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衛(wèi)·科波菲爾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3252字
- 2020-08-24 16:47:54
第十一章 我開始獨自謀生,但并不喜歡
把我算在內(nèi),我們一共是三四個人。我干活兒的地點設(shè)置在貨棧的一個角落??鼘幭壬谟涃~室里,他要是站在他那張凳子的最低一根橫檔上,便可透過桌子上方的窗子看到我。就這樣,我吉星高照,開始了獨自謀生的第一天,這天早上,年紀(jì)最大的那個孩子被安排來教我如何干活兒。他名叫米克·沃克,身上系了條破圍裙,頭上戴了頂紙帽子。他告訴我,他父親是個開駁船的,曾經(jīng)戴著黑色天鵝絨帽子參加過慶祝倫敦新市長就職彩車游行。他還告訴我,我們還有個干活兒的重要伙伴,他介紹時用的名字——在我看來——很不同尋常,叫作“粉斑土豆”。不過,我發(fā)現(xiàn),那小伙子受洗禮時取的不是那個名字,這是貨棧里的人給他取的,是因為他膚色的緣故,總是呈灰白或粉斑狀。粉斑的父親是個跑船的,還很光榮地當(dāng)過消防員,在一家大劇院供職。粉斑家還有個年幼的親人——我想是他妹妹——在劇院里扮演啞劇中的小鬼。
記賬室的鐘顯示十二點半,大家都準(zhǔn)備去吃午飯了,這時候,奎寧先生敲了敲記賬室的窗子,示意要我進(jìn)去。我進(jìn)去后,看到里面坐著一個大塊頭的中年人,身穿棕褐色外套、黑色馬褲和黑色鞋子。頭上的頭發(fā)并不比雞蛋上的多(頭顱碩大,亮光閃閃),寬大的臉盤正對著我。他的一身衣服顯得寒磣,但戴了個氣派非凡的襯衫領(lǐng)子。他拿了一根彰顯紳士派頭的手杖,手杖頂端系了一對褪了色的大穗子,外衣的前襟上掛著一副單片眼鏡,我后來發(fā)現(xiàn),那是裝點門面用的,因為他極少拿著看東西,而即便用它來看東西,也什么都看不見。
“這位,”奎寧先生指著我說,“就是他?!?/p>
“這位?!蹦吧苏f。我印象很深的一點是,他的聲調(diào)洪亮而有節(jié)奏感,含有屈尊俯就的意味,還有一種干了什么高雅的事情后的神氣,難以形容?!熬褪强撇ǚ茽柹贍敗N铱茨磺卸己冒?,少爺?”
我說我一切都好,也希望他一切安好。其實我當(dāng)時很不自在,天知道,但我當(dāng)時不想倒苦水,所以說一切都好,希望他也一切都好。
“我嘛,”陌生人說,“感謝上帝,一切都好。我收到默德斯通先生的信,他在信中說,希望我能把我房子后面那個眼下沒有住人的房間——也就是說,一句話,出租當(dāng)作——一句話?!蹦吧苏f著,露著微笑,突然露出了一副要說知心話的樣子:“當(dāng)作臥室——租給我此刻有幸結(jié)識的年輕創(chuàng)業(yè)人——”陌生人揮了揮手,下巴頦縮進(jìn)了襯衫領(lǐng)子里。
“這位是米考伯先生。”奎寧先生對我說。
我向他鞠了一躬。
“我感覺,”米考伯先生說,“您對這個大都會地區(qū)還涉足不廣,要穿過現(xiàn)代巴比倫[29]這個迷宮往城市大道方向行進(jìn),可能有些困難——一句話?!泵卓疾壬f,又是一副要說心里話的樣子:“您有可能會迷路——我很高興今晚能來這里接您,帶領(lǐng)您熟悉一下最近的路。”
我由衷地對他表示了謝意,感謝他熱情友好,不辭辛勞。
“什么時間,”米考伯先生說,“我將——”
“八點左右?!笨鼘幭壬f。
“八點左右,”米考伯先生說,“再見,奎寧先生。我不再打擾了?!?/p>
到了晚上約定的時間,米考伯先生又來了。我們一邊走著,米考伯先生讓我記住街道的名字和房屋拐角的模樣,以便我第二天早上回去時可以輕松地認(rèn)得路。
我們到達(dá)了他在溫莎街的住所(我注意到,該住所跟他本人一樣寒磣,但也像他本人一樣,盡可能地擺出派頭),他便把我介紹給了米考伯太太。米考伯太太身材瘦削,面容憔悴,根本算不上年輕,正坐在客廳里(二樓完全沒有什么陳設(shè),百葉窗給關(guān)上了,以免叫鄰居看見),給一個嬰兒喂奶。嬰兒是一對雙胞胎中的一個。另外還有兩個孩子,米考伯少爺,大約四歲,米考伯小姐,大約三歲。除此之外,家里還有一個皮膚黝黑的年輕女仆,她喜歡哼鼻子。我的臥室在頂層的后半部分,這是個密不透風(fēng)的房間,墻上畫滿了裝飾圖案,憑著我幼稚的想象力,那可都是一個個藍(lán)色的松餅,里面幾乎沒有什么家具。
“結(jié)婚之前,”米考伯太太說,她帶著雙胞胎和所有其他人一道上樓指給我看房間,接著又坐下來喘粗氣,“我和爸爸媽媽住在一起,當(dāng)時壓根兒沒有想到,自己竟然需要接受房客過日子。但是,米考伯先生遇到了經(jīng)濟(jì)上的困難,所以也就顧不上什么個人情感了?!?/p>
我說:“是啊,太太。”
“如果米考伯先生的債主們不肯給他放寬時限,”米考伯太太說,“那他們就得自己承擔(dān)后果了,他們越早對這事提出仲裁越好。從石頭里是榨不出血來的,眼下從米考伯先生身上也同樣榨不出任何東西(更不要說訴訟費了)?!?/p>
可憐的米考伯太太啊!她說自己曾經(jīng)努力過,而我毫不懷疑,她是努力過。我曾見到過或者聽到過唯一的來客是債主們。他們隨時都會光顧,有些人態(tài)度還很蠻橫。在這樣的時候,米考伯先生就會悲痛不已,羞愧難當(dāng),以至于想要用剃刀結(jié)束自己的性命(有一次,他太太發(fā)出尖叫,我這才知道這個事),但半個小時之后,他便會不辭辛勞地把皮鞋擦得锃亮,出門去了。米考伯太太也顯得同樣能屈能伸。我曾見過,她在三點的時候被皇家稅款的事嚇得暈了過去,但是到了四點的時候,便吃起了涂了面包屑的羊排,喝起了溫?zé)徇^的麥芽酒(那是把兩把茶匙送到當(dāng)鋪后換來的錢付的賬)。
我在這所房子里同這家人一道度過了閑暇時光。早餐由我自己掏錢,獨自享用,一塊一便士的面包和一杯一便士的牛奶。我還把另一小片面包和一小塊干酪放在專門一個櫥柜的一個固定地方,備著晚上回家后當(dāng)晚餐。我很清楚,這筆開銷在我那六先令或七先令收入當(dāng)中占了份額了。我白天整個都在貨棧里待著,整個禮拜都必須用那筆錢來養(yǎng)活自己。從禮拜一早上到禮拜六晚上,我聽不到別人的忠告、建議、鼓勵、安慰、幫助或支持,對于這一點,我記得清清楚楚,就像自己希望進(jìn)天堂一樣清楚!
我當(dāng)時考慮到,要擺脫這種生活狀態(tài)簡直就毫無希望,因此也就完全死了這條心。不過我心里明白得很,自己壓根兒就沒有一時一刻認(rèn)同過這種境遇,或者無時無刻不是感到凄苦傷心。
米考伯先生的困境令我本來凄苦憂傷的心境雪上加霜。我在那種孤苦伶仃的狀態(tài)下,同他們一家人建立了深厚的情誼。
“食物儲藏間里除了一點點荷蘭干酪之外,”一天晚上,米考伯對我說,“真的沒有任何東西了。我和爸爸媽媽在一塊兒生活時,說習(xí)慣了食物儲藏間,所以不知不覺就用了這個稱呼。其實我想要表達(dá)的是,家里沒有吃的東西了?!?/p>
“天哪!”我說,表示出極大的關(guān)切。
當(dāng)時我口袋里還剩一個禮拜的薪水中的兩三個先令——由此我猜測,我們這次談話的那天晚上是禮拜三——于是趕緊把錢掏了出來,真心誠意地請求米考伯太太把錢收下,就算是借我的。可是,那位太太一面吻了我一下,一面要我把錢放回到口袋里,然后回答說,這樣的事她想都不能想。
“不可以,親愛的科波菲爾少爺,”她說,“我壓根兒連想都沒有想過??!不過,您年歲雖小,卻很懂事。如果您樂意,您倒是可以在另一個方面給我?guī)蜕厦Γ俏視錆M感激地接受的?!?/p>
我現(xiàn)在明白米考伯太太的意思了,懇請她盡管使喚我好了。當(dāng)天晚上,我就著手處理她家財產(chǎn)中那些容易攜帶的物件。隨后幾乎每天早晨去默德斯通—格林比商行之前,我都要為這事跑上一趟。
最后,米考伯先生走到了危急關(guān)頭。一天清早,他被捕了,押解到了坐落在倫敦南鎮(zhèn)的王座法庭監(jiān)獄。他走出家門時告訴我說,白日之神在他面前隕落了——我的的確確覺得他傷心透了,我也傷心透了??墒牵液髞砺犝f,中午還沒有到,有人就看見他快快樂樂地玩起九柱戲來了。
他囑咐我在他被關(guān)押后的第一個禮拜去看他,同他一道吃頓午飯。米考伯先生在大門里面等著我,然后我們上樓去他房間(坐落在頂層下面的一層),我們哭得很傷心。我記得,他鄭重其事地囑咐我,要以他的命運為戒,而且還要注意,如果一個人的年收入為二十英鎊,他花掉了十九英鎊十九先令另加六便士,那他是幸福快樂的,而如果他花掉了二十英鎊另加一先令,那他可就痛苦凄慘了。
后來,米考伯太太決定搬到監(jiān)獄去住,因為米考伯先生現(xiàn)在一個人享受一個房間了。這樣,我便把鑰匙交還給了房東。我的床被送到監(jiān)獄圍墻外不遠(yuǎn)處的一個小房間里,我租下了那個房間,很合我的意,原因是我們在患難之中,關(guān)系親密,難舍難分。
米考伯先生的事,最后,米考伯太太告訴我說,她娘家人斷定,米考伯先生應(yīng)該依據(jù)破產(chǎn)債務(wù)人法申請釋放,所以她料定米考伯先生六個禮拜之后就可以獲得自由。