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島村抱月于明治四年(1871)出生于島根縣那賀郡久佐村,本名為佐佐山瀧太郎。父親曾經營過一家礦石加工廠,但卻在抱月孩提時代失敗了。因此,抱月雖以第一名的成績從小學畢業,卻無法升入中學繼續就讀。當時的松江地區檢察廳檢察官島村文耕愛才,便以抱月去東京念書為條件,答應每月寄給他五日元。抱月答應了這一條件直奔東京,先是在東京物理學校、日本英語學院等處就讀,之后于明治二十四年(1891)進入早稻田大學的前身東京專門學校學習,并就此成為文學系第二期生。當時的教授陣容為坪內逍遙、大西祝、大冢保治等人。
明治二十七年(1894)七月,抱月從東京專門學校畢業。其畢業論文的題目是《論審美意識的性質》。這是一篇關于美學的論文,逍遙對這篇論文給予了很高的評價。據說當時逍遙就已經在心里把抱月視為自己的接班人。
抱月沒有辜負逍遙的期望,學業結束后即留校任教,并在逍遙主編的第一期《早稻田文學》上發表了各類評論文章,開始了其作為文學評論家、美學家的絢麗生涯,同時還在《新著月刊》上發表小說。他在畢業四年后的明治三十一年(1898)成為文學系講師,講授修辭學、中國文學史,西洋美學史等課程。
明治三十五年(1902),抱月赴英、德留學,三年半后歸國。為他召開的歡送會和歡迎會,均在當時位于芝公園的一流酒家紅葉館舉行。尾崎紅葉、小衫天外、國木田獨步、上田敏、德田秋聲、佐佐木信綱、正宗白鳥等明治時代具有代表性的眾多文人悉數出席。
當時在早稻田英語系就讀的生方敏郎在回憶當時的情景時盛贊道:
“我們這些學生當時就像期盼著從東方升起的太陽一樣盼望著島村老師的歸來。”
當時的抱月不啻早稻田英語系的希望之星。事實也是,歸國后的抱月相繼發表了諸多的論文和翻譯作品,并就歐洲文學及戲劇闡述了種種真知灼見。學生們對這位英才教授仰慕有加,贊曰:
“島村教授既聰慧又質樸,看上去光芒四射。”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抱月,卻未必擁有幸福的家庭生活。
早稻田畢業后翌年,抱月與為他出過學費的島村文耕的親戚島村市子完婚,并當了島村家的養子。當時抱月二十五歲,市子二十一歲,兩人相差四載。
抱月與這位妻子之間一共生養了四男三女,其中有兩個男孩病故。
市子原本出身于較為富裕的家庭,故而倨傲任性。她和抱月結婚與其說是出于愛情,莫如說是出于家庭淵源。正因為這種結合不過是一種形式而已,故此二人從結婚伊始感情就并不融洽。這種狀態在抱月赴國外留學前的一段時間里尤甚。抱月留學期間,市子因失眠和神經官能癥曾多次去醫院就醫。抱月回國后,市子的精神狀態依然如故。再加上孩子去世,導致夫妻關系愈加冷淡。尤其是死去的兩個孩子都是頗為優秀的男孩,這就更令抱月沮喪不已。
抱月生來寡言且性格內向,因此便和爭強好勝、對任何事情都喜歡刨根問底的妻子合不來。于是他便愈發變得郁郁寡歡。再加上孩提時代遭遇家庭破產,依靠他人的資助才得以繼續求學這一成長經歷的自卑感,導致其神態益發低沉抑郁。
對抱月而言,要想逃避家庭糾紛,學校是最好不過的避風港。在那里他只要認真講課、埋頭做學問,家里的一切就全都可以忘在腦后。
然而剛剛歸國之際曾被譽為“光芒四射”的抱月,兩年過后卻漸漸顯露出疲憊之色,授課時也漸漸欠缺了精彩。起初他還用朝氣蓬勃的聲音朗讀課文,講述一些和莎士比亞有關的歷史遺跡等,且其中還夾雜著他本人的文明史觀。可后來,他對待這樣的課程也漸漸馬虎起來,并動輒就在課堂上憋回險些打出的哈欠,“島村老師的哈欠”在學生中已經頗為有名。
本應作為心靈避風港的家,不僅使島村心神得不到安寧,反而使他神經脆弱,精神更加緊張。更何況當時抱月在工作中還遇到了一個坎兒。歸國后的抱月曾一口氣發表了《被囚禁的文藝》《參拜莎翁墓地札記》《路易王族夢軌跡》等論文。但自打開始研究自然主義文學論時起,他便開始感到迷茫,不知道自己將來是應該走評論家這條路,還是以作家身份重新啟航,抑或專心當個教授。在其后的歲月里,抱月開始懷疑自己作為作家的才能。他的看法大約是正確的,現在看他發表過的將近二十篇短篇小說,其實也并不怎么優秀。寫評論需要某種平衡感,相比而言,寫小說卻是一種需要自我陶醉的行當。由此看來,抱月比較適合搞評論。但是,搞評論也存在著下述問題——是以文藝評論為中心,還是向以包括美學在內的更為廣泛的文藝評論領域挺進?此外還有一條路可供他選擇,那就是跟著逍遙專心研究莎士比亞,并傾盡全力翻譯其作品。自不必說,其方向將要涉及從現代戲劇的開拓到劇本及導演研究等諸多領域,似乎無一不妙趣橫生,然而抱月對其中任何一項都沒有絕對的自信。
抱月可以說是位才子,但卻并不屬于開創性人才。他能夠很好地抓住對象并進行分析,但卻不能提出自己的獨到見解并將自己的見解強力推薦給他人。其歸國后發表的論文,說到家并未超出介紹外國文化、記錄自己見聞的范圍。當時去國外留學的人不多,因此他寫的東西還能夠說得過去。但若以現在的眼光來審視,他的某些研究成果則值得商榷。因此無論從褒貶哪種意義上講,他都是一位學者型人物,他身上兼容了知識分子的博學與聰穎,但缺乏創造出自己獨特成果的勇氣和行動力。
從這個意義上講,抱月就是一個典型的學府中人。與野放在外相比,待在大學這座圍城里更為安全,這樣其身上的缺點也就不會那么明顯。
他有時上課會遲到。走進教室后便懶散地打開書本,一邊用扇子遮住哈欠一邊授課。即便如此,抱月在學生中依然很受歡迎。有一次他一進教室就對大家說:“我今天累了,讓我先休息一下。”說罷就拄著講臺把手放在額頭上,做出冥思苦想狀。而有時他又會突兀地向學生發問:“研究文學到底有什么意義?”之后就靜靜地傾聽學生們發表議論。可以說正是他的這種貌似愁苦萬千的思索狀吸引了生性敏感的大學生。
如果說早稻田大學的坪內逍遙宛如一位嚴父,那么抱月就貌似與廣大同學有著同樣煩惱的兄長。抱月其人,與其說是一名教師,不如說是一個弱點隱隱可窺的普通人。即使他神情疲憊或者打哈欠時,身上也飄溢著一種知識分子獨具的百無聊賴的氛圍。他那弱不禁風的瘦削身材、謹小慎微的隱忍態度更是惹人注目。在出席文學系會議或是與學生們聚會時,抱月幾乎都是緘默無語。雖說擁有犀利的批評眼光和規劃能力,卻總是默默地傾聽大家的發言。直至最后對方發問,他才惜字如金地答上幾句。當后來他被文藝協會除名,一些年輕人追問其原因時,盡管抱月是當事人,卻也只是沉默無語,并不說上一句像樣的辯詞。當時聚集在一起的學生們感慨道:“每當看到老師那副令人心疼的模樣后,我們就想絕對不能棄老師于不顧,必須想方設法援助他。”
總而言之,抱月是一個把寡言少語發揮到了極致的人,并且和他身上散發出來的知識分子氣息以及百無聊賴的神態相輔相成。
對松井須磨子而言,抱月最吸引她的地方,就是其身上那股子頗具知識分子韻味的文靜勁兒。
文藝協會第二次內部觀摩會選擇的演出劇目是《玩偶之家》,這是挪威作家易卜生的作品。1879年(明治十二年)在哥本哈根首次公演后便風靡世界各地,引起巨大反響。
在劇中登場的女主人公娜拉是一個出生于富裕家庭的千金小姐,從小嬌生慣養,長大后嫁給了律師海爾茂。可是不久后丈夫即患病,為了讓丈夫換個環境療養,娜拉便借用父親的名義借了高利貸。雖說這種做法是出于對丈夫的愛,然而事情暴露后卻使丈夫失去了成為銀行行長的機會。失望的海爾茂斥罵娜拉道:“都是因為你,毀掉了我的一生!”聽了丈夫的這番話后,娜拉這才意識到在丈夫的眼里自己并不是一個獨立的人,而只不過是作為一個美麗的玩偶受到其喜愛而已。此后事件塵埃落定,海爾茂對娜拉柔情如初。然而娜拉已經不打算繼續留在家里了。她要先做人后為妻,于是毅然舍棄了丈夫和孩子離家出走。
這個劇本描寫的是一個拋棄了家庭和丈夫的女人,內容在當時來講具有難以想象的沖擊力。毫無疑問,此劇如果能在日本公演,勢必會在熱衷于女性解放運動和進步的文化人中間引起巨大反響。
文藝協會從明治四十四年(1911)九月二十二日起連續三天,作為內部觀摩演出,在實驗觀摩劇場上演了《玩偶之家》。自不必說,娜拉由松井須磨子扮演,丈夫海爾茂由土肥春曙扮演,導演和翻譯則是島村抱月。
對上次公演《哈姆雷特》并獲得好評的文藝協會而言,《玩偶之家》是現代話劇能否在日本扎根的試金石。也正因為如此,抱月才將整個身心全都傾注于此次舞臺演出。
排練伊始,他便對腳本從頭至尾精雕細琢,并對臺詞逐一進行確認修改。在書齋里翻譯出來的詞語拿到舞臺上由演員實際說出時感覺往往不盡相同。有的地方有畫蛇添足之感,有的地方則顯得冗長累贅。從娜拉和海爾茂的基本心理狀態到各個場景的感情遷移,抱月對劇本做了根本性的探討和修正。
當時的導演只是對作品進行解釋,對場面做抽象的說明,并不會對具體的動作或表情逐一進行指導。即便指導,也只是看著排練,做出諸如“這里的主人公感情上已經肝腸寸斷,你得演出那種狀態來”之類的提示而已。而演員在接受了提示后,便需要自己按照劇情要求拿出那種感情進行表演。說導演態度漠然并不為過,但這樣做反而能使演員更好地發揮自己的能力和創意。須磨子在表演任何一個場面時,都會一邊表演一邊在心中自忖:“如果這樣演的話……”當然,她根本不懂那些難以理解的表演理論,只是在表演時拼命將自己變成劇中的人物而已。值得慶幸的是,與前澤誠助的離異為其飾演這一角色提供了可資借鑒的實踐經驗。劇中的女主人公生活毫不困窘,只是為了自立這才離開了丈夫。這一點與當初須磨子和誠助分手時的狀態頗有相似之處。
然而《玩偶之家》要求須磨子在舞臺上從頭活躍到尾。
與《哈姆雷特》中的奧菲利亞不同,此次舞臺的主演是須磨子,因此其臺詞量相當龐大。
按規定,排練從每天上午十點開始,但須磨子每次都是提前一小時來到排練場地,一個人開始練習,而且并非只是背誦臺詞之類。每次的臺詞練習都與舞臺表演毫無二致,即按照“彩排”的規格進行排練。因此每次排練結束時她的聲音都會變得嘶啞。
她用了不到五天的時間就記住了所有的臺詞,到了大約第十天,她甚至完全記住了和她演對手戲的演員的臺詞。如果對方說錯了臺詞,她甚至可以不慌不忙地給對方糾錯。
當時并未規定排練時穿什么服裝。須磨子總是穿著一件褪了色的淺棗紅色禮服,在寬約十一米、進深約七米的舞臺上跑來跑去。前來觀摩的人剛開始還以為是個瘋女人在舞臺上到處亂跑呢。當須磨子大聲喊出臺詞時,她那夸張的表情和聲音甚至令一部分人忍俊不禁。然而人們立刻就意識到她是在專心致志地練習表演,并最終為其熱情所打動乃至流連忘返。
須磨子的熱情甚至感染了她身邊的其他演員,抱月亦然。
起初抱月只是在來大學授課時才順便到排練場指導一下。可是排練到中途時,他居然也從早到晚盯住排練場,腦子里裝的只有排練這一件事,甚至晚上躺在床上時也在考慮臺詞的長短啦、服裝啦、小道具啦,等等。而須磨子則更甚,有時竟然會在夢中說出娜拉的臺詞并且一躍而起。為了出色的舞臺表演,兩個人的熱情聚合在一起宛如烈火般熊熊燃燒起來。
但是,要將《玩偶之家》搬上舞臺還有一個難題,那就是在第二幕中占據著重要地位的“特蘭特拉舞”。沒有人清楚這個舞該怎么跳。抱月留學時雖曾一度觀看過這場戲的表演,但卻沒有自信親自編導這段舞蹈。如果該劇曾被搬上銀幕的話還可以看看電影,然后拿來模仿一下,可是卻沒有電影可資借鑒,無奈只好繞過,從第一幕一下子就跳到了第三幕。對該劇而言,第三幕才是娜拉出走的重頭戲。因此只要有了這幕戲,作品的大致輪廓也就具備了。不過突然跳過第二幕未免有些突兀,于是他們便想出了在第一幕和第三幕之間由抱月站在舞臺上講述第二幕梗概這樣一條權宜之計。
他們就是這樣迎來了首場演出。觀摩會場共有六百個席位,座無虛席。當然,其中大部分觀眾都是與戲劇有關的人士、報紙雜志記者以及早稻田大學的人員。
如果此場演出評價不佳,兩個月的努力就算打了水漂兒。因此,一向冷靜的抱月也感到有些緊張。
在此奉上川村花菱發表在《歌舞伎》雜志上的劇評摘要。
娜拉作為三個孩子的母親,身上常會飄逸出一種姑娘般的氣息。不過臺詞倒是相當清晰。令人深感快慰的是隨著劇情的發展,自己第一次聽到從日本土生土長的女優口中說出了如此自然的臺詞。當然,這應該是松井須磨子女士刻苦努力的結果。再有就是,我覺得自己搞不清島村先生和中村先生的導演力量在她的身上究竟起到了多大作用。首先,她的臺詞相當自然,表達方式符合劇情發展。不僅如此,其語言表述竟完全沒有出現已經在其他女優身上扎了根的那種令人生厭的臺詞朗誦腔。在這一點上她比其他任何演員都要勝出幾籌,并由此彌補了她表情相對呆板、動作深度不夠的缺陷。第三幕逼迫離婚那場戲亦然,劇本中臺詞的一字一句都力入其中,通過這種重要的臺詞表達方式使表演獲得了成功。因此,雖然表情和動作方面尚嫌不足,然而感情卻已經充分表達出來。(中間省略)再有,當時娜拉的心中充滿了一種既似溫柔又若悲戚且難以用語言表達的心情,在她懷著這種心境向迄今為止溫柔體貼過自己的丈夫表達謝意時,那場景不禁使人潸然淚下。原因之一就是須磨子女士的表演力所致。
這不過是一個例子而已。總體說來她獲得了好評,尤其是第三幕那場高潮戲,贊譽者最多,僅此一點就可以說演出獲得了成功。
不過想法乖僻的人無處不在,也有人對此次演出嚴加指責。諸如“扮演娜拉的須磨子無論怎么看都是一個日本女人,根本不像西洋女子”“雖說她有點才氣,但演技里混雜著不純之處,看起來輕浮”,云云。
可是前者的批評應該針對所有的西洋翻譯劇才是,因為那是所有話劇的一個基本通病。因此,只是用來指責須磨子則未免有些過分。而后者則可以說是評論者根據自己對須磨子和抱月之間的關系進行有失善意的推測后故意做出的惡評。
部分批評暫且不論,總體而言演出還是獲得了好評。帝國劇場再次提出了在劇場公演《玩偶之家》的邀請。
本來協會希望將此次演出定位于非公開性內部演出并對外公布,然而經過協商后,他們還是答應了帝國劇場的公演邀請。就這樣,繼《哈姆雷特》之后,《玩偶之家》也將利用帝國劇場的舞臺展現在觀眾眼前。
研究所創立不過剛兩年而已,因此這次公演無疑是令人瞠目的飛躍。然而結果卻是這次飛越成為造成嗣后協會分裂的直接導火索。
二
《玩偶之家》在帝國劇場的公演為明治四十四年(1911)十一月二十八日至十二月四日一周時間。角色分配與內部演出時一樣,娜拉由松井須磨子扮演,海爾茂由土肥春曙扮演,阮克由森英治郎扮演,柯洛克斯泰由東儀鐵笛扮演。導演當然還是島村抱月,只是此次重新加進了上次省略的第二幕。這幕戲中的“特蘭特拉舞”以前雖是難關,但此次劇團請來了一位名叫米克斯的外國舞蹈老師,在其指導下好歹算是解決了這一難題。于是從第一幕到第三幕,情節更為合理順暢,演員們對角色也更加精雕細琢,因此演出顯得比以前更加緊湊和完美。
不出所料,帝國劇場的公演引起了巨大反響。七天的演出,幾乎場場爆滿。演出結束后,協會立刻接到大阪中劇場和角劇場提出的各為期一周的公演邀請。
“長時間的對白居然一點都不令人感到厭倦。而那段舞蹈,即便我們這些并不了解正宗特蘭特拉舞跳法的人,也能夠真切地感受到舞姿有些走樣。雖然如此,在舞蹈表演者意識到這一點之前,須磨子扮演的娜拉一直毫不松懈地佇立在舞臺上。這一點殊為難得。日本的一般演員難以望其項背。”(《大阪朝日》)
“松井須磨子在全部三場戲中幾乎場場上臺而且臺詞連續不斷,觀眾不得不對她那旺盛的精力表示驚訝——居然能夠毫不松懈地一直表演到最后,而且臺詞清晰,表情鮮明。”(《京都日報》)
報刊評論無一不對她贊不絕口。
在東京和大阪的公演過程中,須磨子的舞臺表演態度幾乎始終如一、毫無二致。正如數年后人們所評價的那樣,“須磨子的演技無論是第一天還是最后一天,始終如一”。她的表演毫無松懈之處,宛若行駛在軌道上的列車一般準確無誤。就此,須磨子曾對記者說過這樣的話:“演員一旦站立在舞臺上,表演就不允許出現波動。”這充滿了自信的話語意味著她已經徹底熟稔了表演之道。
確實,須磨子的演技并非是靠小聰明或小才能學來的。那是她身體力行反復歷練的結果。演技已經滲透進她的軀體。當帷幕拉開后,其身體就會自然而然地活動起來,她的整個身心亦隨之完全變成了娜拉。而這位娜拉是須磨子和抱月共同創造出來的。后來曾有人說過“看著舞臺上的須磨子,就覺得恍若抱月在表演似的”。娜拉這個角色是他們二人合作的最初結晶。
在東京、大阪連續公演獲得了好評的基礎上,須磨子扮演的娜拉的人生態度,也成了當時人們的熱議話題。對于尚處在閉鎖的封建意識囹圄中的女性而言,離家出走的娜拉,無疑使她們聯想到了新時代的到來。婦女解放運動者們支持娜拉的人生態度,當時“逃離玩偶之家”“我們要做娜拉”等口號風靡一時。《青鞜》雜志社還以娜拉為題出了特集。娜拉為女性解放運動點燃了新的火種,而扮演娜拉的須磨子則給人留下了先驅者的印象。
須磨子就是這樣一舉成為話劇界具有代表性的一代名伶。文藝協會也確立了自己現代話劇的中心地位。
意想不到的好評使協會干勁十足,于是便在有樂劇場上演了蘇德曼的《故鄉》以及蕭伯納的《左右命運的人》和《回憶》等。尤其是《故鄉》,這出戲是協會自主經營推出的,一共上演十天。其中前七天的戲票更是以預售方式一售而空。總經費五千日元在演出的第一天就已全部收回,票房業績驕人。
文藝協會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在協會實驗觀摩劇場內小打小鬧的劇團了。眾多戲迷蜂擁而至,他們一邊喝彩一邊在口中不停地呼喊著“須磨子”的名字。文藝協會已經成為能與傳統歌舞伎抗衡的新型戲劇團體。
然而就在劇團如此昌盛的同時,協會也切切實實地開始向崩潰邁進。
其理由之一就是劇團在為廣大觀眾所喜愛并得到輿論高度贊揚后,演出中心自然而然地轉向了大劇院。于是以前曾在實驗觀摩劇場上演的那種質樸、短小的劇目就不再容易被搬上舞臺。反正是要公演,那就不如上演一些場面宏大、能夠吸引觀眾眼球的劇目。因此,演出計劃自然而然地開始重視大眾化,藝術性開始退居其次了。此外還有一個出人意料的原因,那就是以前不過是畢業于文藝協會的一介小演員,竟一不留神突然一躍成為大明星。劇團出了大明星對協會本身來說并非壞事,出了明星就能引來觀眾,劇團就可以獲益。可同時演員之間卻出現了差距。過去大家都是進修生,屬于同吃一鍋飯的伙伴,可現在卻分為明星和非明星了。明星自然就會受到優待,配角則勢必遭遇冷落。
雖說這是伴隨著協會的壯大遲早都會遇到的問題,可問題的出現卻未免太早。在協會和演員們都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的時候,他們就碰到了這樣一個大問題。
在人氣與實力全都出現了差距的同時,使問題更加復雜化的是協會成員們可以依靠演戲自食其力了。迄今為止,大家只是想學習現代話劇,做夢都沒想過要靠演戲養家糊口。大家篤信舞臺與神圣的教室并無二致。當他們得知演戲還可以賺錢后,思想便發生了變化,開始考慮如何把戲演得更加絢麗出彩,進而獲取更大的經濟效益。
在這一點上,與伴隨著經濟增長逐漸喪失了人際連帶關系的當代人相似。
總之這一傾向與逍遙倡導的“游于藝”以及其“藝術即認真”這一說教方針相悖。當然,協會成員全都立志要認真從藝,可其中卻摻雜進了收入與人氣等世俗雜念。這樣一來,團員們便自然而然地開始考慮怎樣才能一蹴而就。他們不再專注藝術造詣的提升,而只是一門心思琢磨著怎樣才能在觀眾中提高自己的人氣。
文藝協會的崩潰即濫觴于此。劇團的快速成長導致整體控制的混亂。逍遙再怎么收緊韁繩嚴加管束,也無法收攏團員們已經嘗到甜頭的心,不改初心難矣。
在《哈姆雷特》和《玩偶之家》的公演獲得成功時,人氣鼎沸的演員就是松井須磨子。在所謂話劇這個嶄新的領域里,她相繼成功地扮演了奧菲利亞和娜拉。尤其是娜拉,以新時代女性代表的身份受到世人矚目。
明治四十四年(1911)十二月,《玩偶之家》在東京的公演結束后,文藝協會立刻制定了一套新的、被稱之為“文藝協會技藝員規章”的制度。須磨子和森英治郎、加藤精一、佐佐木積等人一起被選為新的“技藝員”。所謂“技藝員”,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屬于準干部級別。這種做法表明在研究所內已經難以將所有成員都統一稱為一般“所員”了。
通過調整稱呼的方式對內部進行了一次掌控后,協會旋即于翌年,即明治四十五年(1912)五月在有樂劇場進行了第三次公演。公演劇目為蘇德曼的《故鄉》,依然由抱月擔任翻譯和導演。
這次公演與逍遙腦海中盤算的連續公演莎士比亞四大悲劇的方針相悖。逍遙并不情愿上演這個劇目。但是,《玩偶之家》的成功使劇團成員們產生了莎士比亞的古典劇目未免有些陳腐的感覺。意欲將精力集中于能夠引起現代人共鳴的新劇目的想法占了上風。逍遙雖為會長,卻也不得不服從大家的意愿。
《故鄉》的角色分配如下:主角瑪格達由須磨子扮演,施瓦策由土肥春曙扮演,馮?凱勒博士由東儀鐵笛扮演。雖說土肥、東儀等人已經是干部級人物,但顯而易見,這次公演完全要依仗須磨子的人氣。
須磨子不負眾望,此次的演技同樣獲得好評。
“須磨子扮演瑪格達比扮演娜拉時看上去更為風雅,并且舞臺規模也更大,充分展示了與時俱進的一代名伶風采。瑪格達既痛恨自己背負的義務和道德負擔,同時又對父親和妹妹溫情脈脈。須磨子得心應手地向觀眾展現了這兩個相互矛盾的側面。”
這是刊登在《都新聞》報上由伊原青青園撰寫的評論。伊原曾經是須磨子當初進入研究所時的國劇史老師。這位恩師使用了“名伶”一詞。僅此也可以窺見須磨子當時已經成長為一個何等大牌的女優。
翌月,協會又在研究所的實驗觀摩劇場上演了蕭伯納的《左右命運的人》。
協會當初的方針是僅在小劇院內表演藝術性強的作品,可現在卻變成了在大劇院公演的空當時間里在實驗觀摩劇場上演藝術性強的喜劇。該作品是由楠山正雄翻譯的一部獨幕劇,也是由須磨子擔綱主演。此次她扮演了一位長相古怪的貴婦人。
此次演出后出現了下述評論:“須磨子巧妙的臺詞功夫、豐富的表情,再加上那段將拿破侖一世搞得煩躁不安的表演讓人看得著實過癮。”(《中央新聞》)
但就整體而言,此劇反響平平,經濟上更是全面赤字。
當時無論是演員還是觀眾,興趣都已轉向在大劇院上演的大部頭作品了。
之后協會又帶著《故鄉》走上了奔赴大阪帝國劇場、京都南劇場和名古屋御園劇場巡演的旅程。
須磨子當時已經成為干部,雖說在協會的地位不過是技藝員而已,但實質上已經相當于劇團團長級別。《故鄉》本身又是一部以扮演瑪格達的須磨子為中心的舞臺劇,因此,幾乎所有的觀眾都是沖著須磨子而來。
這時不僅僅是大道具布景師、小道具布景師、攬客宣傳員等,就連研究所二期學員以后的人員也全都開始稱呼須磨子為“老師”了。不過她的同期同學卻怎么也叫不出口,還是稱呼她為“松井君”或“須磨子君”,尤其是和她同臺演出的東儀鐵笛和土肥春曙等過去曾是其老師的那些男人。然而這兩位專業演員現在也只不過就是烘托須磨子的配角而已。
不過,不可否認的是須磨子與他們之間在人氣上,當然也包括演技,已經拉開了距離。隨著公演的反復進行,差距就更加明顯。
就說后臺的演員化妝休息室吧,須磨子占據了其中最大的房間。不論朗讀劇本還是舞臺排練,須磨子不到就無法進行。
當然,熱衷于表演藝術的須磨子從不遲到,她總是先到劇場并獨自開始練習。對自己所扮演的角色,總是反復排練直到滿意為止。因此,即使排練搭檔覺得今天已經太晚想要回去,只要須磨子說上一句“還得練”,他們就不得不繼續排練下去。午飯也必須等到須磨子的排練結束后才能夠吃到口中。總之所有的排練均以須磨子為中心進行。
須磨子不僅僅是針對自己扮演的角色,對其他角色也會插嘴干預。雖說提意見是為了使演出更臻完美,可是受到其批評的人聽了以后卻心情不爽,有的人甚至還會怒火中燒,心想你又不是導演,憑什么多嘴多舌!不過卻沒有誰敢當面頂撞她。須磨子的意見并非毫無道理,倘若頂撞的話,反而會遭到她更為激越的斥責。
協會干部們對須磨子的寬容也益發助長了她的為所欲為。
早在排練《玩偶之家》時起,東儀鐵笛就開始主動接近須磨子了。
對東儀而言,須磨子最初不過就是個進修生而已,可現在卻成了與整個協會息息相關的明星。以如此心態再看她時,就覺得對方充滿了魅力。身為聲樂講師的東儀,在須磨子排練奧菲利亞發瘋并開始獨唱那段戲時,曾不離左右地對須磨子進行過單獨指導,因此對須磨子懷有一種特殊的親近感。須磨子在穿著方面本來就大大咧咧,即便在兩人夜間單獨排練時,她也毫不在意地敞胸露懷,張開雙臂盡情歌唱。而且排練結束后她就會一屁股坐到地上說“可累死我啦,老師,幫我揉揉這兒吧”,然后就把肩膀聳向對方。每逢此時,東儀都會感到困惑,可同時也樂在其中。當然須磨子也知道東儀對自己抱有好感。
須磨子是一個擅長利用各類男人的女人,她大體上懂得什么樣的男人應該采取怎樣的方法才能對自己有利。這是她的本能。東儀是協會干部中唯一諳熟現代音樂的人,也是與須磨子演對手戲的主要演員。把這樣一個男人拉攏在身邊不會有虧吃。因此,須磨子這么做并非出自愛情,而是工于心計。
然而男人卻不會這么想。東儀篤信須磨子之所以對自己舉止隨意,不外乎是對自己抱有好感。在排練《玩偶之家》中的“特蘭特拉舞”時,東儀始終陪伴在須磨子左右照顧她,因此他對須磨子有意在協會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協會里雖然也有很多男性,但東儀蓄著胡須,眉清目秀、鼻梁高挺,是個美男子。雖說土肥的相貌也很酷,可東儀卻不僅僅是長相,身軀也甚為偉岸,看上去風度翩翩。再加上他熱衷于當時令日本人耳目一新的西洋聲樂,屬于時髦一族。
明治四十五年(1912)三月,《玩偶之家》在大阪中劇場公演結束的那天夜晚,演員們邊走邊喝,漫步在大阪南區一帶。然而,回到旅館后的東儀卻潛入到須磨子的房間里。當時他們住在道頓堀附近的一家旅館內,演員們都是幾個人合住一個房間。因為須磨子是主角,又是女性,因此便與大家分開獨住一室。
東儀摸進房間時,須磨子換完睡衣剛剛鉆進被窩。聽到腳步聲后她問了句“誰?”東儀并不作答,宛若剪影一般猛地鉆進被窩抱住了須磨子。
“干什么呀……”須磨子叫出聲來,但她立刻就意識到對方是東儀。在平時排練或舞臺表演時兩人常有肢體接觸,因此從對方摟抱自己的感覺上她就知道那是東儀。須磨子做了反抗,可是借著酒勁兒東儀已經把整個身軀壓在了她的身上。正因為只是穿了一件睡衣,所以須磨子前胸裸露,粗壯的大腿暴露無遺。
“你這是怎么了……”
雖然已被東儀壓在身下,但當她知道那是東儀以后,莫如說比東儀還要鎮靜。
“是我,求你了!”
東儀將頭部埋在須磨子胸口上懇求道。那樣子可憐至極,哪里還有一丁點老師或協會干部的威嚴,簡直就像是一只偷食吃的賊貓,看上去就像少年一般遭人愛憐。
“喜歡!我喜歡你!”
東儀一邊囁嚅一邊將身體壓得更緊。
須磨子在內心思忖,自己如果想要尋求幫助的話,倒不是沒有可能。雖說房間不同,但日本的旅館不隔音,只要聲音稍大一點,就會有人跑過來幫忙。對此須磨子心如明鏡,但她并沒有忘記自己是扮演《玩偶之家》的主角明星。如果此時把人喊過來鬧得滿城風雨的話,東儀自不必說,自己也難以撇清關系。對男女之事尤為嚴格的坪內老師絕對不會聽她辯解,弄不好兩個人被勒令同時退團也未可知。
與其喪失自己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地位,還不如就隨了東儀方為上策。須磨子在內心琢磨著,若是換作他人則另當別論。可東儀嘛,就給他一次也未嘗不可。倒不是因為自己喜歡他,只是迄今為止他一直對自己關照有加。雖說借著酒勁兒鉆進自己的房間著實有些粗野,可他并不是一個本質上很壞的男人。當然,如果給他一次,今后他就習慣性地纏上自己固然令人犯難,但或許借此就可以利用他也未可知。
再加上那天須磨子多少也喝了些酒,整個身子疲軟無力,而且她很久都不曾被男人如此這般不容分說地摟抱了,因此只覺得體內的熱血直往上沖。
“不行啊,你走開呀!”
須磨子雖然反抗著,但那只不過是她已經決定把身體獻給東儀后故意做出的姿態。東儀用左手緊緊抱住須磨子的手臂和肩膀,用右手掀開了須磨子睡衣的前襟。慌亂的氣息呼呼地騷弄著須磨子的耳郭,可以感覺出東儀的手因為興奮正在顫抖。
既然敢于偷偷潛入房來做這種挑戰,無疑東儀已經做好了被開除的準備。與其說須磨子是被東儀其人所感動,莫如說是被他那冒著風險敢于挑戰的熱情打動了。當東儀知道須磨子并非真心抵抗后,便強行將嘴巴壓在須磨子的唇上,猛地做了起來。
須磨子默默無語,只是被動地接受著因興奮而失去了冷靜的東儀,莫如說是對東儀的一種慰勞。
這是須磨子與丈夫誠助分手兩年后的首次性行為。她全身大汗淋漓,但卻毫無愉悅感。
俄頃,事罷。東儀突然老實得跟個孩子似的。
“是我不好……”
見須磨子依然緘口不言,東儀說了聲“對不起”后,便逃也似的溜出了房間。可就在他走出房門返回自己房間的途中,卻與同是協會會員的廣田不期而遇。
東儀慌忙錯開了自己的視線,那態度分明意味著自己做了虧心事。
廣田將東儀深更半夜從須磨子房間倉皇走出的事告訴了同住一室的人。
“該不會是他偷偷鉆進了須磨子的房間吧?”
天亮以后,流言便在會員之間不脛而走。
會員之間的戀愛是明文禁止的。倘若發生了戀情,其中一方將被要求退出協會。這是逍遙定下的方針。
三
東儀好像在大阪的旅館里勾搭上了須磨子。這一流言在回到東京后更是傳得沸反盈天。要是東儀鐵笛的話,很有可能干出那種事;不,是須磨子勾引了他,云云。各種揣測紛紛登場。可兩個當事人卻態度坦然,一副佯裝不知狀。不過每當有人提起東儀時,須磨子便會不悅地扭過臉去。而東儀則在嘴角泛起一絲微笑,似乎想說你們愛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于是,人們根據二人的態度又是一陣胡猜亂想,什么東儀輕而易舉地就占有了須磨子,須磨子還在為此事怒火中燒呢,等等。
緋聞自不必說也傳到了抱月的耳中。
大阪公演之際,抱月實際上就相當于劇團團長了。如果東儀和須磨子的緋聞屬實,在風紀上是絕對不能被允許的。因此,作為負責人他必須對他們做出某種處理。
然而抱月只是陷入沉思中,并未做出任何決定,一如既往地表現出了那副知識分子所特有的消極態度。本來抱月就是一個不會大聲發火的男人,在指導排練時,會員們也只能通過他的表情和態度來揣測自己的表演是否正確。也就是說知識分子特有的曖昧氣質使他喪失了追究這一問題的魄力。
東儀是研究所設立伊始時期的講師,又是協會的干部。雖說抱月的級別相當于團長,但東儀的身份卻令他難于隨意追究。無奈,抱月只好將須磨子單獨叫到自己的辦公室詢問情況。這次談話也遠遠談不上追究,只不過是在談論其他事情時順嘴問了一句:“有這樣一種傳聞……”
須磨子立刻抿嘴一笑,說道:
“為這種事而神經緊張,這可不像老師您了。”
“什么意思?”抱月難解其中真意,臉上露出懵懂狀。須磨子突然端坐在那里,從正面直視著抱月。
“我對老師很尊敬。如此尊敬老師的我怎么會做出那么不檢點的事呢?老師難道不相信我嗎?”
僅此一句話便使抱月打消了追問的念頭。
抱月早就對須磨子懷有好感,何時開始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也許是從《哈姆雷特》公演時開始的吧。須磨子在排練時敞胸露懷,聲音高亢,身上總是穿著那件條格花紋銘仙綢和服,雙腳赤裸趿拉著木屐,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而那略顯高大的身材也給人以一種粗野之感。
然而一旦出現在舞臺上,其全身便會飄逸出一種平時無法想象的美。只要她一上場,舞臺頓時輝煌起來。有些演員排練時能力可以發揮到極致,可一旦站到舞臺上,卻只能發揮出七八成,有的甚至只能發揮出一半。反之,有的演員在舞臺上卻可以發揮出平時水平的百分之一百二十,甚至一百三十。自不必說須磨子屬于后者,舞臺上的她與平時相比看上去倍加耀眼。
抱月贊嘆須磨子飾演奧菲利亞時的演技,因此才又讓須磨子主演了下一部戲《玩偶之家》。要想詮釋一個從平穩小家庭出走的主婦則非她莫屬。當抱月有此感想時,須磨子就已經開始駐留在他的心中。
不過,在戀愛方面謹小慎微的抱月,以為自己對須磨子的興趣不過是建立在導演對主演女優的期待上而已,并無其他更深的想法。那當然是一種與戀愛無緣的情感。
但是,他越是拘泥于這種關系,就越說明他對須磨子是在意的。無論他如何試圖在心里做出牽強附會的解釋,然而戀情已經自然而然地溢于言表。直覺敏銳的須磨子在接到娜拉這一角色時,就已經看穿了抱月的心思。
島村老師對我有意……
一想到抱月此時正在舞臺一側緊盯著自己,須磨子就越演越起勁。
要說須磨子和抱月對對方的好感孰先孰后,應該說須磨子在先。這從須磨子為徒抱月為師這點看,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與令人畏懼宛若嚴父一般的逍遙及拼命想要出風頭的東儀或土肥相比,抱月總是顯得頗為低調。即便是在上課的途中,如果遇到他本人也搞不明白的問題時,他就會中斷授課并獨自沉思良久。有時還會顯露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一聲嘆息滿臉孤獨。那種充滿憂郁之感的知識分子氣息為須磨子所喜愛,想要讓自己不去關注他已經欲罷不能。
但是,抱月看上去只是一門心思做學問,對女人似乎不感興趣。那種專注的勁頭更能撩撥女人的心。
《玩偶之家》的公演結束后,須磨子突然變得大膽起來,在排練的空當時間里,她一屁股坐在鋪著地板的地上說道:“我說老師啊,能幫我稍微揉揉這兒嗎?”說罷就把肩頭伸向抱月。抱月有些躊躇,環視了一下四周后,遂靦腆地把手輕輕放在她的肩上。會員們佯裝不知,紛紛離開了房間。等到房間里只有他們兩個人時,須磨子更是敞開胸部說道:“我說老師,再用點力嘛!哦,就是這兒。”
為須磨子揉肩的抱月可以清清楚楚地從敞開著的領口看到對方渾圓的乳房。坐在地板上的須磨子將下半身的裙腳撩起,顯露出白皙的小腿。揉到中途時她還會說,“老師,您的手法真糟糕,揉的時候要這樣揉”,說著便反過來替抱月揉起肩來。
不過,這看上去就像是利用排練的空閑時間進行的一種天真無邪的戲謔,至少須磨子一直都是采取了這樣一種態度。
然而抱月卻做不到這一點,他觸摸著要比妻子年輕十歲的年輕女子的肌膚,甚至還窺見了對方的乳房。他無法輕易從陶醉中醒來。
不過,須磨子讓男人給自己揉肩并非只限于抱月一人,她也讓其他男人為自己揉過肩。有時還會說,“你看,都臟成這樣了”,說著說著便撩起長和服襯衣的下擺讓身邊的男人看。所以并非只是抱月一人享受過這種特殊待遇。
而這點卻恰恰是須磨子的高明之處。大家既承認她與抱月的關系親密,同時又篤信二人的親密性質僅限于師徒關系。此外,單憑須磨子的個人魅力,再怎么那個,也沒有誰認為耿直忠厚的抱月會傾心于她。屬于花花公子的東儀可就另當別論了,至少大學教授抱月是不可能迷戀上女優須磨子的。
但是,東儀卻靠著熱戀中男人的本能,捕捉到在抱月和須磨子之間漸次萌生的一種走向危險狀態的征兆。雖然表面上他們是導演和主演女優的親密關系,可在心底他們卻相互尊敬并信賴著對方。誰敢保證兩人的這種情感永遠不會發展為肉體關系呢?
對于相貌英俊且又威嚴有加的東儀來說,如果須磨子被抱月搶走那就是自己的屈辱。好端端的一大朵鮮花豈能讓一個郁郁寡言的大學教授奪走?
從公演《玩偶之家》時起,抱月和東儀就已經是顯而易見的競爭對手了。兩人都是成年人,故而不會表現得那么露骨。但同為戀愛中人,他們憑直覺就互相意識到了情敵的存在。
此外還有一個人,那就是醫師酒井谷平。此人在協會創立當初就是一位頗有實力的發起人。正因為是劇團的外部人士,故而和抱月、東儀相比見到須磨子的機會較少。但反過來講,他卻有著堂堂正正和須磨子交往的優勢,嚴格的風紀制約對他并不適用。
顯而易見,酒井是為了追求須磨子才接近她的。公演時他每晚都要出入后臺化妝室,并邀請須磨子一起用餐,還一擲千金地將豪華的禮品贈送給須磨子。
此外還有土肥和同時進入協會的上山等人。對須磨子有意的男人不勝枚舉。
為什么須磨子能如此這般地吸引男人呢?若僅憑容貌的話,同為一期學員的河野千歲可以說更漂亮。須磨子的臉蛋圓乎乎的,雖說經過整容后鼻梁挺了起來,可眼睛細長而且是腫眼泡。她身材高大,舉止粗俗,同時性格倔強任性,做什么事情都是唯我獨尊,想要自己說了算。若從當時的觀念看,這大約就是一個沒有女人味兒的女人。這樣一個須磨子,其吸引男人的最大理由就是因為她一夜之間成了明星。扮演《玩偶之家》中娜拉角色的須磨子,如今成了協會的頂梁柱,劇團的招牌女優。只要是男人,無疑都會產生獨占這樣一個女人的欲望。更何況須磨子一旦站立在舞臺上,看上去確實要比平時美艷得多,大牌女優的形象油然而生,其魅力亦在舞臺上擴散開來,也就是說她是一個可以令舞臺熠熠生輝的女優。
再進一步講,須磨子一旦離開舞臺后,就會以一個普通女人的身份輕松隨和地與男人接觸,而且看上去對他人毫無戒心,乃至旁觀者都為她捏著一把汗。如果聽之任之的話,好像她隨時都有可能被其他男人掠走。這份不安更是撩撥著男人的心。
從《玩偶之家》走上大阪公演旅途時起,圍繞在須磨子身邊的男人基本上就集中在抱月、東儀和酒井這三個人身上了。雖說還有其他男人戀慕著須磨子,但從第三者角度看,只有上述三人是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
東儀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在大阪的旅館里“襲擊”了須磨子。但再這樣下去須磨子會被抱月或酒井搶走也未可知,正是這種焦慮促使東儀采取了強行措施。
須磨子當然知道這三個男人對自己抱有好感。抱月在充滿理性的壓抑下顯露出來的溫情值得稱道;東儀具有男子漢氣概的積極主動也蠻不錯的;而酒井谷平的豐厚財力同樣充滿了魅力。
在這種情況下,東儀的率先出擊看上去似乎獲得了成功,實際上東儀本人也自以為勝券在握。本以為會遭到須磨子的激烈反抗,萬沒想到對方竟輕易地從了自己,過后也沒有說過一句怨言。根據東儀以往的經驗,女人一旦以身相許,過后就會自然而然地跟著自己。
然而此次的情況卻迥異。須磨子確實把身子給了東儀,可翌晨見到他時卻并無任何異樣。坦然相見并互致早晨的問候,和以往相比既未顯得親熱,也未顯得疏遠。反倒是東儀張皇失措,滿面通紅。
雖如此,東儀卻以為那不過是須磨子逞強要面子而已。本來已經被人占有了身子,卻硬要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因此,只要二人私下談談,情況肯定就會發生變化。東儀在悄悄地等待著時機。
《故鄉》的大阪公演結束后,協會便準備出發去下一個公演地名古屋。名古屋的公演定在御園劇場,演出時間預定從六月十九日到二十八日。在出發去名古屋的前一天,東儀利用在旅館走廊遇見須磨子的機會對她說道:
“我們倆單獨見個面吧,今晚怎么樣?”
“不行!”
須磨子回答時態度冷漠。
“還在為上次的事生我的氣嗎?”
“我為什么要生氣呢?”
“那就約會一下吧,下午或者黃昏都行。在旅館里會被人看見,我們去梅田或者道頓堀吧,去哪里都行。”
“不行啊!今晚我要和島村老師一起吃飯。”
“和島村?”
話音一落須磨子就快步離開了,令東儀無所適從。
就好像是在嘲笑東儀的焦躁似的,在從大阪去名古屋的列車里,須磨子始終緊緊地坐在抱月身邊。
“老師,上車后我們坐在一起吧。”
是須磨子提出了坐在一起的請求。
以往在長途旅行時,總是女性和女性坐在一起。可須磨子一反常態突然提出要和男士坐在一塊兒。
“女人和女人坐在一起,總是會講上一些無聊的話,反倒累人。”
見抱月游移不決,須磨子干脆地說道:
“您是團長級別的老師,我是女主角,兩人坐在一起不是理所當然的嘛!”
抱月依舊默然無語。列車一靠站,須磨子立刻主動占好座位,接著又一個勁兒地喊抱月:“老師,老師……”同時,她又讓隨從人員繁代坐在前面空著的座位上,三個人湊在了一塊兒。
劇團成員們全都驚愕地望著他們。抱月羞赧地一會兒看看窗外,一會兒又低下頭去,而須磨子卻興高采烈。列車開動后,她便滿不在乎地靠近抱月并和他搭話。介意他人目光的抱月剛將身體縮回,須磨子便進一步靠了過來。
車到中途,大家都買了車站盒飯。須磨子麻利地將自己的手帕鋪在抱月的膝上,并幫助抱月打開木質盒飯蓋。起初還猶豫不決的抱月膽子也逐漸大了起來,列車快到名古屋時,他的緊張狀態已經徹底消除。
須磨子由車窗外面的風景講到了自己的故鄉松代,并提起了自己孩提時代的往事。諸如此類都是一些拉拉雜雜的話題。雖如此,二人卻樂在其中。偶爾有人從車廂通道上走過,就會好奇地瞥上他們兩眼。因為當時即使是戀人或者夫妻也鮮見在車廂里貼身而坐。不久,須磨子終于講累了,竟把頭靠在抱月的肩上進入了夢鄉。已經大膽不少的抱月并未推開須磨子的頭,任憑她依偎著。
兩人的親密交往在抵達名古屋后依然持續著。排練時自不必說,即便在公演的間歇時間里,兩人也幾乎始終待在一起。
曾有一次,正在后臺化妝室里化妝的須磨子突然向抱月索吻。
“這怎么可以……”
見抱月游移不決,須磨子不高興地扭過臉去說道:“快點,在這兒你要是不抓緊,過后可別后悔呀!”
受到催促的抱月只好環顧周遭,發現并無其他人在場后,遂笨拙地和須磨子接了吻。 “沒你這么親嘴兒的!”說罷,須磨子就笑出聲來。有一次兩人接吻的場面恰好被繁代撞上,結果把手中端著的一盆熱水灑了一地。
在旅館時,兩人也常常待在一個房間里,且幾乎都是須磨子悄悄鉆進抱月的房間。別看須磨子表面上任性放肆,卻意外有著賢內助的一面。她會為抱月沏茶,并說女傭衛生打掃得不徹底,進而親自拿起抹布擦拭起房間來。回到自己的房間時,有時還會拿上抱月的和服裙褲,并在睡覺時把它鋪在自己的鋪蓋下面。
在別人眼里,二人似乎已經有了肉體關系。然而須磨子也好,抱月也罷,兩人表面上始終做出什么事情都沒發生過的樣子。
“老師,您真是叫人著急啊。喜歡的話,您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
須磨子居然毫無忌憚地說過這種話,令在場的人目瞪口呆。
總之,自打走上巡回公演的旅程后,須磨子和抱月的關系就成了公開的秘密。
團員們對二人的快速接近感到愕然。
然而導演與女主角超越工作關系相互接近本來就是一種水到渠成的自然結局,再者說須磨子的爽朗和抱月的憂郁或許正相匹配。而實際上,東儀挑逗須磨子那件事也成了一個契機。雖說須磨子并不喜歡東儀,但給了他一次以后,一不留神還真就有可能成為他的女人。倘果真如此,還不如和抱月走得近些。一想到自己是一個要依靠女優身份維持生計的人,她就覺得抱月遠比東儀更為重要。與東儀之間的緋聞傳得沸反盈天以后,須磨子的心就更加鮮明地倒向了抱月。
四
明治四十五年(1912)七月三十日,明治天皇駕崩,年號改為大正。自大正元年七月三十日起,僅僅過了五個月就進入到大正二年。
在這段時間內,文藝協會出現了巨大的騷動。自不必說那就是抱月和須磨子的戀情問題。
對于倡導“游于藝”并打算在嚴厲整肅風紀的基礎上開展新的戲劇活動的逍遙而言,兩人的戀情徹底傾覆了他的意圖。
在那以前,逍遙以為只要對進修生之間的男女關系進行嚴密監控,在風紀問題上就不會出現什么紕漏。然而此次卻是協會領導和進修生之間出現了這種關系。而且其中的一方是逍遙一手栽培的得意門生,另一方則是人氣女優兼協會的頂梁柱。
緋聞傳到這種程度,按理說本該立即除名。可是協會如果現在失去他們,就會危及協會的生存。除了這一難題之外,抱月和東儀的不睦以及協會創立時就身為干部的土肥、東儀等人與一期學員之間的對立也浮出水面。并且在一期學員中還有一撥人對協會過分倚重須磨子心存不滿,而一期學員和二期學員之間圍繞著配角問題也出現了對立。
協會內部的這些對立現象甚至波及了早稻田大學。一批文科系少壯派人士將逍遙的傾向視為通俗化并試圖支持抱月的活動已經開始公開化,而法學系學生的反抗更是不啻火上澆油。
最高負責人逍遙陷入巨大的苦悶中。
如果問題只是抱月和須磨子的戀情那還好說,可如今已經從協會內部的對立發展成早稻田大學的內部對立了。
早稻田大學大體上存在著尊崇與國立大學進行抗爭的在野黨精神,因此雖然不乏能言善辯者,但大都只不過是喜歡瞎起哄亂嚷嚷而已。這些人早在文藝協會創立之際就與逍遙或抱月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因此他們將協會視為自己劇團的意識極為強烈。表面上看他們議論紛紛似乎都是在為協會的前途著想,但實際上他們卻是站在局外人的清閑角度,毫無顧忌地信口開河。針對抱月和須磨子的戀情,有人認為無可厚非,有人則持否定態度。甚至進一步對話劇的發展方向展開了喋喋不休的爭論。
在如此這般的喧囂聲中,兩個當事人的態度卻完全相反。須磨子泰然處之,抱月則惴惴不安。
在認識須磨子之前,抱月是一個絕無花邊新聞、只知道一門心思認真做學問的學究。在大學里被譽為“冷靜而又深思熟慮的才子”。
這樣一個男人竟初次燃起了戀情之火,而且當時的抱月已經四十二歲。據說越是年輕時嚴肅認真的人,一旦戀起愛來便越發不可收拾。可以說抱月對須磨子的愛恰恰就屬于這種類型。
在名古屋公演之際,抱月就已經下定決心要為自己與須磨子之間的愛情而活。
七月末名古屋公演結束回到東京時,抱月親自攙著須磨子的手,扶她坐上人力車,并幫她整理好膝上的蓋毯,還為她搬來了行李。分手時竟像叮囑小孩子似的說道:“你自己多加小心啊,今晚好好睡上一覺。”并當著其他團員的面,堂堂正正地將寫著自己翌日以后工作安排的日程表交給了她。
當時有個叫中山晉平的學生住在抱月家。自不必說,中山晉平就是那個稱霸于大正至昭和年代的日本歌謠界的大作曲家。他曾創作了《喀秋莎之歌》以及《波浮港》《銀座之柳》《東京進行曲》等數目眾多風行一時的名曲。
然而那時的晉平還是個二十六歲的青年,借其在《早稻田文學》雜志做編輯助手之緣,以寄宿生的身份住進了抱月在府下戶冢村諏訪(現新宿區諏訪町)的新居。
自不必說,晉平是抱月的崇拜者。
抱月不僅學問出類拔萃,而且為人誠篤。雖說處在大學教授的地位上,可身上卻不知哪兒總是蒙著一層孤寂的蔭翳。晉平知道其原因就在于抱月家庭的不睦。
妻子市子是一個頗有見識但卻有點歇斯底里的人,抱月總是默默地傾聽妻子的抱怨。晉平知道老師是養子,故而對夫人客氣遷就。可以說正是這種想法促使晉平愈發偏向抱月了。
抱月從關西公演回來后的反常態度,連晉平都看得清清楚楚。
以往那般冷靜且又深思熟慮的老師居然變得煩躁不安起來。他總是心神不定,而且還頻繁外出。以前除非有特殊事情,否則老師從不出門。故而這種變化就更為顯眼。不僅如此,他還動輒慌里慌張地離開家后又跑回來取忘記帶走的錢包之類,張皇狀與孩提無異。連晉平都注意到了的這些變化,妻子市子怎會察覺不到。
“他,去哪兒了呢?”
抱月走后,市子必定會這樣追問晉平。
“不是說去文藝協會嗎?”
“那絕對是謊話!”
“是嗎?”
“你不知道嗎?”
市子試探似的看著晉平。
“最近一個時期即便他人在書齋里,也根本就不看書,總是呆呆地望著窗外,好像挺疲憊。他最近的神情以前從未見過,都一大把年紀了居然還像個傻子似的……”
市子一旦開口就沒完沒了,并且感情會在中途亢奮起來,甚至會對毫無干系的晉平大發雷霆。
不久后的一天,抱月用一塊大包袱皮包起了文藝百科全書及文學類書籍等,雙手抱著走出了家門。市子問他為什么拿這么多書,他回答說要把書搬到大學研究室去。
“他這個人是絕對不會說出真話的!今天我一定要問個究竟!”
不久,當抱月回到家里以后,市子便來到二樓的書齋里,再次詢問了書籍的去向。
“研究室。”
抱月只是重復著同樣的話。
“如果你是把書籍搬到了大學研究室的話,那我現在就要去看看,請你帶我去!”
“做妻子的去研究室豈不是一件怪事?”
“這么說其他女人就可以去了,是嗎?”
在二樓的書齋里他們再次開始了爭吵。
正因為抱月是個誠實的男人,所以他不會說謊。雖然他絞盡腦汁來為自己尋找各種借口,可旁人一眼便可看出他是在撒謊。即使他嘴上說得合乎邏輯,但在其表情或動作上卻露出了破綻。
即便看上去合情合理,但細加琢磨就會發現許多異常之處。
比如,晉平最先察覺出抱月和須磨子的關系可疑,是在他整理《早稻田文學》雜志饋贈人員名單時。他在刪除迄今為止一直寄送而現在又覺得沒有必要再繼續寄送的人員名單后,發現新增加的寄送人名單中,出現了中桐確太郎和松井須磨子的名字。中桐確太郎是抱月的摯友,寄送理所當然,可贈送給須磨子就講不通了。首先須磨子并不是一個對文學感興趣的女性,再者就算她也要閱讀那些和話劇有關的文章,可她并不是雜志社必須贈送雜志的對象呀。而且在抱月說出寄送地址時,居然連紙片都不看就輕松地說出了須磨子住址的門牌號碼。男人如果能記住女人的詳細地址,就說明關系非同一般。就連晉平這個男人都發現了其中的異樣,整天都在監視丈夫的夫人能夠看出異常也就理所當然了。本人自以為裝得很像,其實早已露出了馬腳。
八月二日,一件令二人全都無法忘懷的事發生了。
是日在早稻田大學舉行了日前駕崩的明治天皇追悼會。為了出席追悼會,抱月佩著黑紗走出家門,之后于晌午時分回了一次家,到了傍晚時分,他又說要和天野教授碰面,商量一下去信州的事,再次走出了家門。
此次信州之行,時間是八月一日起,為時一周時間。抱月曾接到過邀請,要在長野地區舉行講演會。他預定與早稻田大學的天野為之法學博士一同前往。但是,由于明治天皇的駕崩,講演時間延遲到五日開始后的一周時間。抱月打算此次行程帶上須磨子。市子已經覺察出丈夫的此次旅行有些蹊蹺。
“雖然他那么說,可鬼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去了天野老師家。你替我跟著他到天野老師家給我盯著。我去那個女人的住處監視著。”夫人痛下決心似的說道。
晉平未免郁悶。即便夫人平時關照自己,可這樣的命令他還是想一口回絕。然而夫人的太陽穴已經微微顫抖起來。
說罷,夫人便開始做帶著長女春子一起外出的準備。本來是一個前去監視丈夫的女人,卻又偏要帶上還是學生的女兒。這便是市子的可怕之處。
晉平無奈,只得穿上不顯眼的黑色筒袖和服走出抱月家。正值黃昏時分,傾斜于戶山原野上方的夕陽,將一團熱氣傾灑在干巴巴的路面上。
晉平只是大體上知曉天野的宅邸位于九段飯田町,卻并不知道詳細的住址門牌號。不過當時戶數稀少,人際關系也較為密切,因此,他只是詢問了一下附近的鄰居,就立刻打聽出天野宅邸的所在。
晉平抵達目的地時,周遭已是一片薄暮。天野宅邸蹲伏在高高的黑色圍墻內。
晉平倚在大門附近的電線桿上,窺望著里面的動靜。他只能看見玄關的燈亮著,里面一片靜謐。周圍是住宅區,行人稀少,過路人無不以懷疑的目光回頭看上他幾眼。
晉平困惑地一直佇立在那里。他在心底祈禱著抱月此時就在天野家中。如果能在這里碰到抱月的話,他便打算實話實說,告訴抱月是夫人要他來這里尾隨他的,并請抱月立刻回家。
然而天野家的大門始終緊閉著,顯示不出有人要出來的跡象。大約過了三十分鐘左右,從門里傳來了說話聲,兩個男人走了出來。二人一邊大聲交談一邊朝飯田橋方向走去。從背影上晉平就可以看出那二人中沒有抱月。
二十分鐘過后,一個敦敦實實的男人緩步走進了家門。晉平只是看過天野教授的照片,這個圓臉龐男人胖墩墩的樣子和照片頗為相似。
“恐怕此人就是天野老師了……”
如此看來,要么就是天野老師與島村老師在外面見了面,要么就是與天野老師見面的話是抱月老師編出的謊言。總之,并無抱月老師待在這里的跡象。繼續等了十分鐘左右后,晉平斷了念想,回到了諏訪町。
再說夫人與春子,同樣只是憑著住在大久保車站附近這個唯一的線索開始尋找起須磨子的家來。
當時須磨子住在車站東側第二條馬路盡頭一棟租借的房子里。她們一提女優須磨子的家,立刻就打聽到了。
母女倆在小馬路拐角處的一間冷飲店里一邊喝冰水一邊等候著。這時須磨子走了出來,雪白的連衣裙包裹著她那高大的身軀。她手里拎著手提包,一看就知道是要出門。
在那之前夫人并未見過須磨子,不過通過照片資料,夫人早就對須磨子了如指掌。
夫人和春子立刻起身,跟在了她的后面。
須磨子徑直往大路方向走去。走上大路后則拐向了火車站方向。二人就在她身后五六米遠的地方尾隨著她,可她卻毫無察覺不停地向前走去。作為女人,她的腳步未免過快。來到車站后她買了一張車票。
也不知她買了去哪兒的車票。春子迅即開口對售票員說道:“給我們來同樣的票……”車站售票員反問道:“是去高田馬場嗎?”春子頷首。于是售票員便給了她兩張去高田馬場的票。二人拿著票,繼續尾隨在須磨子的身后。
即便佇立在站臺邊上,須磨子似乎依然沒有發現市子她們的存在。在夕陽余暉的照射下,那身雪白的連衣裙尤為扎眼。而且可以遠遠地窺見她那敞開的衣領下隆起的乳峰。
在那個衣著樸素的時代,這身打扮看上去相當艷麗。站臺上的人全都時不時地飛速瞟上她幾眼。然而須磨子一副安之若素狀,那態度似乎在說,自己對被人盯望早已習以為常。
俄頃,列車駛進了站臺。須磨子登上了電車,夫人與春子亦緊隨其后。
與買的車票相符,須磨子在下一站高田馬場下了車。二人照舊跟了下去。
須磨子走出了高田馬場的檢票口。跟在其身后的夫人倏地看了一眼側面,不由得停住了腳步。
在檢票口外,佇立著丈夫抱月。其身上的衣著,正是剛才還見過的那件白色碎紋色織布和服。抱月將雙臂交叉在胸前。
“春子。”
夫人叫住了孩子,悄然向后退去。
所幸她們被擋在兩個先行下車的客人后面,抱月似乎并未發現她們。
夫人在通往站臺的樓梯口處躲藏了片刻,等到人們走過后這才走出了檢票口。
此時,抱月和須磨子已經蹤跡皆無。
她們走出了車站,環顧四周后發現,抱月二人正在薄暮的籠罩下向戶冢方向走去。
夫人和春子緊隨其后。興奮使夫人情緒激昂,臉上汗水津津。然而她已經顧不得擦拭,只是將目光緊緊地盯住前方,追逐著那兩個人。
兩人向右,拐到一條離車站大約兩百米遠的天主教會旁邊的小路上。再往前則是一條狹長的小徑,接下來便是一片雜木林。
拐上小徑以后,他們似乎終于發現自己被人跟蹤了,于是突然加快腳步逃也似的鉆進了雜木林,并故意東拐西拐地前行。夫人和春子在后面氣喘吁吁地緊追不舍。
在一片高大的杉樹林前,夫人終于追上了二人。
“他爹……”
抱月和須磨子豁出去了似的緩緩轉過身軀。
倏忽間,夫人第一次與曾在腦海中描繪過無數次的須磨子面對面地站在了一起。
“真有你們的啊,居然在這種地方……”
因為激動,夫人顫抖著說不出話來。片刻時光里,三個人就這樣相互睨視著。突然,夫人飛也似的撲到抱月身邊,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
“你在說謊!你在說謊……”
夫人大聲吼叫著。周圍是雜木林似乎并無他人。
抱月的領子被夫人撕來扭去,纖細的脖頸也隨之前后搖晃著。他在任憑夫人擺布自己,而須磨子則后退一步扭過了臉頰。
“說是去天野老師那兒,卻來幽會這種女人,你騙得我好苦啊!春子,你看!這就是你的父親!”
夫人將春子猛地往前一推。然而抱月依然一語不發,像死人一樣閉著眼睛。
須磨子看不下去了,遂低頭說道:
“夫人,是我不好,做了對不起您的事。”
“還有臉說!你個偷吃的賊貓!搶奪別人的丈夫,像你這種人,去死吧!”
一瞬間,須磨子挺起胸膛緊緊地盯著夫人。夫人也是,雙唇顫抖著看著須磨子。
兩個女人充滿憎恨地正面對視著。
片刻后,須磨子點了點頭,語氣堅定地說:
“我去死。我,以死謝罪!”
“你……”
抱月恐慌地看著須磨子。夫人則毫不介意地大聲喊叫道:
“死了好啊!像你這種女人下地獄才好呢!”
須磨子并不作答,只是突然換了一下拎著手提包的手,之后便順著方才來時走過的那條雜木林小徑跑去。
“喂,你要……”
即便抱月呼喚她,須磨子也并不作答。白色的連衣裙在暮靄中晃動著,須臾間便消失在樹叢的遠方。
“你想去追是吧?”
看著用雙眼追尋須磨子離去背影的抱月,夫人冷冷地說。
“這種水性楊花的女人哪兒好啊?!”
“……”
“你要是覺得這種女人好的話,就和她一起去死好了。”
“要是那樣的話,就索性讓我也去死吧!這樣子還不如死了好!”
抱月在夫人面前低垂著頭顱。
“你都墮落到這種地步了嗎?”
夫人放聲痛哭起來。
眼前的抱月只是一味緊盯著雜木林的彼端。春子則怯怯地拽著母親。雜木林內已經徹底黑了下來,須磨子離去后的小徑也被隱蔽在黑暗之中。
“媽媽!”
聽到春子的呼喚,夫人總算回過神似的抬起了頭:
“喂,她爹,回去了。回家后我們再了斷此事!”
夫人用手帕擦了擦臉,邁步向前走去,抱月則悄無聲息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夫婦倆和女兒就這樣默默無語地奔回諏訪町的家。三人回到家里后,夫妻倆在書齋再次發生了爭吵,而晉平則是在此之后才回到了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