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坐新干線來東京,辰村的菊乃都會感到某種緊張。這種緊張,來自進入一個看不清真面目的巨大都市時感到的不安。
和京都相比,東京大得離譜。光說人口,東京市區就是京都的十倍,再加上周邊城鎮,兩者差距將近二十倍。
不光是人口,車和樓房,也多幾倍。新宿的高樓,讓人感到像是到了國外,壓迫感十足。
不過最讓人困擾的,是東京的節奏之快。一下新干線,就像是被拋入一個喧鬧的巨大工廠正中央。
“車水馬龍,高樓大廈,也就是忙忙碌碌,熙熙攘攘。京都輕松淡定,好多了……”
菊乃心里想,不過,她并不是討厭東京。
越是龐大喧囂,越讓人想看清這個都市。
超過一千萬個鮮活的人在這里走來走去,這個都市一定潛藏著非同一般的魅力。
不過,這種想法是這幾年才有的。以前來東京也只是和店里的客人打個招呼,吃個飯。對東京來說,她只是一個游客,從沒想過要在這里住下,或是在這里工作。
忽然對東京產生親切感,是從和游佐親密起來開始的。
想到這里住著自己的愛人,以往匆匆路過的道路和樓房都變得親切起來。想到他會經過這條路進那棟高樓,就覺得一切都和自己有了關聯。
讓親切感進一步加深的,是到東京開新店的計劃有了眉目。
京都的料亭辰村,已經有六十年歷史。第一代店主是菊乃的祖父,他在現在的店址開了一家小料理屋。后來,到菊乃的母親阿留這一代,已經是一家初具規模的料亭。十五年前,母親病故,菊乃繼承了這家店。
在老店遍布的京都,六十年的歷史算不上什么。不過經歷了戰前和戰后的糧食困難時期,世事艱難,能生存下來,也是因為貫徹了自初代開始的“誠實本分”的經營方針。
這樣并沒有錯,不過,幾年前菊乃就對老店只注重守成的做法產生了質疑。
過去就不說了,近來世事日新月異,光靠守成,恐怕很難生存下去。
一直以來,盡管單個客人花費高,但因為客人總數少,總收入總是有限。在競爭這么激烈的時代,更不可能漲價。
要維持高級料亭的派頭,需要花費莫大的人工費。極端地說,一晚上就算只有一桌客人,廚師、女招待、跑腿的,都要一應倶全。包間的花和擺設也都要盡善盡美。
今后,只招待特定的對象,從商業上來說很難成立。
不過,也不能因此毀了辰村的老招牌。
能不能保持現有的傳統,嘗試開拓客戶層呢?
兩年前店里開始白天也營業,又做了吧臺,都是這種想法下的嘗試。
當然,設置了吧臺,也是參考了游佐的意見。
“從東京過來,沒有事先預約時,有了吧臺,就能自然地過來轉一轉……”
游佐這樣說了以后,她在入口右手邊造了一個能坐下七八個人的吧臺,意外地好評如潮,經常滿座。
“全是你的功勞。”菊乃感謝道。
游佐只有苦笑。
“改革的是你,還是你的決策正確。”
不管是誰的功勞,不知道怎么辦時有人可以商量,就讓人感到安慰。從去年年底,菊乃就準備開始更大的冒險:在東京開辰村的分店。這個念頭也是從游佐的一句話開始的。
“你也去東京開家分店怎么樣?”
剛開始,菊乃覺得這只是一個遙遠的夢。在京都都沒有開過分店,人生地不熟的東京,就更沒有條件了。
但是正好有一個不時光顧辰村的客人,告訴她自己在為東銀座一家新落成的酒店尋找和食區的入駐店家。
東銀座靠近中心城區,酒店一定是大企業經營的。
客人說,要是有意向,可以幫忙介紹。她和游佐商量,他馬上贊成。“這種機會很少,嘗試一下吧。”菊乃還有些猶豫,游佐繼續勸她,“干事業還是東京好。在酒店開店,會有很多客人來,名聲也會更大。”
不光是京都,包括大阪、關西一帶的經濟實力年年減弱,料亭的經營也日漸捉襟見肘。也正是因為如此,關西有名氣的料亭都在東京開了店,東京漸漸成了中心。
“我們這樣的店,會讓進去嗎?”
本來覺得不行,所以請介紹的客人去問,對方卻說,很歡迎辰村加入。大概是因為辰村雖小,卻是一家代代相守的老店。
菊乃正準備大干一場,卻聽說入駐權利金、保證金等加起來一共要一億五千萬日元,這下又出現了攔路虎。
早就聽說東京物價高,但沒想到高到這個地步。盡管對方給自己打了折扣,但還是需要從銀行借一大筆錢。
菊乃很是不安,再次跟游佐商量,游佐爽快地點了頭。
“那個地方,難怪要這么多錢。雖然現在看起來很貴,但萬一經營困難要轉手,也不會虧本,放心吧。”
原來如此,還有這層考慮。菊乃有了底氣,但借錢要有擔保人,菊乃正在猶豫,游佐主動提出:
“可以的話,我來當擔保人。”
“真的嗎?”
這樣一來,念念不忘打進東京的夢想就沒問題了。游佐做后盾,幫自己開新店,更讓她感到高興。
“店開了以后,就要經常去東京了。”
四月末,黃金周之前,菊乃來到東京,是為了簽訂最后的合同。
在東京,菊乃一直住在有樂町的T酒店。
城里并非沒有其他好酒店,主要是這里房間大,又好訂,離車站近,很方便。
進了房間,菊乃先和游佐聯系,告訴他自己到了東京。在丸之內的公司簽訂入駐合同時,正好有位曾經去過辰村的澤村常務,特地跑來打招呼,菊乃放心了。
“真的要多多拜托。”
簽完合同,菊乃松了一口氣。不過問題還在后頭。
酒店還在建設中,六月才完成,在這之前要決定內部的裝修細節,還要招聘新店的廚師和服務員。
菊乃去建設中的酒店看了一眼就前往筑地,到和游佐相約的藍松料亭見面。
在京都開料理店,本來應該吃夠了和食,不過到了東京,菊乃還是盡量讓游佐帶她去日本料理店,是因為可以借鑒同行的優點。
藍松和辰村規模差不多,蜷縮在筑地一角,卻風格獨具,恬靜風雅。
特別是今夜有一個靠里的包間“田舍家”空著,菊乃要了這個包間。
“正好,一分不差。”游佐看著手表說。
在藍松下車,正好是約好的下午六點。
“坐這邊,今天你是客人。”
游佐讓菊乃坐到背對壁龕的上座。
“這么尊貴的地方,不能坐。”
“沒關系,坐吧。”
“女人坐在這種地方太奇怪了,快換過來吧。”
兩人正讓著,老板娘來了。
“歡迎光臨,好久不見。”
這家店,以前游佐也帶菊乃來過一次,菊乃見過老板娘。她比菊乃稍微年長,有著遠超日本人的美貌,性格爽朗,三人相談甚歡。
“別爭了,遠來的坐下吧。”
老板娘似乎已經察覺到兩人的關系,一邊安慰菊乃,一邊讓她在上座坐下,斟上啤酒。
“那就不客氣了。”
一口喝下去,緊張感沒有了。
“這個房間真漂亮啊,是不是?”
田舍人家的風情,原樣搬進了這個房間,入口處有火爐,漆黑光潔的柱子,白紙門,和行燈渾然天成。上次來是另一個包間,菊乃第一次看到這個房間。
“一直聽說有這么一個包間,早想著來看一看。”
“多謝。每次看見您,都這么漂亮……”
老板娘接受了夸獎,看著菊乃。
“住在京都,我是不是也會變漂亮呢?”
“您別開玩笑了。”
菊乃穿著藍布碎花和服,系著白腰帶,有些樸素,反而與包間很相配。
“我明白游佐先生為什么老往京都跑了。”老板娘忽然想起來什么似的,輕輕瞟了游佐一眼,“不過,聽說您要在東京開店?”
忽然提到開店的事,菊乃吃了一驚,大概是在等她來的時候,游佐說的。
“我一竅不通,請多多指教。”
菊乃對這位東京的老板娘深深低下頭。
“東銀座地段好,沒問題的。”
“不過,是在酒店大樓里面。”
女招待把小菜和溫酒拿來,放在桌上,老板娘給兩人斟酒。
“最近這邊高樓也多了,我們家秋天就關門了。”
“啊,要搬去哪邊呢?”
“麹町。這里地方小,車也都不過來。不過,這個‘田舍家’會原樣搬過去。”
似乎不是因為經營不善才要搬家,菊乃松了一口氣。
“我還沒有在東京開過店……”
“酒店方面就不用擔心了,還有游佐先生幫忙,放心吧。”
“喂,又不是我開店。”游佐苦笑著對老板娘說,“不過,她真的是對東京一無所知,還請你多多照顧啊。”
“信得過的話,有問題隨時來找我。”
女招待來叫,老板娘告辭離去,房間里只剩兩人。
菊乃告訴游佐今天順利簽好了合同,向他致謝。
“多謝你了。”
“用不著客氣。”
“沒有你,我根本不會有來東京的勇氣。”
這是菊乃的真心話。
“你也成東京人了。”
“給你添麻煩了……”
“為什么?”
“我總是在東京,你會很困擾吧。”菊乃窺探著游佐的表情,繼續說,“不過,我不會打擾你的。”
“你想太多了。”
“是啊,話太多會招人嫌。”
游佐在東京的生活,菊乃并不清楚。她什么都想知道,又怕知道得太多。
“我到東京開店,應該會后悔吧。”
“為什么會后悔?”
“忽然這么覺得。”
盡管是喪氣話,菊乃還是說了出來。
主菜有烤鲪魚、油炸豆腐、土豆煮款冬。
似乎是為了配合包廂,特意選了農家菜,燉煮用了土豆,是關東菜。
“果然,關西和關東,食材和味道都大不相同。”
“關西不用土豆,用小芋頭。”
“客人都是東京人啊。”
菊乃似乎并不因為東京是大都市就承認東京口味。
“味道也稍微有點重。”
“那廚師也得請這邊的人了。”
“但是,京都料理辰村,到了東京,還得是京都風味吧。”
“被人說不好吃就難辦了。”
“這種人,就對他說:‘你根本不懂京都味道。'”
“怎么能對客人說這種話呢?”菊乃固執地說。
心高氣傲的菊乃,很難說出這種話。正是這種強韌,一直支撐著辰村。
最后吃了點米飯,結束的時候,老板娘又出現了。
“抱歉了,飯菜還合胃口嗎?”
“非常美味,多謝。”
菊乃禮貌地低頭致意,老板娘笑著點點頭。
看起來像是東京和京都兩派的老板娘在互相打氣,但其中一個一翻臉,馬上就會反目為敵。
女人的親熱之中總是藏著風暴,妖媚而可怕。
游佐并不討厭看見女人這副模樣。也許會被人說趣味低下,不過他覺得這種緊張感中,女人看起來最美。
飯后吃完小豆湯,車來了,兩人站起身來。
“我要是能有間這么漂亮的房間就好了。”
菊乃再次回望包間。只是租了酒店一隅,似乎無此可能了。
“別浪費了,有吧臺和桌子就行了。”
開了這么多年店,菊乃仍有不計成本追求夢想的傾向。造京都店里的吧臺時,也不滿足于一塊扁柏板,而遠遠超出了預算。
這次開店,裝修基本全是借的錢,讓她放手干不知要花多少錢。
游佐是出版社第三代社長,常被說是“大少爺”,就算在這樣的游佐看來,菊乃也多少有些危險之處。
“別忘了,要招徠更多的客人。”
老板娘和女招待目送他們走出藍村,已經晚上九點了。
從筑地出來到晴海大道,前面銀座的燈光亮了起來。
“再去個什么地方吧。”
游佐有時會到銀座喝酒。之前菊乃來時也帶她去過俱樂部。
但是,菊乃問了另一個問題。
“三田離這里遠嗎?”
“遠倒是不遠……”
“我想去看看,想下次去租公寓。”
“在三田?”
“之前稍微看了一下,不知道你怎么想。一起去看吧?”
游佐沒有異議,只是菊乃連這都已在進行之中,他倒沒想到。
“請誰找的?”
“今天簽合同的時候有位房產公司的人在,對方說可以帶我去看。”
不愧是專業人士。不過,菊乃答應得也太爽快了。
“還沒定下來吧?”
“還沒有,可以的話,希望明天回去前定下來……”
“太著急了。”
“以后要經常來東京,每次都住酒店,總覺得心不定。”
游佐吩咐司機去三田,又問菊乃:
“看過別的公寓嗎?”
“多看看會好些嗎?”
游佐又吃了一驚。在這么大的東京,要租公寓,只看一間就決定,也太大膽了。
“不過,到處都差不多吧。”
“你很滿意那里嗎?”
“安靜又漂亮,我覺得差不多。你還滿意的話,我就定下來了。”
在昏暗的車中,游佐感受到身邊菊乃的體香。
“你對三田熟悉嗎?”
“以前……”
游佐上的大學在三田,對那邊曾經很熟悉,最近完全沒有去過。
“好像是在伊皿子前面一點。”
“是很大的公寓嗎?”
“還在前面一點。”
菊乃靠房產中介給的地圖指路,其實是過了三田的坡道往伊皿子去的半路。
雖然是晚上,但因為白天來過,管理員給了他們鑰匙。
房間是四樓的3LDK,有二十坪,中央的客廳很舒適,飯廳也寬敞,很方便。陽臺是西南朝向,前面是掛地,沒有什么人家。
“這下面是什么,你知道嗎?”
“不是空地吧?”
“是墓地。”
仔細看,夜幕下確實能隱約看見塔形墓牌。
“這一帶以前就有很多寺院。”
“所以,這邊也沒什么高樓。”
“不過,不害怕嗎?”
“旁邊住著這么多人,有什么好怕的?”
雖說是墓地,但前面能看見街燈,大路上深夜也有車輛來往。
“左邊的大樹是櫻花樹。”
菊乃指的方向,有一棵枝干茂盛、似要覆蓋墳墓的大樹。花已開盡,嫩葉正發。
“櫻花樹下,果然埋著尸體啊。”
“聽誰說的?”
“涼子說是你說的,很是感慨。”
“倒沒什么好感慨的……”
“今年來不及了,明年春天看這棵櫻花,應該很美。”
半個月前,和涼子一邊看著櫻花,一邊談到尸體,這次菊乃又準備住在看得見櫻花和墓地的公寓,游佐感到有些陰森。
“看來你準備租這里了?”
“你不喜歡?”
“那倒不是……”
“租金是三十萬日元,在東京不算貴,中介說。”
確實,在這里這么大的公寓要這個價。
“租好房子就安心了,涼子來也能住下。”
“涼子也要來東京嗎?”
“我在京都離不開的時候,就讓那孩子替我來。”
游佐想起了涼子的話:“帶我一起去看櫻花吧。”后來不知她怎么樣了,一直猶豫著,也沒有聯系。
“你覺得這房間怎么樣?”從陽臺往房間里走,菊乃再次詢問,“再看別的,應該也都一樣吧。”
“你喜歡的話,就定下來吧。”
“那,我就定下來了。”菊乃站在陽臺上,肯定地說。
“這樣,我就是東京人了。”
看了公寓,兩人去了銀座的俱樂部喝酒,回到菊乃住的酒店,已經是夜里十一點了。
游佐到京都,菊乃一定會來他住的酒店,菊乃到東京,換游佐來她住的酒店。
這好像是兩年來,兩人之間嚴格遵守的無言的約定。
現在,游佐也若無其事地和菊乃肩并肩穿過大堂,走向電梯。
“明天要早起嗎?”
“不用,和平時一樣。”
游佐的公司在神田,每天九點半左右上班。
“還是銀座客人多,熱鬧。”
“不過也不是所有的店都生意好。同樣在銀座,有客人愿意進去的,也有不愿意進去的。差別很大。”
電梯里沒有其他人,可以隨便說話。
“什么樣的店人氣旺?”
“氣氛好,老板娘值得信賴……”
“你喜歡那里的老板娘嗎?”
“哪有……”
“一眼就看出來了,藏也藏不住。老板娘一來,馬上就變溫柔了,就跟不認識我似的。”
今晚去的店的老板娘,游佐不算討厭。既然出了大價錢,當然要去有中意的老板娘的地方。
不過,這跟對菊乃的感情是兩樣的。對藍松那位,只是有好感,和菊乃已經關系匪淺,不是外人了。
“說了討人厭的話,原諒我吧。”
“哪有,哪有……”
游佐裝作慌張,其實心里很樂觀。
基本上,菊乃嘴上強硬時,心情都還不錯。在她趾高氣揚裝兇惡的時候,其實是在享受高昂的情緒。
最后即使吵架,只要一夜擁抱,所有的不快都會消失。吵架過后,菊乃反而燃燒得更熱烈。
有些急躁地,菊乃用鑰匙打開酒店房門,先走進去。
房間是雙人間,床邊有大沙發和茶幾。
菊乃一度把入口處和房間里的燈都打開,又都關上,只剩下墻邊的臺燈,喝了一口桌上的水。
“我有點醉了。”
“酒太烈了。”
在俱樂部,菊乃要了干白蘭地。
“你太壞了……”
正面看,菊乃的眼圈已經微微泛紅。皮膚白晳的菊乃,醉后紅暈總是從眼睛到耳朵,再到脖頸,慢慢擴散。
“不再喝點嗎?”
“不要了。”
“啊,只有我……”
菊乃準備拿起墻邊迷你吧的小瓶,被游佐攔住。
“不要了。”
游佐抱住菊乃的肩頭,把她轉向自己,緊緊抱住她。
“等等……”
菊乃輕輕側過頭,游佐不由分說地吻上去。
菊乃準備后退,背后已是墻壁,她只能像蝴蝶一樣被釘在墻壁上,嘴唇已被攫取。
游佐等她安靜下來,離開嘴唇,再次抱住她,空余的手已經伸向開襟。
最近,菊乃似乎嫌自己胖了,其實并沒有她自己在意的那么胖。幾分豐腴,反而更添嬌艷。
現在游佐摸到的柔軟肌膚,已經滲出些許香汗。
游佐的指尖鉆到她腋下,菊乃的上身止不住震顛,幾次以后,菊乃低語:
“放過我吧……”
游佐抱著菊乃帶她到床邊,兩人一同倒下了。
床鋪輕微回彈,游佐在菊乃上方,再次吻下去。
享受了柔軟的唇的觸感,游佐讓舌頭深入,菊乃的舌頭似乎已等候多時,纏了上來。
濕熱溫柔的觸感,使半月前見過的垂枝櫻,在游佐的腦海里復蘇。
顫動不止的舌,如垂枝櫻一般淫蕩。
不久,菊乃仿佛難以忍受般把嘴唇挪開,別過臉去。
瞬間,菊乃纖巧的脖頸靠近游佐眼前,黑痣浮現。
游佐以唇輕觸,想起涼子脖頸上也有顆黑痣。
只有入口的天花板上的小燈亮著。光亮被墻壁遮斷,照不到床邊。
在朦朧的光亮中,菊乃偷看躺在身邊的男人的臉。
他仰面朝天,只能看見鼻子和嘴唇的大致輪廓。下巴以下都在陰影中,接下來是寬闊的胸膛。
剛才,菊乃還把臉貼在這胸膛上睡著了。
感受到男人的強壯,睡得很安心。
和游佐相識之初,即使在身體相交之后,也沒有這樣安眠過。
半年、一年后,就能在男人的胸前自然入睡了。
是因為全身心相信對方了,還是因為緊張感消失了呢?
菊乃有時想到這一點,十分吃驚。自己的臉皮似乎越來越厚,令人不安。
不過,菊乃總是在游佐之后睡著。看見對方睡著后,才放心閉上眼睛。可以說,是適應了對方的節奏。
再次確認了男人的面孔,菊乃把額頭靠向他的胸膛。
去年春天,也是這樣偎依,游佐的手臂都麻木了。菊乃的頭,壓迫了他腋下的神經。
頭靠在他身上,他也能睡著,還毫無怨言,真是個寬容的人。
麻木很快好了,之后菊乃就避免壓他腋下,把頭靠在他胸前。這樣不會麻木,還能不時聽到對方的心跳聲。
游佐還在酣睡。
今天從早上起就開了很多會,忙完一天的工作來見菊乃,吃完飯去銀座喝酒,又熱情相愛。
一瞬間,菊乃覺得有小獸闖入自己體內,現在躺著休息的男人身上,已經沒有了剛才的勇猛。游佐發出靜靜的鼻鼾聲,菊乃挪動身體也絲毫不能影響他,可見已經精疲力竭了。
不過,菊乃并不嫌棄精力殆竭的游佐。
氣勢洶洶逼近時的游佐就不用說了,像小狗一樣乖乖休息時的他也很可愛。
應該說這種時候,才能感到這個男人被整個握在自己掌中,反而讓菊乃安心。
“要是能一直這樣就好了……”
不知是不是聽到了菊乃的低語,游佐肩頭動了一下,菊乃把頭挪開。
“啊,睡著了……”
是剛睡醒的慵懶聲音,游佐寬闊的上身側過來。
“一直醒著嗎?”
“剛醒。”
“幾點了?”
游佐越過菊乃的身體,看看桌上的時鐘。
“兩點……”
他似乎吃了一驚,揉揉眼睛,再看看時鐘。
“已經這么晚了。”
“睡得真香啊……”
游佐并沒有拜托菊乃叫醒他,她還是像在為自己找借口。
“應該早點叫醒你啊……”
“沒這回事,只是時間過得真快。”游佐看看房頂,似乎下定了決心,自言自語道,“起床了。”
菊乃沉默著,游佐輕輕吻上菊乃的額頭。
“沒關系嗎……”
朦朧中,游佐起床,尋找脫掉的衣物。
菊乃看著他的背影,說不出挽留的話。
一直以來,游佐必須馬上回去的時候,她都一句話不說,任由他回去。可以一起待到天亮的時候,她任他沉睡。來去都隨他自由。
但是,剛才他的話似乎包含歉意。
確實,菊乃還躺在床上,游佐要回去,她并沒有阻攔。
只要說一句“我愛你”,別找奇怪的借口,女方就會心平氣和。不過,左顧右盼找借口,倒不像平常的游佐了。
游佐開始穿衣服,菊乃準備起來,被游佐制止了。
“你躺著就行了。”
菊乃不理會,披上浴衣起床,撿起散落在地板上的腰帶和和服。
剛起床,游佐早已穿上襯衫,在化妝鏡前打領帶。
“明天你乘十二點的新干線回去吧?”
“是這么打算……”
九點鐘要和裝修的人見面,去簽好三田公寓的合同,然后回去。
“有可能會拖到下午一點。”
“沒關系嗎?”
下午四點鐘要在京都見融資銀行的人,趕不上的話就要遲到了。
“那這次沒有再見面的機會了。”
游佐已經打好領帶,梳理好頭發。
“早上再給你打電話。幾點好?七點還是八點?”
“都可以。”
菊乃疊好腰帶,穿好西服的游佐靠過來。
“不過,你還會來吧?”
“來是會來……”
“不過,你應該會很忙吧。”菊乃吞下這句話,游佐的手觸到菊乃的肩頭。
“再見面吧。”
“……”
“定下時間后,告訴我。”
游佐輕輕吻穿著浴衣的菊乃的耳垂。
“好好休息……”
說完,他轉身向外走去,在入口的小燈下,回過頭對她微笑。他拉開門走出去了。
深夜的酒店,能清晰地聽到他走過走廊的腳步聲。
菊乃等門外的腳步聲消失,進浴室沖澡。
洗了頭發,再把它吹干。
她橫躺在沙發上,開了電視,放的是過時的動作片,她看了一會兒就關了。
明天的事,在東京開店的事,還有許多要考慮,現在沒有力氣去想。
她無奈地打開冰箱,取出果汁,又改了主意,給自己倒了兌水白蘭地。
一個人自斟自飲,自然想到了游佐。
應該直接回家去了吧……
菊乃站起來,拉開窗簾,向外望去,深夜的街道上空無一人,不時有車影經過。
菊乃看著車燈的光,想起自己對游佐的家庭一無所知。
游佐是神田一家出版社的社長,算是個企業家,出版社出版女性書籍、文藝書籍等,種類繁多。菊乃曾經兩次拜訪出版社,也打過幾次電話。見過游佐的秘書,是一位姓藤井的女性。
但是關于游佐的家庭,她只知道他住在中央線的高圓寺,沒有去過他家。他有妻子,還有一兒一女,其他就一無所知了。
本來,游佐就從不提及他的家庭。菊乃問,他也只是勉為其難地吐露兩句,似乎并不開心。
菊乃一直覺得,他不想說,就不必多問,漸漸兩人關系越來越深,更加難以追問,直到今天。
她曾經若無其事地向陪同游佐的老職員談起游佐的妻子,對方只是說些不痛不癢的話,完全不得要領。
不知是游佐告誡他們不要細談,還是他們也不清楚。
最終,只能從游佐的態度來揣測,他似乎并不愛妻子,兩人也沒有大的爭執,也就是經歷了歲月后褪色的淡淡的夫妻關系。
不過,像今夜這樣,游佐急著回去,菊乃的想象就狂亂起來。
“該不是回去后還要對妻子盡義務吧……”
菊乃靠在沙發上,搖了搖頭。
“這種事……”
菊乃對嫉妒游佐妻子的自己感到十分厭煩。
“那,只是空殼……”
十年前,在祇園,一位老伎給她講過一個故事。
這位老伎曾和一個有婦之夫相好過,她從沒讓他在自己家過過夜。不管是半夜兩點還是三點,一定會叫醒他,讓他回去。
一般的女子都會想盡辦法留住男人,她卻從不留他過夜。
她嚴格遵守這個原則。有人問她,她苦笑著說:
“反正,回去的也只是空殼。”
菊乃覺得這是個恐怖的故事。
喜歡的男人就算回去,也只是被自己吸干了精魂的空殼。徒有其表、失卻其神的空殼,回去也無妨。
她能這樣斷言,是因為自信確實吸取了男人全部的愛。沒有自信,也說不出這樣的話。
吸取男人的精魂,讓他們變成空殼,這是女人的業。
菊乃覺得這故事很可怕,無法理解這女人的心情,無法理解她傾注在男人身上的執念。
不過,現在菊乃自然理解了老伎的心情。
意識到這個可怕的女人,實際已經占據了自己的內心,菊乃不禁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