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搖影
- 冰紋
- (日)渡邊淳一
- 11042字
- 2020-08-03 17:23:08
第二天,敬之依舊八點半離家。數年來,他上班的時間沒有變化。每天早晨,敬之都在同一時間出門上班,中規中矩。
在丈夫出門之前,有己子一直希望他能再次提到久坂家的葬禮,但是敬之絲毫沒有提及,仿佛已經忘卻了那件事。
沒有提到久坂,有己子感到安心。如果提到,自己將再次觸及丈夫那眼神,心里不舒坦。但是現在丈夫離開后,她又覺得沒有提及那件事,心里有點空落落的,這種感覺殘留在心中一隅。
一時間,有己子游蕩在心靈空白處,過了片刻才有如緩過神兒一般,起身收拾桌子。洗完餐具,打掃完衛生,已經到了十點。早晨晴朗的天空有點多云,小雪在陽光中飄散著。
晴朗的日子看見雪是奇怪的,好像雪積云只覆蓋著近山一帶。
有己子隔窗看著雪,再度想到葬禮的事情。
聽說久坂的妹妹家在手稻。有己子雖然沒有去過那一帶,但在去小樽海邊時,沿著國道看見過。那里是開拓臨海地帶所形成的新興區域,建有形形色色的新住宅。
正因為是郊區,那一帶下的雪肯定比城里厚。其中的一處房子里,和尚們也許正在誦經超度。
據說十一點出殯。很快,從那里就會走出一列送葬的隊伍。小雪中,久坂走在最前面,抱著牌位,登上靈柩車,妹妹緊隨其后,親戚朋友相繼跟著。
有己子扭頭看看壁爐臺上的鐘,十點十分。
現在準備一下,坐車去,或許還來得及。
有己子再度看看窗戶,這才驚訝自己想法的唐突。
難道就因為敬之和久坂親近,他的妻子就要連久坂的媽媽的葬禮都要參加嗎?不,如果他們兩人親近也就罷了,丈夫的話語中顯得他似乎在有意躲避久坂。有己子不明白為什么,但丈夫的確不太喜歡久坂。
昨晚,丈夫的確問過有己子可否代他去,但當時有己子說那樣很失禮,現在如果去就顯得奇怪了。
如果丈夫知道現在她要去參加葬禮,會怎樣想?不,與此相似,久坂會怎么想?會覺得她是個怪女人嗎?抑或是不加理睬?
天空中露出陽光的部分漸漸變窄,最后被雪積云整個覆蓋了,由此,他們或許要在暗灰色的天空下舉行出殯儀式了。
有己子再次回頭看鐘,十點十五分,自己似乎考慮了很多,但時間只過去了五分鐘。有己子覺得那時間似乎很長,又似乎很短。
如果坐出租車,從家到手稻,半個小時就夠了,那么就還有十五分鐘的富裕時間。來得及準備嗎?
穿好喪服,整理頭發,光這些就要花費一個小時,然后再出門,無論如何也趕不上出殯。
已經來不及了。如果要去,應該早在敬之出門后就開始準備,那樣的話,現在走就來得及。可現在準備已經太晚了。這么顯而易見的事情,怎么可能忘記,有己子吃驚于自己的粗心。忘記的還不僅是這些——自己只知道久坂的妹妹家在手稻,但具體的門牌號碼沒有打聽。不知道住所,還怎么去?手稻很大,從手稻山腳直至海岸附近,既有在國道邊看到的新區,也有老城區,去哪里呢?不知地址就去打車,會被罵的。
這么說來,打一開始就是沒法去的。
意識到這些問題,有己子反而定心了。“還是糊涂心思。”有己子沖自己說道。她離開窗邊,獨自泡上紅茶,坐在沙發上喝起來。
上午,雪無聲地持續下著,偶爾傳來汽車路過的聲響,但那是一時的響動,房間里很快又恢復了起初的靜謐。
從大路只要走一百米便是有己子家,這里是安靜的住宅區。
客廳的鐘聲傳來,有己子知道是正午了,但是她沒有食欲。一起和丈夫吃早餐的時候,她也就喝了杯紅茶。
她一米五四,最近的體重沒有超過九十斤,身高和學生時代相差無幾,但當學生時更重,最高時近一百斤。
雖然當時自己也想瘦,但就那樣也不算丑。年輕緊繃的身軀稍微有點胖,反倒顯得有生機。結婚的時候有己子瘦了,過了一兩年又稍微有點發福,但過了二十五歲后,體重基本沒有變化了。
敬之喜歡嬌小偏瘦的女子。他曾明確說過——就算身材好,如果高大富態,還是不喜歡。從這個角度說,有己子是敬之喜歡的類型。
但最近有己子想再胖一點。雖然說瘦一點身材好,但那是年輕的時候。過了二十五歲,如果太瘦,會怎樣呢?外人可能還不知曉,她的肌膚已經開始一點點衰老。當她獨自泡在浴缸里的時候,就會清楚明白。以前有己子的肌膚富有光澤,似乎連水都沾不上去,但是最近就沒有這種感覺,水很容易就與肌膚融合在一起。雖然因為瘦,衰老還不明顯,但小腹已經有點松弛了。年近三十,如果消瘦,看上去會顯老態。
但是胖也是有限度的。她覺得再胖三四斤,肌膚就會稍稍煥發生機,就胖得恰到好處,能恢復青春——有己子也知道這是相當任性的要求。
從中午到下午,有己子一直在織毛衣。真紀的帽子是白地的,上面帶紅色條紋,已經完成一半了。
如果明天去吊唁……
當有己子織完帽子上第三道紅條紋后,腦海中涌現出新的想法。
那是個無意識顯現的想法,就像從毛衣針的針頭上冒出來的一樣。在那前后,她都沒有考慮過久坂的事情——或許無意識反倒與心靈深處相連。
有己子歇下手,回味剛才的想法。雖然想法突然,但有己子的頭腦已經習慣于此了。
想想看,從上午到下午,雖然斷斷續續,但是無意識中,那種想法或許一直存在于有己子的腦海里。如果不是那樣,也不會這么容易冒出那個念頭。
有己子覺得就算葬禮今天結束,久坂也不會立刻回去。因為他是長子,肯定還要待一段時間,處理各種各樣的雜事。四天,五天,抑或是一周,久坂都會在札幌。在這段時間里,就算去吊唁也不足為怪。沒有人會覺得吊唁死者是多余過分的。當別人悲傷的時候去撫慰他,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有己子不禁大膽地冒出了這個念頭。
有己子坐在沙發上,看著屋外。剛才還在下雪,現在則放晴了,多云的天空露出混沌的陽光。
只要知道他在札幌的住所,或許就能見到他……有己子看著鉛色的天空,考慮著。
據說久坂在天鹽町醫院工作。那是數年前無意中從敬之那兒聽到的,有己子至今還清楚記得。她想坐長途車到那里,探問出久坂在札幌的住所。
多么大膽呀!
有己子驚訝于自己想法的荒謬。難道是身體里的某些東西讓自己產生了這種念頭?有己子覺得自己身體里潛伏著離奇的怪物。
下午一點了。
真紀很快就要回來了。雖然真紀回家并不會影響打電話,但有己子覺得有些焦躁。
雪停了,混沌的光線從云間照耀下來。上午凍結在窗戶上的冰紋開始融化,水滴沿著窗戶玻璃流淌下來。
只是問問地址而已,這沒有什么奇怪的。
有己子一邊看著水滴,一邊在思量。詢問地址,與久坂會面,這本是一連串的動作。但在有己子心里,他們卻成了各不相干的兩件事。
這是一種任性的方式,是一個暫時逃避的借口,但是現在的有己子需要一個借口。
只是問問而已……有己子再次對自己說道。好了,打個電話,不會有錯。心中確認后,有己子走到電話旁。
撥105查詢市外電話。總機馬上接通了天鹽町的查號臺,很快就知道了天鹽町醫院的號碼。聽到號碼后,有己子立即放下電話,像要逃走一樣。她久久凝視著寫在備忘錄上的那幾個數字,仿佛在欣賞奇珍異寶。
付諸行動后,發現一切比想象的簡單。如果久坂在天鹽町醫院,自己馬上可以與他通話。這么簡單的事情,以前怎么就沒想到呢?有己子覺得不可思議。
打過一次電話后,有己子現在可以非常大膽地拿起電話了。
有己子按照備忘錄上的號碼撥號。片刻后,對方拿起電話。
“這里是醫院。”
電話里傳來一位中年婦女的聲音。剎那間,有己子有點畏縮,然而她迅速調整心態,問起來。
“對不起,請找一下久坂大夫。”
“請稍等。”
那中年婦女的聲音讓人覺得有點冷淡。醫院總機為何總是這樣?在等待的時候,有己子想著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也許這是因為她對自己的行為已感到幾分愧疚心虛。
“久坂大夫現在札幌,在休假。”
聲音聽上去非常清晰,就像打市內電話。
“他大概何時回來?”
“這個……請稍等。”
因為是直撥電話,對方以為是鎮內電話。過了好長一段時間,聽筒里傳來醫院的嘈雜聲。有己子還聽到一陣滴答滴答的聲音,對方好像已把電話轉接到別處。這次,有己子感到心驚膽戰。
“喂,這里是外科。”
突然,電話里冒出另外一個女人的聲音。這個聲音聽上去比剛才那個聲音年輕爽朗。或許是最初的那位女性不知道情況,干脆把電話轉到了外科。
“有什么事嗎?”
“請問久坂大夫休假休到什么時候?”
“到十二號。”
現在是一月九號,這么說來還要休息三天。
“嗯……”
“什么?”
也許是個年輕的護士吧,聲音里沒有透出不耐煩的情緒。
“你知道久坂大夫在札幌的住處嗎?”
“在札幌的住處……”對方好像有點不知所措。
“我有急事要找久坂大夫。”
“您是哪位?”
“我是諸岡。”
有己子脫口而出。倉促之間,很難撒謊。
“請稍等。”
電話再次中斷了。對面傳來低語聲,也許那位女子正在與其他護士商量著什么。有己子雙手捧著聽筒,心里默默祈禱,焦急地等待著。
“他在札幌的電話是463……”
“等一下。”
有己子慌忙拿起聽筒旁邊的備忘錄。
“……6074。”
“住處是……”
“住處不知道,久坂大夫只留了電話號碼。”
也許是鄉下女孩,說話雖然有點沖,但不討人嫌。
“知道了,非常感謝。”
有己子沖著不在眼前的對方鞠躬行禮,放下聽筒。雖然是不足一分鐘的短電話,打完后,有己子全身已是汗津津的。
手里拿著寫著電話號碼的便條,有己子回到客廳。她感覺全身疲憊,儼然一副剛剛完成一項艱巨任務的樣子。
真討厭這樣,做了一件多么丟人的事呀!但讓自己這樣做的不是別人,而是有己子本人。
一點十分。有己子打電話的時候,天空的烏云散盡,整個房間充滿了從陽臺照射進來的冬日暖陽。上午有己子看著雪,心情郁悶,現在又被明晃晃的陽光弄得心煩意亂。
有己子拉上陽臺窗戶的花邊窗簾,回到沙發坐下。空無一人的房間里鴉雀無聲。
看看四周一片寂靜,有己子從和服腰帶里取出那張剛剛才記下電話號碼的便條。
“463-6074。”有己子在嘴里小聲嘟囔,閉上眼睛。
黑暗中,有己子又念了一遍。她想盡快記住號碼,扔掉便條。如果被敬之發現,那就麻煩了。敬之雖是男人,卻異常敏感,這種敏感還不僅僅是像女人那樣的直覺,他會施加理論推演。在那種理論的攻擊下,有己子很快就會走投無路。敬之在這些地方聰明得讓人憎惡。
在口中吟誦幾遍后,有己子已經能流暢地背出。為慎重起見,她把號碼寫在衣柜里一個小盒子的背面,然后把便條扔進暖爐。
我為什么要這樣做……
看著燃燒的紙片,有己子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不可思議。
與久坂只有一次肌膚之親。雖說自己當時對他多少抱有些好感,但也不是說就非要跟他在一起。雖然當時是處女,但在肉體上并沒有留下多么鮮明的記憶,當時自己一心只想給予、被占有,就覺得心滿意足了。
和敬之結婚后,與久坂相隔遙遠。雖說偶爾想起,但僅此而已,情緒沒有太大波動。
久坂已經是一個遙遠的、與己無關的人了。這么想,她心里也沒覺得不快。
然而,平靜將被打破。
僅僅聽到一句“久坂在札幌”,有己子的體內便泛起漣漪。起初她覺得這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波瀾,可不知不覺中這波瀾蓄勢而出,如此下去,或許會變成狂風巨浪,事態發展的最終結果難以預料。
有己子覺得可怕。
自己還是自己,但是在自己身體里卻潛藏著一個不是自己的自己。七年前突然獻身久坂的那個難以駕馭的自己又開始蠢蠢欲動。
是因為與丈夫共同度過的七年時光沒有給有己子帶來任何平靜嗎?還是時至今日,有己子還與獨身時代一樣,容易心神蕩漾?如果真是那樣,自己是個多么罪孽深重、令人恐怖的女人啊!
有己子離開暖爐,仿佛要從那種恐懼中掙脫。
玄關處傳來開門聲。
“我回來了。”
真紀回來了。
女兒真紀一回來,家中便發生了急劇的變化。有己子從剛才天馬行空的幻想世界一下子回到熱鬧的現實世界。
等到丈夫敬之回來后,有己子會再一次迎來角色轉換。從和真紀在一起的二人世界轉變成三口之家的狀態,人聚齊了,多少有點緊張。
有己子每天擁有三個時段:獨處時段;與女兒的二人世界;丈夫回來后的三口之家。有己子覺得在獨處時段,自己的內心最直白。
讀小學一年級的真紀,最近突然變得像個小大人兒。她的身材像有己子,嬌小苗條,說起話來像其他女孩一樣,喋喋不休。
昨天她還在問:“媽媽和爸爸是相親結婚的,還是戀愛結婚的呢?”
有己子略顯窘迫地回答:“一半一半吧。”
“戀愛結婚比相親結婚好。”真紀煞有介事地說道。
她在哪兒聽來這些話的?難道孩子們在學校里也會討論從電視里學到的知識嗎?不管怎樣,父母的一舉一動被女兒注視,有己子覺得不踏實。
從下午到晚上,有己子在好笑、驚訝于女兒的言行中度過。不久就要迎來和丈夫相處的時間。
在三個時間段里,有己子分別展現出不同的面容,并轉換角色,這種變化不是有己子刻意為之,而是在無意識中,有己子的心靈與肉體自然而然地與之適應。
晚上,迎接敬之回家時,有己子顯得有點心神不定。
因為一看到敬之,有己子就想起白天趁丈夫不在家自己偷偷打電話的事,心里感到內疚,但又不能表現出來,只能在內心泛起波瀾,有己子用女性特有的本能的調節機能,巧妙地將其掩飾住。
獨處時,想著久坂,不知所措;與真紀在一起時,就忘掉了久坂;與丈夫在一起時,內心稍感不安。有己子穿梭在三個不同的時段,度過了一天。
那么重要的葬禮都沒有參加,以后早一天去和晚一天去又有什么差別呢?有己子對自己這樣說道。
第二天,有己子又想,再晚一天去吧,反正都一樣,于是這一天又過去了。就這樣,有己子在猶豫不決中度過了一天又一天。
第四天,星期六。
如果今天再不去,他或許就要回天鹽了。聽說他星期一開始就會在天鹽的醫院上班。這樣一來,明天就要離開札幌。一大早,這件事就一直縈繞在有己子的腦海里。
敬之出門了。獨處時間又來臨了。
去,還是不去?三天里,有己子幾乎一直都在考慮這個問題,卻沒有采取任何行動。與內心劇烈的掙扎相比,有己子的外表顯得相當平靜,甚至連敏銳的敬之都好像沒有覺察到任何蛛絲馬跡。
將近中午時分,天空再次紛紛揚揚地下起小雪。在凜冽的寒風吹動下,漫天紛飛的雪花就像有己子迷惘內心的寫照,飄忽不定,無依無靠。
看著窗外的雪花,有己子感到右側腹部隱隱作痛。突然,一陣絞痛從側腹部直穿背部。
有己子坐在沙發上,用手摁住右側腹部,全身蜷曲。疼痛牽動全身,但還不至于令人無法忍受,還讓人有時間感受到疼痛襲來、橫穿身體、稍后消失這一過程。
大概過了十分鐘,就像孩子停止哭泣一般,有己子將手從右側腹部挪開,抬起頭。疼痛消失了,只留下了疼痛過的感覺。
怎么回事?是胃痙攣引起的,還是自己用腦過度、神經緊張造成的?正因為剛才的疼痛是那么真切,雖然消失了,但還能清楚地憶起。
時鐘的指針就要指向十二點。
今天是周六,真紀馬上就要回來,等真紀回來再出去就困難了。明天是星期天,敬之會在家里,至少目前還沒有聽說丈夫有外出的計劃。
錯過今天,就見不到他了。
看看鐘,有己子明白與久坂見面的機會正在喪失。不知為何,有己子突然有了勇氣。已經見不到久坂的失望心情,反倒讓有己子拋開所有的顧慮,大膽起來。
那就只打個電話吧……
既然已經不能相見,打個電話問候一下也沒什么奇怪的。從丈夫那里聽說了久坂家的不幸,打個電話問候一下,這也顯得合情合理。與登門拜訪相比,這樣做也許會更令丈夫滿意。
有己子現在的心情十分坦然,為什么在此之前自己就沒有想到這一點?真是不可思議。
463-6074,有己子已經背得滾瓜爛熟,無需再看什么便條。眼前的聽筒似乎從未那么光亮過。
有己子深吸一口氣,拿起了聽筒。
“463……”有己子念念有詞,撥著號碼。滴——滴——撥號盤來回轉動的聲音讓有己子感到不安。
隔了片刻,電話接通了。
剎那間,有己子想放下聽筒。
算了吧……有己子正這樣想著,有人接聽了。
“喂。”
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低沉,沒有感情。這是誰呀?有己子一時沒有出聲。
“嗯,請問久坂大夫在嗎?”
“我就是。”
“哦……”
一瞬間,有己子將聽筒拿得遠遠的。
“我就是,有什么事……”
“嗯,我是……”
對方肯定在側耳傾聽。有己子又倒吸了一口涼氣。
“我是諸岡的妻子。”
“諸岡副教授的妻子?”
“是的。”
這次好像輪到對方吃驚了。
一陣沉默。
“聽我丈夫說,您的母親去世了……”
“唉……”
“我想趁您在的時候,表達一下我的哀悼之情。”
緊要關頭,有己子的談吐意外地流暢起來,也許是因為她的心情已經變得坦然。
“謝謝。”
“想必您一定很悲傷吧。本來我丈夫要我在葬禮時去吊唁,但突然有急事,真對不起。”
“不……”
莫非是電話來得太突然,久坂依然寡言少語。沒錯,這確實是久坂的聲音。透過對方壓得很低的嗓音,有己子已經確認了。
“聽到您母親去世的消息時,真是吃了一驚。”
“的確事出突然。”
“料理后事很辛苦吧?”
“全都交給妹妹打理了。”
“您母親多大年紀了?”
“六十六歲。”
“這么年輕就……”
“是啊。”
“嗯……”
又是一陣沉默。有己子為了打破沉默,繼續問起來。
“您還好嗎?”
“嗯……”
“您什么時候回天鹽?”
“今天。”
“今天?”
有己子不禁驚叫起來。
“那……幾點?”
“三點的快車。”
有己子把握住聽筒的那只手翻過來,看看手表。十二點半。
“那不是馬上就要出發了嗎?”
“嗯。”
為什么不早點聯系呢?后悔的漣漪在有己子的心里擴散開來。
只要葬禮和大致的善后工作結束,久坂馬上就會回去,有己子曾有這樣的預感。他不是那種為葬禮之后的瑣事而忙碌的人,這是有己子對久坂的一種直覺。不幸的是,這種直覺應驗了。
“那邊有什么十萬火急的事情要辦嗎?”
“沒有什么特別的。”
“明天是星期天,醫院不是休息嗎?”
“是的,休息。”
“為什么……”剛一開口,有己子又閉上嘴巴。再問下去,會讓久坂覺得自己在追尋他。身為人妻的有己子克制著,好不容易才控制住感情。
“那,您很快就要出發了吧?”
“是的,從這里到札幌車站要一個小時。”
久坂應該是打算兩點左右從手稻的家里出發吧。看樣子,即便現在趕緊準備一下就出發,到達手稻時,也見不到久坂了。
“我應該早一點去吊唁的。”
久坂什么都沒說。在這段空當里,有己子思忖著自己剛才的說法是否有點奇怪。
自己去吊唁,與久坂在不在有什么關系?去世的是久坂的母親。可是當有己子聽說久坂今天就要走,吊唁的心情一下子就像退潮一樣,頓時偃旗息鼓了。有己子對自己這種心情的變換感到吃驚。自己的心,竟能如此輕易地發生變化,真是不可思議。
“都怪我心神不定……”
有己子嘟噥著連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的話語。
“母親都已經去世了。”
“是的。”
難道他的意思是說母親都已經死了,你可以不用來了?如果真是這個意思,那自己回答“是的”,就有點奇怪了。有己子開始有些語無倫次。
“那……您馬上就要回去?”
“嗯。”
同樣的問題,同樣的內容。可有己子卻像是才知道一樣,點點頭。
“下次……您什么時候再來這里?”
“還不是很清楚。”
“您打算一直留在天鹽嗎?”
“是的。”
在漫無邊際的交談中,有己子渴望著什么。交談只是為了避免冷場,有己子渴望的東西,好像與交談的內容并沒什么關系。
“您母親不在了,以后會寂寞吧?”
“這個……”
“您母親患的是什么病?”
“以前心臟就不太好。”
“您給母親診治過吧?”
“不,我沒有看過。”
如果直接切入正題,那只一句話就可以說完,可現在兩人卻說個沒完沒了。
有己子一邊說,一邊期待著什么。找話題說的是有己子,而久坂只答不問。
久坂明白有己子長時間對著聽筒的良苦用心嗎?是心里明白卻故意裝出一副不明白的樣子,還是從一開始就沒有意識到?
“從札幌到天鹽需要幾個小時?”
“快車七個小時。”
“要七個小時……”
天鹽在北邊的盡頭,去那里的確要花這么長時間,有己子大體上還是知道的。事實上,有己子并沒有為天鹽的遙遠感到吃驚。
“可真夠您受的啊!”
“唉。”
有己子很快就得掛電話了,心里有種說不出的焦躁不安。這次打電話的主要目的,理應不是找久坂聊天,而是表達哀悼之情。現在該說的都說完了,還企求什么呢?
直到幾天前,有己子從未想過自己會這樣做。此時此刻,有己子夢想成真,內心的愿望膨脹起來。
盡管如此,久坂的話依舊索然無味。他是在竭力壓抑感情嗎?或者是對此根本就不感興趣?有己子很難透過電話里的聲音判斷出久坂的心境。
“那么……”
就像被逼得走投無路一樣,有己子僵硬地說了一句。再說下去,就會更加戀戀不舍,一切都應到此為止。
“再見。”
“好吧!”
“請多珍重……”
“謝謝,你也是。”
“請代我向您妹妹問好。”
“謝謝。”
“啊!”
對方似乎要放聽筒,有己子不禁叫起來。
“嗯?”
“不。”有己子搖搖頭。
“再見。”
道別完,對方便掛斷了電話。有己子呆呆地看著電話,許久才放下聽筒,回到客廳。
十二點四十分,從客廳出來打電話,才過了不到十分鐘。在這十分鐘里,自己到底說了些什么?回想起來呢,沉默的時間好像比說話的時間長得多。
有己子看著風雪欲來的窗外,又想起久坂。
久坂剛才在想什么呢?不,這個姑且不談。七年后,突然接到有己子的電話,他是感到驚訝,還是很平靜呢?有己子甚至連這個都不知道。
說起來,自己對久坂的不了解,不是從現在才開始的。他在想什么?他在期待什么?七年前,在獻出自己的那一天,有己子就沒有讀懂他。這次,她再次體會到他身上的那種虛無感。
當然,有己子無意責備他。對他一無所知,可還想接近,就此而言,或許正是他那種讓人讀不懂的地方吸引著有己子。
無論如何,有己子還是覺得有點不可思議。
自己與久坂只有過一次親密接觸,那次只能用“一時心血來潮”這幾個字來形容,而自己與丈夫在七年之間卻有過無數次的親密接觸。每天在一起交談,面對面,丈夫的性格、脾性她了如指掌。
盡管如此,自己卻被一無所知的久坂所吸引。從關系的親密度來解釋,怎么也說不通。也許正是因為僅有的一次,有己子才被久坂深深地吸引住了。
時鐘的指針指向一點。
“三點……”有己子看著不遠處的時鐘,嘟噥著,三點出發,到稚內方向的快車不是太多。
有己子站起來,走到丈夫的書房,拿起放在書架角落里的火車時刻表查閱起來。
十五點二十五分有到網走的快車。難道久坂打算中途轉車去天鹽嗎?不管怎樣,往北的快車只有這一班。如果在三點鐘前趕到車站,就能碰到久坂。
從放下電話的那一刻,這些想法就應該拋諸腦后,此時卻又冒出來。也許有己子當時并不是為了忘卻,而是相信能夠再次相聚,才放下電話的。
如果是三點鐘,那現在準備,剛好來得及。
真紀馬上就要放學回家了,到時候把她寄放在鄰居家一個小時就可以了。說自己到車站去送人,是不會引起別人猜疑的。
去車站的決心開始堅定起來。箭在弦上,就差最后一個決定性的借口。只要有借口,有己子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出發了。長期以來,有己子每采取一個大膽的行動前,都會找一個很充分的理由為借口。
當年把身體獻于久坂的時候也不例外——這樣一來,自己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做敬之的妻子了。
突然,有己子感到某種不安。久坂會不會把打電話的事告訴丈夫?
給久坂打電話是有己子個人的決定,丈夫當然無從得知。可是,有己子在電話里明明對久坂說是丈夫讓打的。
之所以這樣說,她有自己的小算盤,她不想讓久坂覺得自己急不可耐。但也許有一天,久坂會對敬之表達感激之情,說“謝謝您夫人的吊唁電話”之類的。雖然敬之不太喜歡久坂,但他們畢竟師出同門,肯定會有碰面的機會。
有己子覺得自己太粗心大意,后悔沒有慎重考慮就亂說話。可是當久坂的聲音突然從電話那頭傳來時,她的內心頓時失去了平靜。為了不在久坂的面前失去體面,有己子竭盡全力,哪里還有閑心考慮其他問題,做到面面俱到呢?
萬一被丈夫知道,他會說什么呢?敬之這個人喜怒哀樂從不表露,也許他不會馬上對有己子說三道四,但那雙冷冰冰的眼睛肯定會透出更大的敵意,注視著妻子的一舉一動。正因為敬之表面上不動聲色,所以那雙敏銳的眼睛反倒顯得更加可怕。
有己子內心的不安在一點點擴大,就像是犯了重大的決策性失誤。
有己子想請求久坂不要把打電話的事告訴丈夫。眼前,對有己子來說,這才是當務之急。如果被丈夫知道,這么多年來辛苦建立起來的夫婦間的感情就會出現裂縫。為防止裂縫出現,有己子必須馬上去找久坂,請求他不要在無意間破壞了他們的夫妻感情。
令夫妻感情出現裂縫的不是別人,正是有己子本人。可此時的她卻儼然像個殉教者,要為保護愛情而赴湯蹈火。
有己子覺得,與久坂見面會有利于家庭團結。這真是一個自以為是的理由!如果僅僅是為了不讓丈夫知道打電話的事,再打個電話拜托久坂不就完了?有必要像現在這樣,確認火車時刻,專門跑到車站去嗎?這明明就是一個歪理,一個怎么說也說不通的歪理。可是對有己子而言,是否有理并不重要。她需要的不是道理,而是一個能與久坂相會的借口。
陽光躲進云層。現在是下午一點多。
好,找到借口了,接下來就容易了。有己子起身走到里面的梳妝臺前坐下。
有己子拍拍臉頰,略施脂粉,將頭發盤在腦后。秀氣的耳朵從頭發中露出一半,蓬亂的碎發輕垂在額前。
不能顯得太年輕或者太樸素。七年后的邂逅,最好能表現出已婚女人的優雅,透過優雅又要含蓄地表現出內心的情感,要讓人覺得歲月并非無情,自己依然美麗動人。
擺弄來擺弄去,有己子在頭發和化妝上就耗費了一個小時。
“我回來了。”
有己子剛整理好頭發,真紀就回來了。真紀看見有己子在梳妝打扮,馬上問道:“媽媽,你要出去?”
“上街辦點事,馬上回來,你先到隔壁晶子家去玩一會兒,好嗎?”
“什么時候回來?”
“嗯,如果出租車好叫,很快。兩個小時左右吧。”
“一起去不行嗎?”
“那個地方有點遠,還要上上下下爬樓梯。現在外面又冷,你要是感冒了可就麻煩了,我看你還是待在家里比較好。”
“沒勁兒!”
“那么,給你買個禮物吧,想要什么?”
“給我買一套玩具娃娃,好嗎?”
“你要做什么?”
“我要玩過家家的游戲,已經有一套床、臺燈和衣柜了。”
“是嗎?我知道了。”
有己子輕輕地按了按頭發后面的發束,點點頭。
“可不要忘了喲!”
“不會忘。廚房碗櫥里有點心。”
真紀背著書包去客廳了。
最近,有己子外出時,穿和服的機會比較多。并不是套裝不合適,只是她覺得自己過了二十五歲,穿和服會自在一點。尤其是在寒冬臘月時,她只穿和服。
有己子在梳妝臺前穿上藍色的大島綢和服,系上紅黑色的腰帶。腰帶是織錦的,在系緊時會發出絲綢的摩擦聲,就像是用手握緊雪塊的聲音。每次聽到這種聲音,有己子就會產生一種打扮完畢前的緊張感。穿好后,有己子摸摸領子周圍,然后穿上和服外套。一切準備妥當,出門時只需再披上一條開司米披肩。
有己子手里拿著和服外套和披肩來到餐廳,真紀正在看電視,嘴里吃著餡餅。
“哇,媽媽好漂亮!”真紀回過頭,學著大人說話,能得到小學一年級女兒的表揚,有己子感到很高興。
“是嗎?很合適?”
“非常好,爸爸看到,肯定嚇一跳。”
“哪里……”
有己子把真紀寄放到鄰居家,出門時已經兩點半了,天空依舊陰沉,雪停了。
踏著滿地雪花朝前走了一百來米,有己子來到大街上。每天清晨都有除雪車經過,即使在大雪紛飛的日子,除雪車也會把雪鏟除得干干凈凈。最近連續放晴了好幾天,冰凍的柏油路終于露出原貌。
從這里到火車站,如果叫出租車,二三十分鐘就能到,要是坐公共汽車,估計要四五十分鐘。去網走方向的快車要三點二十五分開車,所以怎么都來得及。
有己子用披肩深深裹住頭,站在公交站臺等車。也許是星期六下午的緣故,等車的客人比平時多。有己子透過披肩,偷偷觀察周圍的情況——還好,沒有發現熟人。其實,即便碰到,他們除了知道自己要外出,其他情況無從得知。盡管如此,有己子還是先心虛了。
公共汽車從前面的道路上駛過來,旁邊還有一輛出租車,打著空車標志。有己子再次觀察一下周圍,然后抬手招呼出租車。公共汽車馬上就到,她卻要叫出租車,周圍的人都好奇地看著有己子。
“請送我去火車站。”
有己子說出目的地,聲音輕得只有駕駛員才聽得見。隨后,她鉆進車里,關上車門,現在是自己的世界了,有己子終于放下心中的石頭。接下來,不管怎樣都要去車站。出租車一旦駛出,自己就沒有后路可退。有己子把去車站的責任歸咎于出租車,控制著搖擺不定的心。
車站前的北一條街正在堵車。札幌的街道被修建成棋盤狀,平時顯得井然有序。但在車輛激增的今天,太多的交叉路口反倒容易引起交通堵塞。兩點五十分,出租車到達車站。
“辛苦了。”
有己子走下出租車,抬頭看看對面的車站大樓。
好些人走進車站,又有好些人走出來,川流不息。有己子再次用披肩深深裹住頭,像個密探一樣,低垂眼睛,慢慢地朝售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