就是說,叫他握著劍鞘上的劍帶環(huán)部位,把劍由腹前沿著劍帶向左后推,把劍回復到原來的正常佩劍位置,背負在左側(cè)腰部。如此一來,即使劍長一米,亦可以輕易拔出了。
把劍掛在左腰側(cè)是拔劍的標準位置。無論是坐下前把長劍拉到腹前的秦王,還是為求便于駕駛而把長劍推到背后的立車御者,拔劍時,都要把劍回歸到左腰側(cè)正常位置,才能拔劍出鞘。
秦王聽見左右高呼,回過神來,左手把劍拉回左腰側(cè),右手拔出長劍,回身與荊軻搏斗。這一場搏斗,作者雖只用了六句,區(qū)區(qū)二十七個字(“遂拔以擊荊軻,斷其左股。荊軻廢,乃引其匕首以擿秦王,不中,中桐柱。”),但寫得驚心動魄,而且句句合乎匕劍相搏之道,值得一提。
荊軻手持匕首,見秦王拔出長劍,毫不猶豫,舉步便向秦王貼身沖去。尺有所短,寸有所長,荊軻這一沖,用的是短兵長用的戰(zhàn)術(shù)。“短兵長用”,意指用短兵器之長,攻長兵器之短,持短入長,悠忽縱橫,荊軻只要沖入長劍之內(nèi),與秦王貼身相搏,秦王的長劍便失去威力,荊軻的短匕便可展其所長。不料荊軻才舉步,秦王的長劍已朝他腿部刺來。秦王顯然熟知用劍之道,以長劍對短匕,須拒敵于長劍之外,而劍走輕靈,以劍制敵,首攻對方四肢,只要敵方手足受創(chuàng),無力再戰(zhàn),便可為我所乘。就此一事件看來,秦王政無論武功和膽識都比他的曾祖父強。當年澠池之會[6],為報“(秦王)令趙王鼓瑟”之辱,文弱書生藺相如請秦王為趙王擊缻,秦王本不肯,但藺相如只說了一句:“五步之內(nèi),相如請得以頸血濺大王矣!”秦昭王馬上便為趙王擊缻。
荊軻自圖窮匕見、左手把秦王之袖、右手揕秦王之胸不成后,已知難以生離咸陽宮。兵貴神速,更何況殿下郎中已蠢蠢欲動,荊軻抱著同歸于盡的決心,眼見秦王長劍刺來,卻不閃不避,仍然往秦王貼身沖去,但求以淬毒匕首,刺上秦王一劍,便可完成使命。只是他低估了秦王長劍的威力,秦王長劍,鋒利無比,這一劍直透荊軻腿部筋骨,荊軻跌撲倒地,無力再戰(zhàn)。
短兵長用,除了沖入長兵之內(nèi)近身相搏外,還有一法,就是在長兵范圍之外,遠距離擲擊。只是這一擲極險,孤注一擲,如若不中,便得束手待斃。荊軻已別無選擇,短匕脫手飛擲而出。也不知是秦王身手了得,還是荊軻手法欠準,這一擲并未擊中秦王,匕首擊中桐柱。秦王驚魂甫定,余怒未消,沖步上前,對著手無寸鐵、已無力再戰(zhàn)的荊軻,連刺八劍。荊軻因缺少了一個得力副手,功虧一簣,未能完成使命。
《史記》記載荊軻謀刺不成,負傷后倚柱而笑,箕踞以罵曰:“事所以不成者,以欲生劫之,必得約契以報太子也。”事實上,他知太子丹已難逃殺身之禍,燕國亦將不保,想起太子當日的說辭,便說出這一番話,打算獨自一人攬起刺殺秦王之罪責,為太子脫罪,希望秦王能放過太子。這是他謀刺不成后,唯一能為太子做的事。只是這個說法或許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秦王,秦王明顯看出,在這場搏斗中,自始至終,荊軻都是招招奪命,舍身相搏,哪有絲毫生劫的打算。于是秦王大怒,立即命大將王翦攻燕。王翦大敗燕軍于當日荊軻辭行道別、那風蕭蕭兮的易水之側(cè),接著又攻破薊城(今北京市西南)。秦軍勢如破竹,燕王雖獻上太子丹的首級,亦難息秦王之怒。五年后,秦軍滅燕。
[參考資料]
1.司馬遷:《史記·刺客列傳》。
2.按此段不見于《戰(zhàn)國策》,應為太史公所補,當是太子丹提出刺殺計劃后,鞠武勸他的話。
3.黨士學:《秦陵銅車御者佩飾及“王負劍”考辨》,《秦陵秦俑研究動態(tài)》,2008年第一期。
4.譚維四:《曾侯乙墓》,浙江文藝出版社,2012年。
5.袁仲一:《秦始皇陵考古發(fā)現(xiàn)與研究》,陜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
6.司馬遷:《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