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藝術之路:陜北歌王:王向榮
- 霍文多
- 4993字
- 2020-08-25 09:26:28
鄉村戲臺
房子,是一位攝影師。他姓房,本名不必講了。房子是他的筆名。房子是70后,一直生活、工作在延安。但他作為一個攝影師,偏偏喜歡在榆林跑,尤其喜歡到榆林的鄉村跑。他拍攝了大量的照片,記錄了榆林當前農村的生活。有一年,他在深山里,拍攝的一組尚未通電的村民們的生活照,被《華商報》首先刊發后,當地政府很快解決了這個村子的通電問題。
房子不是記者,他只是單純地喜歡攝影。他并沒有想到自己拍攝的照片,竟能幫助村民解決實際問題。他事實上更多地喜歡拍攝同民俗活動有關的人像。他有些偏執。對于自己感興趣的民俗活動,諸如“放赦”——他曾連續數年,每年都要從延安跑到榆林輪流舉辦活動的村子里進行跟拍。
2010年前后,房子出版了自己第一部攝影集《最后的黃土地》(但這個書名并不準確,結合他的內容,其實應叫作“留住黃土地的文明”)。在這本攝影集里,有一幅攝影作品尤其讓人過目難忘。這幅照片——房子拍攝的是山村的一個戲臺,臺上正在表演的演員們都是古裝打扮,一看就是一場大戲,這也是一個正路的演出團體。但在臺下,僅僅坐了一位看戲的觀眾!
一臺大戲,一個觀眾。這樣的一張圖片,確實讓人感慨萬端。但這是一個事實。房子并沒有進行任何加工和處理,他只是真實地捕捉了現實當中的一個場景。
當然,面對這樣的情景,有人會擔憂,認為黃土地(具體說應是陜北)上的民俗文化會由此衰落、消亡。但假如聯系過去,并加以比較,就會發現,任何一種文化,即便是草根文化,其實都有著自身頑強的生命力。一種文化即便經過強力撕裂、摧毀,仍然會在一片廢墟之上再次生長。這種文化的生命力必然也會在個體身上得以充分體現,并得以傳承與弘揚。
由此就要繼續說到王向榮的故事。除了唱歌,王向榮年少時,對于舞臺表現出來的興趣與迷戀,至今是王尚榮和村里不少人津津樂道的一個話題。
同陜北的其他地方不同,府谷(包括神木)一帶,由于鄰近山西河曲——被譽為“二人臺窩子”,即便如馬茹圪垯這樣的偏僻小村子,王向榮的長輩們,到了冬天,農閑時間,也會自發組織幾人,自彈自唱,自娛自樂一番。
王尚榮記述:“向榮六七歲的時候,父輩們天天晚上‘耍絲弦’,演奏二人臺曲牌,有時‘打坐腔’,有些人順口隨著曲調唱幾段二人臺,就算是‘鬧紅火’了,向榮跟著我每場必到,久而久之,音樂的火花在他幼小的腦海里碰撞,從而潛移默化形成了向榮對二人臺藝術的偏愛?!?/p>
接著,王尚榮具體憶述父輩們的專長道:“父親會吹笛子,會打霸王鞭。二爺爺彈得好三弦,四爹專長拉四胡。二爹在樂器上上不了手,專門負責端茶遞水,七爹比二爹稍強,都有兩下,但不精通,同樣很難上場?!?/p>
在當地,王向榮長輩們這種自娛自樂的表演形式,過去有“打坐腔”“打玩意兒”“耍絲弦”等不同稱謂,20世紀50年代初期由丁喜才命名為“二人臺”。丁喜才是府谷麻鎮人,年少時即隨家中長輩們四處賣藝求生,被譽為“丁家窩班”,從而練就了過人的技藝,可以自打揚琴自唱。1953年曾進京演出,在西北五省民間文藝會演中拔得頭籌,隨后受聘成為上海音樂學院教師。據資料記載:“二人臺”這種表演形式,最早形成發展于晉北、陜北、內蒙古西部沿黃地區,后流傳于河北、甘肅和青海等部分地區,在整個黃土高原分布甚廣。這種表演來自民間,形式原本十分簡單,不化妝,不表演,不需要舞臺,幾個人湊在一起,單純以器樂演奏一番,完全是自娛自樂。器樂一般是三弦、四胡、笛子、四頁瓦,這被稱為“耍絲弦”。后來,加入“霸王鞭”表演,被稱為“帶鞭戲”,俗稱“火炮曲子”,內容有《打金錢》《十對花》《牧?!返取A碛幸环N以說唱為主的表演,稱為“硬碼戲”,亦稱“文戲”,內容包括《走西口》《探病》等。
王向榮從小受到父輩們表演“二人臺”的感染,在成長當中,便主動地開始模仿。他回憶說:“家里有個瓷盆子,爛了。后來,只剩下個盆底子,扔在了院子里。但這個盆底子敲打出來的聲音,就像是鼓板,成了伴奏的好樂器。我們幾個孩子,趁大人不在家,就在炕上撐起被單子、鋪蓋,搭了一個‘戲臺’,唱著小戲耍了。有一天,耍得忘了時間,過了晌午,猛然想起父親就要回家,趕緊收拾鋪蓋,開門,亮窗,可是窯里黃塵籠罩,就像是起了‘大霧’,一時半會,哪能散盡?;锇閭兌寂芰?,我被父親逮了個正著?!?/p>
受到父親的訓斥,家里再不能耍,他們就將“舞臺”搬到了村子里。一幫小孩子,自己動手在村里搭了一個小戲臺。王向榮既是搭建戲臺的“主導者”,又是娃娃們臺上表演時的“導演”和“主角”。
但不論大小的舞臺,作為一個“演員”,總應有自己稱心的一件樂器。對此,王向榮回憶說:“我哥有個小手琴,他上學走了,我常偷偷地拿出來彈。后來,在村里來的貨郎擔上,我也用節省的壓歲錢買了一個小喇叭,能吹出‘哇嗚哇’這么三個音。”
時隔多年,村里有不少人對這個“舞臺”還留有一些印象。2009年,在采訪中村民王保師說:“他(王向榮)小時候,扎起個臺臺唱戲,搭起個窯窯唱!”
對此,王向榮回憶說:“村里有一個土臺子,空著了。我們幾個娃娃,把那平整了一下,打掃干凈,在上邊又栽了幾根樹桿子,耍的時候,再把家里的爛單子搭在上邊,就成了一個有模有樣的舞臺了。別人不用的破盆、爛碗,搜集到一塊,也能當器樂敲著玩了。在這個臺子上,我們表演‘二人臺’,也表演過‘晉劇’,表演當中,有時還能把大人們吸引住,一直看完我們的演出才走開?!?/p>
王尚榮對此的記述是:“那時向榮還不懂戲,年齡小了,就大膽學唱趙才茂主演的‘空城計”里大段的晉劇唱詞,但是他的腔調倒是有板有眼。有一天,我和村里幾個父老干完了地里的活,相跟著回家,到了村口,就聽到向榮正在‘土戲臺’上唱二人臺《打連成》。他唱:過罷大年頭一天,我和我那個連成哥哥去拜年,一進門把腰彎,哎了咿呀嗨……父老們說‘哎呀,丑丑唱得真好聽,調調高低適中,味道管夠’?!?/p>
在陜北,人口稠密或規模大一些的村落,會在村里建有戲臺,并在傳統的節慶活動中,邀請戲班子演出。但馬茹圪垯不具備這樣的條件——包括周圍幾個村子都沒有戲臺。距村民們最近的看戲場所是新民鎮。
王向榮當時掌握的一些晉劇,正來源于戲臺,來自于他愛看戲,是個十足的“小戲迷”。對于童年最初在鎮子里看戲的情景,他還有一些記憶:
“四五歲時,第一次到鎮羌看戲,我媽抱著我,看歷史劇,看晉劇。”王向榮回憶說,“鎮羌過去有二十七座廟。聽老人們說,老以前一連唱過四十天的大戲。”
晉劇在陜北地區習慣上稱為“山西梆子”,影響十分廣泛,是最受當地人歡迎的一個劇種。過去有“小廟唱小戲,大廟唱大戲”的說法。大戲一般專指晉劇、秦腔。另有一句俗話說“看大戲,跑斷腿”——這是指大戲少見,要看一次并不容易。
“有一年,那時向榮還是個小孩,跟著他嫂嫂到四十里外的孤山鎮去看戲,看完后不吃不喝,再返到距離孤山二十里的朱家茆——他嫂嫂的娘家那里住下來才吃飯。第二天返家,兩天時間,來回往返一百里,不說餓,也不說累,只要能看上戲,他就高興得眉開眼笑。”王尚榮記述。
但凡聽到哪里唱戲,只要步走能到了的地方,王向榮常會追著攆著去看。同王尚榮記述的這次類似,另一次,王向榮事先聽到二姐說三道溝要唱戲,同樣是攆著去看了,看罷就返家。三道溝雖然距離馬茹圪垯也就三四十里的路。但大多路段人跡稀少,十分荒僻。由此可以看出他對看戲癡迷到了何種程度。
遠處的戲要去看,近處的戲更不能錯過。有一年正月十五,新民唱大戲。那天一早,不巧下起了雪,哥哥和幾個伙伴要去看戲,可王向榮年幼,父母擔心他的安全,不愿讓他去。王向榮不情愿,他們前腳走,他就在后腳偷偷跟著?!拔也桓译x得太遠,那會山上還有狼了。我也不敢靠得太近,怕被他們發現,把我攆回來?!蓖跸驑s說。
十里山路,要翻一架山,要過一條河,直跟到了鎮子里,王向榮都沒被他們發現??赐暌粓鰬?,王向榮才突然現身站到了哥哥的面前。王尚榮大吃一驚,問:“你怎么來的?”
“跟你們來的?!?/p>
“那我怎么沒有看見你?”
“我躲著了?!?/p>
“大大知道不?”
“我沒說?!?/p>
“媽媽曉得不?”

鎮羌堡一角 2012年
“不曉得。”
“……”
王尚榮問明情況后,雖有不少顧慮,也只得無奈接受。但讓他尤其嘆息的是——王向榮穿的布鞋,被雪水浸濕,張開了大口子,幾個腳趾頭都裸露在了外邊。“我心里酸苦交織,百般難受。那時我也年紀小,全身上下不裝一分錢,沒有能力給弟弟買飯吃!更不用說買其他的東西了……”王尚榮憶述。
王向榮那會懂得了害羞??磻驎r,不想讓別人注意到他的腳趾頭,就盡量往里摳,不讓露出來。但是天凍,鞋濕了,腳趾頭凍得紅腫,沒有知覺,他想摳也摳不住,就只得一邊盯著戲臺,一邊還要在腳上用心思。注意力分散,看戲也看不好。好在到了晚上,戲臺下的火塔點燃了,腳暖了,身體也暖了。坐在火塔前看戲,才真正是一種享受。
這時,假若戲臺上點亮燈籠,再飄上點雪花,那就更美了。就如二人臺《掛紅燈》里所唱:
正月十五雪打燈,
紙糊的燈籠掛在門前。
風刮燈籠,
突嚕嚕地轉。
越刮越大,
越大越刮,
越大越轉越好看。
……
這天看罷夜戲,又趕了十里山路,一路上由于下雪路滑,跌跌撞撞,回到家已經半夜了。平時很少發火的父親,這次是勃然大怒,不等他們喘氣平息,就訓斥道:“你們是不是把戲子送走了才回家???!那不如跟上去算了!”
母親心疼他們,一邊趕緊從鍋里端出熱飯一邊勸解道:“你要發火,也等他們把飯吃了再發吧?!?/p>
父親余怒難消,轉而指責王向榮的母親說:“你看你生的這些‘戲丁’!不吃不喝就為看戲,真沒有出息!”
“戲丁”這個詞并非王向榮父親的發明。但這里邊卻隱含著他強烈的情緒。王向榮父親走過口外,他見過過去“走口外”路上不少的藝人。這些藝人有的形同乞丐。他把他們稱為“吃張口飯”的人。
王尚榮從父親對藝人的態度上,轉變了自己的一些愛好,他說:“父親說過‘你們不要唱唱打打,唱戲社會上看不起’。他不愿意讓我們學習二人臺,更不讓我們多看戲。他這種思想對我影響很大,可是沒有影響到弟弟向榮……”
王向榮確實沒有受到影響。他回憶說:“新民鎮子上的戲,有時連唱三天,白天唱,晚上也唱。這三天時間,我第一天一早在家吃罷飯,就跑到鎮子看戲了??戳税滋斓膽颍龠B著看夜戲,第二天早上跑回家吃飯,吃罷飯又走了。連著三天,我只吃三頓飯,忍饑挨餓也要看戲?!?/p>
至于鎮子的戲臺為何會對王向榮有如此大的吸引力?這從王尚榮的一段文字里,或許會找到另一種答案:
鎮羌的正月十五鬧元宵,歷史久遠,形成定制。每年從十四日開始十六日結束,整整三天三夜。鎮子的街道中央用大塊煤炭壘成的“火塔”有七尺高,相距五十米有一座,順長擺滿了南北街。白天,各個“火塔”還披著用紅綠紙剪成的網格形的外罩,五顏六色,十分醒目。到了晚上,“火塔”點燃,火苗飛竄,不一會兒,沖天的火焰把一座古城映照得如同白晝。當地百姓把正月十五鬧元宵干脆叫“看火會”。這時候,各種文藝活動開場,有秧歌隊、高蹺隊、旱船隊、雜耍隊,載歌載舞的演出,讓人目不暇接。

晉劇演出 2012年
這期間,戲臺上的“二人臺”也要演三天,主角是當地著名的藝人孫斌、黨四毛、劉二流水……他們的表演鄉土氣息濃厚,說唱用的是方言,老百姓一聽就懂。
當然,王向榮此際在鎮子看到的戲,以及鎮子過節的氣氛,其實與王尚榮所述的已大為不同。
王尚榮所記述的——大體上是1960年前(或許再早兩年),自己在鎮子里看到的正月十五鬧元宵的場面。這時的鄉村文化還保留著傳統的風貌。而王向榮追著攆著看戲時,已到了1960年代初中期——這些戲同1950年代初中期民間文化比較,已發生了很大轉變,或者說是已經衰落。但他畢竟緊握住了這一根救命的“稻草”——即傳統文化的存續、余脈,從中開闊了眼界,并獲取到了自己需要的營養。
母親的言傳身教,鄉村濃郁的文化氛圍,父輩們表演二人臺的感染,癡迷于鄉村戲臺的演出,王向榮正是通過這些積累,逐漸豐富了自己的身心,并發現了自己真正的興趣所在,以至他后來對民間藝術自覺的追隨,實際上都與之前所受到的這些傳統文化的滋養有很大的關聯。
在此章節,將房子拍攝的一個人看戲的鄉村戲臺,與王向榮少年時癡迷的戲臺加以比較,兩者在時間上相差近半個世紀,原因雖然不同,但表現出同樣的衰落與低迷。目的在于揭示社會的變化,給文化造成巨大的災難與影響。
從這種變化當中,顯然既可以感到無奈與痛惜,但同樣也可以看到希望與火焰。作為一個人,就如王向榮一樣,即便出身草根,但面對時代的風雨,只要內心理想的火焰沒有熄滅,能夠確定自己的目標,找到自我,勇敢地朝著自己所選定的目標前進,即便是逆流而上,也終究會戰勝困難,取得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