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衛·科波菲爾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3513字
- 2020-08-24 16:47:55
第十三章 我下了決心之后的遭遇
我沒有再追那個趕驢車的年輕人,而是開始朝著格林尼治的方向走,這個時候,我記得自己甚至有過荒誕不經的想法,即一路跑到多佛爾去。
天這時候已經黑了。我雖然沉浸在痛苦之中,但并沒有要返回去的念頭。后來碰巧路過一家店鋪,門上寫著收購男女服裝的字樣,還寫了高價收購破布、骨頭和廚房器具。我近期同米考伯夫婦在一起相處的經驗告訴我,這兒可能可以找到解一時之急的辦法,暫時可以不挨餓。我轉入了下一條偏僻的小巷,脫下自己的背心,整整齊齊地卷了起來夾在腋下,然后返回店鋪門口。“老板,”我說,“價格公道的話,我把這個賣了。”
多洛畢先生——至少店鋪門面上寫的是多洛畢這個名字——把背心鋪在柜臺上,看了一遍,又把它提起來,對著燭光再看了一遍,最后說:
“呃,這么件小背心,你想要賣多少錢?”
“十八個便士應該可以。”我遲疑了一會兒后試探著說。
多洛畢先生把背心重新卷了起來,遞還給我。“即便要我出九個便士把它買下,”他說,“我都等于打劫了一家人啊。”
這樣的交易法,很令人不爽,因為這等于硬要逼著我這樣一個素不相識的人,不得不干出令人討厭的事情,叫多洛畢先生為了我去打劫他一家人。但是,由于我的境況這么窘迫,所以我只得說,如果他樂意,那就九個便士吧。多洛畢先生嘟嘟囔囔地給了我九個便士。我對他說了聲晚安,走出了店門。有了九便士,我更富有了,少了一件背心,我貧窮了。不過等我扣上外套的紐扣后,差別也不怎么大。
我突然有了一個過夜的辦法,打算付諸實施。那就是,我原先上學的學校后面圍墻的外面,有個角落里通常堆了一堆干草,我就睡到那兒去。
到了第二天早晨,我腿腳發硬,疼痛不已。我覺得,如果要保存體力,到達旅途的終點,那天就只能走一點點路程,于是決定,把賣掉外套當作一天的主要任務來完成。我把外套夾在腋下,對各家收購舊衣服的店鋪進行一番考察。
最后,我找到了一家我認為有希望的。我心里忐忑不安,順著幾級臺階往下走,進入了這家店鋪。一個丑陋的老頭兒突然從后面一間洞穴似的骯臟小屋里沖了出來。
“哦,你來干什么?”老頭齜牙咧嘴笑著說,語氣單調可怕,“哦,我的天哪,你來干什么?哦,我的心肝,你來干什么?哦,咕嚕,咕嚕!”
“我想知道,”我說著,渾身顫抖,“您想不想買一件外套。”
“哦,我的心肝!”老頭大聲說著,一面把外套扔到一個架子上,“到店鋪外面去!哦,我的心肝,到店鋪外面去!哦,天哪——咕嚕!——別要錢算啦,換點東西吧。”
老頭想了很多辦法,想要說服我同他換東西。但我都拒絕了,每次都兩眼噙滿淚水請求他把錢給我,要不就把衣服還給我。最后,他終于開始付給我錢了,每次只給我半便士,整整過了兩個小時,這才付了一個先令。
“再給四便士,你可以走嗎?”
我全身乏力,疲憊不堪,所以就接受了這個條件,顫抖的手從他的爪子里拿了錢,又向前一瘸一拐地走了七英里路程。
從我逃離倫敦踏上旅途已到第六天了,到達了旅程的第一個大目標,這期間,母親的形象一直就沒有離開過我。但是后來,說起來不可思議,我腳穿破鞋,渾身塵土,皮膚曬得黝黑,衣衫單薄,置身于自己夢寐以求的地方,這時候,母親的形象突然像是在夢境中一樣消失了,使我茫然若失,神情沮喪。
我首先在船工們中間打聽姨奶奶的消息,但得到的說法多種多樣。就在這時,一個車夫駕著馬車過來了,一件馬衣掉了下來。我把馬衣撿起來交給他時,從他臉上看出,他性情和善,這給了我鼓勵,于是問他能否告訴我特羅特伍德小姐住在何處。
“特羅特伍德?”車夫說,“讓我想想。我也聽說過這個名字,是個老太太吧?”
“是的,”我說,“有點老。”
“那行啊,我告訴你吧,”他說,“你往那邊去。”他用鞭子指著前面的高坡:“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瀕臨大海的幾幢房子,我想,你到那兒就可以打聽到她了。我看她不會給你什么東西的,所以我給你一個便士吧。”
我充滿著感激之情,接過了禮物,并用它買了一塊面包,一邊走,一邊吃,朝那位朋友指的方向走。最后,我看到面前有房子了,于是走了過去,進入了一家小店鋪(就是我們在家時通常叫的那種雜貨鋪),詢問店鋪里的人,能不能行行好告訴我特羅特伍德小姐住的地方。我問的是一個站在柜臺后面的男人,他在給一個年輕女子稱大米,但那個女的以為我是在問她,立刻就轉過身來了。
“你是問我家小姐嗎?”她說,“你找她有什么事,孩子?”
“對不起,我想要,”我回答說,“和她說話。”
我從她的言談中猜測,她是我姨奶奶的仆人。她把大米擱到一只小籃子里后往外面走時,對我說,如果我想要知道特羅特伍德小姐住在什么地方,可以跟她走。這是我求之不得的承諾,不過我此時誠惶誠恐,激動不已,雙腳都發顫了。我跟著年輕女子走,很快就來到了一幢整潔小巧的住房前,房子裝有令人賞心悅目的凸肚窗,前面有個四方小院或者花園,里面有鋪著碎石的小徑,經過了精心的打理,花草茂盛,馨香四溢。
“這就是特羅特伍德小姐的家,”年輕女子說,“現在你已經知道了,我只能說這么多。”說完這話便匆忙進了屋,仿佛是要推卸掉把我領到這兒來的責任。
這時候從屋里出來一位女士,帽子上系了條手帕,手上戴著在花園里干活兒時用的手套,胸前掛了個在園子里用的大口袋,就跟收稅人用的圍裙一樣,手上還拿了一把大刀。我一看便知,她就是貝齊小姐。
這時候,我雖沒有了半點勇氣,但孤注一擲,躡手躡腳地進去,站在了她身邊,用手指碰了碰她。
“對不起,小姐。”我開口說。
她吃了一驚,抬起了頭看了看。
“對不起,姨奶奶!”
“呃?”貝齊小姐驚叫了起來,其語調我從未聽到過。
“對不起,姨奶奶,我是您的外孫。”
“噢,天啦!”姨奶奶說著,一屁股坐到花園的小徑上。
“我是薩福克郡布蘭德斯通的大衛·科波菲爾——我出生的那天晚上,您去過那兒的,見過我親愛的媽媽。母親去世后,我很不幸。他們對我不管不顧,不讓我上學,一定要我獨自謀生,讓我干不適合我干的活兒。我只好逃跑,投奔您來了。我剛一出發就被人打劫了,于是便一路走了過來,從出發開始,一直就沒有在床上睡過覺。”說到這兒,我一下子控制不住自己了,移動了一下自己的雙手,意思是讓她看看自己衣衫襤褸的狀態,以便證明自己受苦了,接著便放聲大哭起來,我覺得這已經憋了整整一個禮拜了。
我說這番話時,姨奶奶坐在礫石小徑上,眼睛盯住我看,臉上除了驚訝沒有任何表情,直到我開始哭起來,這時候她才急急忙忙站起身,拽住我的衣領子,把我帶進客廳。
過了一會兒,她搖響了鈴。“珍妮特,”女仆進屋后,姨奶奶叫了一聲,“到樓上去,替我問候迪克先生,說我有事想要同他說。”
姨奶奶雙手擱在身后,在小客廳里來回踱著步,直到一位紳士笑著進來。
“迪克先生,”姨奶奶說,“你聽我提到過大衛·科波菲爾吧?行啦,別裝作不記得了,因為你我彼此都很清楚。”
“大衛·科波菲爾?”迪克先生說。我覺得,看他那樣子好像不大記得。“大衛·科波菲爾?噢,對,毫無疑問,大衛,當然記得。”
“行啊,”姨奶奶說,“這就是他的孩子——他兒子。”
“他兒子?”迪克先生說,“大衛的兒子?可不是嘛!”
“可不是嘛,”姨奶奶聽了他的回答,口氣緩和了下來,“你看到小大衛·科波菲爾就在眼前了,我要問你的是,我該拿他怎么辦?”
“行啊,我要是你的話,”迪克先生說,一邊思考著,一邊神色茫然地看著我,“我一定——”他在注視我的當兒,好像來了靈感,突然有了主意,輕松隨和地補充說:“我就應該給他洗個澡!”
“珍妮特,”姨奶奶說著,暗自得意地轉過身,當時我不理解怎么回事,“迪克先生給我們指點迷津啦,燒洗澡水去!”
洗澡是一種莫大的享受,我開始感受,由于露宿野外,四肢劇烈疼痛,而且疲憊不堪,精神不振,堅持不了五分鐘就睡過去了。我洗過澡之后,她們給我穿上迪克先生的襯衣和褲子,我全身乏力,很快就又躺在沙發上睡著了。
我剛一醒來,我們就吃晚餐了,吃的是烤雞和布丁。在整個這段時間里,我心急火燎地想要知道,她到底會拿我怎么辦。
“行啊,迪克先生,”姨奶奶說,還和先前一樣,板著面孔,舉起食指,“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看看這孩子吧。”
“大衛的兒子?”迪克先生說,臉上的表情顯得既專心致志又迷惑不解。
“一點不錯,”姨奶奶回答說,“換了是你,現在該怎么辦?”
“哦!”迪克先生說,“是啊。怎么安頓——我會安排他去睡覺。”
“珍妮特!”姨奶奶大聲喊著,還是和我前面說過的一樣,揚揚得意起來,“迪克先生給我們指點迷津啦,如果床鋪好了,我們帶他睡覺去。”
珍妮特回答說床已經鋪好了,于是我被帶著上樓睡覺去了。這過程中,她們態度友好和善,不過有點像是押解囚犯,姨奶奶在前面領著路,珍妮特殿后。
房間很溫馨,坐落在屋子的頂層,俯瞰著大海,皎潔的月色灑在海面上,令人心曠神怡。我記得,自己后來好像漂浮了起來,順著海上那道令人憂傷的光輝悠然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